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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朔方》2024年第2期|羊亭:大霧彌漫
    來源:《朔方》2024年第2期 | 羊亭  2024年02月21日08:05

    霧靄沉沉,目力所及不足一米。渾濁的壓迫感如雪崩,讓人驚懼,呼吸不暢。我疾步朝前,并伸出雙手,試圖胡亂撥弄一番找到出口,去擁抱清朗之氣。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無非走向下一個混沌,被更宏大的迷霧糾纏。我停下來,努力調(diào)整呼吸,心跳卻仍然急促。我是誰?我身在何處?想了好久,腦中還是一片空白,我感到莫大的無助和茫然。地面突然微微震動,霧氣的顆粒也隨之輕顫,是某種巨物行走的動靜,震動漸漸強(qiáng)烈,并傳來清晰刺耳的嘶吼。很顯然,它對我的位置一清二楚,砰——砰——砰,它在無限地向我逼近。我有種勝似活埋的壓迫感,心臟無聲尖叫。它即將沖破濃霧,黑影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既然只能直面危機(jī),我告誡自己得放松點,別那么神經(jīng)緊繃。長吁一口氣,我故作泰然地迎接未知與變數(shù),于是,霧色瞬間轉(zhuǎn)淡,繼而閃閃發(fā)亮,迅速洞開一道口子,強(qiáng)烈的陽光傾瀉而下。

    我從夢中醒來,看到窗簾被拉開一條縫,是現(xiàn)實的陽光照進(jìn)夢里,及時挽救了我。外面囂雜的聲音也隨之魚貫而入,巨物嘶吼的幻聽大約便來源于此。回想那真切的夢境,我又一陣心慌心悸。晨間空氣清新,我貪婪地張大嘴巴喘著粗氣,渾身熱汗淋漓,感到從未如此虛弱,如此疲累。

    “真是個奇怪的夢。”我自言自語地坐起身。

    “什么夢?”梳妝臺前,妻子正往臉上打粉底。最近兩年,她的法令紋、抬頭紋越來越明顯了,曾經(jīng)自信的她,如今不得不靠廉價化妝品自欺欺人。

    “沒頭沒尾的。”

    她從鏡子里瞥了我一眼:“你應(yīng)該慶幸。我都好久沒做過夢了。”

    我確實該慶幸。很長時間以來,我都被失眠所困擾。妻子說她也老失眠,不過通常情況下,她躺床上用不了多久,便呼吸均勻,輕鼾陣陣。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接下來她會磨牙、說夢話,而我卻越來越清醒,腦子里全是些遙遠(yuǎn)的人和不著邊際的事。偶爾做夢,夢境總跟著思緒游走,破碎,紛亂。這般身臨其境的夢,我不記得上次是什么時候做過了。

    “問你呢,夢到什么了?”妻子問。

    “大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閉上眼,想象身處迷霧的核心,做出傾耳細(xì)聽的姿勢,巨獸吼叫的聲音再次響起,并有淡淡的熱帶叢林氣息。我說:“好像還有大象,或者犀牛,我不太確定。”

    “大象?在霧里嗎?”妻子停下來,滿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也可能是恐龍,史前巨大的馬鳴溪龍。”

    “你不是說霧大得什么也看不清嗎?”

    “對啊,所以我不確定。”

    “還真是沒頭沒尾。”

    妻子沒再追問,上班快遲到了。她有些敷衍地涂上口紅,抿嘴的步驟也省略掉,匆匆關(guān)門而去。

    我朝手機(jī)屏掃了一眼,本來是要看時間的,但我并沒記住幾點鐘。在一個存在感不高的單位上班,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考勤打卡。而同樣沒什么存在感的我,是沒人在乎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走的。我心安理得地仰躺下去,雙目微閉,直至那道陽光從臉頰緩慢退移到枕頭上,我的心緒總算平靜了些。

    這樣深陷被窩平躺著,舒適感次第漫延,被子、床鋪,乃至房間、世界,一切都暖洋洋、軟綿綿的。視野一片黑茫茫,遼闊與逼仄,全憑想象。回味夢境,白霧又開始充斥腦海,不等心跳加快,我趕緊睜開眼。

    沖了個冷水澡,從洗漱間出來,手機(jī)響個不停。我看了看枕頭邊,我的手機(jī)安靜地躺在那里,屏幕漆黑。循著聲音,梳妝臺上妻子的手機(jī)一邊振動,一邊發(fā)出聒噪的響鈴。她從來就是個丟三落四的人,洗澡忘拿浴巾,開完門不拔鑰匙,剛買的小物件不知去向,這種事不止一兩回了。她自己都常說,上年紀(jì)肯定免不了老年癡呆。就算早上不那么倉促,她也可以忘記帶一些必要的東西。我在一次又一次替她送身份證、送文件、送衛(wèi)生巾的途中,從最初的關(guān)切、嗔怪,慢慢變得有點不耐煩了。

    我緩步上前查看,沒有顯示來電人,是一串未儲存的手機(jī)號。遲疑片刻,剛準(zhǔn)備接聽,對方卻先一步掛斷了。

    我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心想還是幫她把手機(jī)送過去,誰讓我看起來像個閑人,有大把用不完的時間呢。

    鈴聲再次響起,很快又掛了。雖然我并沒記住先前的手機(jī)號,但直覺告訴我是相同的號碼。

    妻子的手機(jī)振動了一下,隨著一聲短促的信息提示音,收到一條微信消息。

    “怎么不接電話?”

