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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福建文學》2024年第1期|楊揚:大年
    來源:《福建文學》2024年第1期 | 楊 揚  2024年02月05日09:24

    01

    很久很久以前,我比現在更關心萬物生長,對豐收比現在更敏感。

    那個時候,我雖則依依不舍地過完大年,一切言歸正傳,心里為著新學期作文若干、日記若干的交差而煩惱,然而,也已然開始期許自然界無數個美妙的大年,一樁一樁想來,帶著欣喜和悸動。仿佛我是它們,是筍啊,春風驚蟄就要破土拔節。是松蕈,在層層溫暖的松針底下撐開了灰色的小傘。是楊梅,夏至那個時候由青轉紅,或者由青轉白,結成珍稀的“白蜜”。很多人,生長在楊梅的故鄉,從童年等到白頭,也未必能碰上一樹“白蜜”呢,更別說領略到那種果子里的柔情蜜意。很多時候,人們略一粗心或膽怯,就與自然界一場又一場盛宴失之交臂。

    我7歲那年正是松蕈的大年。天氣比往年潮熱,一忽如出正月并不久的樣子,一天清晨,魚貫似的人群提筐攜籃往山上去,他們大步奔向藍天下松濤陣陣的山林,經過一段小山坡,消失在樹叢后面。我至今還記得他們一個一個灰藍色的脊背。

    早在正月過大年的時候,他們就判斷說“今年的松蕈肯定是個大年”。那么,山上的松蕈就會成倍成堆地生長。那么,母親也不落后,她指揮父親帶上柴刀和竹筐,給兒女換上舊衣服,自己也打好兩根烏黑的辮子,把兩根發辮的尾端系在一起,一家人利索地跟在了上山的隊伍的后面。這時節,經驗老到的人總會引導正確的道路,讓你接近松蕈。山林清寂,一說笑就有回聲。平時,母親已經說過,在山上不許喊人名,否則鬼聽見了要跟的。所以,大人小孩不要離得太遠,一邊撥樹葉找蕈菇,一邊左右看,別跟丟。一時不見人就叫“哎……”。父親帶著柴刀不為打柴,只預防著灌木或荊棘為難我們。簡直用得上“篳蕗藍縷,以啟山林”了。雜樹的落葉在地面鋪了很厚一層,松針鋪成氈,表面干,底層濕熱。即使正確的道路也需要運氣,碰到幾堆成片生長的松蕈,采滿一筐不費吹灰之力。有便有,不消逾越山梁走遠。也不會走回頭路,往另一側下山就到大路上了。

    大年不易逢,兩年間,甚至幾年間會有一次罷了。小年打動不了母親。偷偷上山,走到陽坡上見著另一側大路時才采到幾個肥胖的“松肥”,蜜黃色,大如碗缽,口感肥油,完全不如松蕈的鮮甜美味,算是聊勝于無。

    最初,家里人不認識蕈菇,下山要請高人“鑒定”,傾筐挑揀一回,鮮艷和完全不認識的蕈菇堅決不能要。高人們又囑咐煮松蕈必放姜末和米粒,若米飯呈藍色就是無毒。松蕈的湯在鍋里翻滾,米粒煮開撈上來,回回都是海藍色,剔透晶瑩,好看而放心。每年第一個大年的欣喜里往往夾雜著危險。一點點害怕淹沒在歡喜之中。

    我的兄長絕不肯以身犯險,無論多么美味也打動不了這少年。他很小就離開山村到城市去讀書和生活了。真的,留在山野之間的人終須大膽、野性。兄長再回鄉是新晉省城文科狀元郎之時,恰為“一日看盡長安花”而來做客。這青年只記得小時候用棉線在田埂上釣青蛙喂番鴨。青年摸著白番鴨的頭頂,回想童年。主人家就殺了那鴨招待他,青年這才為無端摩頂壞了鴨的性命而追悔不迭。又來做客,青蛙已禁捕,犯禁便會有牢獄之災。

