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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百花洲》2024年第1期|禹風:陰差陽錯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1期 | 禹風  2024年02月07日08:20

    遇上外來人閑論這城市的女人,匯明總豎起耳朵聽聽。自然大多數的隔靴搔癢不可能成就真知灼見,匯明便撇撇嘴。偶然有人說到點子上,說這城市是由女人塑造的。年近半百的匯明便暗自嘉許地點頭,不過他并不完全同意。假使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老土地,匯明受邀嚴肅發表意見,他會中肯地修改一下別人的說法。他會說:這個大城市是由某些女人們的集體錯誤塑造的。

    也許他還會說,在父系社會的標本群中偽裝著存續的根深蒂固的母系氏族的文化土壤;也許,有的女人會更沉醉于權力,她們永不言敗。

    有些女人是不會承認自己失誤的,她們寧愿像嚼檳榔一樣反復撕咬體味自己吐絲造來自縛的繭子,也不肯將驕傲的表情或裁決人的眼神從面具上抹去。

    匯明首先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然后他又回憶起另一個難忘的女人,那個曾和他母親不期而遇勢成水火的鄒妲。

    也許出于對大城市的不由自主的敬畏,所有外來的嘲笑都是包裝好的,有一種曲折表達的套路。譬如,人家會提起男人們在家做飯帶小孩從而支持女士們在社會上干大事,這是何等的文明與進步;或者人家會說大城市的男人們真的尊重女性喲,這個城市是沙漠中的綠洲,回蕩著兩性平等的天籟;云云。

    匯明從沒把這種話當補藥吃,但也不認同話里深藏的貶義。歸根結底,假如吃糠的人出于妒意貶低你手里的白飯,你不會蠢到同他們交換食物。

    匯明活到知天命,成了一個蠻通透的“爺叔”。匯明從自己的前線漸次后撤,慢慢從戰士退化成一個觀察哨。

    匯明端起天然氣灶上溫過的湯圓,啜一口淡淡暖湯水,慢慢用形態尚好、久用未損的門牙咬開雪白糯米團,黑洋沙餡子流到他舌尖,一種傳統型的甜蜜籠絡住他不再頑抗的心。

    匯明打開手機,看微信的“在看”。他讀到與他同齡的同城女人們現在成了全國年輕男子望而生畏的“準丈母娘”,她們是荒唐和失序愛情的執法者。愛情若無金錢當盾牌,小伙子們再帥,也都是沒有硬殼子的肉蟶子。

    “你們的房產證呢?”匯明笑了,這算是他小學中學的女同學們集體嚴厲的發問,直指那些個人財產尚屬期貨的鳳凰小男人忐忑的靈魂,“你們光憑甜言蜜語只能當當小女生的臨時男友!”

    當爹的沒有在這種場合出現,盡管這城市的男人天生對女兒有放不開手的痛苦柔情,但他們不會出面的。

    與其說他們慫恿老婆們出面甄選準女婿,還不如說他們一旦同女兒帶回的小白臉照面就將發現那個曾經的自己。

    他們不想照著最真的鏡子給“自己”一個巴掌。

    很多年前,匯明去過一個小公園,他當時魂不守舍地跟著鄒妲走進這個陌生的街心花園。

    很多年之后,匯明已不得已地模糊和混淆了自己的記憶,他記得他跟著鄒妲走進一個草木蔥蘢、池塘邊開滿黃色連翹花的“刑場”。

    鄒妲流著眼淚,伸出纖指托起他的下巴。不,她沒照例給他一個熱吻,她舉起那支透明的槍,對準他眉心,說:“別了,我的愛?!?/p>

    匯明細巧地嘬最后一只湯圓的黑洋沙甜餡,他空著的手摸摸自己額頭。他沒摸到槍眼,但他知道自己被殺死是在哪一年的哪一月。

    匯明每隔三天就去探望一次年邁的父母,父母的生活遵循“太平”原則,每日重復同樣的程序,主旨是保持能量的最低消耗,敬畏所有規則,獲得最大可能的安全。

    匯明發現父親漸漸喪失了語言能力,他常擺出要發言的姿態卻久久說不出話。母親不滿地睥睨父親,說:“你要說就說呀,磨蹭什么?”

    匯明觀察父親,老頭兒還是在努力著,卻吐不出語句,像一只躍躍欲試的老螳螂揮舞刀臂,卻任由蝴蝶在眼前繼續翩躚。

    母親總轉移話題,她吩咐用人替兒子泡茶削蘋果,她想用自己準備好的水果羹招待兒子,但她曉得兒子的心思難以捉摸,常常嫌她買的廉價水果不好。

    “我不要吃,你留著自己慢慢吃?!眳R明說這話的神態令老太太疑心。她疑心兒子始終記自己的仇。

    其實她知道不用懷疑,兒子就是記仇的。如果他不吼出來,她只當不知道就好?,F在年紀大了,不要期待世界花好桃好,太太平平便是福。

    “爸爸,你到底要說啥?”匯明到窗臺邊看了一會兒種在室內的蘆薈,走回來問老頭兒。老頭兒看看兒子,又望了望廚房門,匯明媽走進了廚房試圖擺弄她的水果羹。老頭兒看回兒子臉上,詭秘地笑了笑。

    “嗯,要說啥?”匯明追問。

    “監獄長不允許?!崩项^兒含糊不清說了一句,自顧自笑起來,“我啞巴很久了。”

    匯明知道姆媽在廚房里忙乎什么,剎那間感到羞恥和惱怒。他摸摸阿爸布滿老年斑的手,那只手不是正常溫度。他決心盡快離開,他想去他平時躲著走的火鍋店吃一頓熱辣的火鍋。

    匯明媽端著熱好的水果羹出來了,她把盛得滿滿的碗放在匯明面前。

    匯明皺了皺眉頭,走進廚房找一只小碗。他往自己的小碗里盛了點熱羹,飛快吃下去后站起來說“我走了”。

    匯明走在大路上,知道那個挺好的四川火鍋店就在不遠處的商業中心里。可匯明走著走著又不想吃火鍋了。火鍋能讓他胃口好上半小時,卻會讓他的腸胃一整天不舒服。

    匯明覺得自己是用半小時的好胃口換來了一輩子的腸胃病,就像自己的人生一樣。如果早一點知道這城市的脾性,他連半小時的好胃口也難有。

    但不管代價是什么,半小時的高光時刻已然勝過整體灰蒙蒙冷冰冰的一生。從這個角度講,匯明還是感謝上蒼的。他終歸是一條嘗過糖塊的魚。

    匯明曾對鄒妲說過兩句讓她感到有分量的話。

    第一句他說:“你這輩子還能碰到比我更愛你的男人嗎?”