    我雙擊屏幕,要求輸入密碼。她以前可從沒設(shè)置過密碼。我有些好奇,同時還有些氣憤。我試著輸入她的生日日期,密碼錯誤。我的生日日期,還是不對。我又嘗試了兩次,仍然錯誤,提示五分鐘后再輸入。

    很顯然,打電話和發(fā)消息的是同一個人。我特意注意了一下發(fā)件人,名叫“阿波羅”,頭像是個古希臘神話人物雕像。不知本來就叫“阿波羅”,還是備注名。

    “說話。”“阿波羅”催促道。

    看來他們相熟已久,至少關(guān)系還可以,言談不必考慮對方的情緒。

    “怎么回事?被他發(fā)現(xiàn)了嗎?”“阿波羅”又問。

    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他”指的是誰?“阿波羅”是誰?男的還是女的?我認(rèn)識嗎?這更增添了我的好奇。手機(jī)被鎖屏,他們之前的對話我無從查看,也沒法把電話撥回去。我隱隱覺得不安,心跳狂亂,腦袋發(fā)蒙,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

    我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等待時間悄悄流逝。時間一到,我又迫不及待地試了試密碼,又一次被鎖屏,得等十分鐘再試。她有什么秘密,至于設(shè)置一個我猜不到的密碼?

    我們結(jié)婚已有十五年,認(rèn)識的時間就更長了。這么多年來,幾乎天天生活在一起,彼此的氣味都再熟悉不過。我們沒有孩子,當(dāng)愛情轉(zhuǎn)變成親情,這情意便少了一份責(zé)任和重量,自然而然會更輕更淡。可我無法完全說服自己,她的防備對我構(gòu)成了傷害。

    手機(jī)肯定得送。這很有必要。我倒要看看,她的第一反應(yīng)會怎樣。一想到她神情慌張、言語支吾、手足無措的樣子,我仿佛在精神上已經(jīng)獲得勝利。如果能進(jìn)一步窺探她的內(nèi)心,勢必會增加我的憤恨,但多一點歡愉和成就感也未可知。我盡力讓自己心態(tài)平和些。

    出電梯的剎那,迎面一個人正欲往里沖,差點和我撞個滿懷。兩兩相視,我才發(fā)現(xiàn)是妻子。她的額頭和鼻翼細(xì)汗密布,滿臉通紅,大口喘氣。

    “你回來干嗎?”我走出電梯。

    她往后退了退,一邊用手比畫一邊說:“手機(jī)忘帶了。”

    我把手機(jī)遞給她:“我不會給你送嗎?哪有必要往回跑一趟!”

    “萬一你沒看到……”她接過手機(jī),深吸了口氣,讓自己不至于喘得太厲害。

    “我走了。我只請了二十分鐘假。”說完她就要走。

    我說:“有人給你打電話。”

    “可能是同事。”

    “還給你發(fā)過微信。”

    她看了眼手機(jī)屏幕,并沒點開。她說:“等會兒我再回。”

    她的臉比剛才更紅了。和我想的一致,雖然她看上去還算自然,但逃避的眼神騙不了我。

    我們其實可以同行一小段路的,可她并沒有和我一起走的意思。她緊緊捏著手機(jī),獨自先一步離開。我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越過人群,我看到她腳步飛快,卻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回過一次頭。行人熙攘,她沒有看到我。接著,她緩緩低下頭,那是個看手機(jī)的動作。沒看一會兒,她把手機(jī)放到了耳邊。

    她單位離家并不遠(yuǎn),也就十分鐘路程。她如此著急忙慌,我以為她會打個出租,但她以倉皇的步速一直往前走,手機(jī)換到另一個耳朵。還真能聊。我跟了一路,不知是激動,還是身子確實有些虛弱,每走一步都覺得很累,而且氣喘吁吁。

    進(jìn)單位大門前,她才停止通話,把手機(jī)揣進(jìn)兜里。種種跡象表明,打電話、發(fā)微信的,和她回過去聊了一路的必是同一個人,而且斷然不會是她的同事。我不是一個喜歡懷疑和無端猜測的人,可事實擺在那里,很難不去胡思亂想。到單位已過十點。辦公室里空調(diào)開得很足,四下卻空無一人。我坐下來,打開電腦,望著屏幕出了會兒神。

    “楊主任,想什么呢?”

    是新來的小鄭。挺活潑的小姑娘,雖然家里有些背景,不過身上沒有公主病,成天喜歡攬事做,勤勤懇懇、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也不管自己做得對不對。她剛過試用期。前三個月,她可是整個文藝部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不知是認(rèn)為自己已站穩(wěn)腳,還是受我們這些老油條的影響,現(xiàn)在也變得油滑起來。作為部門負(fù)責(zé)人,我覺得有必要提醒她。

    我說:“這都幾點了,你怎么才來?”

    “我早到了,”她揉了揉肚子,“剛才去廁所了。”

    “他們呢?”我環(huán)顧四周。

    “跟館長下基層做輔導(dǎo)去了。”

    “你怎么沒去?”

    “我肚子痛。”

    “沒什么事吧?”

    “沒事,現(xiàn)在又不痛了。反正每個月都一樣,比天氣預(yù)報還準(zhǔn)。”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我想到妻子以前每到生理期也肚子痛,全身發(fā)冷,直冒虛汗。喝紅糖水、服中藥、艾灸,通通不管用。每次都像生了一場重病,我們卻沒引起足夠重視。直到她無法忍受,去醫(yī)院一番檢查,才發(fā)現(xiàn)是子宮內(nèi)膜異位引起的痛經(jīng)。據(jù)醫(yī)生說,她一直不孕的問題也在于此。我本想告訴小鄭,別以為痛經(jīng)是小事,你最好去醫(yī)院看看。但妻子的行徑著實讓我來氣,某種程度上講,她們是一類人。再說我跟小鄭僅僅是同事,說出來不但冒昧,還很曖昧。

    “怎么沒人通知我?”我問。

    “我昨晚給你發(fā)過微信。”小鄭說,“我接到通知都十點過了。”

    我看了看手機(jī),她確實在快十一點的時候發(fā)過微信,而且顯示已讀,可我不記得我看過這條信息。那個時間,我應(yīng)該還沒上床,尚未開始與失眠搏斗,怎么會清醒地錯過一條信息?這就很奇怪了。

    “你不會打個電話?”我沒有責(zé)怪的意思,聲音卻不自覺地提高了些。

    “我擔(dān)心吵著嫂子。”她一臉無辜,“那么晚了,感覺不太好吧!”

