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后的“碎片”——基于韓東《五萬言》的思考
內容提要:作為“第三代詩歌”標志性人物韓東的首部言論集,《五萬言》承擔著集中表達韓東觀點的重要角色。與韓東以往創作的體裁不同,《五萬言》展現了在“碎片”式言論架構中“我”與“世界”的“異邦人”形象。《五萬言》通過文體、話語內蘊、“形而上”三個層面,加之以詩歌式的連綴布局,產生了“碎片”化的獨特美感,賦予了讀者閱讀韓東的新體驗:在語言文本上,其流動語氣、“日常”書寫,是韓東在“他們”風格“斷裂”后的闡揚;而韓東文學生涯中深潛而出之結晶,其對文學主張秉持身體的“在場”,則從文本內容承載的深層意蘊,一并得到了展現。
關鍵詞:韓東 《五萬言》 文體 “斷裂” “碎片”
韓東是當代詩歌領域不容忽略的一位詩人,是“第三代詩歌”標志性人物。1998年,韓東與同為“他們”作家的朱文、魯羊等人發起的名為“斷裂”的文學行為。但是,盡管人們將“‘斷裂’—韓東”這一“思想鋼印”深深烙在腦海,但至少在韓東本人,卻不是“一去不回”。此后十年,韓東的寫作“高歌猛進”,出版了詩集《爸爸在天上看我》,以及《扎根》《我和你》等多部長篇小說。韓東的首部言論集《五萬言》——這部作者經歷“斷裂”后再度“集中發聲”之作——終于在2020年問世。這些言論背后的思考結晶,展現了韓東作為一名文字工作者在寫作、生活和文學世界中的“碎片”。《五萬言》是如此地樸實又真誠:它純粹地將寫作、生活交織糅合后的“韓東碎片”一一收集、呈現,給讀者帶來了一種新的閱讀韓東的體驗。
一、韓東的“碎片”:《五萬言》文體剖析
《五萬言》來源于韓東2010年至2018年的網絡即興發言。作者有意去除這些言論中時間、語境對象等質素,以期望讀者的目光透過語言表層放置到更抽象的理解上。1這是“新媒體微文學”2的“亮片”,也代表了韓東文學寫作生涯進入新征程。
通過梳理韓東的創作年譜以及結合現有相關的研究資料看,韓東呈現出明顯的創作分期以及創作提升。在一眾資料中,較為典型的是常立(2010)劃分的韓東詩歌創作五階段,分為模仿期(1982年以前)、開創期(1982—1984年)、平穩期(1985—1996年)、沉寂期(1997—1998年)、延續期(1999年以后)。從中可以看到韓東文學創作的“最初十年”幾乎是全部奉獻給詩歌的。但是,在他詩歌的沉寂期,甚至早在平穩期,韓東這位“把文學當作謀生的一個手段”3的文字工作者,一直在不斷寫作和“拓寬漢語寫作邊界”中逐漸提升。此外,參看張元珂(2019)的《韓東文學年表簡編》以及韓東《五萬言》中的《韓東年表》可以大致發現,從1980年,即以韓東大眾視角下的文學開端為始,韓東經歷著“十年成一劍”的改變:1990年,發表了《三個世俗角色》,并于次年加入了中國作協;2000年,韓東的幾部著名長篇小說《扎根》《我和你》等相繼面世;2000—2010年間,韓東在大力創作長篇小說的同時,還拓展了劇本等創作方向;2020年,韓東出版了首部言論集《五萬言》。
綜上來看,韓東的創作不僅在特定文藝領域上有明顯分期,對于他的作家生涯來說,其代表性作品的誕生,也近乎有著周期性的規律。順沿上述“十年成一劍”的思維,可以清晰看到,《五萬言》的出版“恰好”處在“十年”的新節點上。這部歷時多年而成的集子,是韓東2010至2018這九
年來的思緒和經歷的回顧、整合。同作者以往的作品相比,《五萬言》從時間長度、內容厚度與感情強度上,都給人們帶來豐富的思考空間和新感覺。然而,《五萬言》不是簡單的言語收集匯編,而是韓東創新地運用新媒介手段,有意塑造出的一部極富內涵的作品。
