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紀實版)2024年第2期|李春雷:谷公島
1949年10月,國共兩黨在大陸的決戰已經結束,共產黨建都北京,國民黨敗退臺灣。但是,戰爭的硝煙,依然彌漫在海峽兩岸。而位居大陸最前線的橋頭堡,就是東山島。
東山島,位于福建省東南部海域。國民黨殘部在逃離之前,曾在島上瘋狂抓丁4792名。這些壯丁家屬,遍及全島:老年失子的白發爹娘、倚門望夫的新婚少婦、無依無靠的鰥寡孤獨。其中,便有聞名遐邇的“寡婦村”。
兩岸對立的戰爭狀態,國際國內的復雜形勢。依照多年沿襲的政策,這些人員統統被劃分為“敵偽家屬”,成為被監視、孤立和打擊的對象。受牽連人數,更高達63120人,占全縣人口的83%。
壯丁被擄,骨肉分離,家屬原本就是受害人,已經忍受巨大痛苦,現在再被打入另冊,豈不是雪上加霜、痛上加痛嗎?
時任東山縣第一區工委書記谷文昌思慮再三,而后慎重地向縣工委建議修改政策。但是,大環境如此,如何改變呢?而且,又怎么改變呢?
誰也沒有想到,谷文昌居然提供了一個絕妙的稱謂:兵災家屬。
我們實在不清楚,只讀過三個月私塾的谷文昌如何創造出這么一個名詞。查遍中國歷史,兵災與蝗災、水災、火災等一起,都屬于自然災害。但是把“兵災”與“家屬”結合起來,形成一個專用詞匯來界定一類特殊人群,這在中國歷史上,絕對是第一次。
東山縣工委經過認真調研,報請上級同意,最終采納了他的建議。
從此,這些“敵偽家屬”由監視對象變為扶助對象,政治待遇完全平等、生活困難給予救濟、孤寡老人政府照顧。
在中國,政治立場從來都是一個人的最根本,更是一個官員處理政務的最敏感。谷文昌此舉,還他們以政治生命和身心自由,彰顯了超常的勇氣和智慧。當然,也冒犯著巨大的政治風險。
可想而知,這些原來的“敵偽家屬”和他們的家族、他們的鄉親,會怎樣地感謝共產黨,感恩谷文昌。
兩字之差,天地之分。
一項德政,十萬人心!
谷文昌,河南省林縣人,1915年10月生于一個貧苦人家。少時曾逃荒求乞,為富戶放牛;稍長,當石匠,做雇工;1944年3月,加入中國共產黨,隨即參加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1950年5月,隨軍南下至東山島,先后擔任區工委書記、縣工委組織部長、縣長、縣委書記。
20世紀50年代的東山島,生存條件極其惡劣。千百年來,由于海風猛烈,吹起海灘沙粒,在島陸四圍形成一望無際的沙漠。
據《東山縣志》記載,彼時,島上森林覆蓋率僅為0.12%,特別是東南部,沙漠達30平方公里。43個流動沙丘埋沒了13座村莊、3萬多畝耕地。村民們被迫背井離鄉,外出乞討者十之有一。
島上的老年人仍然清晰地記得昔日風沙肆虐的情景:每年6級以上大風多達150余天。刮風時,風沙就像一堵堵行走的城墻。一夜風沙,屋門推不開,豬羊都跑上了屋頂。
明清以來,歷代官員均加以治理,全無作用。國民黨政府縣長也曾立下誓言,仍然無奈。
1954年,共產黨政府縣長谷文昌再次下定決心:造林固沙。
但造什么林呢?
