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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2期 | 蔣藍:東坡二題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2期 | 蔣藍  2024年02月18日08:17

    從白戰體到白戰體寫作

    蘇東坡一生曾兩度到過潁州(今安徽省阜陽市)。

    第一次是36歲之時,在赴杭州任通判的途中,他假道潁州,去拜謁已在潁州賦閑定居的恩師歐陽修。第二次來,蘇東坡以龍圖閣學士身份出知潁州,這已經是歐陽修逝世17年后的事情了。

    時光恍如林間飛縱的鳥影。龜裂的大地豁牙咧嘴,吞噬著北風,發出呼呼的氣聲。當年的旱情一直沒有松懈跡象,身為潁州太守,東坡決定要一試身手。

    作為一地之官,自古以來祈雨就是官員的應有之義,東坡早年在鳳翔府供職時就登太白山祈雨,山神感應,立即以滂沱大雨予以回報。看到老百姓歡天喜地的樣子,第一次祈雨就大獲成功,東坡非常感慨!

    潁州祈雨的結果,是得了一場雨雪,應該算是天道酬勤,讓這位新到任的第一把手顯示了“澤惠百姓”的成果。東坡在潁州生活的時間并不長,有不少詩文均圍繞這次祈雨而展開。

    多年以來,歐陽修收集了眾多碑文,編輯過《集古錄》(即《集古錄跋尾》)。此書卷十收錄有《張龍公碑》,碑文為趙耕撰,內容大體是:張龍公本名張路斯,是潁州本地人,夫人是關州石氏。張路斯原來是一條龍,而且與民間傳說龍生九子一樣,張路斯有九個龍子,幫著他趕走前來霸占本地龍池的鄭龍。地方人士向張龍公祈雨,屢次靈驗,為他建了神祠。歐陽修雖然沒有表明自己的信仰,卻詳細記載了地方傳說,還說潁州人對張龍公降雨的靈異極為虔誠。顯然,蘇東坡從老師的文章里知道了張龍公,在《昭靈侯廟碑》里也提到張龍公十分靈驗,是地方廣為流傳的信仰。

    在239字的《潁州祈雨詩帖》里,記其久旱祈雨之事:

    元祐六年十月,潁州久旱,聞潁上有張龍公神祠,極靈異,乃齋戒遣男迨與州學教授陳履常往禱之。迨亦頗信道教,沐浴齋居而往。明日,當以龍骨至,天色少變。二十六日,會景貺、履常、二歐陽,作詩云:“后夜龍作云,天明雪填渠。夢回聞剝啄,誰呼趙、陳、予?”景貺拊掌曰:“句法甚親,前此未有此法。”季默曰:“有之。長官請客吏請客,目曰‘主簿、少府、我’。即此語也。”相與笑語。至三更歸時,星斗燦然,就枕未幾,而雨已鳴檐矣。至朔旦日,作五人者復會于郡齋。既感嘆龍公之威德,復喜詩語之不謬。季默欲書之,以為異日一笑。是日,景貺出迨詩云:“吾儕歸臥髀骨裂,會友攜壺勞行役。”仆笑曰:“是男也,好勇過我。”

    開篇寫“潁州久旱”,潁州百姓遭受干涸之苦、饑荒之危。蘇東坡心急如焚,故而一聽說潁上有一個叫張龍公的神祠“極靈異”,便立即前往祈雨。祈雨事宜,必須躬親而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別人是不能代勞的。拳拳愛民為民之心,可見一斑。蘇東坡偕兩三人親往張龍公祠堂,事后以詩文特記之,這一點《潁州祈雨詩帖》中寫得很清楚:“遣男迨與州學教授陳履常往禱之。”他沒有大肆鋪張揚厲此事。

    著眼于文章結構,《潁州祈雨詩帖》分為兩部分,一是十月二十六日所寫,記他聽說潁州有張龍公神祠,祈雨很靈驗,于是沐浴齋戒后派兒子蘇迨與潁州州學教授陳師道(履常)去祈禱。請出廟中所藏的“龍骨”。奇妙的是,天空感應,似乎開始變化了,醞釀一場雨雪。第二部分記錄的是兩天以后,東坡與趙令畤(字景貺)、陳師道、二歐陽(歐陽修的兩個兒子,歐陽棐字叔弼、歐陽辯字季默),一共5人歡聚作詩。蘇軾在詩中期望當夜會有雨雪,結果到了十一月的朔日(初一),雨雪就降臨了!于是5人再度相聚于郡府,驚嘆龍公之靈驗。趙令畤還展示蘇迨的詩句“吾儕歸臥髀肉裂,會有攜壺勞行役”,可見為了祈雨。大家精疲力竭,渾身酸痛,真是辛苦萬分。但雨雪酬勞了大家,彼此額手稱慶,蘇軾特別贊揚了兒子蘇迨的辛勤貢獻。