一如其被冠以的“首部言論集”稱號,“五萬言”這一名稱,同樣很有新鮮感。其中“文眼”,在于題名的“言”字。《說文解字》中就有:“直言曰言,論難曰語。”4;返回到“言論”本身,“言論”一詞,最早見于《莊子·秋水》:“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5其與“意致”并列,表“可言說的(東西),是事物粗淺的表層”之意。這樣看,作者采用“五萬言”來給“全書字符數五萬多”的言論集“勉強名之”6,有著他的獨運匠心。
很明顯,“言論集”的概念及相似的結構體裁,同其他主流文學體裁一樣,由來已久。將某人或某個群體的話語言論整合匯編成冊,甚至變為“一家之言”的垂范,有著悠久的歷史:現今可追溯到的最早的記言敘事典籍,便是先秦時期的《尚書》。其中的《商書·盤庚》更是被譽為“記言文之祖”7。順此源流,其后的諸子百家雖各有著述,但扛鼎之作,仍公推為《老子》和《論語》。《老子》是老聃自撰的有韻散文,記錄了老子的哲思之“言”;而被歸為語錄體著作的《論語》,主要是記載孔子及其弟子之“語”。這兩部作品都可謂是我國言論集的雛形。《五萬言》既稱歸屬言論集,它不可避免地與傳統文學中的言論集具有共同的特質。韓東“不經意”地讓這部作品與《老子》(“五千言”)系連,書名以“五萬言”貫之,而其篇幅由首句定題,亦有《論語》之范。這些無疑賦予了這部作品形式上的“莊重”。
在韓東看來,《五萬言》是他將網絡平臺視為筆記本,并從中整理出的“一本介于公開談話和私下筆記之間的東西”。8僅從《五萬言》文本的組織架構來看,作品雖給人“細碎”的第一印象,整體上和質量上卻并不“粗糙”。《五萬言》雖稱為言論集,但從作品的形式上,可以視為隨筆集一類。
“隨筆”,顧名思義就是筆隨心動,將所思所感化作筆下之言。人們最熟悉的隨筆恐怕還是《培根隨筆》,這是有明確的論述主題的論述文。這一點,和以首句為標題的《五萬言》有所不同。在篇幅上,《培根隨筆》也明顯比《五萬言》更長。因而,《五萬言》雖不同于《培根隨筆》,但以隨筆約定俗成的“形式多樣,短小活潑”9的特點來說,將它視為一種隨筆集也未嘗不可。而《五萬言》的布局,尤其是言論篇幅,比《培根隨筆》更為松散、細碎。這種“碎片化”的呈現,就使作品有引導閱讀焦點回歸到各個語句本身的傾向。
在內容上,《五萬言》整體松散,但呈現出文本的流動之美。雖說是“即興發言”,韓東卻加入了自己的“制作”,剔除了時間、情緒等背景,盡量“保持原貌”,以時間為分野,將全書劃為了三個部分。最重要的是,每部分的各個言論集里,用其“首句”作為一個小題。這在方便查找之余,無形中還沾染了“古詩”以首句為標題的韻味。這樣的組合,使得《五萬言》多了一份“內容流動感”,似乎在“碎片”中孕育了某種“生命”。因此,《五萬言》以隨筆的架構組織起了屬于自己的獨特之美,它是實現網絡和現實交融,又經歷匠心獨制后的文學藝術品。
微博是韓東發表這類“散碎”感悟的營地。這種形式線性串聯,內容片狀排列的文體,的確有不易界定的根源。張元柯(2019)對韓東以往這種“不同于詩歌,但有詩歌的質地;不同于散文,但有著散文的形式”10的文字判斷為“箴言體”散文,這個說法雖深刻,但也給予了《五萬言》文本上判斷的某些限制。“箴言”是“規諫勸誡”的言論11,而韓東在《五萬言》中并非僅是“建議”,更多的是以“第二人稱”進行個體的抒寫表達:
A:寫什么當然很重要。比如說寫一千字,你用什么把它填滿?12
B:但愿你和他們之間有同舟共濟之感,而不要有任何意義上的巷戰。13
C:你的力量從何而來?應該從孤獨中來。14
D:不要過于謙虛,不要過于急切,不要過于親密,不要過于畏懼。15
上述四句都從書中摘出,其中的“第二人稱”作用和內涵又不盡相同:在A句中是人稱疑問詞;在B句中是祈使對象;而在C句中是預設對話語境的對象,讓設問有支撐點;D句中則是沒有“標記”的“第二人稱”。盡管這四句例子存在區別,但是,由語言系統的表意層面上升,我們可以發覺其中“‘對象’存在”這一共性。這種對象性,既是作者彼時的“自說自話”,又是面向讀者的“虛擬交流”。個體抒寫語言的集中呈現,使作品得以客體化,從而讓這些文字有了“雙面對話”的奇妙功用。
