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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滇池》2024年第1期|琬琦:陽臺 
    來源:《滇池》2024年第1期 | 琬琦  2024年02月02日08:46

    那時,我正在睡覺。房間里很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睡得很沉,聽不到所有的喧鬧和沉寂。后來我漸漸醒來。有人走來走去,鍋碗瓢盆的碰撞,說話,有食物的香氣飄到床邊。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是肉類的香。似乎是在鍋里燉了很久的豬蹄,香得霸道,繞床三匝,徘徊不已。我的肚子立即發出一串饑餓的鳴叫。這房子隔音真差,鄰居家請客的聲音好像就發生在我家客廳里。同時,我再次懷疑,我的開放式廚房里,抽油煙機的煙道沒有裝止逆閥。這樣,共用煙道的其他住戶做飯時,菜的香味同時也會出現在我家。

    我繼續躺了一會,摸到枕頭邊的手機,翻了翻微信。有一個中介向我推銷一套房子:“這肯定合你意,就是一個大單間,配有衛生間和廚房,你可以像你設想的那樣,在兩面墻上打造大書柜……”他還發來了圖片。入戶門的對面就是陽臺,落地大玻璃。門口左手邊是小衛生間,右手邊留了一點空間,可以做一字形小櫥柜。這樣,房子里就剩下了兩面墻。這其實就是我現在住的房子,去掉兩間臥室而已。當然,一個人用足矣。不過,要不要換呢?

    咣當——

    什么東西,好像是鍋鏟之類掉到地上了。有人“噓”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小心點,她還在睡覺。”

    實在是太過分了,連悄悄話都能聽見,這什么破房子!看看位置合適就換了吧,以大換小,說不定除了中介費和裝修錢,還能剩點錢出來。不過,換房的心思不宜表露過急,先晾一下這個中介,晚點再回復也行。

    微信群里發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視頻:一小區塌方形成了大坑,混黃、急促的洪水一直往大坑里灌。一幢樓就處在大坑邊上,樓上的人驚慌而又著急。一個柔弱的女聲在說:“我們這邊已經斷水斷電了,也沒有人來救援,洪水一直這樣灌,不知道我們這幢樓能不能撐得住……”

    臺風季。泰利、杜蘇芮、卡努……這些名字聽起來像一群友好的人,事實上卻是暴虐者。我一直居住在這個小縣城,大家似乎有一種地理上的優越感,就是盲目地相信這里雖然地處偏僻,卻是一塊風水寶地。不管什么樣的臺風、地震,到了這里,都已經是強弩之末,最多掀翻一兩座破舊的泥瓦房,或者拔掉一兩棵本身就瀕臨腐朽的老樹,要不然,就是讓所有的街道短暫地被雨水浸泡那么一兩個小時。然后,一切都過去了,人們走上街頭,清理枯枝敗葉和被洪水遺棄的拖鞋、塑料袋、爛衣服等等,臉上掛著幸運者而不是幸存者的微笑,然后生活恢復正常。

    樓下傳來孩子們的嬉戲聲,他們在追逐打鬧。似乎還有音樂聲。我下床,光著腳板走到飄窗前,拉開窗簾。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這么說,我這個午覺一直睡到了黃昏。樓下有路燈的光投射上來。朦朧的月亮掛在窗戶左上角的天空上。當然,它在防盜網外面,我在防盜網里面。月亮似乎在發出一種召喚。可惜我不是狼,不然,就可以對月長嘯,吸取它的精華,然后,一頭撞開這防盜網,飛奔而去。我能去哪里呢?窗外也是群樓,群樓的邊緣有一圈起伏的山影。如果我是一匹狼,那些山影就是最好的歸處。當然,我對山林并沒有什么好感。我來自山村,從小就在山林里打柴、采野果,被山林里碩大的蚊子、詭異的蛇追著跑。在那里,夏天最悶熱的時候,我們都不得不掛著又厚又沉的土布蚊帳睡覺。早上醒得遲了,鄰居大嬸會穿堂入室,徑直走到我的床前,撩開蚊帳笑話我,說:“我看看這個大懶豬怎么還不起床。”