    “算了算了。”我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也別去了,我都幫你請假了。”

    “請什么假?”

    “我跟館長說你腰腿疼,一大早做理療去了。”

    “這你也自作主張?”

    我真是謝謝她了。不是肚子痛就是腰痛、腿痛,還有沒有一點想象力?請這樣的假館長也批,連打電話確認(rèn)一下都不必,足見我的可有可無。不過這也無所謂,反正我對那些活動沒興趣。她雙手作揖,臉上閃過一絲狡黠,表面上是在求饒,卻難掩自以為洞悉人心的得意。

    其實小鄭也不完全是在撒謊。我的確有頸椎病,常常腰酸背痛,頭暈?zāi)垦!@懑熾m不能達(dá)到持久的效果,但稍微可以緩解一些。既然假都請了,何不真的去做個理療?反正他們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回來。剛要起身,又有些猶豫。“現(xiàn)在可是關(guān)鍵時期。”這是館長的原話。

    上個月,他終于如愿以償當(dāng)了館長,原先副館長的位置便空了下來。辦公室、文藝部、策劃部、拓展部主任都有上升一步的可能,大家看上去心平氣和,背地里卻各種動作。我本來是最佛系的一個,可館長告訴我,文藝部主任做副館長是館里的傳統(tǒng),他就是從文藝部主任升上去的,之前的兩個副館長也無一例外。他甚至幫我約了分管我們的劉副局長,席間對我好一番不著邊際的吹捧。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也是在真心幫我,不過那場飯局真是從頭到尾的尷尬。我本來就不善言辭,沒話找話讓人備受煎熬,只得一杯一杯地喝酒。好在妻子與我同去,整個晚上,劉副局長和妻子說的話都比我多。最后我醉得一塌糊涂,是這么久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次。夢醒后,雖然對副館長的職位不抱太大期望,卻再難像以前那樣心無旁騖。

    我靠著椅背,雙腿打直,用盡力氣伸了幾個懶腰,感覺好多了,也不是非做理療不可。我打開一個活動方案的文檔,想好好地把它對付下去。這個方案我已經(jīng)寫了很久,總是寫寫停停,局里和館里都沒催,并不代表可以一拖再拖。我希望自己靈感爆棚、文思泉涌,館長一回來,就能讓他看到我的成果,可是精神一直無法集中,腦海如云霧蒸騰的曠野。于是只好作罷。我去陽臺上點燃香煙,坐在盆栽中間吸了一大口。煙圈在植物間起落,花草長勢喜人,看上去很豐盈的樣子。我順手摘下一片厚實的葉子,上面紋理交錯,像鳥瞰水鄉(xiāng)的農(nóng)田。都說世上沒有相同的兩片樹葉,想必也不會有相同的紋理吧?然而它們的走勢卻出奇地一致,都在分離中重合,又在重合中分離,人生的旅程、機(jī)遇和挑戰(zhàn)不也如此?平凡物事給人的啟發(fā),有時是簡單純粹的。

    臨近中午,小鄭跑過來喊我:“楊主任,我請你吃冒菜吧。”

    “為什么要請我?”

    “給你賠罪啊。”

    “你又沒得罪我,賠什么罪?”

    “那你就是沒怪我啰?”

    吃飯的時候,她左手拿著手機(jī)點來點去,不知是在玩游戲,還是在和人聊天,目光始終沒離開手機(jī)屏幕。我裝作隨意地問:“要是忘了密碼,怎么才能解開手機(jī)屏鎖。”

    她不懷好意地望著我,打趣道:“怎么?你懷疑嫂子?”

    “哪里。”我連忙解釋,“是以前的一個舊手機(jī),突然想到上面還存了些很重要的東西。”

    “自己設(shè)置的密碼也能忘?”

    “太久了,當(dāng)初隨意設(shè)的,早忘得一干二凈了。”

    小鄭說:“你可以試試指紋,或者人臉識別。”

    “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要么恢復(fù)出廠設(shè)置,要么找維修店刷機(jī)。”她聳了聳肩,“不過你那些重要的東西可就找不回來了。”

    “聊天記錄呢?”

    “肯定也沒啦。”

    她對著我笑了笑,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只是我不確定,這不安到底是因為她不可捉摸的表情,還是妻子背地里做了出格的事,抑或我沒有恰好的途徑知道聊天記錄。

    午后,我們都習(xí)慣休息一會兒再上班。這一會兒有時是一刻鐘,有時是個把鐘頭,取決于當(dāng)天的工作節(jié)奏,而我們的節(jié)奏很少快過。通常情況下,我并沒有睡著,無非閉目養(yǎng)神,或努力放空大腦。

    回到辦公室,小鄭便趴桌子上呼呼睡起來。我也感到倦意繾綣,趴了一會兒,壓得胳膊生疼,雙腿發(fā)麻。于是我往后挪了挪椅子,上身靠著椅背,腳尖抵住桌子的抽屜。雖不比躺床上,但比趴著睡舒服多了。我閉上眼睛整理思緒,活動方案的框架已經(jīng)搭好,只需要些細(xì)節(jié)填充,下午全力以赴,應(yīng)該很快就能寫好。

    憑著記憶,我想象文檔里哪些是多余的,哪里還要深化,哪個說法欠妥。本來一切挺順利的,我甚至覺得午休后立刻就能進(jìn)入狀態(tài),可視角卻突然變得有些怪異了。那些安安分分的文字開始抖動起來,像螞蟻一樣?xùn)|闖西竄,要去搶占別人的位置,場面一度陷入混亂。接著,它們加快速度,圍繞一個虛無的點不停旋轉(zhuǎn),太快了,快到每個文字的黑色褪盡,化作虛無的一部分,我便看到霧色四起,密密地充塞于我。