因此“五萬言”這種內容散碎且自由的言論,與“卮言”的內涵最為切近。“卮言”出自《莊子·寓言》:“巵言日出,和以天倪。”16成玄英將其疏為酒器滿溢而出的“自然流露”之言。17也有人根據“以卮言為曼衍”18,將卮言解釋為散碎的、無端的言語。通過對“卮言”釋義的梳理,以“卮言”形容《五萬言》中這些散碎的“碎片”言論最好不過。《五萬言》中這些散碎的“五萬言”,既是作者面向自我的觀照,也是面向讀者的交流渠道。韓東將自己的感悟用卮言式語錄進行表達,在生活上則是運用了直接真誠傾訴,使作品充滿了詩意和美感。這說明,以“卮言式語錄”來定義韓東的這部作品似乎更契合。
總之,《五萬言》不僅僅是韓東的首部言論集,同時也是一部暢意抒寫而又精心編排的卮言隨筆;亦可看作是一本收集韓東關于寫作和生活的思想“碎片”,“記錄韓東‘思考的痕跡’的書”。當然,《五萬言》也不僅僅止步于書本整體架構層面,賦予這軀體以靈魂的,主要是“五萬言”內容的表達和韓東的精神傳達。
二、“斷裂”后的韓東:“他們”風格之闡揚
韓東在文學史上揮之不去的標簽,就是那場名為“斷裂”的問卷式文學調查活動。“斷裂”這一行為,被專業人士稱為是“20世紀末中國文壇的‘突發事故’”,“其影響力雖日趨衰微,但仍舊持續至今”19。這一調查活動,是韓東自覺“對當時的文學秩序方方面面……非常粗暴的否定”,20也是韓東清醒的自我表達。“斷裂”在當時引起文壇一場震動的同時,也反向鞏固了韓東整體的“非文化”21文學基調。一部分學者將其作為韓東創作生涯一重要分界線,并認為這是“他們”的一次“跨世紀”的文學行為,甚至以“斷裂一代”22來稱呼這些發動了“斷裂”的作家。“斷裂”對于研究韓東寫作可以說是一個標靶,以此探究《五萬言》,也有助于理解韓東與“他們”和“斷裂”表達一貫自由與真實精神的文學追求。
“他們”是“第三代詩歌”中一顆璀璨的明星,創始人是韓東。23“他們”起先是一個由韓東發起的民刊《他們》的名字,而后逐漸演變成指稱在其中的作家,乃至于指稱“他們”的這種氛圍。24在這個由《他們》構建的文學園地中,韓東與一批志同道合的作家抒發自己的文學理想:真實表達生命體驗。
常立(2003)指出:“斷裂”是一次由朱文、韓東、魯羊發起,部分作家參與的力圖與現有文學秩序決裂,并宣告同一個時空下有另一種寫作存在的行為。25韓東本人則認為:“斷裂”的發起不能簡單歸于是“他們”的行為。在韓東看來,“他們”是一個文學沙龍,一種認可,一個氛圍。26“他們”存在的目的,是讓那些有才能的寫作者有一個自由場所,最終是要“拋棄‘他們’,真正地立于天地之間”27。回顧韓東的文學生涯,他在生產著“言論”的同時,也在外界言論中進行自我磨合,在“他們”中一步步架構起了自己的詩,走出了自己的路。韓東坦言,北島等人創辦的《今天》曾激起自己的“寫作欲望”,并接受其為自己“文學上的父親”的說法。28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兩者間有所繼承。恰恰相反,“他們”,正是那青春期的“逆子”:“有關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韓東這一問,冷靜無情地“與朦朧詩斷裂”29,成為斷裂那個“朦朧時代”最有力的鋒刃之一。因此,可以說“斷裂”是“他們”發起的,抑或是“他們”的另一種存在。
“斷裂”是韓東“脫離關系”,而“再建立一種關系”的一種解放的需求;30是“另一種寫作的存在”的證明。31韓東等人的“他們”深刻秉持“作為一個肉體的生存,也包括作為一個寫作者的生存”32的立場,關心個人深入世界的感受、體會以及經驗。33這不僅是“他們”的宣言,也是韓東堅守的“初心”。在“斷裂”后,韓東并未割裂自己在寫作技法和觀念上的習慣,而是不斷地將其創新和推向極致。