    鄒妲伶牙俐齒,卻回答不來。

    第二句他說:“將來有一天我要把我倆的故事講給世人聽?!?/p>

    鄒妲以殘余的嬌嗲和最后的影響力回答他:“還是不要吧!每個人說故事都不一樣?!?/p>

    匯明還是尊重鄒妲的,明白她的意思。他從此保持了寶貴的沉默,從不對人談起鄒妲??墒?,這不代表匯明是個沉默寡言的君子,他會談論別人,甚至夸夸其談。大概這也算是一種平衡。

    他那些奇談總來自長時間的默默觀察或偶得當事人自行泄密,頗有時間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細節支持,確實能讓聽見的人怔住,一時間無言以對。

    譬如匯明說過高中時代一個非常拉風的高年級女生,那女生年長于他,不可能同他有什么瓜葛,卻能讓匯明之輩仰望得一愣一愣的。匯明說他記得尤蓉有猶太人那樣的鷹鉤鼻,穿水磨牛仔褲上學,她簡直是芭比娃娃的真人版。尤蓉對男生說話有種居高臨下瞧不起的腔調,怎么形容這腔調呢?就像一個人對鴿子說話時帶的那種擔憂,知道鴿子可能掉頭就飛,飛去九霄云外;而對公雞們說話就沒這番拘謹,哪只公雞能振翅飛上二樓呢?尤蓉就是把男生當成小公雞看待。

    “匯明,文學社周末騎行去哪里?去不去杭州西湖?”她半認真半裝傻。

    “騎車到杭州?”匯明看尤蓉,目瞪口呆,“你騎得動?”

    尤蓉露出不悅之色:“你騎得動我就騎得動?!?/p>

    后來,尤蓉就在操場邊的枇杷樹下和她同年級的某男生約會。所有年級的高中生站在新大樓外廊,眺望他倆的動靜。

    “親嘴了!親嘴了!”這話如同夏天知了的嘶鳴,而教導主任才是那個被直接挑釁或刺激的男人。校規放什么位置?要不要殺一儆百?

    十年后匯明在一個企業家年會上碰到發福了的尤蓉。尤蓉年輕的富態在長了見識的匯明眼里是一種墮落景象,她那時擁有一家運輸公司,但完全不再是芭比娃娃的肉身。

    尤蓉坦率地對匯明說:“和我在枇杷樹下約會的那個人嘛,當時是我逗他的。這個人我如今不想再說了,世上沒有比他更猥瑣的男人了!”

    匯明說師姐你要么不要講故事,要么把話說透,什么叫猥瑣呢?尤蓉笑了,滿不在乎:“就是想睡女人卻不想付出代價唄?!?/p>

    當初十七歲尤蓉的美不是力壓群芳的美,而是洋氣瀟灑的美。力壓群芳的美屬于當時中學的?;ǚ綅n。

    方峮比匯明低一個年級,她有四分之一的維吾爾族血統,在這個漢族占多數的城市,她的骨相和面相都顯得與眾不同。匯明記得那一年是中日青年友好互訪的年份,學校到訪一群穿著黑色高中生制服的東瀛小男女。這些客人也被方峮迷倒了,他們邀請方峮當火車頭,一個接一個搭著肩膀在她后面開友誼火車,踏得操場塵土飛揚。匯明事后戲謔地對方峮說她當了一回花姑娘,方峮矜持地微笑:“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我覺得很不得體。”

    方峮是能和所有人相處的,她淡淡地出現在仰慕她的男女生中間,輕言細語,既不和人過于親昵,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匯明沒愛上方峮,匯明覺得方峮是真正的淑女,她不著急男歡女愛。不過,很快這個謎破了,聽說校外有個年紀大了方峮十來歲的男青年追到了她,校內很多男生從此情緒低落。匯明則堅信,方峮這樣的人一定是找到了如意郎君,他眼前依稀浮現一個高貴而智慧的男子。當然,這僅靠他的想象力。

    差不多十五年之后,方峮從國外回來,找到很久未見的匯明,請他出手幫助她的前男友。“你知道,自從我父母拆散我們后,他過得很不如意。目前他的生意岌岌可危,只有你或許能幫他?!?/p>

    “我能不能幫他無所謂,我愿意幫的是你。”匯明熱情而愉快地笑了,因此他認識了方峮那個著名的前男友,將她從高中“拐走”的神秘人物。

    匯明要慨嘆的就是這個神秘人物,一個讓匯明有興趣靜靜觀察很多年的人物。

    匯明自然幫到了他,幾乎可說是以一己之力挽救了他的小生意,助他渡過了難關,從此也讓此君將匯明當成命中的“貴人”而對匯明毫不設防。

    錯就錯在他對匯明不設防,或者他為人粗放到根本不懂所謂界限。隨著交往日深,匯明越來越張大了眼睛嘴巴,驚嘆歲月給予人的殘酷啟迪:這名曾征服方峮芳心的男子其實根本不懂風月之美,他只是一匹恰逢其時的種馬。在他愿意配種的異性中間,方峮只是群芳之一。在方峮之后,此君更墮落為一個sleep around(濫交)的光棍。

    真正令匯明驚詫的其實是歲月徐徐透露的奧秘:無論尤蓉還是方峮,無論小家碧玉還是絕代芳華,一切只是皮相加暫時的風韻,她們并沒什么高人一等的眼光和品位。有些女人是感性動物,很能受感于一時的膠原蛋白外貌,外加多看了幾本誨蠢誨犟的言情小說,最終胡亂屈從于年長好詐的江湖客。鮮花插在牛糞上有時不全是牛糞的錯。

    匯明既絕望又恍然:生活的真相其實是實用主義者和厚黑學者常騙取自我感覺最好者的芳心。一方是敢于張網捕獵的老蜘蛛,滿口謊言渾身手段,什么都敢吃;另一方則是被鮮花和同齡嫩男傾慕的眼光包圍的蝴蝶,以為等待自己的必然是冠冕和閃光發亮的宮殿,卻不明白那些閃耀她們眼目的只是成片成垛密不透風的網羅。

    那么,匯明在濃黑的心緒里掙扎游泳,不得不最終想起鄒妲。鄒妲是不是那個最聰明的女子,她是否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在擺脫他匯明之后,她的旅程是否一帆風順?