    有了早上的經(jīng)驗,我不再緊張,而且仿佛知道這不過是場夢,雖然身處其中,倒也真能像旁觀者一樣泰然處之。我知道接下來會怎樣,霧氣當(dāng)然會越來越重,但它不至于再次對我形成壓迫,巨象嘶吼,腳步低沉,它走得很慢。我在心里默念著數(shù)字,當(dāng)?shù)褂嬋肓悖覍⒊林匾欢盟恼嫒荨H欢鼪_破迷霧的剎那,無論是其體形,還是最后突然加速,都讓我吃驚不小。我終究還是沒能看清它的全貌,只見石柱一般的粗腿,砸向地面就是一個坑,以上的身軀隱于霧中,呼出的氣體攪動鶴霧,讓我瑟瑟發(fā)抖。我?guī)缀跏菕暝褋淼模_踢到抽屜,弄出了不小的動靜。

    小鄭已經(jīng)醒了,她坐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雙肩一顫一顫的。她說:“楊主任,你做噩夢了嗎?”

    我坐直身子,有點懵里懵懂。說不上究竟是夢境,還是我的臆想所致。

    “夢到什么了?”

    “奇怪,奇怪……”我連連說。可不奇怪嗎?一睡著就夢到大霧,眼里是霧,腦中也是霧,真讓我一頭霧水。

    “說來聽聽,我?guī)湍憬鈮簟!?/p>

    我望著她若有所思,如果此夢有解,那它到底預(yù)示著什么?

    “大霧,霧中還有大象。”我拿不太準(zhǔn),又補(bǔ)充道,“也許吧,也許是大象,具體是什么我不知道。”

    她一邊點頭,一邊重復(fù)道:“大霧,大象。”然后裝模作樣地替我分析,“楊主任,這可不是個好夢。”

    “怎么說?”

    “你想啊,大霧說明什么?說明你生活中遇到了阻礙,還讓你很迷茫,不但看不清未來,連過去都充滿懷疑。霧中還有大象,那么個龐然大物,這是敵人的象征。”她說得頭頭是道,“楊主任,你的敵人不簡單,雖然離你很近,但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至少你不知道敵人是誰。”

    她的話讓我后背直冒冷汗。準(zhǔn)不準(zhǔn)姑且不論,至少說中了我目前最擔(dān)心的事。我?guī)е鴰追謨e幸問:“白日做夢,也能算一種預(yù)兆?”

    “算,當(dāng)然算。”她肯定地說,“只要是夢就算,而且夢都有解,才不管是白天做的還是晚上做的。”

    “你年紀(jì)輕輕,怎么這么迷信。”

    “不是迷信好嗎?解夢是科學(xué),是心理學(xué),你難道不知道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

    我沒有回答她,她的解析真是添堵,讓人情緒低落。阻礙、敵人,想想都覺得心亂如麻,這些正是我愁腸百結(jié)的源頭。與其說是霧中巨象令我困惑不已,不如說是對生活毫無把握的不安全感困擾了我。

    整個下午,我盡可能不東想西想,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文檔。可望著望著,就會不自覺地發(fā)呆。我上網(wǎng)搜索,夢見迷霧和大象代表什么。答案五花八門,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其實我完全可以忽略那些不好的說法,選擇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但我沒法那么樂觀。一層陰影籠罩在頭上,我心情越來越糟糕,越來越覺得看似平靜的生活其實一團(tuán)亂。毫無疑問,活動方案不但沒完成,還被我弄得混亂不堪,無從下手。

    妻子發(fā)信息說要加班,我這才發(fā)現(xiàn)已過了下班時間。小鄭早沒了人影,館長他們也還沒回來,晚上肯定少不了推杯換盞。說是下基層輔導(dǎo),不過是以此名義去胡吃海喝,享受別人的趨奉迎合罷了。

    中午冒菜點得太多,晚上我一點也不覺得餓。回到家,我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研究怎么破解手機(jī)密碼的問題。小鄭說得沒錯,最簡單奏效的辦法就那幾個。網(wǎng)上也有別的說法,還是手把手的視頻教學(xué)。我將自己的手機(jī)設(shè)置好密碼,按教程操作一遍,卻并不能打開手機(jī)。也不知是方法根本無用,還是我漏掉了什么。但我失去了繼續(xù)鉆研的興致,蜷縮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心不在焉地?fù)Q著臺。

    妻子回來的時候正好是十一點。電影頻道已放完一部影片,字幕緩慢滾動,片尾曲平靜悠揚。

    她有些詫異:“你還沒睡?”

    真是沒話找話,我平時這個點也沒睡,倒沒見她關(guān)心。她的臉很紅,呼吸很重,有股淡淡的酒味。

    “你又喝酒了?”

    她以前不喝酒的,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喝上了,而且喝得還有些頻繁。

    “晚上有個接待。”

    “你不是說在加班嗎?”

    “臨時喊去的。”她做出一副厭惡的樣子,“那個客戶事兒可真多!”

    她扔下手機(jī)和包,去飲水機(jī)上接了杯冷水,咕咚咕咚兩口就喝完了。我想今晚的酒局她大概也是這樣的豪邁氣勢,要是如她所說,真的是去陪客戶,一定還博得了客戶的叫好。但我并不關(guān)心這些,我的視線落在她的手機(jī)上,久久無法移開。

    “我得去洗洗,滿身的酒味菜味。”她吐了吐舌頭,用手不停地往臉上扇風(fēng)。

    她一進(jìn)洗漱間,我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兩步閃到桌前。剛要伸手去拿她的手機(jī),她卻開門出來了,這讓我特別難堪。好在我反應(yīng)及時,并沒把手縮回來,而是繼續(xù)往前,抓起她的包,問道:“你的充電器呢?”

    “你自己拿吧,應(yīng)該就在包里。”

    我拿出充電器,找插孔給手機(jī)充上電,顯示電量還有百分之八十七。

    “浴巾呢?怎么浴巾老是找不到?”