(一)流動的語氣。從“詩到語言為止”到“語言是世界之光”,韓東于其文學生涯始終聚焦在日常語言。他主張回歸到語言內部中去,到通俗化的日常言語中去,去把握內在流動的感覺——這在他看來是“詩”的。在此范疇內,最關鍵的是“語氣”,尤其是“流動的語氣”。韓東認為,好的詩歌應有語氣,珍貴的是說話的語氣——這是詩歌最自由、最本質的,甚至是宿命;34它是一個說話的印象、語言的沉默和情感的抽吸。像是《你見過大海》的“就是這樣”句式的回環流動,就是此類的典型。關于如何實現語氣,不是故作深沉,而是讓它自然、平常地道出。實現語氣理想狀態便是“流水之于圓石”35——通過語言清澈的流淌而串聯起平實的物象,產生一種自然的、具有能量的矛盾體——它是詩人與語言的“共舞”。36作者提倡“讓語言去感覺”。37這就意味著,作者抽離其他角色,保持純潔心態去“專注”地創作這類藝術。通過語言緩慢地流露出事物,讓物象隨語言變成可感的過程,于是,所謂“流動感”便得以生成。韓東的作品都有一種“自然朦朧”的“流動感”:《長東西》《看霧的女人》《兩只手》等38,延續了他在《甲乙》等詩的內在感覺——他不是直接融入的,而是從語言串聯起細部,用敏感和冷靜的筆觸敘述“在場”的感覺,最終讓讀者通過語言流動構成“我”的“主體間性”自覺。
在《五萬言》中,對同一事物的不同呈現,即是作家生命體驗的歷時性感覺的差異,正可以說明其“流動”,是一種思想的“流動”。實際上,五萬言大量的“言論”密集展示,本身就是“流動”意識的展現,他刻意讓事物裸露,讓讀者去觀感,引君入甕。正如洛夫喬伊所說:“觀念是世上流動性最大的東西。”《五萬言》的質感基礎便始于茲,基于茲。當口語“語氣”遇上了還原的物象,原本需要復雜濃郁情緒才能帶出的感覺卻被韓東引向“真正的源頭”——語言本身的“詩感”。這種口語寫作“我手寫我心”的手法,被韓東打磨到了極致。
(二)散點透視。“散點透視”是中國古典繪畫的經典布局技法——畫家將各個角度觀察所得全部融為一爐,展現出宏偉廣闊的畫卷。韓東卻從“古典小說”中體會到了這一點39,并將其吸納形成他的寫作特色。
韓東等“民間寫作”的第三代詩人,選擇站在“知識分子寫作”40的對立面,他們摒棄了仰視,選擇俯身——用日常瑣碎的“顯微鏡式”觀察去描刻生活,這種“一覽無遺”的全域視角描繪,便是“散點透視”的運用。“臟一點,破一點,難看一點”41的畫面被放到展示臺,他們尋找擁有一具自己“人性的說話身體”42,去將自己生命體驗中的所知所覺“客觀”表露,從而回歸到文學寫作的初源——記錄生命體驗。韓東充分給予作品言論向度的自由,他隱身于文字背后,讓整個文本得以“客觀化”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法國文壇領袖羅蘭·巴特(1968)有言:“讀者的誕生的代價就是作者之死。”43作品一旦脫離了作者,就變成了具足“自性”的存在,不依賴與真實作者的解釋了。言論向度的自由,意味著讀者面對的不是作者本身,而是作者呈現的客觀自在物。
試看《五萬言》中如下表達:
A:應該對小說邊界有所了解,真切地知曉極端所在……44
B:“掙扎”一詞讓我想起案板上的魚,人何嘗不是如此?45
C:周亞平可謂最后的先鋒,幾乎是唯一的進行時的先鋒。46
作者用評論的語氣揣摩、思索、評判,賦予作品以靈動、真誠、神圣的質感。回顧韓東的寫作,這種感覺早已充斥在韓東的其他作品中:在韓東的小說《我和你》中,始終在我和“別人”的視角進行交叉敘述。而在《親愛的人中間》和《撫摸》這兩首詩,則通過在“我和你”之間的抽象域的揭示和填充。全方位地觸摸世界、觸摸自己內心的表達以及在多方位的角度中鋪展人生體驗,被韓東一以貫之地繼承了下來。
(三)“抑制之道”。韓東對于文學寫作有一個清醒認識:寫作是一件長遠的事情。《五萬言》中的“能量”便是關于“寫作”的關鍵詞。能量在韓東筆下很是抽象,難以用具體的事物代替。它仿佛是某種可感存在的匯集,散布在韓東的詩歌、小說、戲劇乃至于生活。
韓東對“能量”的控制和保守之法是“抑制”。他直言:“我這類寫作屬于抑制之道。”在他看來,情緒是用來抑制的。情緒的抑制便帶來了文字的冷靜和客觀,這使得文字可以生冷如鐵,同時,也使得它得以長久:
