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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百家》2024年第1期丨吳曉娥:向晚
    來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1期 | 吳曉娥  2024年02月06日08:32

    八月十四,月亮已很圓。

    他坐在我對面,那么安靜,帶著靦腆的安靜,安靜到我有點不好意思,他微微一笑,眼睛彎成一條線,嘴角上提,給人的真誠發(fā)自內(nèi)心。他突然收起笑容,側身去背包里掏東西,背包很大,摸了幾下,拿出一塊月餅遞給我,微笑著說:“中秋快樂。”依然真誠,這應該是天性,骨子里的天性,找不出絲毫瑕疵的真誠的天性。我接過月餅,“呦”了一聲,說:“怎么還帶月餅。”“中秋了嘛。”簡單地回答,不容置疑的語氣,多細心的孩子。

    我第一次吃火鍋。聲音不大,真真切切。

    我看著他,他上半年過的成人禮。早聽說他家庭條件不好,具體怎么不好,不知道,只知道很坎坷。我能理解坎坷的含義,我曾經(jīng)也很坎坷,但我的坎坷總有貴人幫忙度過,我不知他坎坷的具體內(nèi)容,怎樣度。他說找我有點事,必須當面說,我想到應該和坎坷有關,也想過他需要,我能幫一定幫一把。我問,怎么了,到底什么事。他一直很安靜,不時用微笑掩飾不好意思。

    明亮而溫暖的燈光灑滿餐廳,照亮每個角落。大部分客人涌向二樓雅間,一層大廳顯得十分優(yōu)雅,和男孩的安靜達成無懈可擊的和諧。機器人按指令把菜品準確送達每個餐臺,被服務人員合理安放在餐桌上。我又點兩瓶啤酒,酒能助興,還可以讓人打開心扉,他沒有拒絕。鍋里湯汁開始翻滾,熱氣讓男孩帥氣的臉有些模糊,仍不失英俊。我用公筷夾了兩大柱肉,放進男孩面前的小火鍋里,我想讓他多吃點。

    自古忠孝就不能兩全,對嗎?

    我抬眼看他,我知道故事開始了。

    既然有“自古”兩字,就是誰都不能做到,包括你我。我迎合一句。

    我想辦居家學習,照顧父母,他們太不容易。他小聲說,眼睛不再看我,笑容也收起來,筷子不停在碗里撥弄。

    我媽媽小兒麻痹,小兒麻痹也就算了,還是聾啞人。順著朦朧的熱氣,仍能從側面看到他眼圈發(fā)紅。我沒出聲,任他說下去。爸爸說,在我之前有過幾個孩子,也許是哥哥,也許是姐姐,但都沒了,到我,坐住了。我能坐住也很不容易,生我時,媽媽不服麻藥,大夫用繃帶把她固定在手術臺上,媽媽硬生生把我生下來的,該有多難,多難啊。

    他依舊不看我,依舊安靜地說話,聲音不大,但能感覺內(nèi)心的疼痛。我是母親,知道生小孩的痛,我痛的時候,嗓子都喊出血了。我不知道聾啞人怎么喊,應該是咿咿呀呀的喊叫,四肢不能動的咿咿呀呀的喊叫。我突然覺得一陣眩暈,渾身血液往上涌,但沒出聲,靜靜地聽他說話。

    老天讓我替哥哥姐姐帶給媽媽疼痛,老天允許我替哥哥姐姐享受人間疾苦。也許是媽媽只負責生我,而不能照顧我,才讓她忍受這種痛吧,其實她連自己都不能照顧。我是爸爸一手帶大的。

    我故作鎮(zhèn)靜,邀他喝了一口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人生總會經(jīng)歷一些事,藏在每個人內(nèi)心,慢慢變成讓自己堅強的財富,督促自己盡快長大,成熟,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故事。

    到現(xiàn)在,我都沒喊過一聲“媽媽”,她聽不到。但我們能很親切地交流,用手語和眼神,我們能懂對方的心,彼此關愛。我悄悄把手機拿到餐桌下,翻看“媽媽”的手語:右手食指直立,指尖左側貼在嘴唇上。突然眼睛濕潤,差點說出“讓我做你的媽媽”,又怕能力不夠,生生咽了回去。