    我們分明都在撒謊。

    我?guī)退脕碓〗恚克退M(jìn)洗漱間,關(guān)門。窸窸窣窣脫衣服,打開花灑,熱水器點火,水聲淅瀝,我總算可以放心了。我又回到桌前,拿起她的手機(jī),沉甸甸的,但這重量并沒給我?guī)斫z毫遲疑。我絞盡腦汁想著那六個數(shù)字的組合,試了兩次,毫無懸念,密碼都是錯的。于是我來到插孔邊,蹲下身,用自己的手機(jī)又看了幾遍解密教程,仍然不得要領(lǐng)。

    “你在干什么?”妻子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

    我太投入了,完全沒有注意她什么時候關(guān)的花灑,什么時候開門出來的。她頭發(fā)濕漉漉的,發(fā)尖還在滴水,看來她也不怎么放心。

    “我看你的手機(jī)也沒電了。”我拔掉電源線,給她的手機(jī)充上。

    “你充你的,”她說,“我在里面充。”

    她一邊用浴巾胡亂擦著頭發(fā),一邊從我手里拿過她的手機(jī)。我蹲在原地,內(nèi)心和手上都空空如也,感覺手機(jī)不是被拿走,而是被奪走的。她進(jìn)了臥室,很快響起吹風(fēng)機(jī)的聲音。我躺到沙發(fā)上,清空了網(wǎng)頁瀏覽記錄,接著拿遙控器一個一個換臺。

    “你還不睡嗎?”她已經(jīng)吹干頭發(fā),站在臥室門口,身上的睡衣松垮垮的,睡衣之下的身體也松垮垮的,“都幾點了?”

    “你先睡吧,我再等會兒。”

    她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進(jìn)屋,關(guān)上了臥室門。

    換了一圈臺,要么是婆婆媽媽的電視劇,要么是打雞血似的推銷廣告。我頭腦清醒,卻打了個哈欠。都說打哈欠是缺氧的表現(xiàn),并非困倦所致,對此我深以為然。換至下一個臺,屏幕上的畫面吸引了我。沙塵暴一般滾滾而來的迷霧,霧中怪物出沒,嚇得一眾人逃進(jìn)超市避難,那森然的霧氣像極了我夢里的情形。我放下遙控器,饒有興致地看起來。漸漸地,迷霧充盈在整個屏幕;漸漸地,迷霧騰騰地漫溢而出。于是,我便身臨其中了。可我覺得還少了點什么。怪物?巨獸?它身在何處?真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只有電視里不時傳來驚恐的尖叫。他們雖然身處危險的境地,但至少知道敵人是誰,明白危險在哪兒。我的敵人呢?我的敵人是誰?一想到此,我就惶惶然不得安寧,并頹喪得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激凌。

    我疲憊地睜開眼。先前的電影已經(jīng)結(jié)束,這會兒正放著一個無聊的紀(jì)錄片。我看了看手機(jī),居然凌晨一點了。我知道,剛才我并沒睡著,不過是浮想聯(lián)翩,意亂情迷,真不敢相信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時間的概念越來越模糊。有時感覺已過半日,實則才幾分鐘,有時又覺得瞬息也很漫長。這沒什么好,也沒什么不好,不過是庸常的一部分。

    我關(guān)掉電視,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臥室,在妻子身邊躺下。

    失眠已成習(xí)慣,但我并不焦慮;相反,我希望自己能夠更清醒些。妻子呼吸粗重,胸口起伏平緩。我伸手在那兒一陣摸索,扁平,小巧,軟塌塌的,畢竟四十左右的人了。向下,小腹微隆,松弛得很不像話。這曾經(jīng)是個曼妙的身體,我對她的熟悉程度遠(yuǎn)勝于自己,此時此刻卻覺得無比生疏。也許是她枯萎得太快,也許是時間收割完了我的激情,每次潦草的碰撞,都帶有敷衍的情緒。這兩個月以來,我們達(dá)成默契,連應(yīng)付也省掉了。

    我靜靜地躺著,細(xì)心關(guān)注她呼吸的節(jié)奏。過了一會兒,確定她已經(jīng)睡熟,我又將手伸過去,不偏不倚剛好夠到她的手機(jī)。黑暗中,我一手拿著手機(jī),一手抓住她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嘗試指紋解鎖。不知是我太緊張導(dǎo)致方法不對,還是她根本就沒有設(shè)置指紋,一通操作下來,我滿頭大汗,心臟狂跳,手機(jī)卻跟她一樣,睡得死沉沉的。唯一的辦法就只有人臉識別了。我將手機(jī)屏正對著她的臉,手機(jī)毫無反應(yīng)。難道是光線太暗,我打開自己手機(jī)的手電功能,滑動她的手機(jī)屏幕,還是無果。突然,她皺了皺眉,換了個背對我的睡姿。我趕緊關(guān)掉手電,輕輕把她的手機(jī)放回原處。我重新躺下,深吸了幾口氣,心跳久久不能平復(fù)。

    我想到我們的婚姻。外人眼中,也許我們看上去還不錯。但究竟如何,關(guān)上門只有我們知道。如果要我自己來形容,那可真是一言難盡。我常以為一切過錯都是時間,是時間削弱了我們的感情。其實不然,兩個原本毫無瓜葛的人,因為幾場體液交換的游戲,就以為是海誓山盟,急不可耐地組成家庭,本身就不夠堅固。何況我們都越來越缺乏情趣,生活得越來越枯燥乏味,這岌岌可危的婚姻,總會有燃盡的一天。

    我想到我們的未來。要是能一直這么風(fēng)平浪靜地過下去,好像對誰都不會產(chǎn)生傷害,當(dāng)然嫌隙和隱痛不可避免,日積月累,最后會不會爆發(fā)一場驚天動地的家變?可喜的是我們沒有孩子,然而可悲的也在于此。多年之后,或不久之后,一個家庭變成兩個人,在自我的放逐中,誰能坦然接受孤獨的煎熬?每當(dāng)我想象未來,未來總是一片朦朧,云絮縈繞。