《沉溺》具有可怕的抑制之美,抑制悲傷,抑制興奮,甚至抑制抑制本身。那股勁道如無言的破碎。相形之下,以誘惑為目的修辭不免拙劣。就像深沉是愛的定義,也許抑制就是美的定義。47
詩的確和情緒有關,但不是情緒的宣泄,而是情緒的抑制。48
能量是在壓力下進入的,抑制之美難以言喻。49
韓東深諳這種具有“能量”的寫作熱情一旦散盡,就意味著一個作家的“生命”走向終結。因而,韓東在作品中留存保持克制、保持沉默的習慣,以產生能量的抽吸,在文學主體間建立起寫作和閱讀能量傳遞的“杠桿”:
話語一旦形成氣勢就作廢,是氣勢在起作用。抽吸和氣勢的作用相反,不言之處開始抽吸。少說和不說不一樣,后者是喑啞而非沉默。沉默是一種抽吸。50
這些觀念早在韓東詩歌小說中都有蛛絲馬跡:詩歌《撫摸》中,“我們”互相撫摸度過一夜,沒有男女情愛,男女的肉欲在撫摸中升起,又在“撫摸中平息”。而在小說《我和你》中,“我”的前女友朱曄因克服不了性心理問題,“我”和朱曄便在“抓撓”中度過了整整四年。51讀者跟隨“韓東”通過文字“撫摸”讓人感到某種抑制的精神抽吸。韓東慣用“挑逗”與“消解”52拿捏讀者情緒,給予“抑制之道”寫作觀念通道的力證:這種遠離“下半身寫作”的肉欲、體液等艷色詬病的“禁欲主義”,達到了與泛濫成災的情色場面描寫同樣的張力和“能量”,表現了韓東“零度”抒情的典型特征。
三、碎片“韓東”:《五萬言》的“文學身體”
21世紀初,國內學者謝有順(2001)發表的《文學身體學》一文,提出“肉體需拉住靈魂的衣角”53:認為要通過“日常化和口語化”的過程——讓個體靈魂體驗物質化,進而讓靈魂和身體雙重存在——將完整的“人”解放出來。他同于堅在《寫作是身體的語言史》(2003)中進一步承認了文學本身的身體性,并激賞作者通過作品把他的身體帶到讀者面前的寫作54。作為口語寫作的代表,韓東一直都是“走在人少的地方、走在偏遠的地方的創作者”。55而《五萬言》之所以能夠于“平凡”中見“奇特”,關鍵在于其寫作藝術的多維融合以及一個整體的呈現,這本身就是“文學身體”的塑造。這是“韓東風”在斷裂之后所謂“撤退”與“歸來”。56可以大膽推測,正是《五萬言》細碎的內在肌理、冷靜客觀的“異邦人”身份等質素,共同塑造了《五萬言》的“文學身體”。
(一)《五萬言》的內在肌理。韓東“靠寫小說吃飯”57,但他并沒有將其視為一味賺錢的工具,而是將其放在了生活之外,多一份誠懇的尊重。他在這“謀生的一個手段”中保持警醒,“認真”地將其當作一回事,非常投入。通過上述分析,顯而易見:《五萬言》雖保留著口頭表達的基因,其文本的排篇布局看似“細碎”,卻并非作者隨意地堆砌碼放,經由作者的整合,全書以時間為集合范圍,以主題為經緯束扎,具有了文本間的“骨架”和“肌理”。
首先,《五萬言》面向相同對象的觀念間有聯系乃至相互補充,不少地方都可以串聯和互相注解。例如,在書中關于“小說”的敘述,韓東提倡:“從小說到小說”并認為是“所謂小說的正宗”,58也是古典小說值得學習的地方。這里便是有聯系——指稱物之間概念的互相梳理、借由關鍵詞重現,從而達到信息間相互連結;而“小說就是要世俗”59,“寫作需要知識,但絕非知識”60此類語句,便是有補充的體現——所指相同概念的定義、強調的一致性,以及在一致性基礎上的延展,就使得觀念間相互進行補充。通過這兩種特點的放大和有意提煉,“五萬言”達到了文本內容間脈絡連貫、分明,讓文本在“散碎”中構成“肌理”。
再者,《五萬言》敘事元素分布的大小多少,組成了內部“肌肉”。經過粗略統計(去除目錄以及每小節的標題),《五萬言》中詞語的出現頻率有著微妙呈現:“寫作”156次、“小說”98次、“詩歌”79次、“語言”70次、“世界”63次、“生活”55次、“文學”49次。我們可以看到,“寫作”遠遠高于其他詞語,而它恰恰是《五萬言》前兩部分的大主題之一。可見,“五萬言”內元素的相互織連,構成了龐大的肌體,側面也展現了“流水之于圓石”的含義。