    匯明對鄒妲懷有最美好的祝福,哪怕他自己被事實貶低。

    在城中心一棟玻璃幕墻大樓的二十樓里,一間寧靜的辦公室里坐著中年女子鄒妲。這天下午她有點心潮起伏:中午前,集團人事部辦理了她的退休手續。

    做文職工作的女人能在五十歲準時退休,是一種福利,現在已越來越難得。她將擁有一份不薄的退休金,獲得時間上和空間上的自由。也就是說,她將有可能到處旅行,找到閑適的快樂。

    更重要的一個變化,鄒妲明確地意識到,從此她不需要再處理復雜和鋒利的人事關系,也沒人再覬覦她的位置和權限,她獲得了落寞,也就得到了安全。她曾被譽為“玲瓏親和”的大姐,現在,這四個字代表的修養不再被現實所需要了。

    鄒妲心里蕩起漣漪,一輪輪的情緒撩撥使她坐不住。好在這一天特殊,她離開辦公室去外面喝一杯咖啡應該不會破壞她歷來忠誠于工作的形象。

    真巧,迎面碰到了同集團不同部門的大學同學祁云。祁云是集團儲備干部,她的退休日期還沒提上議程。鄒妲笑道:“我解放了?!?/p>

    兩個老同學一起在太平洋咖啡館的角落坐下,祁云笑說:“從此一身輕松,你好福氣?!?/p>

    “我也覺得是福氣,可這會兒我心里空空蕩蕩的,有點慌?!编u妲笑一笑,“那么長的白天如果不待在辦公室,我能做什么?”

    祁云看看鄒妲,答非所問:“你都退休了,外表還跟大學時代沒多大不同,你比我們都駐顏有術?!?/p>

    鄒妲覺得客套和虛偽那一套從此不用了,祁云本是老同學,更不必謙虛,她脫口而出:“老是老了很多的,你我常樓里相見,不敏感?!?/p>

    祁云像有什么內涵似的笑起來:“誰會敏感?你這么個嬌滴滴的林黛玉,哪怕退休了,還是林黛玉嘛?!?/p>

    講成這樣,自然就轉開話題。說起很多同學都退休或提前退休了,像祁云這樣還要繼續上班的,寥寥無幾。“你是領導,你和我們不一樣?!编u妲溫柔地講。

    祁云拿起手機,翻來翻去尋找什么。鄒妲喝幾口熱咖啡,覺得心里亮堂了些。退休帶來了不確定性,也帶來了無限的可能性。那么,是不是先拿個簽證出去旅行一番?去哪里呢?出國太少沒經驗!

    祁云把手機遞過來說:“喂,這個人你還認識的吧?”

    鄒妲好奇地看看屏幕,是一張在歐洲大陸上飛滑翔傘的照片,照片中一男子戴著頭套風鏡,穿藍白兩色服裝,滑翔出一個小氣流。

    “帥!”她隨口贊一句,“年輕人真會玩!”

    “再認一認,我相信你認識這個人?!逼钤普f。

    鄒妲的心動了一動,她哎呀一聲,拍祁云手背:“你讓我看不相干的人干嗎?”

    “怎么不相干呢?當年可相干著呢!說句實在話,如果不是你,他對我還挺殷勤的?!逼钤颇没厥謾C,“我這幾年一直碰到他,他和我們不一樣,已經把玩當成了工作。”

    鄒妲決定保持得體的緘默,她還是不要在定下退休日期的這天談論早已是陌生人的匯明為好。不過她沉吟了一會兒,還是問:“這張照片看不清,你有其他的嗎?我很多年沒見過他了?!?/p>

    祁云從手機翻出朋友圈里匯明的照片,放在鄒妲面前。鄒妲瞇縫著眼看了看,說:“可不是也老了嘛!”

    “當然不可能像從前你倆卿卿我我的時候,不過匯明還是那氣質,閑云野鶴,不肯屈從于朝九晚五?!?/p>

    鄒妲無語,祁云笑道:“當然,還是你現在這樣好,你家老張寬厚大氣、沉穩得當,你過得輕輕松松。”她站起來要回集團去開會,走到門口卻回頭問:“要不要把匯明的微信推給你?”

    鄒妲看祁云走遠,意識到自己剛才兩次堅決的搖頭完全沒必要,越這樣越惹人笑。何況,匯明早已是陌生人了,一個退休的女子沒必要再顧忌別人的想法。

    她走出咖啡館,沒回去辦公室,她朝外灘走去,想看看一江春水。

    那訣別的日子仿佛還近在眼前,轉眼連結果都已過盡了。

    當初感到極端的恐慌和不安全,是因為匯明像禍胎。如今,戰戰兢兢續完了所有航程,也沒驚心動魄,也沒繁花似錦。事業如此,家庭也如此,如頭頂霞光被云層收攝,生活再也不肯流光溢彩。老張從前是好漢,現在是老好人。老張安全而乏味,是親人。

    一陣狂野忽然自由地沖出內心:現在可以去找匯明?

    鄒妲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她這么動念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是二十年前,她和老張定下來之前,那時匯明在國外,不曉得哪根筋搭錯,匿名往她工作處寄來一封信,里頭荒唐地說在國外的花圃看見一盆仙客來,因那紫色的花想起她。他大概不想當實一個騷擾者,故作聰明沒留回信地址。那時,鄒妲咒罵了匯明很多次,她正處在空窗期,完全可能買一張機票就到國外找匯明。她覺得到了國外自己就能接受匯明,匯明只是在國內才令她不安和焦慮。

    那么,現在去找匯明嗎?鄒妲跑上舊氣象塔頂,眺望凝滯緩慢的江水。明明一江之水向東流,卻都錯了。潑水難收,水是自己潑的,早對匯明說夠了絕情的話,現在還發什么神經?有緣無分,愿賭服輸。

    從塔上下來,鄒妲已努力調整妥當自己的心情,雖說沒孩子,但所謂再回首已百年身。今年五十,人退休了,繼續過太平無事的生活,記住爸爸媽媽當年教訓自己的話:

    在這個城市做這個時代的女人,冥冥中其實有規條的,你心不要野!