    02

    白駒過隙,地老天荒。

    在一座上了年紀的城市里,她醒來。慵懶的氣味從床席間散布到淡青的天空中,城市之晨隨即慵懶起來。男人們籠罩在這氣息里度日,生活如打太極拳。

    女人起得早,第一件事便是生火,給家里的男人預備一瓶水,讓他去市民廣場晨練的時候帶上。這才開始抹桌子、燒沸大鍋里的水。女人的小吃店開在一條弄子里,這些弄子或叫城墻弄,或叫衙后弄、衙前弄,很有古意。弄子不深,隨意就轉到街口,再向前就聽得溪水聲,河風裹挾著河泥與水草的氣息撲面而來,公平合理地照拂到兩岸人家。小城橫貫于兩山之間,東西走向,地帶狹長。勝利街接解放街,與南北濱江路平行,與弄子們保持著縱與橫的老關系。相比臨街一線,弄子地面上鋪的青磚、人家屋頂上的小青瓦更有生活味道。

    我有次拔牙,母親說:“盡量留,哪怕牙根在。自己的牙吃東西有味道。”老街舊日子確如自己的牙,雖然稀落,咀嚼出來的生活,滋味卻好。

    “找老婆比選祖墳都重要。”我們這兒的人說。女人已經超過了50歲,臉龐和身材都比年輕的時候大了一圈,腹部堆積著疲憊的脂肪,眼瞼那兒堆積著褐黃色的斑。她的乳房顯然空乏了,它們像兩只倒空了水的皮囊仍然忠實地垂掛在胸前。她是個大眼睛的女人,衰老絲毫不影響眼疾手快,她抹桌子的動作是一種司空見慣的動作,這是個心中有數的女人。

    離家一小段路那兒——是小城唯一的市民廣場。男人打太極,一般都是陳式。身后是巨大的青石雕塑。那是個銅錢形狀,錢幣面上刻有“政通人和”四個字,也正是廣場最初的名字。比起英雄和古人塑像,孔方兄與四個刻字表達的意義現實而且直接。

    同樣是閩山區的縣城,我們這兒卻要熱鬧得多。街上白天晚上人都多,商店燈火輝煌到深宵,消夜攤到凌晨四五點才打烊。打街上走過的女人年輕、秀麗、時尚,她們的打扮沒有一絲山的氣息,土的氣息,卻有著水的靈動。比如,此刻見到一個穿白色小A連衣裙女子,你去問路——“行政服務中心怎么走?”她的回答細聲細氣,靈巧的身體里透露出毫不吝嗇的熱情。你騎橙色“哆米”或者藍色“小貝”共享電動車到了廣場,又碰到一個女人,她有著瓷實的身體和健康的皮膚,緊裹的碎花連衣裙把她襯托得花容月貌。她認真聽完你的問路,把手往東一指:“喏,就在那兒。新港式過去一點。”她的聲音脆響,語調俚俗卻親切。新港式是縣城的老酒家,我們這兒因其生活的繁華景象被人戲稱“小香港”,“新港式”開在這朝陽路上十分合宜。小城女人的美好也是真美好。

    朝陽路是嶄新的街道,陽光和燈光都格外明亮,小區、超市、影院、酒樓和賓館云集,雜而不亂,樓市之間還有平行的“竹茶一條街”。步行街,黑白大格子燈柱林立,茶館并立,內里陳設多是竹制。茶香裊裊,竹器靈巧。

    朝陽路一帶是我小時候的“勝利洋”,洋上種了白菜、蘿卜、茄子和辣椒等各色蔬菜,還有幾塊連片的水田。家住“勝利”地界,看盡綠色與生機,看盡年年芒種與秋收。本屬于當地農民的地漸漸地種得少了,多租給地界上的工作人員和他們的家屬,比如我母親,我母親的好友——大院里的美金。我極少在這個質樸的名字后面加上阿姨。母親笑問原因,并提醒我可能對全職主婦缺乏必要的尊敬。我沒有直面內心,立刻否認說別人也這么著。“沒有工作”是條線,除了用以劃分階層,還衡量經濟水平。后者實質而且要命。好在,那個時代過去了。令人尊敬的美金阿姨在老家種菜撫養兩個孩子,來到我們大院以后又繼續租“勝利洋”上的菜地,種菜賣菜,幫襯家庭。大院里的阿姨、叔叔,老師、師傅以每畦70斤稻谷的價格租種了院子南面廣闊的“勝利洋”土地,改善了生活,增添了樂趣。他們每個人都是種菜能手,擁有良好的勞動者素質。他們本應擁有的無盡的豐收和大年在城市蠶食吞并了“勝利洋”后戛然而止。