    我希望自己的眼睛里能飛出刀子,不動聲色地扎進她沒有邊界感的手腕上,讓她見識什么叫鋒利和冰涼。但是她眼神不好,撩蚊帳的動作,隔幾天就會重復一次。

    從十二樓的窗臺上往下看,看不到孩子們的身影,也無從辨別音樂的來源。不是那種大吼大叫的唱K的歌聲,似乎是吉它彈唱。這讓我想起了小安。當然,下面沒有小安的身影。只有一片小小的綠地,綠地中間有一個邊長約為兩米的方方正正的白色建筑,大概凸出草地一米多高,沒有門,四面墻上全是柵欄。那是地下車庫的透氣室。小區是個袖珍小區,只有五幢樓,呈7字形排列。透氣室也小,小得像一塊積木。

    我在飄窗的窗臺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這窗臺有70公分寬,180公分長。我給它鋪上了軟墊,裝上窗紗和遮光度99%的窗簾。白天,陽光強烈的時候,我就拉上白紗。如要睡覺,則拉上窗簾,房間里立即從白天變成了黑夜。有時候,我會靠著枕頭在窗臺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所以當小安說,飄窗最適宜讀書的時候,我不知道該表示贊同還是表示否定。

    “咚,咚,咚!”

    傳來菜刀剁在砧板上的聲音。那有節奏的砍剁聲不知道從誰家的刀刃上出發,七拐八拐,撞進了我家。甚至,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聲音還在一下一下地撞擊我的房門。隨著菜刀剁下,白斬雞的香氣漸漸占了上風,從窗戶和房門的縫隙擠了進來。我的肚子又發出了幾聲歡快的“咕咕”聲。

    我吞了一口口水,饑餓感結結實實地從胃部涌上口腔。也許這不能算是缺點。當你一天到晚都一個人呆著,這些從鄰居家涌進來的飯菜香氣和吵鬧聲,也是一種陪伴。當然,半夜三更的吵架聲不算。昨天晚上,我樓上的住戶就吵了一架。他們是外地人,說的是一種方言,又快又尖,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地響個不停。我能聽到他們在我的頭頂上走來走去地互相掃射,那些陌生而又惡毒的語言,一連串一連串地射進對方的身體。有些語言沒有瞄準,落到墻上,沙發上,桌子上。很快,我聽到摔東西的聲音。那時已經是夜里11點多了,我在黑暗里仔細辨認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遙控器開花了,電池和蓋子飛濺于幾處。茶葉罐子在地板上傾倒,殷勤地漏出一小撮茶葉。塑料盆彈跳起幾道弧線后,最終滾到墻角。還有一些沉悶的聲音,聽起來像書砸于地板,也可能像拳頭砸在身體上?然后有女人哭泣的聲音。哭泣沒有方言,那些透明的、又咸又澀的眼淚,傳達出來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傷心、絕望和不知所措。在這些吵鬧聲里,整個小區都安靜了,五幢樓像五只巨大的耳朵,在路燈朦朧的光里支愣著。

    很久很久之后,女人的哭聲漸漸消失,像一只黑天鵝慢慢游向黑夜的池塘。五只耳朵剛剛松弛了一點,突然又豎起來——哭聲又起來了。聽了一會,我才意識到是二單元那個嬰兒,他幾乎每晚這個點都要哭鬧一會,然后才重新睡去。嬰兒的哭聲與女人的哭聲是有區別的,他自帶一種明快的節奏,里面蘊含著單純的急迫和委屈。他可能是餓了,渴了,或者哪里不舒服了。他的哭聲里沒有絕望這種東西。