    我讓他把父母的照片發(fā)給我。媽媽方形臉,微笑的臉龐上,眼角明顯下垂,布滿不太擁擠的皺紋。他長得像媽媽,和藹可親,如果不是生活不能自理,一定是個好媽媽,我想起男孩說的,他能和媽媽做親切又知心的手語和眼神的交流。我能理解,這是作為一個母親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身體障礙阻擋不了母性的偉大,阻擋不了母性的愛。照片是半身像,我想象著她走路的樣子,小兒麻痹應該是一瘸一拐的,或者一條腿拖著走路,我沒敢多問,總之她不能自理。

    我愛媽媽,她給了我生命,沒讓我和哥哥、姐姐一樣在腹內(nèi)夭折,雖然她不能照顧自己,不能照顧我和爸爸,但有她,我就有家,有媽媽。可媽媽身體越來越軟,骨頭都軟了,自己穿不上衣服。她每天早上都要大喊,給自己力氣,就像每天都在給自己加油。

    我猜想她一定是因為無奈而高呼,但沒說出來,我怕?lián)羲槟泻⒌南M夷芨杏X他骨子里的堅強,掩蓋不住的堅強,我悄悄攥緊拳頭。

    我想居家學習,照顧他們,我怕,怕哪天他們就離開了,再也沒有機會,我不想讓自己后悔,遺憾,痛苦終生。其實我爸爸身體也不行,一只腎已經(jīng)衰竭。

    突然,我不敢再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話進行安慰,多么虛偽,我從大腦里重新搜索一些詞:你得先讓自己強大,身體、精神、經(jīng)濟,讓爸爸、媽媽覺得你能依賴,可依賴。你還得先學會愛自己,才能知道怎么愛親人,愛朋友。這次,我用的句子是“先讓自己強大”,他贊同了。可這幾個字構成的句子,有多難做到,誰都想有個安樂窩,在親人的寵愛,呵護下成長,但有時必須堅強,那不是天生的,是環(huán)境造就的,是性格的扭曲,這堅強需要內(nèi)心的支撐,只能硬,必須硬,一旦軟下來,就真得軟塌塌。

    他又開始講述。

    我爸爸年近古稀,有腎病,前幾天出院。

    我想起前段時間他幾天沒上課,后來知道他父親住院,他去陪床。

    爸爸第一次生病時我六年級,那天正在上課,被爸爸叫出去,他說得住院,需要我陪床。我收拾用品,我一直聽話。

    我第一次感覺生活的恐懼與無望,強壯的父親躺在病床上,面容蒼白,雙眼微閉,額頭上帶著細細的汗珠,頭發(fā)凌亂地散落在枕頭上,整個人無精打采。手臂放在彎曲的身體兩側,手掌發(fā)紅,那是長時間靜臥造成的。胸腔輕輕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那么困難。臉上滿是疲憊和無助,我在他干裂的嘴唇上用棉簽擦了一遍又一遍,我們都知道,他的身體正經(jīng)歷一場嚴峻的挑戰(zhàn)。更可怕的是尿盆里的血,我倒掉一會兒又會紅,導尿管流的都是紅色液體。我怕極了,但不敢哭,必須忍住,任眼淚掉在地上、盆里,在洗手間我終于哭出聲。想想離現(xiàn)在已有六年了。他非常鎮(zhèn)靜,好像在講別人的事。

    誰都有經(jīng)歷,我也一樣,我十歲時父親去世,后來繼父去世,都是痛苦的經(jīng)歷,但看現(xiàn)在的我,很好,我沖他笑了笑。可是,我知道,這種好是用無數(shù)的傷換來的,這種好帶有疤痕,笑起來也疼。可我得安慰他,鼓勵他渡過難關,也許言語起不到任何作用。

    爸爸出院后一直吃藥,吃藥對腎不好,又不能不吃。四年前,又嚴重了,出院后一直帶著導尿袋,沒摘過。他眼里含淚了。爸爸四十六歲才有了我,唯一的一個孩子,還差點丟了命,是爸爸,是爸爸救回我的命。他哽咽了,聲音顫抖。我不敢吱聲,怕打碎他的心事,撿拾是件麻煩事。我只能靜靜地陪他,任他把心事痛快淋漓地吐出來,還他快樂男孩的原型。他慢慢卸著情緒,逐漸恢復正常,繼續(xù)說話。