    匯明媽看匯明揚長而去,她心里并沒明顯的不滿。她不是不計較兒子對自己的態度,但她明白自作自受的道理。無論如何,在關鍵時刻她當娘的不能不辣手辣腳去做,這都是為他匯明好。

    用人黃阿姨倒貼心,咕噥說現在年輕人都不愛吃甜食,為了不讓身體發胖。匯明媽冷冷給一句:“照著當媽的安排去吃,哪會吃出胖子!”

    要說匯明媽對子女有控制欲,似乎有點貶低她。匯明媽是既有見聞又有主見的女人,是真正秉持中華文明之父母責任感的女子。她喜歡說“千方百計”這四個字,是的,只要她認定的好事,她會“千方百計”去做成。她若反感什么,也會不惜付出一切代價去反對。一輩子不是很長,她認為一輩子只夠實現自己種種明確無疑的意愿。而所謂人生幸福,是不夠一輩子的時間精力去求的。來不及求,她不要也罷。

    匯明長大了,他的危險期已經過去了,哪怕他有千瘡百孔的記憶,但危機畢竟解除了。每個對孩子負責的母親都會贊同匯明媽的勇敢決絕和明智,正因為她這樣才把匯明培養成一個站起來腰桿硬的男人。

    匯明媽之所以是匯明媽而非一般女人,在于她從心底明白男人這種動物全靠不住,如果不給予他們嚴厲的管制和引導,他們基本會因飄忽不定的欲望和天生的軟弱成為廢材或別人達到成功要利用的養料。

    不說匯明了吧,現在又輪到匯明的老子了。老頭子身體越來越弱,需要她每日每夜照顧,但老頭的心卻沒因為身體的病而變寧靜。匯明媽感知老伴的心越老越活泛,對自己有敵意,并仍舊熱切地向往著什么東西。

    老頭裝聾作啞也不是一天兩天,不要以為她蠢,她隱忍不言是為顧全大局。

    男人其實沒腦子,男人只有才疏的大志和眼目的情欲。他們需要那些為他們全心全意付出的女人來照料,或直接點說是監護。

    在這個老虎都是外來的城市里,男人們早晚捉襟見肘難以為繼,伺候得了眼前主子的必難取悅后來的。家庭就是蘇州河或黃浦江上漂蕩的一只只小舢板,需要女人作為一家之長來穩舵把,不讓船翻。

    匯明媽的親媽過世早,剛學會寫字和算術就幫父親當起了家。幾個兄弟都是不成材的,像飛鳥一樣只會追著吃食跑,沒腦子就吃足了苦頭,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說得出他們命運的來龍去脈。所以,她不允許自己的男人和兒子自由發揮。

    只要她的力量還能辦成事,就要毫不留情地規范男人和兒子,讓他們不被邪情私欲帶偏。

    她運氣不錯,嫁的男人尚是天真的,本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聽慣了大姐的話,結了婚她要做主,就將她當成了新的引導者。麻煩的是兒子匯明,匯明生下來就不是個讓娘省心的,先患白喉差點死掉,后來又成了弄堂里的孩子王,成天闖禍。明明功課不錯有盼頭,但有陣子竟偷偷摸摸看起了黃色小說,被她逮個正著。

    匯明媽不是不愛孩子,她看見小孩子身上附了魔鬼就氣得天昏地暗。她揍孩子比男人還兇,她滿腔怒火地面對著破壞她福祉的那個看不見的魔鬼。她打得孩子愣怔了,叫人以為她發了瘋,這才鎮住匯明這樣的男孩;否則全是白教訓。

    那年匯明考進了好大學,本來喜慶,匯明媽卻不曉得為啥心驚膽戰,她自己也納悶了很久。直到匯明把女友帶回家,她和那個叫鄒妲的女孩一打照面便恍然大悟。匯明是個蠢孩子呀,歷來他喜歡的女孩必定是他駕馭不了的。

    匯明媽當即看清了鄒妲對匯明的潛在危害,無論如何,都要拆散這剛剛互相看對眼的一對兒!她不喜歡鄒妲的模樣,鄒妲不是她心目中那種面如滿月、態度謙和的好媳婦,純粹古靈精怪,眼睛帶太多的水色,嘴巴又甜,還有嬌嗲的腔調!匯明定會被她迷得神魂顛倒,那這孩子就完蛋了。再說,她完全不能容忍家里出現這么個分掉她分量的小女人。

    匯明媽當著兒子的面不動聲色,但只要兒子一走開,她就像膨脹的河豚,對著小姑娘散發幾乎帶上了體味的敵意。你不要以為我兒子好騙,老娘偏偏要來這邊站崗放哨!

    趁兒子出門買汽水,匯明媽逮住小姑娘鄒妲,迫不及待地說:“你不了解我家匯明吧?他房里你去翻翻,很多他過去寫的情詩喲。喏,我也不希望他見一個愛一個,可沒辦法,人的本性沒法改的。我看著你挺親切的,給你打個預防針咯?!?/p>

    鄒妲也覺得匯明倜儻風流,他媽媽親口說了這些,還有什么好懷疑?女孩子最怕全心全意給了人,最后卻被人甩。鄒妲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被人甩。這種事,先下手為強。

    匯明媽經過很多年才明白兒子對鄒妲情深義重。不過,那些都過去了。為娘的手段是辣了點,但都是為你好。顯而易見,假如那時沒采取措施,后來匯明也會吃不住鄒妲的。長痛不如短痛,這事好比醫生做手術,不必叫病人曉得,不必聽病人意見。如果病人能懂什么對自己好,他們才不會病呢。

    看看如今匯明成了一個如此睿智有才能的男人,哪怕他有點不務正業,不肯結婚生養,成天旅行,他也算是人中豪杰。他云來云往,有自由,多少人羨慕他。難道當時要容忍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破壞他這樣深厚的福分?