    “勝利洋”外是七星溪,高高的堤岸把洋與溪隔開。我們青春期是這樣度過的:在河邊采擷葦珠串成項鏈和手鏈,讀詩歌,“葡萄園和橄欖林遠到天邊,金色的漁舟在回憶中更遠……”夜晚,聽縣城的文藝青年嘶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或者“那高高佇立在無垠原野的金字塔”。清唱,極其考驗功夫。

    感謝“勝利洋”在消逝前養育了我們,哺育了我們的青春。我的大院如今建設成了“教育大廈”,往日那無盡的豐收與大年已不可追憶。美金也不在了,她沒有進入今年夏天。站在車水馬龍的朝陽路口,我會想起她。

    市民廣場打太極的男人回了家,自然而然地給女人打起了下手。小店的高湯餛飩肉質細嫩Q彈,手搟面筋道,辣椒醬和醋都很香。我付錢的時候毫不吝嗇地表揚。

    “真的好吃?”她問。

    “嗯,好吃。”我說。

    說話間,我想起努力生活的美金。很多時候,我們會在大千世界里看到所懷念的逝者的影子,尤其小城里的蕓蕓眾生,其生活形態具有很高的相似度,活在瑣碎的日常里,男人拼,女人賢。

    03

    “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走過西大橋、南大橋、彩虹橋、雙亭橋、鳳嘴橋,不由得吟出完全不是描述此鄉的古詩詞。尤其重建后的南大橋北岸,灰白的石板路,游廊接磚紅棧道,明麗曲折。

    接個電話,就跟人家說“我在南門橋洞底下呢”。那里,賣雞蛋和咸菜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拂塵趕著蚊蟲,外面溪流緩。仿佛來到江南水鄉,仿佛又到了湘西鳳凰。溪岸人家有一種柔美與狂野兼具的品格。

    所以,這里的人也沒有什么頹氣。

    我極少逛街,但逛到那里不由得會買一點東西,草帽、墨鏡什么的,兩三百元吧,不見得需要。我對朋友說,因為老板娘“俗氣得像我媽”。

    朋友大笑道:“這人,不地道吧,買人東西還不忘記說人家俗。”

    “那要怎樣?我都搭上我媽了,這評價還不算高哇?”

    真的,老板娘穿著寬寬松松的家居服,白嫩的臉龐勻些脂粉,卻掩蓋不了衰老和松弛。我從店外的暴雨中沖進去的時候,她倒像是我媽見我淋了雨一樣,咋咋呼呼,性子熱情又柔軟。

    某個上午,我在陽光明媚的屋里試戴帽子,那姑娘給我贊許的笑。縣城商鋪有兩個女子,一個恍若年輕的我,一個俗氣得像我媽媽,我在她們中間,隱約地感覺到一點神秘的緣分。

    閑暇日子,我慫恿著母親去裁縫店量尺寸做衣服。城市里的裁縫店已屬“天涯芳草”,無覓處。連秀美也說,現在的人都買成衣,現成劃算。找她做衣服的很少了。但是秀美的裁縫店依然從白鴿嶺附近搬到南門橋下,生意愈發紅火。

    裁縫店的生意主要來自縣城工作服、演出服和禮佛服,“六一”“三八”匯報演出。廣場舞比賽之前,秀美的店也總是緊鑼密鼓,挑燈夜戰。除了服裝,廣場舞還有音響設備,大媽們買音響攀比大聲,一定要蓋過別的方陣。這個時候,廣場周邊的居民就不堪其擾了。好在單位空地與河濱公園及時分擔了場地負擔。其次就是男女睡衣,秀美店里的綿綢很舒適,質量和花色也都有得選擇。我不屬于前面那些主顧,好比看厭了電子書,想回歸到紙質文本,體會慢和閑。況且,秀美店離得近,網購到喜歡的真絲和香紗布料,乘著晚風散步過去托她制作,實在愜意。一年不到,秀美告知,我的喜好已無獨有偶。

    那個和我同好的女人什么樣子?