    九歲時,一天突然肚子疼,一陣陣劇痛,還惡心,嘔吐,爸爸背著我去診所,他不太胖的后背有力又溫暖,跑起來一顛一顛,我摟緊他的脖子,哭得厲害,我能感覺到爸爸脖頸上的汗,診所讓去大醫(yī)院。可遵化醫(yī)院還是治不了,要求轉院。他又幾經(jīng)周折帶我到唐山醫(yī)院。住院吧。我終于被收治,大夫這句話讓爸爸松了口氣,這話救命啊,雖不知病因。

    我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白色床單,白色墻壁,透明的輸液管,冷冰冰的,感覺陌生極了,爸爸在病房外打電話,那不是說話,是祈求,是哭訴,我靜靜地聽著,他和親戚借錢,那次他湊足了一萬。他用借來的錢給我買皮皮蝦,我最愛吃的。吃著吃著突然肚子又疼,扭曲得疼,大夫卻因此查出病因,紫癜。治療時一個月不許進食,輸營養(yǎng)液,然后各種吃藥,吃激素。其實我原來并沒這么胖。他靦腆地笑,不是為胖,是為治好的病。

    我是爸爸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的,我知道爸爸疼我,所以從懂事起,我就學做家務,什么都做,力所能及地做,照顧媽媽,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做菜做飯,我什么都會,爸爸也輕松許多。但他不知足,總埋怨我,怨聲載道,我躲在角落里哭,我不明白,鄰居都夸我,他不夸。

    我終于有機會接話了,又開始循循善誘,你懂事,你爸爸肯定高興,他一定是希望你快點長大,自立自強,他就不用再擔心。表達愛的方式不一樣,你要多理解他。晚來得子,好多事無能為力,他多盼望你早點成家立業(yè)啊。他理解了。

    這孩子的確懂事,他做假期工,小時工,開網(wǎng)店,做服務員,做家政,有機會就會找事做。他的第一桶金用來還賬,那是為他蓋房子拉下的賬。我理解他父親,怕自己有一天做不動了,房子再也蓋不起來,死也不會瞑目,他怕對不起孩子。

    我也責怪爸爸,每次出院,都囑咐保養(yǎng)好身體,可他就是不聽,哄著也不聽。我賺的第二筆錢,是要帶他去看病的,再借點去北京大醫(yī)院看看,他不理我,我不明白他怎么就不理解我。他眼眶又紅了。我都說了,我能賺錢還賬,可他的身體不等人啊,一只腎已經(jīng)衰竭,慢慢就是另一只。插的管子也換到腹部,那種苦只有自己知道,可每次出血都是不注意造成的,別人再心疼,他不心疼自己也沒用。不行,我必須辦理居家學習,我要照顧他們,我必須盡孝,不能讓他們白養(yǎng)我。

    說這些話時,他好像沒了力氣,無能為力的感覺,他渴望學習,想讀大學,可他怕,自己心愿完成后,沒機會盡孝,自己就成了不孝子,那就不是他了。

    我心里酸酸的,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感覺我懂,我更懂無能為力的滋味,他說的我都經(jīng)歷過。可是,北京大醫(yī)院,何其難啊,他,19歲,攢的兩三千塊錢能解決什么問題,我也懂他爸爸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去醫(yī)院只是扔錢,他已無藥可救。我又看看他發(fā)給我的照片,照片上的爸爸,眼神迷茫,困惑,無助,渴望,期待。

    我喜歡酒店業(yè),我要做店長,甚至經(jīng)理。在圍場打工時認識一位經(jīng)理,人特別好,有能力,人脈廣。他從服務員考到店長,又考上經(jīng)理,一個月賺近萬,我們是好朋友。我也要像他那樣考經(jīng)理。他讓我假期想打工就去找他,他教我怎么做店長,怎么帶旅行團。這話他去年和我說過,說暑假還去找他打工,他人好。可暑假他沒去圍場,留在霧靈山。我沒問為什么。