    時光即使倒轉,匯明媽還是會趕走鄒妲的,毫不猶豫。至于她會不會武斷看錯人,那她沒反思過。根本無須反思,人生就憑感覺。

    匯明媽跟著感覺走了一輩子,不是蠻好?沒出什么大不了的岔子。

    匯明記得在很遙遠的過去自己還是信任別人的。

    那時他有幾個好朋友,他們就像另一個自己。他能感知好朋友的快樂和憂愁,隨別人的哀愁深深滑入情感的黑色深淵;也能把好朋友的快樂當成自己的,在一起喝得醉醺,把蔥認真地插進捷克車料玻璃花瓶。

    他信任鄒妲比信任那些好朋友更帶一種喜悅和自得。

    那年的暑假就要來臨,他需要搞到一筆錢,好帶著鄒妲去青島旅游??赡睦锬芨愕藉X呢?他從來沒搞過錢。于是他離開了這座城市,往江蘇農村的廣闊田野走去。

    他背著幾條憑票買的香煙,要去賣給農村的老鄉。他記得自己一路看藍天白云,哼唱費翔的那首歌:既然曾許下了諾言,沒實現怎能就作罷?愛要珍惜,愛更要執著,才知道是真是假……

    等他帶著錢回到學校宿舍,看見自己床上放著一摞子書。鄒妲把從他這里借的書全部還了回來……

    后來他也不是不再信任別人,只是不由自主地有點兒憤世嫉俗。他沒恨鄒妲,他只是在認真地想,如一個先天愚蠢的男子琢磨地球為什么圓,想知道他母親到底做了些什么,鄒妲有沒有受了委屈卻不告訴他。

    從此他比任何人都更敏感欺騙這回事,每每公事上遇到“阿詐里”,別人還在犯傻,他已抓住了騙子們的邏輯漏洞。他這本事讓他在公事上成功,飛黃騰達,賺到了別人打工不可能賺到的大錢。是的,誰要騙過某某公司的那個匯明,誰就可稱天才騙子。

    匯明媽聽見他在公事上的成就,為此驕傲得不得了。當然要驕傲啦,這是她作為“始作俑者”的巨大成就,其實并不全歸屬于匯明。

    不過,凡事都有雙面性。匯明能看清社會上的騙子,慢慢也就看明白了自己生活的騙局。何止姆媽是騙局的一員,恐怕自己也是欺騙自己的幫兇。

    匯明唯獨不覺得自己的父親是騙子,阿爸只是個巨嬰,從沒任何欺騙的動機,到了這會兒,他還努力用手戳著《老年報》中縫廣告,要買廣告吹噓的保健品和海參。匯明媽對匯明使個眼色:“由我把關,你放心。”

    他看清自己公司的大老板如何從生意中牟利,他心灰意懶,這世界不就是互相騙騙騙?你只要哪天一疏忽走神,就可能跌進陷阱。

    大老板為人有多敏銳?有一天他招匯明到自己大辦公室,客客氣氣請匯明落座,問道:“匯明,跟我說說,你家到底什么背景?你究竟什么出身???”

    匯明講:“這個認不得真,血脈的事,百年千載,說起來全是虛幻?!?/p>

    大老板卻頂真:“不是,我覺得你這人不一樣,肯定有些奧妙?!?/p>

    匯明笑笑:“是不是該我辭職了呢?祖上全是書呆子,寫了些流傳千古的文字,終究不算是騙人而是識人。也許,商業世界不適合我?!?/p>

    大老板倒沒想到匯明是這么個反應,連忙解釋自己只是同他閑聊,如果一定要究真,起因是有人背后議論匯明看事情過于負面,弄得大家臉上無光。而這種小事,無傷大雅。

    可過了兩個月匯明還是遞交了辭職信,他說手里的公事都已料理妥當;又說自己并不全為高薪工作,一旦感情有裂痕,不如好聚好散。那樣,以后回想,還有一個happy ending(快樂結局)。

    大老板無可奈何,請匯明吃了頓昂貴的分手飯,搖頭說你又不是個女人,怎會跟李清照一樣多愁善感。匯明想想自己辭掉的是只金飯碗,但他不后悔,反而有悲壯的豪情,當然他知道自己這種反應就是所謂的創傷性應激。

    鄒妲對他驀然一擊,內傷長年累月不痊愈。他無論對誰,一律見好就收。有時候,他恰好占了先機,但更多時候搞得周圍人一頭霧水。

    匯明很難再相信別人,很難再相信這個世界。他柔和但狐疑,無助而有刺,孤傲而憂傷。

    大概在他專心于各種興趣愛好不再上班后的兩三年,有一天他去正大廣場的雪茄鋪子買雪茄,在雪茄店旁的咖啡館要了一杯卡布奇諾。他端著卡布奇諾走進咖啡館的小院子,很好很安靜,幾支修竹一只鳥籠,鳥籠里有一只綠色的繡眼,只有一位女士低頭在看打印的文稿。

    匯明想既然自己誤打誤撞走進來,大概不好直接轉身走出去。他裝得很隨意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曉得你在這里。如果打擾了,我這就走。”

    鄒妲驀然抬起頭,笑了:“我一聽見聲音就知道是你。我天天在這里吃午飯,沒想到你也會來這里?!?/p>

    他們很雅致地互相微笑,就像兩個教師比賽著在謬誤百出的數學作業本上打鉤,任何錯誤仿佛都可暫被赦免。

    “你好嗎?”他問。

    “你好嗎?”她答,仿佛情真意切。

    “時間過得真快。”他說,“我們很久沒見了。”

    她點點頭,把手擱在文稿上,再看看他,笑說:“可見你過得不錯,面色紅潤,身姿挺拔?!?/p>

    他沒再接嘴,他很想說我可是拜你所賜,但他明白眼前的鄒妲不是心里那個鄒妲。時間早已過去了,現在新天新地,要對一個曾認識的陌生女子禮貌殷勤才對。于是,他緩過來了。

    “哎,你想想,我有一個問題?!彼f,“如果之前的這些年我們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朝夕相處,那么今天我們見面,會是什么情況?”