    蘇東坡的《潁州祈雨詩帖》不僅是中國書法史上的瑰麗之作,無形中也成為他在潁州這塊土地上愛民為民、務實清廉的文墨佐證。身為地方最高行政官員的他,輕車簡從、親經親為,不擺架子、不講排場、不搞陪同,實實在在為民辦事,解決實際問題,著實彰顯了愛民為民、務實清廉之風。

    讓我們回到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1091年12月13日)。

    蘇東坡在潁州一處叫“聚星堂”的地方會客宴飲,這是歐陽修知潁州倡建的人文建筑。一早天空飄起了大雪,那分明是他祈雨的結果啊,這勾起了蘇軾的創作沖動。雪如飄逸走動的白鷺,也似突然回頭凝望的豹子,一景一物都會讓他文思翻涌。東坡的四川老鄉蘇舜欽也是詩人,寫過《城南歸值大風雪》,有“既以脂粉傅我面,又以珠玉綴我腮”這樣的句子,這豈能入東坡的法眼!

    “畫堂晨起,來報雪花墜……盛氣光引爐煙,素草寒生玉佩。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李白在這首《清平樂》中以碎云來比喻白雪,將下雪這一景象想象成天上仙人喝醉后將白云隨手揉碎,然后向人間拋撒。給人一種身臨仙境的意境感覺,讓東坡拍案叫絕。

    眼前這雪來得是時候!無論是“撒鹽空中”還是“柳絮因風”,中國文化里的主流文人多是立足黃河流域,他們對于雪的詠嘆簡直車載斗量,但陳陳相襲,味同嚼蠟。遙想當年歐陽修在潁州作《雪》詩,規定不許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這樣的描摹形容語,古人稱為“體物語”。作為歐陽修的學生,又有歐陽修的兩位公子在座,蘇東坡要求大家依律而寫,繼承歐陽修留給潁州的風雅傳統。

    東坡貶于黃州時,曾作《雪》詩:“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人們都不知道是用典。后來東坡道經金陵,王安石和他談論詩法,說起《雪》詩:“道家稱兩肩為‘玉樓’,稱眼睛為‘銀海’,你是否這樣用典?”蘇含笑點頭。事后東坡感嘆地對葉致遠說:“學荊公的人,哪有他這樣博學啊!”可見,東坡早已經在回避對雪的一般性比喻了。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在山東密州期間,東坡寫《雪夜書北臺壁》二首,第一首寫從黃昏到第二天天亮,徹夜雪飄的情景;第二首繼寫在北臺觀雪景的所見所感,隱含著懷才不遇之意,兩首詩用韻頗有特色。用尖、叉險韻極工,有“忍凍孤吟筆退尖”和“冰下寒魚漸可叉”之句,后人稱險韻為“尖叉韻”。王安石對此頗為然,連續和詩多達六次。

    俱往矣。

    對于雪的新奇意象,宛若雪花,不停涌現在東坡眼前。

    蘇東坡當場作了一首詠雪詩《聚星堂雪》,形式獨特,還引來了往后歷代文人雅士的爭相模仿和挑戰。可能當時的蘇軾本人都沒想到,這首詩會引來這么多事。這詩究竟有多獨特呢?先來看一下全詩:

    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行初雪。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絕。

    眾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恨無翠袖點橫斜,只有微燈照明滅。

    歸來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鈴索掣。未嫌長夜作衣棱,卻怕初陽生眼纈。

    欲浮大白追余賞,幸有回飆驚落屑。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

    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說。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

    東坡隨后寫了《聚星堂雪并引》,其中說:“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后,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以為汝南故事云。”

    這首詠雪詩名,究竟奇在哪里呢?這首詩中的最后一句“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成為“白戰體”的來源,白戰體也稱為“禁字體”。