    他聲調(diào)由高變低,一股澀澀的味道,暑假還沒到,那個男人的女兒給我發(fā)微信,說他走了。我還單純地問,走?去哪兒了?為什么?他去世了。男孩不斷重復,他四十多歲,怎么就走了,一定是做工太勞累,過度而死。他遇到的第一位貴人,工作上能幫他一把的朋友離開了,他的眼神露出驚恐和無助。

    可我還是喜歡酒店業(yè),我要去北京,北京有大酒店,做前廳,體面,賺得還多。客房賺得少。餐廳太累,要到晚上十一點,腳疼,特別疼。再開個朱砂店,我懂很多朱砂方面的知識,對,找個最好的位置開總店,再開分店。我說我可以給你投資,他笑著說,還可以幫我賣貨。我也笑了,一晚上,我們第一次開心地笑。我說還可以學學《易經(jīng)》,他說他喜歡這本書,里面有很多讓心開闊的道理。恰好前一段時間我買了本,還沒開封,我說送他。他又一次開心地笑,一個男孩該有的。

    打工很鍛煉人,第一次打工在村里,修板栗,板栗太小,特別不好修,我白天在家里干活,下午五點到夜里十二點修栗子,賺六七十或七八十,按斤計算,干有十天,他們找黑工。吳姨,干家政苦,大冬天,在窗臺上爬來爬去,用酒精擦玻璃防凍,那么高,我害怕,還凍手,可我能堅持,一個臘月管吃能攢很多錢,我要給我爸看病,必須去北京大醫(yī)院,我怕有一天這個家就剩我自己,真的,特別怕。

    他把我當成親人一樣訴說,心里已消除隔閡,我不說話,任他說。他說從沒和任何人說過,怕別人笑話,看不起。我今天覺得心里特敞亮,吳姨,我真去過大酒店,維也納,聽名字就大氣,大酒店鍛煉人,我憑本事當了領班,工資比原來高幾百。大酒店形形色色的人,長見識。一次遇到幾個小混混,他們欺負我,我辭職,經(jīng)理幫我換了宿舍,半夜他們還去踹門。吳姨,最后我還是該和他們說話就說話,沒發(fā)生什么一樣,多鍛煉人啊,讓我的心變得能容事。放一天假我也能找到活,我有工作經(jīng)驗,也有找工作的經(jīng)驗了,短工就去農(nóng)家院,他們臨時需要人,干完結賬就走人。

    我聽著,一個不滿二十歲孩子講自己的經(jīng)歷,心里萬般難受,我也和他講自己的經(jīng)歷,想證明,人生就是經(jīng)歷,各種經(jīng)歷,過了這個關就好了,必須想辦法度過去。但我并沒受多少苦,我一直有爸爸媽媽愛我,親爸愛我,后爸也愛我,他們努力讓我過上好日子。可眼前的男孩不是,他必須自強自立,他得賺錢養(yǎng)家,養(yǎng)著爸媽,幫他們看病。他說,孝敬父母是給自己積福。

    他說明天回家把西屋的炕找人搭上,來客人可以住,把爸爸安置一下,要出去賺錢。他掐著手指頭按月算,一年能存兩三萬,他說已經(jīng)決定了。那時已21點一刻。可是北京他認識誰呢?真正的星級酒店至少也要大專學歷,他高中還沒畢業(yè),我眼里閃出一絲心疼與無奈,心中滿是對他的擔憂。

    今天八月十五,他發(fā)來一張圖片,導尿袋,里面充盈著紅色的液體,那么扎眼,下面附一行字,我爸爸出血又嚴重了。其實他不說,我也能猜到。我問吃月餅了嗎?他說本不想吃,還是吃了一塊,儀式感不能缺,我本想給他發(fā)個紅包,伸出的手又縮回來,我怕傷害他的真誠。我還想,他爸爸可能需要換腎,也許是兩只,但不能說。

    窗外的月亮真圓,我猜想男孩的表情,一定被傾瀉的月光照亮,像山又像紙,脆弱又強大,負重又輕盈。

    吳曉娥,教師,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承德市作家協(xié)會理、散文藝委會主任。有詩文發(fā)表于《詩刊》《詩選刊》《詩潮》《當代人》《西部》《天津文學》《四川散文》《華中文學》等報刊。著有詩集《黑白色》。曾獲李煜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