此外,韓東對于時間的的劃分,也有著“距離拉扯”的別出心裁:在2010年到2018年的整體之下,韓東用“寫作、創作、工作”的范疇將這段時間切割成兩段;而在第三章又用“生活和超越”將這段“斷裂”的時間縫合。在整體中形成“一生二,二生三”而又圓融通達的妙景。進一步看,韓東對時間符號標記的“消除”,但“保留”在時間流動中產生的思考標記,這種“留針”設置,成為了作品肌肉的“支點”。
(二)“異邦人”:文學——生活的客體化敘事。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中,作家與社會的關系間的“不融洽”始終有著揮之不去的一重“魅影”,即:被邊緣、零余的“我”。較為典型的是郁達夫的《沉淪》和魯迅的《狂人日記》。顯而易見的是,這些“零余者”都有跟社會化自我的對抗:一方面承認自己同社會的“格格不入”,一方面卻仍選擇“沉淪”——堅持著“自我”的存在。而韓東則采用“異邦人”的方法表現出對現實的多重審視。他在《五萬言》中的人稱變換,讓現實中的“真實韓東”得以指向文本內形容而出的“韓東”,通過“文中人”直言“世間事”。
最好的游記是異邦人寫的,最好的鄉土小說也一樣。因為有生活于此的人所沒有的敏感,有對陌生事物的熱愛,還有無知造就的想象。用自己的語言說話、口對心是最基本的,是誠實也是真實的一個前提。61
誰說過,最好的生活已經過去了?但的確,最好的書是已經寫過了。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將這種好傳達出去,通過作品。通過我們的寫作將讀者的目光引向真正的奇跡和源頭。62
從上述例子看,“韓東”不再以被現實放逐的身份參與世界,而是通過自己冷靜客觀的語言“敏感”地表達出世界的“熱愛”,“通過作品”“通過我們的寫作”讓讀者隨之一道接觸世界。韓東正是通過他獨有的技法和匠心,將“我”與“世界”的關系調節成常溫,將讀者引向這樣一個概念:世界是直接的、可以自由觸摸的、真實生活的。
這個文本內“韓東”的存在,它是寄存在“散碎”敘述語境,不可見而可感的特殊。這一特殊現象呈現手段,可以歸結于“陌生化”的一環。然而,在敘事角度上,這一“韓東”存在的基礎,貌似用韋恩·布斯的“隱形作者”63來描述更為適合。所謂“隱形作者”,即真實作者的“第二自我”64:即傳達一種感覺、一種狀態或者一種意志的文本內抽象物。韓東有一首名為《甲乙》的詩,該詩以冷靜的觀察視角對甲、乙這對男女的生活片段“查之毫厘”,甚至用以“頭向左移了五厘米”的“顯微鏡”式的觀察。毫無疑問,這是日常化寫作的成功實踐。在詩中呈現的“觀察者”所帶來的感覺,并沒有隨時間而消逝,而是被韓東充分吸納并運用于《五萬言》中了。并且,早在《五萬言》之前,有相當一部分論者就已發現:韓東猶如一位孤獨的旅行者,在“不斷向自我靠近”65,在“面向自我的寫作”66,在斷裂后繼續“行走”67。這個直面自己的“韓東”,是無論視角如何變換都能捕捉到“作者”的抓手。
因此,《五萬言》中這種“異邦人”的陌生感,正是所謂的“隱形作者”在作品中的呈現。“異邦人”不同于零余者與邊緣人,它是在場的、參與的、非介入的。他完完整整地將觸摸到的世界的生命體驗裸露,保留著生命體驗純真的內涵。同時,將文本放置出來,給予其必要的內在肌理后便對矛盾不再干涉——這意味著作者決絕地選擇了“死去”,也意味著從此這“五萬言”具備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韓東聚焦的自我身份卻不是過度“政治化的身體”68,而是通過文學構成的擁有“智性”的身體,來觸摸世界,反饋世界,至少像一面“鏡子”那樣觀照“生活—自我”這一雙向維度架構。關于這一層“身份”內涵,《五萬言》中將其回歸至“作家”甚至是“作為藝術家的作家”69,他們的任務不是要去作為社會的一份子去發聲,不在“個體方面形成有關一種自足的符號體系的幻覺”70。而是“正面自己”,知道作為一名“特殊領域的勞動者”的“我”71,應去專注“修行”自己的本行。這就給予這個“身份”存在的前提,即排除他者“干預”下的“我”。《五萬言》中的“韓東”恰如他本人所說:以“生而為人的立場和一個寫作者的立場”行走,“穿越時間,不僅是將來也是過去”。