    鄒妲咯咯笑起來:“我們怎么又想到一起去了呢?真有點神秘的心心相印哪!我懂你的意思,原來上帝讓你走進這里,只為了這靈魂一問?!?/p>

    終于他倆尋回一種溫暖而友好的情緒,一起走出了咖啡館來到江堤上。大船小舟迎面駛來,這個一百六十多年歷史的口岸城市永遠有一張冷靜而平和的臉。

    “你很好,我覺得高興?!编u妲由衷地說,“那封信你從外國那么遙遠的地方寄來,為啥不留地址呢?那時我肯定是會飛去找你的?!?/p>

    “哦,隔著玻璃我可以看見你,但你要穿過玻璃幕墻才能過來。不像今天,玻璃幕墻偶爾有個洞口。”他微笑說,“陰差陽錯,說的就是你和我。”

    不知為什么,那個瞬間匯明很想如夢中醒轉一樣飛快地離開現場。

    夠了,太多了,再多就冗長了。

    想必鄒妲也心念相通,她大方地伸出手,曾互相熟悉而親熱的兩只手又握在一起,捏斷了時光的連續性。他將她的手輕輕一握,說了再見。

    走開很遠,他回頭看。鄒妲像從前一樣,肅立著凝望他的背影。

    最后一回互相揮手,神秘的相逢結束了,猶如一段生命的回光返照,在那么長時間之后,依舊頑強地回光返照。

    鄒妲起了個大早,在她退休的第七天, 她想一個人去西郊公園走走。

    西郊公園是她這代人叫慣的老名字,公園早就改名為動物園了。人家去動物園為的是看動物,鄒妲卻想看那幾棵記憶中華美的樹。

    好像失落了什么,很久沒認真去想;退休是時間節點,這時候可好好回顧一下人生的主體部分。畢竟,很多人都把退休后養老的時間當成人生的垃圾時間,除非你自己說服自己,否則很容易受這種負面觀點影響。難道人生最好的日子就這樣輕易過去了嗎?鄒妲心里有了不一樣的焦慮,不為人知。

    還沒走進西郊公園大門,就已看見好幾只黃伯勞在梧桐樹枝間上下顛動長長的尾巴。她認得這種鳥是因為匯明,匯明從小就對花草蟲鳥有興趣。她得知這種是肉食鳥,也就是鳥吃鳥的兇鳥,它們時刻覬覦著那些天真無邪的小雀。鄒妲感到一陣心悸。

    進了公園順左手的甬道前行,不一會兒就過了金魚亭子和鳥園,她尋找的那幾棵大香樟樹在不到獅虎園的一片開闊地上,現在開闊地鋪了草坪,顯得更規整。

    她仰起臉,目光被朝陽照耀下的香樟樹冠吸引。香樟樹正在花期,清香四溢,綠色翅膀的蝴蝶在香樟花序上翻滾采蜜。太陽將整個嫩綠的大樹冠照得明亮耀眼,仿佛那就是此刻宇宙大舞臺的中心。

    是啊,鄒妲盡管旅游少,但她也在云南的小河邊看見過夜色中的奇景。那是被螢火蟲照亮的夜色,無數螢火蟲奔赴它們的青春舞會。你看,白天有光亮的香樟樹冠,蝴蝶聚集,晚上有螢火蟲。任何物種都在追求它們生命的歡快和極致。

    鄒妲啊鄒妲,你卻做了什么抉擇呢?無論是菁菁校園里的匯明還是后來的那些鮮明的形象,你為何總在樹冠上待不住,要逃回樹冠下的清涼里頭去?

    舞會必定是讓人精疲力竭的,否則還叫什么舞會!青春就是歷險,否則能叫青春?每次你都在姆媽阿爸的警告聲里退縮,像找回床頭布娃娃那樣尋回安全感,最后你得到了什么樣的生活?

    鄒妲忽然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樹冠太亮了,刺激她的眼睛。她馬上在一張長椅上坐下,揉著常年在辦公室不見陽光的額頭。是的,她醒悟過來,最后一次見到匯明,他是有態度的。匯明不再是那個愛意洶涌的小伙子,他變得有判斷力了。他就像《小王子》里的那個男孩對著自己的花,卻要離去。他知道花的來龍去脈,但他仿佛從花施加于他的情緒里擺脫了。

    哎呀,想這些干嗎?跑來這里看什么樹冠,簡直發神經!

    鄒妲急忙站起來,想徑直打道回府。老張最近心臟不舒服,要及時陪他去看醫生。老張從老遠的地方跑來這城市居住,很多都不習慣,得好好照顧他呀。當年老張就是一個帥帥的騎士,將她從泥濘里搭救出來。人要有良心,要回報別人的善意。

    “別虛偽了!”忽然像有一個尖厲的聲音在她耳朵邊叫喊,“你回報了匯明沒有?匯明問你這輩子還有誰會比他更愛你,你能回答嗎?你又回報了自己沒有呢?”

    鄒妲渾身冒汗,這些都是退休帶給人的負面影響吧?她倉皇跑出了西郊公園,叫了一輛出租車,朝已經不用再去上班的集團公司駛去。她想找祁云出來說幾句心里話。

    這時候上帝大概動了憐憫心,有條短信嘟一聲從她手機冒出來。鄒妲低頭一看:趕緊到第一人民醫院急診室,小張心臟病突發,剛叫了救護車。母。

    鄒妲心提到嗓子眼,可之后卻落回了胸膛,定定地停在了那里。

    她知道自己因為退休而來的眩暈過去了,有破壞力的大危機被老張的發病抑制了。很好,生活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縱使艱難,不至于脫軌。

    人不就是那么一輩子嗎?現在后悔也沒什么意思了。一步錯步步錯,況且老張對她來說還不能說是錯,老張可能是在糾錯。

    鄒妲盤算著老張的救治,心里有了點譜,略微不再驚懼。她等著路上最后的幾個紅燈,安慰自己:“能有幾個人大事不錯的呢?大家都錯,又不是只我一個?!?/p>

    疲憊中,她發現勇氣慢慢回來。

    匯明媽冷眼看著黃阿姨給匯明爸擦身換衣服,老頭兒就像漸漸結成了繭子的蠶寶,一天比一天僵硬,不肯動彈。匯明媽無數次苦口婆心激勵他:“朋友,你看看我,我每天除了自己忍住傷病,還要照顧你,還要為這個家事事操心。我這么累還挺著,你舒舒服服就放棄了嗎?朋友,你不要自私啊,想想別人,自己努力,不要失能!”