    我的胸口一陣發(fā)緊,突然悲從中來。前途茫茫,有永不消散的大霧。直到窗簾那兒出現(xiàn)蒙蒙光亮,我才有了一點睡意。

    當(dāng)我覺得自己能夠承受了,大霧便像海潮般涌來,將我收容其中。沒有尖銳的嘶吼,也沒有渾厚的步點,這回它無聲無息地就從霧中現(xiàn)身,和我想的一樣,還真是頭大象。我沒想到的是,它身上毫無巨獸應(yīng)有的威風(fēng),而是溫馴得像家養(yǎng)的豬。它通體暗灰,兩根象牙參差不齊,雙耳傷痕累累,滿眼悲傷地站在我面前喘息。我撫摸著它粗糙的皮膚,它非但沒有反抗,還閉上眼睛,眼角滲出清澈的淚水。那一刻,我和它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共情,我們像走散多年的兄弟,感受彼此的心跳和得失。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館長打來電話,火急火燎地叫我趕緊去局里一趟。

    我頭腦昏沉地穿過幾條街,到局里時出了一身熱汗。館長還沒到,也不知什么事這么急。我正要給他打電話,他又打了過來。

    “你先找個地方等我,劉局找我們。”他一邊說話一邊喘著粗氣,“我晚一點到,回去把那盒普洱茶取來。”

    “拿茶干什么?”我有些不解。

    “你呀你呀!一點不懂得人情世故。這種時候點名找我們倆,你覺得會是什么事?我猜應(yīng)該是好事。”他興奮地說,“你不準(zhǔn)備我得替你準(zhǔn)備。劉局要是不幫忙,我們館里的傳統(tǒng)就沒了。找個地方等我——算了,你去頂樓的大會議室吧,那兒沒人。”

    我還真沒往這上面想,我都快把請劉副局長的那次飯局忘記了。自打我進(jìn)館里,就一直在館長手下工作。這么多年來,他深諳世情、心眼活泛的優(yōu)點我是一點沒學(xué)會;相反,內(nèi)斂的性格鑄就了我的處事風(fēng)格,慢慢吞吞,缺乏熱情,于是得過且過,日漸佛系。

    我去廁所洗了把臉,徑直上了七樓。

    會議室的窗簾緊閉,屋里黑洞洞的。我拉開窗簾一角,點了支煙,透過窗子,漫無目的地俯視街上的行人。這個常住人口不到三十萬的小縣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生活的節(jié)奏變得快起來,大家都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熟人見面都懶得打招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就這么淡了。突然,我在人群中看到妻子的身影。她揮舞著雙手,正和身邊的人侃侃而談,那人被廣告牌擋住了大半個身子,看不出是男是女。我激動地從窗戶探出頭,又俯下身,終究是無濟(jì)于事,那人一直身在暗處,像個未解之謎。我扔掉香煙,把窗簾拉得更開了些,大片的晨光傾瀉而入,然而就這么一小會兒,妻子仿佛人間蒸發(fā),那條路再度恢復(fù)了它庸碌的面目,人頭攢動。

    我本打算聯(lián)系妻子,這時館長的電話卻來了,叫我趕快去樓下等他。

    快到一樓時碰到了正往上走的館長。他把手里的牛皮紙手提袋遞給我,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謝過他的好意,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劉副局長已經(jīng)在辦公室等我們。一大清早,他看上去很忙,沒有寒暄和廢話,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蛭覀儼才殴ぷ鳌p^長終于失算了一回,和副館長的事無關(guān),而是事關(guān)活動方案,縣里打了招呼,說市委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要參加,方案的站位要更高、格局要更大、立意要更深。

    他說:“這次活動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是館里的亮點工作,更是文藝部的重點工作。局黨組特別看重,讓我親自牽頭,你們得緊張起來,把它當(dāng)成最近一段時間的首要任務(wù)。”

    我感到稍許的失落。館長頻頻點頭,平時的威嚴(yán)掃地,像個木偶。劉副局長安排完工作,將身子深陷進(jìn)旋轉(zhuǎn)座椅里,等待我們表態(tài)。館長說了些高度重視、義不容辭的話,我呆滯地隨聲附和,更像個木偶。

    “回去忙吧,我等著你們給我驚喜。”

    劉副局長下了逐客令,我準(zhǔn)備起身離開,館長卻拉了拉我的衣服,指著我手里的手提袋。我雙手奉上,一時語塞,竟不知說什么好。

    “上好的熟普,金針白蓮。”館長對劉副局長說。

    “這怎么行?我們都要守規(guī)矩、講紀(jì)律。”

    我的手伸在半空,往前不是,縮回也不是,氣氛有些僵硬。

    “小楊的一點心意。”館長替我解圍道,“沒別的意思,聽說你血壓高,這茶降壓效果挺不錯。”

    我趕緊放下手提袋,感到如釋重負(fù)。

    館長也站起身,走之前又說:“對了劉局,副館長的人選……”

    “這兩天開局黨組會。你們放心,我會據(jù)理力爭。”

    我們出了局機(jī)關(guān)大樓,強(qiáng)烈的陽光照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館長瞇縫著雙眼,滿面通紅,對著我不住地點頭:“有劉局替你說話,這回應(yīng)該穩(wěn)了。”

    我沒有說什么,我想起妻子。這么長時間了,她當(dāng)然不會還在這條街上,但我仍然前前后后掃視了一遍。我拿出手機(jī)。打給她說什么?我們確實沒什么好說的。于是我放棄了。

    “雖然只是個副職,但可以歷練歷練。”聽館長的口氣,好像這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好好做點成績出來,過兩年接我的班。”

    他的話嚇了我一跳,我從來沒朝這方面想,是我什么時候言行失態(tài),讓他有這樣的錯覺嗎?我說:“我接什么班?我得一直跟著你,你別不帶我啊。”

    “不沖突,你現(xiàn)在就連升兩級更好。”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不快些成長,我什么時候才能到局里?我都五十好幾了,我可不希望自己在館里退休。”