    禁體詩始于歐陽修,遵守特寫禁例寫作的詩,就是拋棄作詩時常用的字眼事物,比如在詠雪的時候,要避免常識性的類比事物,如此一來寫詩的難度就會加大。但如果成功,就是難中出奇,可謂別開生面。

    《聚星堂雪》首先說龍公一出手,呼風喚雪,招來鳴響的風聲,讓人聯想到莊子所起的一個名詞“吹萬”。眾人開始還有點懷疑,再來就興奮得像萬竿叢竹一般隨風俯仰而舞。太守高興萬分,爛醉而橫陳,就仿佛霜雪壓折的松枝。只是可惜沒有紅衫翠袖前來侑酒,眼前只有微燈在夜風中明明滅滅。第二天一早起來,且不管長夜降雪是否凍硬了衣裳,卻怕太陽初升映著雪光,照得雙眼發花。我還想再喝一大杯,來慶祝狂風吹落漫天的雪花。積雪疊壓,模糊了那棵檜樹的頂端,一眼望去,溝渠山川鋪滿了白雪。這真是歐陽修師詠雪往事的重演,不用“體物語”,續說白描雪景的神妙傳承。其實這種設了限制的作詩法,顯示了東坡掌握辭藻的高超素養,具有一種越軌的筆致,無從模仿。

    東坡的這首詩,不循常規,仔細看,你會發現那些經常拿來形容雪的比喻都沒有了,他在寫這首詩時,刻意給自己設定了嚴格的限制,仿佛赤手空拳對敵作戰,所以叫“白戰”。

    也就是說,禁字體從歐陽修開始,由蘇軾這里發揚光大成了白戰體。東坡的這次挑戰,以獨特的方式來和歐陽修進行了一場時空對話,其實也是有原因的。

    這種想法其實也很好理解,就是突破規則、突破自我。很多藝術家都會這樣,一種風格一旦定型,往往會禁錮自我,因而有創造力的詩人渴望超越自我、超越常規。

    才華無儔,且有遠大志向,這樣的人自然渴望青出于藍勝于藍。那么在潁州聚星堂,蘇東坡自然想起當年歐陽修在潁州寫的那首詩,毫無疑問,他有了挑戰之心。這首《聚星堂雪》,打破了40余年間無人續作的紀錄,也讓“白戰體”就此成為一種技法得以流傳。由此可見,歐陽修、蘇東坡接力完成了中國詩歌史上突破行制、突破時空的詩歌對話。“歐蘇雪事”的話題直到清代乾隆皇帝,熱度依舊不減,所謂“詩裁思白戰,節候應黃鐘”,恰是向白戰體的致敬。

    南宋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就說:“自二公(歐陽修、蘇軾)賦詩之后,未有繼之者,豈非難于措筆乎?”

    其實不然。

    可以發現,千年以降,許多詩人都加入了白戰體創作陣營,連才學自負的乾隆皇帝也準備大展拳腳。

    程千帆、張宏生合著的《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一文,議論深微,以宏通的史識針對文學史上的創造現象進行精微考察,展示了他們對于不相連續的詩思隱微脈絡的重視,文章指出:由于白戰體寫作具有很大難度,故而在詩壇上僅曇花一現便后繼無人,學界多認為這是一種偶然現象。程先生聯想到此法在唐詩中的先導杜甫和韓愈,并對杜韓與歐、蘇之間的異同、沿革做了深入討論,從而揭示了此種詩歌史現象所蘊含的藝術規律。杜、韓作詩詠物,向來以刻意描摹著稱,杜、韓詩中與禁體有關的蛛絲馬跡僅在前人舊注中偶爾言及,此外從無人注意。

    在修辭技法之外,應該還有一種廣義的思想“白戰體寫作”。

    蘇東坡有很多小品,其實就是異軍突起的斷片寫作,這包含了他的即興、過往的經驗、精確的抵達,它一刀致命的表達,需要靈感、積淀……另外,更需要一種偉大如土地的誠實。在這里,誠實指的是不浮夸、不刻意、不牽強,尤其是不去吹氣球一般趨附于莫須有的宏大體系,為大而大,為長而長,為深而深。某些宣稱建立了體系學派史論的鴻篇巨制,就像朽壞的建筑,除了幾根虛張聲勢還裂痕斑斑的柱子,里面就是一堆稻草人,只能嚇唬麻雀。它們樣子很巍然,其實是“馬屎外面光”,連內容都充氣般地虛榮與空洞。這樣的認知背景下,真正的思想“白戰體寫作”,就類于李白《俠客行》中的俠客,就像東坡《夜游承天寺》里的黑客一般而來的竹影,摒棄了高閣金匾,一意孤行地執著,只有月光照見吳鉤霜雪明……