結 語
《五萬言》這部作品,無論從形式上的命名藝術、結構上的內在“肌理”,還是風格上的“他們”闡揚以及抽象上的“文學身體”,都各方面集中展示了韓東歷經四十余年的寫作水平,以及他的匠心秉持和精神恪守。韓東通過《五萬言》告訴我們:任何人都有記錄自己思想的自由、抒寫自我的自由。這便是《五萬言》的價值,也是韓東給當代文學精神上的獻禮。《五萬言》不同于韓東以往的作品,卻又離不開作者此前所有的創作;它是“過時”的即時性作品和即興創作。它的存在就是作者作為一名作者的最好證明,它向那些所有知道韓東的人展示文學的真諦:“我思故我在。”
[本文為202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百年來地方志所見中國現代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2XZW009)、湛江科技學院2022年度校級科研項目“新時代銀發寫作群研究”(項目編號:ZKXJKY2022012)、湛江科技學院2022年第二批校級本科教學質量和教學改革工程項目“中國現代文學與寫作教研室”建設(項目編號:ZLGC-2022369)、湛江科技學院“品牌提升計劃”2023年線下一流課程《中國現當代文學I》(項目編號:PPJHYLKC-2023633)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12 13 14 15 30 34 35 36 37 39 41 44 45 46 47 48 49 50 58 59 60 61 62 63 69 71 韓東:《五萬言》,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61、79、120、129、143、153、26、55、39、53、8、64、27、99、50、30、40、48、88、5、14、82、3、54、138、24、25頁。
2 劉海濤:《文學創意寫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242頁。
3 57 河西:《革命的標記:今日先鋒訪談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230、229頁。
4 許慎譯注:《說文解字》,徐校,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5頁。
5 16 17 18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50、775、776、939頁。
6 韓東:《五萬言后記》,《五萬言》,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61頁。
7 袁行霈、聶石樵、李炳海:《中國文學史》(第1卷 ),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78頁。
8 32 張銳:《五萬言:記錄思考的痕跡》,《深圳特區報》2020年5月30日。
9 11 夏征農,陳至立:《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73頁、第2912頁。
10 張元珂:《韓東論》,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44頁。