    后來,小區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卻輾轉反側了很久。我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想起我也曾一夜一夜地與嬰兒及自己的哭聲為伴。我起來喝了一次水。陽臺上的窗紗沒有拉上,外面遙遠的燈光影影綽綽地投在地板上。路過空著的那間臥室,里面那張空蕩蕩的床上仿佛有透明的呼吸。我感到害怕,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進房間,用膝蓋跪著上了床。一只拖鞋啪的一聲掉下去,響聲把我嚇了一跳。我伸下另一條腿,把另一只拖鞋小心地脫掉。后來我又起來上了一次廁所。為了減少噪音,我索性沒有穿拖鞋,而是赤腳踩在地板上。多好呀,我喜歡這樣的地板,每一寸都是我親自打掃干凈的,每一步都是我的腳底在親吻。再后來,我突然想起,也許第一只拖鞋落到地板上的聲音,會把樓下的鄰居驚醒。那么,他(她)可能會一直等著另一只拖鞋落下。于是,我在床上像一根秒針一樣旋轉起來,把頭和手探出床邊,撈起一只拖鞋輕輕地摔了下去。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好笑,就翻身抱著一只柔軟的枕頭笑了一會兒。枕頭上有藍月亮洗衣液的味道,還有陽光晾曬后的味道。

    “小安,你看,我過得挺好的,我的懷里既有月亮,也有太陽。”

    說完這樣的話,我又默默地想了一會小安。瞥了一眼枕邊的手機,凌晨兩點多了。小安此刻也睡了吧。我和小安之間,隔著多少遙遠的山影呢。想起那次我去見小安,在動車上就能感受到,車子在不斷地上坡,上坡,不斷地鉆隧道,鉆隧道。那漫長的旅途變成了黑白電影膠片,在忽明忽暗中飛快地切換。當然,那一次,我并不知道我是去見小安。我并不知道,在那樣一個陌生的城市,過街的地下通道里,會有一個抱著吉他彈唱的小安在等著我。那天,當我徑直走向他時,他恰好唱起了一首過氣已久的歌曲:

    “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

    嗯,我就叫小薇。在我年輕美麗的時候,這首歌剛好四處流行。我在他的面前駐足,看著他修長的、不斷地撥弄著吉他的手指。地下通道幽暗,但是,那些手指上,卻有星光在翻飛。

    后來,我們就住進了彼此的微信里,有了很多或長或短、或濃或淡的對話。有時,小安會向我打聽,從他的城市到我的城市,坐飛機要怎么來,坐動車又要怎么來。他肯定是計劃要來看我了。但是,我從來不問他什么時候來。我想,他肯定想給我一個驚喜。這樣,每次在陽臺上遠眺的時候,我就想象小安正在穿越那些無窮無盡的山影,他會順著我去見他的路程來找我,一路上黑白電影膠片以相反的順序切換,如同時光倒流,他會重新遇見年輕的我。

    我為這樣的想象激動著,準備著。我給自己買了許多吊帶睡衣,粉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最近這一件是藍底碎花的,正穿在我的身上。它家常、慵懶,又有一點點嬌憨,正好是小薇的樣子。現在,我穿著它,打開了房門,只三四步,就到了客廳里。

    廚房里的抽油煙機正嗚嗚作響,有人在鍋上翻炒著什么,有人在旁邊斬雞肉,有人正彎腰從冰箱里拿著一些瓶瓶罐罐。還有一個人端著一盆豬蹄從我眼前走過。那只盆很好看,是我上周剛從京東上買的,深綠色的釉面,盆內側還有細細的葉子。豬蹄堆得太滿,把葉子掩蓋了,只看見那些醬香的肉皮顫巍巍地抖動。我的書架上擺滿了酒,各式各樣的酒瓶子,裝著各種顏色的液體,倒是挺好看的。大門洞開,不時有人掀開門簾,笑嘻嘻地走進來。沙發上也坐著人,他們在玩紙牌,幾杯奶茶堆在茶幾上。