    我曾經以為,“正寫才是硬道理”。就是面對事物的“空手入白刃”,展硬功、打硬拳的功夫,不依托繁復修辭地寫,不過于倚重題材地寫,而是致力于讓“事物在寫作里說話或沉默,讓事物液汁四濺再回到事情之中,讓它們簇新并陌生化,讓我的耳朵聽到事物的呼與吸”。這種寫作也是我的白戰體。

    在我看來,白戰,不過是東坡的一時興起而為之。

    東坡文友石蒼舒,字才美(蘇軾詩集里作“才翁”),長安人。擅長草書、隸書,時人稱之深得“草圣三昧”。蘇軾由開封至鳳翔,往返經過長安,必定到他家。熙寧元年(1068年),東坡鳳翔府任滿還朝,來石家過年。他家藏有褚遂良《圣教序》真跡,堂取名“醉墨”,邀東坡作詩。蘇軾回到汴京,寫了這首《石蒼舒醉墨堂》詩寄給他。

    在詩里,東坡說:“興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東坡先以調侃戲謔的語氣,稱譽石蒼舒草書的神妙,其間又融入了對人生、官宦生涯的深沉感慨。詩中說明自己與對方同樣是好書成癖之人,且以《莊子》篇名,表達進行書法創作時所感受到的無上快樂與精神自由,這是蘇軾對自己創作態度和創作過程最為貼切的闡釋。有“興來”的沖動,有“倏忽”的敏捷,有對“意造”“無法”的自然流露。在東坡的創造世界里,沒有事先規定的格式,也沒有標新立異的出格,完全是根據審美意識的需要來自由揮灑,一如無心出岫的行云,也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東坡的書法創作如此,詩、詞、散文、繪畫創作也莫不如此。這種審美創造的隨意性與禪宗的“無住”“無縛”,具有一種內在的對應關系,不黏滯于外物,不拘泥于定法,而生命創造之水,奔流不息。

    無論書法,無論寫作,《蘇軾文集》卷六十九《論書》:“書初無意于佳,乃佳耳。”正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

    但必須注意的是,東坡于書法的基本觀點在于“由技入道”,追求無意的自由之境,但此一境界必須由積學勤練而得,詩中有“堆墻敗筆如山丘”“興來一揮百紙盡”等,便是積學苦練的過程,“我書意造本無法”則是最終臻于的化境。

    對我而言,蘇東坡仿佛是一盒我隨身攜帶的火柴。我只能在夢里用墨水點燃書紙,觀察火在事物的內部——

    火以偏藍的方式向左側轉身,高衩旗袍揚起到它渴望的幅度。花園的門扉內,貓的眼睛里,白晝剛好躺下,鋪了一層白雪。火將最后的光向上拋起,光尚未超過火的肩胛,就委頓倒下,火與光裹著緞子玉山傾倒,愛情匿名。

    醒過來的火柴總是在涂磷的擦皮上頭撞南墻,在木梗上漸漸打開的世界,在變丑的過程中回到真實;然而,我被火燒痛的手指觸摸到了火焰內部,知道開掘與疼痛必然合一。說出就是照亮,寫作就是銘記。

    書寫者畢生的努力,

    不過是泊近燭火,

    讓思想發出煙味。

    那根火柴舉起緞子的羽翅,

    埋首于火焰咀嚼的褶皺,

    在雨中,釀成了我的墨……

    朱砂竹與反向美學

    竹在宣紙上得到賦形,再得以賦色,終得以賦神。竹子具有了文化的恒在生命性:文同的竹、蘇東坡的竹、錢松巖的竹、鄭板橋的竹……從墨竹到朱砂竹的造像里,東坡對于自己的變奏,心知肚明。