    別人也許以為這是自然現象,一個人老了,自己無能為力,可匯明媽不這么去理解,她總疑心這老頭兒在鬧脾氣。他不是說過她是他的監獄長嘛,嘁,難道是我剝奪了你的自由?難道是我讓你生病變老?老頭兒這是在鬧小孩子脾氣,他要不到的,明明是他的命,卻要賴在我身上。

    匯明媽這一輩子多么辛苦,說起來都是一把辛酸淚。老頭兒就是如今年輕人說的那種“巨嬰”,靠娘、大姐和老婆照顧周全,一心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知當家的疾苦。年輕時他還喜歡做做菜、喜歡星期天大掃除,自從中年中了風之后,便安然以病人自居了,所有家務都落到了她肩上。她咬牙撐持,把累活臟活都當成自己該受的天罰。她看過比她苦得多的女人,她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自己不能和年輕一輩的女人們去比的。

    但匯明媽自有不可挑戰的底線,那就是這個家的現在和未來都得由她做主。兒子娶什么樣的媳婦必須得到她祝福才行;老頭子如何度過晚年也必須是她認可的方式。在這個家的空間里絕對不允許出現不順她眼的人和物。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這原則不受挑戰。

    匯明媽從柜子里拿出爽身粉,讓黃阿姨走開。往老伴屁股縫里撒爽身粉是她的特權。匯明媽想兒子可以以他自己的方式反抗她,譬如給她來個終身不娶,不讓她有抱孫子的快樂,報復她對鄒妲的排斥,但老頭兒沒力氣了,只有乖乖照著自己的部署過每天的日子,太太平平的,別出任何幺蛾子。

    前一陣子,老頭子雖變得不愛說話,但還成天想出門溜達。大樓附近就是公園,他喜歡顫顫巍巍地跑到池塘邊去看水里的游蟲。如果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就會偷偷拿出家里藏著的抄網,到公園池塘里撈蝌蚪,撈蜻蜓幼蟲。有時還能撈上幾條倒了大霉的柳條魚。老頭子把撈來的魚和蟲放在臥室的金魚缸里,還給缸里的水充氧,就像他是這些歪七歪八生命的主宰。匯明媽想,如果這樣能讓他乖乖的,讓他不失能,那就由得他去玩。

    可終究還是鬧出事來,蜻蜓幼蟲爬在魚缸里的小假山上羽化了,飛了一房間,那嗡嗡的振翅聲叫匯明媽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黃阿姨擦洗房間,不小心把肥皂掉進了魚缸,老頭兒竟像個小孩子一樣大發脾氣,氣得黃阿姨要辭工……

    匯明媽就理直氣壯地對老頭兒宣布魚缸必須清空,野生的東西都有細菌,老年生活要潔凈??粗项^兒不舍的模樣,匯明媽動搖過片刻,覺得自己過于殘忍,那是這個跟她一起過了大半輩子的男人殘存的樂趣。但她最后還是保持強硬,維護了她一手建立起來的秩序。魚缸里的活物由黃阿姨打包在塑料袋里,親手捧住放回到公園池塘。事如春夢了無痕……

    仿佛一起了無痕了的是老頭子的理智和清明。他開始坐在飯桌上打盹兒,吃著吃著,飯粒從嘴里掉下來,頭往邊上一歪。你著急喊他,他悠然半天從夢中醒來,羞澀地一笑。他也不再關心股票,不再關心氣溫,不再關心他種植的花卉,他整日昏昏欲睡,好像和周公交了好友,要去那昏沉的境界里廝混。

    匯明媽畢竟是匯明媽,膽大心細遇事不糊涂,這時她倒不再盯著老伴,老伴自有老伴福,不是她能改變的,她開始加倍注意家里的用人黃阿姨。不要一個疏忽,讓外人鉆了老頭兒迷迷糊糊的空子。不光是把家里的財物看守妥當,也要提防如今時興的騙局。倒不是懷疑黃阿姨的為人,是如今很多用人都學壞了。不要讓黃阿姨有機會單獨和老頭子相處,萬一捏著老頭兒的手在任何文件上簽名,就是不得了的事故!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無。匯明媽越來越警惕,仿佛從事著秘密戰線的工作。

    兒子匯明按時來請安,他扶著他爸到陽臺窗口去呼吸新鮮空氣,問老頭兒有啥不舒服。老頭兒睜開有點白內障的眼睛,低聲咕噥一句:“還要熬多久???”

    匯明對他媽說:“我有個老同學現在是作家,他邀請我到菲律賓去學潛水。”

    匯明媽大驚失色:“這可是危險運動!海里我曉得的,有鯊魚還有大浪,誰也不能保證潛水員的安全!”

    匯明臉上浮起諷刺的笑紋:“姆媽,世上有百分百保險的事情嗎?順便告訴你,我聽說鄒妲退休了,她好像并沒興風作浪搞得她家里雞犬不寧嘛,哈哈!”

    看,這個小男人就是吊死在一棵樹上了!匯明媽明白這不過是又一次積怨的表達。時間已過去這么久,任何愛情都像酒漿一樣早已發酸不能喝,他的情緒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出于對他母親的憤恨。

    這時候他要跟著什么狗屁作家去學潛水,還跑到外國他鄉,就很有可能帶著自暴自棄的念頭。匯明媽再次沉浸到深深的憂慮中,她掌舵的船又有了麻煩,不讓她老年省心。人生真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歷憂難,而每次危機的核心從來不變,是孽債!

    匯明媽仔細看著匯明。匯明啊匯明,媽媽含辛茹苦養大你,把你從一個軟弱平庸的小市民崽子培養成能面對風浪的男子,可你怎么就擺脫不了為情所困的命運呢?

    匯明,你太讓為娘的失望了!難道你看不出你在乎的那些全是煙云?要不好好去見見那個你念念不忘的小女人吧,看人家還記得不記得你這號人物!你呀,不過是人家心里曾經的一個小小戰利品罷了!

    匯明抬頭看見了他媽注視他的目光,他心頭一震,仿佛讀出了些許真理。

    有一只奇怪的斑鳩纏上了匯明,每次他去父母家,這只尾巴特別長的斑鳩就從樹叢里飛過來,對著匯明咕咕咕地叫喚。匯明每次都站下,恭恭敬敬仰望這只鳥,問它:“今天有何吩咐?”

    這天斑鳩飛一段停一下飛一段停一下,逗著匯明跟上它,到了匯明父母家附近的小草坪,斑鳩一下子直直升空,飛入了云彩間。

    草坪上站著一個賣唱的年輕姑娘,周圍圍上了一圈看客。這姑娘薄施脂粉,身邊有一臺唱機,她邊唱邊跳舞,唱的卻是些和她年齡不符合的老歌。聽唱的全是中老年男女,一起鼓掌叫好,給小費卻很吝嗇,姑娘放草坪上的小錢罐子里只有些不值錢的小票和角子。

    匯明站在人圈外聽了一會兒,覺得女孩子歌喉還不錯,大概是附近大學城里跑出來賺點零用錢的女學生。他徑直走近,往錢罐子里放了五十元,那女孩馬上問:“叔叔要點歌嗎?”