    我有點懵。

    我走向入戶門,仔細看了看。我的門不見了,只剩下一個門框。這個原配的豬肝紅大門曾讓我傷盡腦筋,想換掉它,但實在是沒有錢了。后來我靈機一動,從某寶上淘了一幅門簾,上面畫著兩位憨態可掬的門神,色調正是棕紅色的,掛在門洞上非常協調。我把頭伸到大門外找了一下,確實沒有門,門不知道哪里去了。誰把我的大門拆了?電梯門倒是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了出來,直接朝我走來。我趕緊閃開。

    走進廚房,發現雞肉已經擺好盤,黃澄澄的雞皮泛著油光。鍋里炒的是花甲,紫蘇和蔥姜的味道逃逸出來。我問:“這是誰的菜?”炒菜的人看了我一眼,我發誓我并不認識他,他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說:“5號桌的,馬上就好了。”

    5號桌?我轉身看看,我的餐桌上擺滿了各種碗碟、調料,明顯,它已經淪為一個工具桌。那5號桌呢?5號桌在哪里?

    我忍不住喃喃自語。冰箱前的那個人直起腰來,把幾罐啤酒放進在桌子上等待著的一個托盤,然后端起托盤一陣風似的走了。他一邊走一邊沖我說:“喏,5號桌就在外邊。”

    我順著他的方向往陽臺看去,頓時一陣頭暈目眩。我的陽臺!我的花了大價錢用斷橋鋁封的陽臺,那閃亮閃亮的落地玻璃窗不見了!原本拆掉的黑色鐵藝欄桿又回來了,中間還開了個口,端著托盤的人就從那個開口里走了出去。我跑過去一看,開口外面竟然是一個很大的露臺,幾乎有我們這幢樓的樓頂,也就是四套房子合起來那么寬。露臺上擺了很多桌子,每個桌子上都擺著食物和飲料,還有一個水母狀的小燈,燈罩上寫著一些數字。那應該就是桌號了。有些桌子有很大的遮陽傘擋著,有些桌子就在露天底下。露臺的圍欄上掛著一閃一閃的燈帶。遠處有人在彈吉他,唱著我聽不懂的英文歌。有人坐在桌子邊上吃東西,有人走來走去,還有人拿著手機在拍照。

    這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徹底糊涂了。好像也不是驚慌,只是整個人有點懵。我跟著一個小姐姐走向露臺。立即,腳底的感覺告訴我,露臺的地板很臟,有塵土、砂粒還有一些粘糊糊、油膩膩的東西。但是,腳既然已經臟了,我就不打算回去穿鞋子了。我從兩排桌子的中間穿過去,走向露臺的盡頭。我不知道這個露臺是什么時候存在的。我發誓,買房的時候陽臺外面絕對沒有這個露臺,不然,我也不可能一次次站在陽臺上看風景。但是如果真有這樣一個露臺也不錯,來這許多人也可以接待。如果沒有人,我甚至可以在露臺上跳舞。不對,我并不懂跳舞。

    吉他歡快地響著,在人們喧鬧的聲音間隙,吉他和歌聲以一種隱定的節奏閃現著。我一邊朝它走去,一邊忍不住觀察那些坐在桌子旁邊的人。他們的表情是放松、怡然的,那樣子并不像是惡意闖進別人家的,也不像是第一次到這里來了。我東逛西逛,很想找個位置坐下來,跟他們一起吃喝。但奇怪的是,這時的我并沒有感覺到餓。這是夢嗎?據說,夢是沒有香味的啊。我抽抽鼻子,空氣里彌漫著各種食物的香味,還有淡淡的香水味。我承認,這一切雖然讓我措手不及,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有一點喜歡這種氣氛。難道是因為一個人孤獨得太久了嗎?