    原來如此,他這么巴心巴肝地幫我也就說得通了。只是我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他作為上司和前輩的形象一點一點地崩塌,某種情誼也在一點一點地消減。我望著他有些佝僂的身子,在夏日的晨光中衰老,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活動方案得推翻重做,我們部門破天荒地開始加班。大家群策群力,出點子,想妙招,打磨句子,竭盡所能地思維碰撞,如此團(tuán)結(jié)一致的好氛圍已很久沒有過了。小鄭把后勤做得井井有條,給我們點奶茶和小吃。

    周五晚上,同事們都走了,我又加了會兒班。快結(jié)束時,我突然被一陣暈眩擊中,我趴在桌上小憩。這些天,我的夢境已漸趨正常,雖然偶爾還會夢到大霧彌漫,巨象嘶鳴,但別的不同的夢也紛至沓來,神經(jīng)終于松弛了些。

    很快就睡意蒙眬,遐想和夢境交織。好像在家,妻子正嘩嘩啦啦地沖澡,我四處尋找她的手機(jī)。又好像在辦公室,小鄭滔滔不絕地給我解夢,裙下小腿修長,腳趾白皙。洗漱間的門開了,水蒸氣洶涌而出,充滿整個房間。我走進(jìn)去,妻子不在,花灑開著,水溫很高,熱氣騰騰。慢慢地,我從水汽里看到女人的身影,就像大象從霧中隱現(xiàn),我以為是妻子,直到靠近了,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是小鄭。年輕就是不一樣,她比妻子緊實渾圓得多。她引領(lǐng)著我,激勵著我,陌生的新鮮感讓我全身戰(zhàn)栗。

    “你又做噩夢了?”小鄭的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響起。

    夢和現(xiàn)實相隔太近,我一時無所適從。緩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走了嗎?”

    “是啊。吃了晚飯出來散步,經(jīng)過這里看見還亮著燈。”她身著上班沒穿過的T恤和短裙,顯得更有活力,“怎么這么晚了還不回去?”

    “本來想再完善一下方案,結(jié)果睡著了。”

    “還沒吃飯吧?”

    “這么晚了,吃什么吃!”

    “再晚也得吃東西啊。走吧,我請你吃宵夜。走一大圈我也餓了。”說著她上前拉我,又大方又熱情,如夢中一樣,讓我實在不忍拒絕。

    我們?nèi)チ瞬贿h(yuǎn)的路邊燒烤。已經(jīng)過了十點,露天桌子邊卻坐滿了人。他們看上去很放松,男的打赤膊,女的穿吊帶,無所顧忌地說笑,整杯整杯地喝啤酒。我得承認(rèn),和小鄭這樣既年輕又漂亮的女孩一起吃燒烤,遠(yuǎn)比跟妻子要愜意。周圍不時投來羨慕的、不甘的、嫉妒的眼神,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楊主任,”小鄭一邊拆塑封餐具一邊問,“你有多久沒做過了?”

    “啊?”她還真敢問,莫不是夢還沒醒?我說,“沒做過什么?”

    她立刻注意到話中的歧義,臉上緋紅一片,又改口道:“你有多久沒出來坐坐了?我們每次聚你都推辭。”

    “我不愛出來,就想在家待著。”

    “你也不老啊!”

    “跟老不老沒關(guān)系。”

    “他們都在說,說你……”

    “說什么?”

    “說你抑郁了。”

    “你看呢?”

    “我看不像,頂多也就有點兒喪。”

    這倒新鮮,我沒想到給她的是這個印象。不過細(xì)想自己對待一切的態(tài)度,好像形容得還挺貼切。抑郁是病,喪只是心態(tài)問題,她懂得講話的分寸。

    她起身給我倒水,T恤的領(lǐng)口洞開,比夢中看到的豐碩渾圓得多。也許她瞟了我一眼,也許沒有。她坐下時,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笑,多此一舉地用手護(hù)了護(hù)領(lǐng)口。我有些心虛,很不自然地左顧右盼。整頓燒烤吃得甜蜜又沉重。

    很晚回家,妻子居然還沒睡。她坐在床頭,專注地用手機(jī)看電視劇。我進(jìn)屋脫掉衣服,打開柜門,找了件睡衣去洗漱間,自始至終她都沒抬一下眼。

    熱水灑在頭頂,我閉上眼睛,想象當(dāng)蒸氣升騰時,一絲不掛的小鄭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中,她不用遮遮掩掩,我們都不用遮遮掩掩。她雖然還很年輕,尚未結(jié)婚,也沒有談男朋友的跡象,不過像這樣的女孩,必然早就經(jīng)歷過男女之事。不消我太主動,更不用指引,她自然懂得怎樣迎合。如果能多一點嫵媚,多一點挑逗,多一點撩撥,那就再好不過了。

    就在我將要步入溫暖幽暗的深處,妻子破門而入:“怎么洗這么久?我還等著沖涼呢。”

    我一下興致全無,關(guān)了花灑,匆匆擦干就上床了。

    妻子進(jìn)去老半天還不出來,沖涼自然不用這么久。花灑下面,她的身子松軟,甚至有點垮塌,不知她會不會感慨,會不會無法正視。我冷笑一聲,她未嘗不會如我一樣想象。想象一個陽光開朗、身體壯碩的男人的出現(xiàn)。

    她的手機(jī)就在面前,我卻沒有拿起來嘗試解鎖的好奇心了,還真夠喪的。她足足待了二十分鐘才出來,也許更久。她圍著浴巾,進(jìn)屋就關(guān)了燈。

    上床后,她一頭栽進(jìn)我懷里,我們開始相互撫摸。雖然我們很久沒親熱過了,雖然隔著黑暗,但我們卻從來沒有這么默契過,也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激情的歡愉。就像她不是她,我不是我,帶些新奇和刺激。她喘息著坐起身,按亮手機(jī),輸了六個一,解鎖成功,她接著看沒有看完的電視劇。