    秀美胖,矮個,勝在白凈,笑語盈盈,眼眸清亮,單憑外表都能接單。單子一多,丈夫也來幫忙,女兒也來幫忙。秀美大聲叫:“小弟,你趕緊下來。你幫老師剪個褲腳。”小弟,就是男人的名字。秀美的男人在外面賺一份工錢,下班后接著做裁縫店的事。他們打拼多年,買了房。老師,是稱呼我。剪褲腳這種常年常規生意,多為批發。大街上的時裝店一次買一沓券,顧客或店員送褲子來剪,持券即可。極忙的時候她叫:“阿娜,快點來,媽媽接了大單,你要幫忙。”阿娜是大女兒,上中學,放下功課,上了機臺。小女兒剛上小學,會掃地,已經會駕馭一排各種型號、功能的縫紉機。

    “我的阿娜就是沒空讀書。”沒空,是因為除了做店里的裁剪車工,大女兒還要幫忙做家務,洗碗,甚至煮飯買菜。阿娜是我在菜市場碰到的年紀最小的顧客。

    “那,她學習怎么樣?”

    “班級前三。”

    我聽到這個信息,感慨得不行。

    4

    有一年,我在去三峽的行程中結識了兩個女子。一個來自鄂地,另一個來自川渝。

    這兩位都與舞蹈有關。

    她是一位年輕的土家姑娘。打鄂西南來,我們在漢陽一家民宿里相遇。我們住同一間屋子,在一片荷花后面。她睡覺的姿勢也像睡蓮一樣嬌懶。她起身的時候,背對著我,把緞子一樣黑亮的頭發披散到絲綢一般的、淡棕色的背部,然后折起緊湊的腰身,把被子擁抱到胸口以上的位置,露出靈巧的肩。

    “你說話的聲音一直很溫柔。”她說,“而我,總是控制不了語氣。”她的聲音脆亮。仿佛,她的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通過她涂染了詭秘色彩的秀眉大眼流露出來的。她的笑一閃而過,明凈燦爛。

    她回憶15歲的戀愛。突然有一天,她想考重點高中,獨自用功,考上了,分手了。她喜歡讀優美的文字,也用優美的文字表達心情。

    我被這姑娘的俏麗與時尚吸引,同時也想探究這美妙的青春,接近甩我幾條大街的那個風起云涌的時代。兩個差距很大的人,卻意想不到地瞬間相互接納。她開放,坦率,從不壓抑。

    我們躺著說話的地方是龜山腳下,俞伯牙遇鐘子期,彈奏《高山流水》的地方。

    窗子高大、明亮,青藤不知不覺地長長,比我們住進來的時候爬高了一些,闊葉樹颯颯作響。

    她起身,旋風一樣亮相,裝束干練:短衫和熱褲,十二分秀頎,她的運動鞋是一雙豹紋鞋,紋理鮮明、粗獷。

    “很漂亮,你的鞋子。”我說。

    “謝謝。”她小聲地說,“你的藍色披肩特別優雅。昨天,你進來的時候,穿那件紅色連衣裙,很脫俗,很生動。”

    她出門,仿佛消失。兩個夜晚,一次是她回來以后,我聽到洗浴的水聲,一次是我進屋的時候感覺她裹著夜嵐入了夢鄉。下雨的那個晚上,吧臺對面的玻璃屋從外面透進濃綠滴翠的樹影,與堂屋里的人影疊映成畫,畫面上那長發垂落的姑娘是她。她和女伴面對面坐談,姿勢端正。

    兩個女孩子那么靜,很難想象前夜她們瘋狂地跳了一夜舞。姑娘那雙高幫豹紋鞋在我的腦海里旋轉、閃爍。這飛揚的青春把我遠遠拋開。

    在宜昌,我碰到另一個舞者。

    宜昌的行程是前一個舞者指引的。她要前行到下一站,卻讓我不妨去她的家鄉宜昌看看,從那里方便舟行去三峽直達重慶。我欣然去了宜昌,果然見到她所說的“清透而開闊”的城市。訂好船票后,川渝女子就出現在去碼頭的大巴上。