    我總想邀請我的朋友來家里做客,但是她們總是各種忙,忙老公忙孩子忙家務,有時候也忙著孝順老人、探望朋友。整個世界,只有我顯得無所事事。后來我猜想,一個離婚獨居的女人,可能是這個小縣城里茶余飯后的笑料和談資,但顯然不是適合作為親密朋友的人選……

    我赤著腳往前走著,心里有一點著急,但腳步卻快不起來。我不知道我在尋找什么,那若隱若現的吉他聲,像魚餌吸引魚兒一樣吸引著我。這中間,有人跟我打招呼:“嘿,小薇!”

    我朝著聲音看過去,那是一張熟悉的臉,但我卻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誰。看她那親切、熱絡的表情,應該是一個交情不錯的朋友。她朝我舉起手中的杯子,說:“今天的奶茶不錯!”我沖她笑笑,又繼續往前走去。

    人真多,端著盤子的服務員,竄臺子的顧客,還有一些孩子突然跑出來,差點把我絆倒。但謝天謝地,我終于來到了露臺盡頭。那里有一個簡易舞臺,幾盞落地射燈,幾個支架支著話筒。一個人站在舞臺上彈著電吉他,一邊彈一邊唱著英文歌。他很高很瘦,頭發很長。他唱歌的樣子安安靜靜的,看起來有幾分憂郁。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不是小安。

    我站在舞臺前面看了一會,嘆了一口氣,心跳慢慢地平息下來了。于是,那種懵懵懂懂的感覺又浮出了水面:這是怎么回事呢?也許我應該回房間去,再睡一會就好了。就像我媽媽說的,不管發生了什么事,睡一覺可能就好了。

    我轉過身,垂著頭,慢慢地往回走。

    “嗨,你要去哪里?”有人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看到了一雙穿著帆布鞋的腳。然后是淺藍色的牛仔褲。然后是淺灰色的T恤。T恤上印著一幅簡筆畫,少年閨土正在月光下的瓜地里用叉子刺一只猹。然后,然后,是小安的臉。

    胡茬有點長,有點亂,嘴角微微上翹,眼神明亮。是小安。

    我低下了頭。啊,原來我還穿著吊帶睡衣。幸虧是藍底碎花的,幸虧是棉布,不然,這不穿內衣的樣子,可丑死了。可是,我本來就打算穿這件睡衣見他的呀。有什么關系呢?對了,我還赤著腳……

    我抬起眼睛,沖他羞澀地笑笑,想奪路而逃。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對我說:“來,到這邊來。”

    他把我帶到舞臺左邊,露臺的欄桿邊上。他讓我看遠處。天已經黑下來了,下面,小區外的群樓上燈光燦爛。再往遠,我當然知道那是群山。只是現在,山的影子已消失在夜空的影子里。我說:“這風景我天天看,沒什么好看的。”

    “嗯,我知道你天天看。什么云啊風啊雨呀的。”他笑。他身上傳來淡淡的汗味,讓我的心跳又慢慢地加速起來。

    “然后呢?”我故作鎮定地問。

    “我是想告訴你,我就是從那條小路上找過來的。”他用手指指了一下。小區對面另有兩個小區,中間有一條種滿芒果樹的小路。按理,他從火車站過來,不應該走這條小路呀。看我疑惑的樣子,他又笑了:“你不是說過,經常在陽臺上張望,希望我出現在這條小路上嗎?”

    我的臉一點一點地燙了起來。是啊,我寫過一首詩,題目就叫《陽臺》:

    云朵降臨,天鵝垂下雙翼

    大魚在空中嬉戲

    隱秘處,烏鴉的隊伍一點點萌芽

    一場暴風雨

    托一棵羊蹄甲發來電報

    水珠一顆顆滑落,陽臺合上玻璃

    我合上眼簾——

    這樣的時刻適合禱告:

    假如雨水忽然停了

    假如你忽然從那條小路上走來

    寫詩那天,在陽臺上,我目睹了一場大雨的降臨。很明顯,那雨先是降落到遠方的山林里。然后,雨像列隊的步兵,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以風一般的速度跨過一座座高矮不一的樓房,來到了我們小區。我看著雨水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發出跶跶跶的聲音。雨也是一柄機關槍,很快就把我的落地窗打得模糊一片。雨的大軍過境很快,玻璃重新變得清晰,對面那排翠綠的芒果樹又浮現出來。我有點惆悵地想,這就是臺風水了。如果小安出現在路上呢?如果一陣臺風突然把小安從他的城市里拔地而起,安安穩穩地送到我的陽臺上呢?