    居然是這么個腦殘的密碼。我對自己一陣嘲諷。好歹知道了密碼,我放下心來,心跳卻反而有些紊亂。我閉上眼睛佯睡,為了更真實,過了一會兒,我先是輕聲打鼾,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漸漸加重了聲響。妻子埋怨了兩句,放下手機(jī),背對我也躺下睡了。我耐心地等待著她打鼾、磨牙、說夢話。

    沒過多久,我感到頭腦發(fā)沉。和小鄭吃燒烤的時候,我們喝了幾瓶啤酒。她脖子白凈,鎖骨性感,舉杯時手抬得老高,腋下打理得干干凈凈,露出一點文胸的邊緣。小睡一會兒也好,我心里想什么,也許就會夢到什么吧。

    然而我沒有夢到小鄭,剛一入夢,就覺得身體在不停下墜,直到墜入一團(tuán)霧的混沌中。無所謂,這樣的夢我也見怪不怪了。

    “你不該來這里。”

    我尋找聲音的來源,卻只看到那頭傷痕累累的巨象。

    “別找了,就是我。”

    說話的居然是它,大象也會說話?

    它好像能洞悉我心中所想,它說:“在夢里什么不可以?”

    “什么意思?我怎么不該來這里?”

    “你不該做這樣的夢,更不該反反復(fù)復(fù)地做。”

    “我又不想。”

    “不想怎么會夢到?”它卷了卷滿是褶皺的鼻子。

    我想反駁它,但張大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它也不再說話,只是悲傷地望著我,眼里噙滿淚水。接著,地面逐漸消失,我又開始下墜。我一時慌了神,極力想抓住點什么。就在我的無助和焦灼要達(dá)到頂點時,更加強(qiáng)烈的下墜感讓我渾身一顫,謝天謝地,我還好端端躺在床上。

    用了很長時間,我才調(diào)勻呼吸。妻子睡熟了。我伸過手,想到剛剛夢中巨象所言,又縮了回來。就這么放棄了?真不計較不在乎不懷疑了?做了一番思想斗爭,我還是拿過手機(jī),輸入六個一。我迫切地打開微信,在通訊錄里查找“阿波羅”,居然沒這么個人。又在搜索欄里查找,還是沒有。我努力回憶當(dāng)時看到的那些信息,輸入“怎么不接電話?”“被他發(fā)現(xiàn)了嗎?”也沒有搜索到聊天記錄。一定是她心虛,刪除了所有聊天記錄。我仍不死心,回到通訊錄,挨個找類似古希臘雕像的微信頭像。既沒找到“阿波羅”,也沒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看來她連微信好友也刪了。

    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電話聯(lián)系人、通話記錄、短信、QQ,和社交有關(guān)的我看了個遍,都沒找到我想要的。難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只是我無端的臆想?一番徒然,讓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神經(jīng)過敏。

    為了避免糾結(jié)于此,周末我加了兩天班,總算把活動方案做好了。

    星期一一大早,小鄭打來電話,說九點開全館干部職工大會。我們館統(tǒng)共四個部門二十來人,有什么事給主任們交代一聲,很快就能傳達(dá)到位,別說全員會,小會也很少開。

    “知道說什么嗎?”我問。

    “不清楚,聽說局里領(lǐng)導(dǎo)要來。”

    “哪個領(lǐng)導(dǎo)?”

    “好像是劉局。”

    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會是那件事嗎?我的心跳漸漸加快,不是心慌,而是激動,看來我還是在乎的。

    和我想的一樣,會議的主題,還真是有關(guān)人事。副館長的空缺終于有人填補(bǔ),不是我,也不是館里的其他主任,而是從局里來的人。文藝部和辦公室主任對調(diào),接下來,我得去對付些瑣碎的雜事。館里的傳統(tǒng)沒了,館長的希望落空,但看上去他的情緒一點不受影響,文件宣讀完畢,他第一個鼓掌,臉上掛著由衷的笑。也許局里調(diào)來的人會成長得更快,這對他而言更有所裨益。

    本來就沒抱太大希望,所以也不至于太過失落。但回到辦公桌前,我還是愣神了一會兒。小鄭告訴我,館長叫我去他那兒。

    館長說:“我和劉局都盡力了。”

    我說:“沒事,我本來也該多歷練一下。”

    “我就知道你識大體、顧大局。”他遞給我一支煙,“這也沒什么,到辦公室更有利于你的成長。過兩年我去局里,他升上來,那個位置還是你的。”

    我笑了笑。這回我真淡定了,心若止水了。我如果是他,也會給下面的人畫餅。巨象的形象和話語再次出現(xiàn),也許夢真不是迷信。它到底預(yù)示著什么?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沒什么可好奇,也沒什么好期待的,讓該來的來吧。即便大霧再濃烈,也終有消散的時刻。

    離開前,館長叫我把活動方案發(fā)給他和劉副局長。我回到座位上,一邊給館長發(fā)方案,一邊抽著煙,反倒覺得輕松自在。館長回了個OK的表情符號。我告訴他沒有劉副局長的微信號,請他幫忙轉(zhuǎn)發(fā),他卻說我自己發(fā)過去比較好,并立刻把劉副局長的微信號推給了我。我望著推薦的個人名片,頭像是熟悉的古希臘神話人物雕像,頭像后面,緊跟著刺目的微信名“阿波羅”。我頓時感到腦中布滿迷霧,越來越濃,越來越重,一時無法承受,迷霧自七竅而出,將我整個人包裹其中,無法順暢呼吸。

    小鄭走過來,神神秘秘地說,她下了個軟件,有辦法破解手機(jī)密碼了,不過得拿手機(jī)連接電腦。她已經(jīng)試過幾次,百分之百成功。

    我苦笑道:“不用了。”

    “你已經(jīng)解開了嗎?”

    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她。

    “你不是說有很重要的東西嗎?”

    “現(xiàn)在不重要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