    熙寧五年(1072年)暮春三月,蘇東坡開始任杭州通判。根據他深度沉浸于美術筆墨的情形來判斷,應該是在熙寧六年時的某天,他坐于堂上,一時畫興勃發,而書案上沒有備好的墨,只有朱砂,于是隨手拿朱砂畫起竹來。后來有人問他:世間只有綠竹,哪來朱竹?蘇軾答曰:“世間無墨竹,既可以用墨畫,何嘗不可以用朱畫!”由于他的首創,后來文人畫中便流行畫朱竹了,蘇東坡也被尊為朱竹鼻祖。

    蘇東坡對于朱砂頗為熟悉,他自己一度開爐煉丹。朱砂是礦物混合體,古人渴望其蘊含天地精華,拼命吞服丹藥的魏晉名士們不會因此長壽,但朱砂的紙上“出走”,卻賦予了一段美學傳奇。

    蘇東坡只有兩幅畫作得以傳世,其中一幅就是《瀟湘竹石圖》,現珍藏于中國美術館,另一幅《枯木怪石圖》在抗戰時期流入日本。所以有人說,東坡的朱砂竹沒有流傳下來。2010年12月底,我在國內某著名的拍賣網上,見到了來自海外的一幅東坡繪制的朱竹圖,題款為“平仲先生正,眉山蘇軾”。鈐印:趙郡、蘇氏。題簽:“宋蘇文忠公朱竹真跡神品。己未嘉平月,錢杜題簽。”題跋:“畫竹以竹葉欲得靜中動,竹枝欲得剛中柔,最為難,此畫凡四幀,細味之,則無一葉不在靜中動,無一枝不在剛中柔,而大為坡公真本領,非其他胸無經綸之輩所可企及也。至正二年春日,梅花道人拜識。”部分專家鑒定為真跡。

    東坡老友孔平仲為文學家、詩人,孔子后裔,其著作《孔氏談苑》中記載了烏臺詩案爆發時蘇軾被押解進京的情景。

    如果說文同墨竹畫的本質在于“急起從之,少縱即逝”,那么東坡的“不似”美學則走得更遠,不求形似,以氣韻取勝是其最大特色,最終臻于“身與竹化”之境。在他眼里,敗筆在于畫家們總是糾結于對竹干、枝、節、葉等局部的剖析和精雕細琢,疏忽了對竹整體觀感的把握與氣韻提升,陷入了技術主義的迷狂,畫作技巧有余而氣韻不足,所謂“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

    于是,朱砂竹就這樣被蘇東坡第一次用反向原則給予了命名。在栽竹、識竹、知竹的進程中,蘇東坡的朱砂竹超越了前人在植物意義上對竹的命名,刷新了中國畫中墨竹的色彩,煥然火紅的竹干與枝葉,刺桐花一般高舉。他由此提出“善鑒者固當賞于驪黃之外”的美學主張,要在物體固有的造型、色彩之外,尋找自我的真實,其實就是生命的真實。東坡使文人畫的色彩觀得以徹底解放,宣告文人畫乃“心畫,心聲也”,扭轉了畫風的走向,文人畫從此走向成熟。這比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色彩主體論提前了一千多年。

    其實,朱砂竹和墨竹所依據的美術原理殊途同歸:在于藝術家描述實體總是有所舍棄、有所彰顯的。水墨在國畫中分為“五彩”。同理,朱砂色也可以分為“五彩”,而非一味“濃得化不開”。墨色和朱砂色雖然不能在色彩這方面再現竹子的或青翠、或蒼黃的本色,但卻仍能通過藝術地運筆,充分運用“墨分五彩”的原理,既破又立,從線與形、疏與密、柔與韌等方面傳達,強調竹子挺拔、俯仰的千姿百態與千磨萬擊還堅勁的修為,從更高的境界而言,墨竹、朱砂竹比用原青色繪制的翠竹更具神秀清逸。

    回顧起來,東坡的墨竹技法,自稱得益于表親文同。蘇軾又和北宋名家王詵、李公麟、米芾交好,故其畫多得名家指點。他畫竹往往從地上直升到畫幅的頂部。有人問他:為何不逐節分畫?他答說:“竹生時何嘗是逐節生的?”這一回答,彰顯出東坡“功夫在畫外”的主張,可謂卓然崛立。