19 24 25 31 常立:《“他們”作家研究韓東、魯羊、朱文》,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28、7—8、36、36頁。
20 26 27 常立:《關于“他們”及其它——韓東訪談錄》《“他們”作家研究韓東、魯羊、朱文》,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185、192—198、198頁。
21 23 張清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頁、第138頁。
22 高躍麗:《“斷裂”一代小說的敘事特征和精神主題研究——以韓東、魯羊、朱文的小說為例》,河南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論文。
28 29 劉春:《一個人的詩歌史》(第二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133頁。
33 徐敬亞:《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2頁。
38 韓東:《他們:韓東、毛焰、魯羊、于小韋四人詩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56—169頁。
40 孟繁華:《九十年代文存》(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63頁。
42 68 謝有順:《身體修辭》,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8頁。
43 汪民安:《文化研究關鍵詞》(修訂版),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99頁。
51 韓東:《我和你》,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頁。
52 許志英、丁帆主編:《中國新時期小說主潮》(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664頁。
53 謝有順:《文學身體學》,《花城》2001年第6期。
54 于堅,謝有順:《寫作是身體的語言史》,《花城》2003年第3期。
55王鵬:《不竭的先鋒精神——韓東退休,“作為詩人、作家的韓東永不退休”》,http://www.xdkb.net/p1/js/20211028/225838.html,2021年10月28日。
56 陳鵬:《韓東創作理念研究》,云南師范大學2017年碩士論文。
64 劉玉宇、雷艷妮:《論“隱含作者”與“真實作者”》,《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總第4期。
65 吳聰聰:《不斷向自我靠近——論韓東文學創作》,廣西師范大學2005年碩士論文。
66 尚艷:《面向自我的寫作——韓東小說創作論》,華中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論文。
67 劉平:《斷裂者的行走——韓東小說論》,湖南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論文。
[法]馬賽爾·莫斯:《社會學與人類學》,余碧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頁。
[作者單位:湛江科技學院 ]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