    匯明點點頭,問她:“你會唱老歌,老頭老太喜歡的那種老歌?”

    走進父母家時匯明有點興奮,老頭兒正吃那種吃一口嚼半天的附近社區食堂送來的尊老客飯。匯明媽正襟危坐,透過老花鏡在看社區報紙。最近居委會聘請她當了顧問,她熱情洋溢。

    “姆媽,我等歇帶阿爸出去走走,讓他在太陽里暖暖?!眳R明提議。

    “不要不要,出去吹了冷風不好?!眳R明媽馬上否決,“你爸爸已經哪里也去不了了,就在家里待著太平!”

    哐當一聲嚇了大家一跳,老頭兒的不銹鋼勺子掉到了地上。

    “你故意的是吧?”匯明媽扭頭盯著老頭兒,“你歪歪倒倒的還能出去逛圈?別逞能了,回來拉肚子發燒,全是我的事!老頭子,你看不見我已經做不動了嗎?我做了一輩子,自己也老了,你有沒有良心的?”

    匯明趕緊安慰老娘,避免事態升級。黃阿姨從廚房跑出來打圓場,說今天天氣格外好,氣溫上升,出去走走也不用擔心的。

    老頭兒吃飯速度加快了,他努力咀嚼著,皮膚已經有點蠟質化的頭頸上喉結聳動,他看看兒子,又畏怯地看自己的太太。

    最后達成的協議是老頭兒不能步行必須坐輪椅。其實輪椅早就買下了,可老頭兒不肯坐,嫌丟人。今天他答應由兒子推著新輪椅帶他出去兜風。兜風可不一樣,坐輪椅兜風也不一樣,何況是自己兒子親自推著。

    走到小區外頭,匯明低頭把阿爸裹在脖子上的小花巾拉拉,問他:“想吃點什么?今天我有高興事,請客呀!”

    老頭兒也不問兒子有啥開心事,笑了:“中飯才吃過?!?/p>

    中飯才吃也沒關系的,如今大家吃了午飯都去咖啡館。匯明說我們今天也俗氣點去喝咖啡吧。他把老爸推進咖啡館,讓他挑蛋糕和飲料,可老頭兒茫然不知,搖搖頭。匯明買了一杯摩卡,又給老爸點了法式羊角面包,就在咖啡館最暖和的角落坐下休息。

    “啥喜事?”老頭兒嘗了嘗摩卡,說這不就是麥乳精嘛,放一邊,倒很喜歡手里不停掉渣的羊角面包。

    “我有個中學同學,你還記得吧?就是當年借了我武俠書不還的那家伙?,F在當了作家,還潛水,他和我馬上要一起飛菲律賓薄荷島,我也要學著潛?!眳R明高高興興說。

    “那可是挺危險的,水火無情。”老頭沉吟,“你媽媽要擔心你擔心得睡不著覺了?!?/p>

    走出咖啡館,匯明意猶未盡:“阿爸,難得出來逛,還有什么想吃的?我們買了打包回去呀?!?/p>

    老頭兒認真想想,說:“我聽人家老說什么比薩餅,說是餡兒餅。我只吃過大姐做的餡兒餅,餡子在餅里頭的。這餡子在外頭的外國餅能好吃嗎?”

    匯明心里一陣內疚,這些年自己何曾有一絲一念想過父母的衣食住行?他馬上裝作輕松:“我曉得哪家的比薩好吃,我們買兩種餅回去,也讓姆媽嘗嘗。”

    老頭兒的輪椅上放上了兩大盒熱騰騰的比薩,紅紅綠綠看著熱鬧。相識的鄰居跑過來打趣,逗得老頭兒挺開心。他心滿意足任由兒子推著往前走,轉眼來到了草坪。

    “阿爸,有個漂亮姑娘在這里唱歌,我們也聽聽?!眳R明胸有成竹地把輪椅推到人圈前頭,朝賣唱姑娘招招手。

    姑娘乖巧地滑過草坪,往草地上跪蹲下,抬頭問匯明爸:“伯伯要聽什么歌,跟我說個歌名?!?/p>

    老頭兒臉上放出光來,使勁想,可抖動腮幫子卻說不出話。

    匯明講:“爸爸,喜歡的老歌也可以的,她都會唱?!?/p>

    女孩子聰明得不得了,對著老頭輕聲哼唱起來,各種老歌唱一句開頭,逗得老頭兒眉開眼笑,突然說:“你像百靈鳥!”

    大家都跟著笑了,女孩子還是很耐心地哼唱,想找到匯明爸愛聽的曲子。忽然,老頭兒抬起了手,眼里光芒閃爍,咕噥說:“這歌最好聽的!”

    姑娘滿意地站起來,過去翻找唱片,然后她說了幾句祝福老人快樂長壽的話,就認真唱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

    回家路上老頭都樂呵呵的,不過進了樓道他抬頭拉兒子衣袖:“你和朋友去潛水我不放心,要是出了問題,我們老頭老太太怎么辦?”

    匯明語塞,正遲疑,老頭兒伸手到胸口掏呀掏,掏出一樣包裹好的東西:“我看,你幫我做件事吧,你代我去看看那個小姑娘鄒妲。”

    鄒妲?匯明覺得莫名其妙。匯明爸說:“這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你幫我把這個禮物送給她,當初她來我們家做客,我其實就該送的??偸俏疫@人不夠聰明?!?/p>

    匯明接過他爸爸遞來的小包,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枚翡翠戒指。他笑了:“阿爸,現在送這個給她,人家會覺得我有精神病。”

    “你沒有嗎?”老頭兒忽然像恢復了從前的精神頭兒,很威嚴地抬頭看兒子,“大家不要裝。你該去看看她了,否則我不太放心你!”

    趁著兒子目瞪口呆無力反駁,老頭兒嘆了口氣,一下子又顯得萎靡不振:“小明啊,我很快就要走的,你也都五十了吧。聽我一句勸,人最大的聰明就是將錯就錯,唉,你總會明白過來的!”

    【作者簡介:禹風,上海人,復旦大學學士、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PADI高階潛水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花城》《百花洲》等雜志發表長中篇小說。長篇小說作品有《靜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飛魚》及《魔都裝修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