相思、苦楝、銀樺等等,十幾個樹種輪植一遍,無一成活。
谷文昌放眼全國、多方尋覓,終于在廣東省電白縣找到一個適合的先鋒樹種——木麻黃。木麻黃原產澳大利亞和太平洋諸島,1919年傳入中國,只有極少量種植。此樹根系發達,耐旱澇、耐鹽堿、耐貧瘠、耐沙埋。
1958年春,全縣民眾苦干4天,種植了20萬株木麻黃。
然而,一場倒春寒,竟然凍死了全部樹苗。
再三再四的失敗,也寒透了所有人的心。
絕望之際,有人告訴他:白埕村還有9株存活。
谷文昌撫摸著這9株綠色幼苗,淚流滿面。同時,墨黑的心底再次燃起橙紅的火焰:是啊,有這9株,就有未來的90株、900株、9000株、90000株!
于是,谷文昌對天發誓:“不治服風沙,就讓風沙把我埋掉!”
而后,他專門成立三人技術小組,親自掛帥。氣溫、濕度、風向、風力,天天分析。春天、秋天、晴天、雨天,旬旬試驗。最終發現,春夏季節的雨天栽種,效果最好。
由此,東山島便屢屢出現這樣的場面:春夏之間,每當下雨,廣播里便緊急播放造林通知。這時候,所有干部群眾放下手邊工作,立即沖進雨幕。
百里長灘,千軍萬馬。吼聲與雷聲齊飛,汗水和雨水交流。
幾年過去了,421座山頭、8萬畝沙灘,盡披綠裝,形成了175條林帶,總長達150公里,緊緊圍繞全島。
眾所周知,樹木成材周期漫長,最不顯政績,尤其在極度鹽堿干旱的沙灘上引進一個陌生樹種,更是云里霧里、前途未卜。但谷文昌,為了小島的根本利益,科學地認準,頑固地堅持,持久地執行。
在東山縣期間,谷文昌還有諸多德政。
帶領群眾,興修22座水庫和705處永久性水利工程,使全縣基本擺脫了干旱之苦。同時,改革漁業船,圍海造鹽田,養殖海帶紫菜,發展多種經營。
修筑八尺門海堤,使東山島與大陸連為一起,孤島變半島,圓了東山島人天塹變通途的千年夢想。
1962年,東山縣成為福建省第一個村村通廣播的縣份。
1963年,東山縣在全省第一個實現村村通公路。
為了辦好教育,身為縣委書記的他,親自兼任東山初級中學校長,并把初級中學擴建成“東山縣第一中學”。
谷文昌還組建潮劇團,興建人民會堂、影劇場,使每個鄉鎮擁有了農村電影隊、衛生院,
據見過谷文昌的人回憶:他個頭不高,臉龐黑黑,瘦骨嶙峋,一頭短短的白發,根根直立。雖然身為縣委書記,只是在講話時嚴肅威風,平時總是滿面微笑,仿佛一位鄰家阿公。
1962年8月,省委書記葉飛率沿海各市縣負責人到東山縣考察林業工作,并在此召開全省林業工作會議。
1964年3月,鑒于谷文昌在東山島植樹造林等方面的顯著成績,根據葉飛提議,省委組織部經過考察,正式向省委提出:“建議谷文昌提任省林業廳副廳長”。
赴任之前,縣直機關工作人員依依不舍,在內部食堂舉行了一場小型歡送會。會上,工作人員現場朗誦了一首送別詩《谷書記,您沒有離開東山》。
“文革”期間,他被下放農村。1972年3月,恢復工作,先后擔任龍溪行署(后改后漳州市)林業局局長和行署副專員。
此時,他當年種植的木麻黃,已經蔚然成林。全縣森林覆蓋率達36%,綠化面積達96%。不僅牢牢鎖住了風沙,更安定了全島人的生活和生產。
至此,東山島人愈加認定:谷文昌,就是他們的保護神!