    蘇東坡在《書曹希蘊詩》說:“近世有婦人曹希蘊者,頗能詩,雖格韻不高,然時有巧語。嘗作《墨竹》詩云:‘記得小軒岑寂夜,月移疏影上東墻。’此語甚工。”當時蘇軾謫居黃州,苦難打開了胸襟,寂寞鋒銳了感覺,不看竹子實體,反傾心于竹子被月光移動上墻的“疏影”,體現了他反向美學原則下的“蘇式觀察法”。

    朱砂之色卻彰顯出蘇東坡一種刻意破局之意圖,朱砂竹就是要給人以某種陌生化的“侵犯”。目的是打破傳統造像對藝術的限制,重新定義竹的藝術,拓展竹藝術的邊界,為探索藝術的新形式和新結構提供廣闊的可能性。簡而言之,美學與反美學是對立的,而反反美學就是新新美學,新美學就是東坡的美學。

    一味因循守舊、固守傳統之輩,是不可能畫紅竹的。東坡歷來有反向美學傾向,這是指對于傳統審美方式的自覺反抗、消解,反對傳統審美的固定化、教條化和權威化,力圖以各種個人的方式重新表達對美的介入與體驗。逆反思維所創造的反向美學,并非歪曲或背叛視覺形象的本質,這讓我們聯想起藝術大師阿恩海姆《藝術心理學》里的話:“一切原來為人們所熟悉的事物都具有了一種從未見過的外表”,而“以一種扣人心弦的新奇性和具有啟發作用的方式,重新解釋了那些古老的真理”。

    反向美學的目的,在于一方面站在傳統藝術的對立面,將傳統藝術看作“他者”,但反向美學自身存在悖論,也構成藝術史的一部分,最終也成了被“反”的對象。

    這一系列反向的審美,足以顯示出,那個幼年得到“天石硯”的東坡,分明得到了一種上蒼的加持;而那個得到木假山奇異造型啟示的東坡,分明已然憧憬木假山的三峰暗寓“三蘇”父子的崛立,雖成材而未遇“好事者”,就無法得到最高的恩遇。木假山的風骨,蘊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抱負。在接下來的歲月里,怪石、枯木、紆竹,反復疊顯,可稱為“東坡造像三君子”,它們既是東坡貶謫境遇的鏡像,又是他不屈抗爭的風神。

    米元章自湖南從事路過黃州,特意看望東坡。酒酣之際,東坡貼觀音紙于壁上,起作兩行,枯樹、怪石各一,以贈米芾。山谷《枯木道士賦》云:“恢詭譎怪,滑稽于秋毫之穎,尤以酒為神,故其觴次滴瀝,醉余嚬呻。取諸造化之爐錘,盡用文章之斧斤。”又題《竹石》詩云:“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我們由此可知,東坡平日非到酒酣的程度,觸發真性情而染指,不會作畫。

    酒醉神迷,其一,可以解除過往美學結構的桎梏,摒棄堆積在事物本質上的青苔;其二,一旦進入某種陌生化的筆墨空間,信筆而走,隨色而為,事物造像在變形的挪移中,反而獲得了別樣的形態與神韻。

    面對“抱節君”,文同寫下《守居園田三十首》寄給東坡。東坡寫《和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全方位展示了竹的生物成長史與精神進化。可惜,他沒有提到竹花(包括竹米、竹實),在我看來,竹子面臨死亡而開花結實,恰恰預示了另一種人生感應,個中恰有深意與返照。倒是蘇洵有《次韻和縉叔游仲容西園二首》:

    春入禁城懷舊隱,偶來芳圃似還家。

    番番翠蔓纏松上,粲粲朱梅入竹花。

    客慢空勞嚴置兕,酒多無用早成蛇。

    相公猶有遺書在,欲問郎君借五車。

    朱梅入竹花,蘇洵的本意未必就是“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在我看來,這同樣是在反向取舍,但聽命于人性。

    蔣藍,詩人,散文家,思想隨筆作家,田野考察者。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協副主席,四川大學文新學院特聘導師。已出版《蘇東坡辭典》《成都傳》《蜀人記:當代四川奇人錄》《黃虎張獻忠》《錦官城筆記》《成都筆記》《蜀地筆記》《至情筆記》《媚骨之書》和《豹典》《蹤跡史》《倒讀與反寫》《愛與欲望》等專著多部。散文、隨筆、詩歌、評論入選上百部當代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