    “所以你就特地繞行嗎?”我問。

    “是啊,可惜你沒有看到。”

    他看著我,目光葳蕤如同盛夏的山林。我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說:“我剛才睡著了,這是剛起來呢。”他的目光下移,停在吊帶睡衣上,說:“我看出來了。”

    我又氣又窘,捂住胸口,說:“不準看!”

    “挺好看的,為什么不準看。”他的眼睛深處泛起笑意,是一種春風吹開一樹繁花般的笑意。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是這樣沖我笑的。然后,命運的齒輪開展轉動。

    我心虛地環顧了一下四周,人們依然沉浸在音樂和晚風之中,并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小安遞過來一杯啤酒,說:“喝一杯吧。”

    于是我們碰杯。杯子是黑色的陶瓷杯,酒在里面輕輕晃動著,一串串燈帶、星光以及笑語、音樂也在里面輕輕地晃動著。我心里依然有疑惑:為什么要用這種杯子喝啤酒?這明明是日料店里喝玄米茶的杯子呀。但是管它呢,小安來了,小安真的來了呢。

    小安仰頭喝酒,喉結滑動著吞咽下去。我突然想起一個說法:男人的喉結不能摸,一摸就相當于調情。這讓我臉上一熱,趕緊舉起了酒杯。清涼而又有一點點苦澀的啤酒流過喉嚨,很是舒服。同時,我注意到,喝光了酒的杯底出現了一張臉。那張臉有點變形,下巴和額頭往中間壓縮,眼角、眉稍和耳朵往斜上方拉長。我知道,這張臉是我的。但是,它看起來竟然有點像狼的臉,眼珠灼灼地,閃著瑩光。我眨了眨眼睛,突然,我的臉消失了,杯底消失了,整個杯子也在我手上消失了。我抬起頭來,小安已經消失在空氣中。隨之消失的是音樂聲、人語聲,那一排排桌子,美食,許多正在談笑、吃東西的顧客。一個小孩從我眼前一閃,就消失在地板上。跟著消失的還有一罐罐啤酒,插著吸管的奶茶,正端著托盤向我們走來的服務員,整個露臺,也許還有遠處的山林,還有那列日夜兼程正在穿越隧道的動車。

    我發現自己仍然站在陽臺上,眼前的落地玻璃窗完好無損,但窗外群樓卻多數是黑的,只有零星的燈光。我回過頭,客廳和廚房到處都是一片空空蕩蕩的黑暗,并沒有誰在其中忙碌。入戶門緊閉,依稀可見兩位門神還是以呆萌的表情為我站崗放哨。側耳傾聽,鄰居們都很安靜,哪里傳來汩汩的流水聲。我從地上撿起手機摁了幾下,沒摁亮。這才記起,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它就沒電了。整幢樓、整個小區都沒電了。拉開紗簾,夜色已深,月亮爬得更高了。我把額頭抵在玻璃上往下看,月光照著一片混濁的汪洋。小區被洪水淹了,草地沉入水底,僅剩下透氣室方方正正的房頂漂在水面上,像一張薄薄的A4紙。記不清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那一場狂風暴雨來了又去,來歷不明的水流從四面八方涌進小區。仿佛一場大夢醒覺,我的房子已變成孤島,整個陽臺正像一個祭臺,把我穩穩地托于其上,向外、向上奉獻出去。

    琬琦,本名肖燕,廣西容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曾在《作家》《小說界》《詩刊》《星星》《廣西文學》《飛天》等刊物上發表作品,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