1981年1月30日,谷文昌因積勞成疾,醫治無效,在龍溪逝世,終年66歲。
在此,有一個感人故事。
彼時,福建省委書記項南剛剛到任,正在龍溪調研。聽聞谷文昌事跡后,他十分震撼,決定第二天早晨親自看望。不幸,當天晚上,谷文昌去世。
項南十分遺憾,馬上前往,向遺體告別。同時,叮囑《福建日報》刊登訃告。
這時,秘書悄悄提醒,全省在職和離退休地廳局級干部眾多,按照規定,正職去世,通常在報紙二版發一個幾十字的“豆腐塊”訃告,而谷文昌只是副職,級別不夠。
項南聞聽,怫然變色,特別交代,打破常規:不僅要見報,而是上頭版;不要幾十字,而是放開寫。
訃告成稿后,項南親自審改。
原標題為“龍溪地區副專員谷文昌同志去世”。項南凝思良久,慢慢拿起筆,勾去。而后,工工整整地寫出一行字:“為東山人民造福的谷文昌同志去世”。
1981年2月2日,《福建日報》頭版刊出了這個破格的600字訃告。
全省震驚!
的確,如此訃告,實屬罕見。
看到木麻黃,想起谷文昌。隨著時間推移,東山島百姓對其愈加敬重。
1987年7月,當地群眾強烈要求將谷文昌骨灰移回東山島,安葬在他親手栽種的木麻黃樹下。
每年清明節,都會有龐大人群自發地來到墓前,焚香祭拜。
由此,“先祭谷公,后拜祖宗”,成為當地的新民俗。
谷文昌,本來只屬于東山島或者福建省,如何能走向全國呢?
應該說,還是由于他的事跡實在符合國人心目中對于理想官員的認知。所以,即使去世多年,其人其事也一直在當地口耳相傳,婦孺皆知。
這期間,更有若干文人、學者和官員自發地撰文紀念,陸續發表。
2002年5月,在谷文昌去世21年之后,中共中央組織部原部長、時任中央三講教育辦公室主任張全景在福建省調研。偶然聽到谷文昌事跡后,他怦然心動,便調閱檔案和相關材料。而后,又把這些帶回北京。連看數日,愈加感動。一個月后,他專程返回,冒著酷暑,頂著大雨,深入谷文昌生前涉足過的林場、水庫、海堤、鹽場、村莊、農舍、漁港等地,全面調查。
最后,張全景親自執筆,四易其稿,寫出一篇萬字長文《永遠活在人民心中的縣委書記——谷文昌》,在全國各大重要媒體發表。
我相信,這位閱盡天下官員的“吏部尚書”,能有如此超常舉動,絕非感情用事!
我的采訪,是2023年7月,距離谷文昌去世已經42年了。
返程時,乘車回機場,司機師傅是一位30歲左右的青年人。不經意間,我們談到了這個話題。他告訴我,他的爺爺今年82歲,每年清明節都去祭拜谷文昌。在東山縣老百姓的心目中,東山島就是“谷公島”。
我沉默無語,心底卻再一次電閃雷鳴。
滿天白云悠悠,那是他會意的微笑;滿島樹木蔥蔥,那是他深切的眼眸。
過去,我們說到政治家,總是想當然地認為是那些高居中樞的巨擘。其實,各省各市各縣各鄉各村,凡從事一個地域治理的官員,只要為了這個地域的根本利益,謀劃長遠,敢于擔當,有公無私,功績卓著,均可堪稱。而這個地域的歷史,將永遠銘記。
推而思之,我們的局長、處長、校長、院長、行長和企業家們,即使是最普通人,皆可如此。譬如,你突破性地干成一件事,為大眾所嘉許和公認。或者你真誠地幫助過一個人、拯救過一個人,成為他的恩師、恩公。這樣,你就會成為一個人群或一個家族心靈中的尊崇。從這個意義上說,你也是一個小小的政治家。
你對這個世界的獨特貢獻,就是你被這個世界永久銘記的砝碼。
人們啊,不必挖空心思去做高官。每個人,保持尊嚴,放眼長遠,盡心竭力,突破世俗,公而無私,便是人生價值,便是歷史地位。
就像谷文昌——這東山島的恒星。
只要有時間,只要有人類,他就會在這片天空中,閃閃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