    她的出現無法不引人注目。一個女人,黑瘦,風干的瘦,快要融入夜色的黑,穿黑色羽紗超短傘裙,戴貝雷帽,露出整個清涼骨感的后背。帽子下面叮當著耳環,看不清眉眼,只有笑口是醒目的。

    我登船后,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她喘息未定地進來了。

    “我已經想到你會住進來。”

    “我回家,順便坐船旅游。”

    對話消除了陌生感。這川渝女子本是另外一條船的游客,莫名地被分配與我同住一艙。夜里,她從甲板下來,洗了澡鉆進被窩。

    我用過早餐后回屋,她在床上沖我笑,我嗅到空氣里的煙味,說:“怎么有煙味呢?”

    “哈,我偷了你兩根煙抽!”她調皮地說。

    “我很高興你會抽煙。”我心情大好地送了她一包煙,“不過,游輪廣播已經告誡過游客不要在床上吸煙。”

    她起身,并不在乎游輪的告誡,不刻意掩飾乳房,它們小巧結實,像靜物寫生畫布上青澀的蘋果,不像我猜測的那樣空空蕩蕩。她從餐廳回來時,耀眼的陽光攜帶熱浪已經入侵到屋里。她在后門檻邊,面朝江水,背對著我,像一個芭比娃娃。“這是一個用脊背思考的女人。”我在她身后想。

    等我們熟稔,她終于脫了帽子睡覺。

    “我怕嚇著你。”她說。

    她說得有道理,我見過的裸體女人多,光頭的女人少。

    “那你理了光頭,你家里那位沒有意見?”

    “他還能有什么意見?他早把我給踹了。”

    “那你,為這事理的光頭?”

    “本來是氣他的,現在想想是氣我自己。”

    她住沙坪壩,在南坪街閑逛,臨時起意購買了船票,打算在宜昌逛夠了,再坐船回重慶。上游輪回程后,她想起身份證落在了宜昌的酒店里。她愿意在外面游蕩很久,因為家里熱,電線又壞了。她想在外面逛到天涼再解決問題。這便是那川渝女子。

    我們離船以后,她又買船票去宜昌取身份證。她登船安頓好行李后,去碼頭附近購置生活用品。開船了,游船當然沒有等她,于是,她的行李來來回回漂流了一周。后面的事是電話里說的。

    她的心就是游船,而且無處拋錨。

    5

    我有個學生叫婧芬。嚴格說算不上學生,她考上大學,享受一份助學金,我受資助方的委托去她家探訪才認識她。

    她住在鯉魚溪畔,我們一邊賞魚,一邊聊天。她特意強調喜歡舞蹈,街舞,似乎這一點比其他內容更重要。這一點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我對這一點不以為然。她健康挺拔,一字領白T,黑色束腳褲,舞蹈只是張揚個性罷了。鄉村的成長閱歷,到了成年之際再把舞蹈當成理想未免為時已晚。詩歌、舞蹈、歌唱,這些常常是青春的附屬品,狂熱一時多,成名成家少。做終身發燒友,也得有相當的物質條件。

    然而,她的堅持比我想象的要久。

    她離開鄉村,出了縣城,到外面上大學。除了朋友圈,我無從了解她。于是,唯朋友圈唯舞蹈,模模糊糊地感覺她跳了一整個大學時代。這姑娘似乎拿舞蹈當飯吃了,隱隱擔憂,卻無法置可否。

    我對婧芬的舞蹈前途,是從自身經歷來理解的。我青春那時,也曾在旋轉的光影里跳過《路燈下的小姑娘》,在尖叫和喝彩中不慌不忙地邁出“太空舞”,控出“機械”手。兩年間的課余,認真練習過蹲立、下腰和跳躍,背著羊皮底舞鞋自柳蔭下晚歸亦充滿自信。

    我并未從事舞蹈,甚至交誼舞都不擅長。唯觀表演時能看出些端倪,并非完全門外漢。對于舞者,也能留心。

    某些寧靜的夜晚,我會翻檢記憶,想到三峽的行程。

    白天,船在豐都停靠,上岸做短暫的觀光。有人問我:“你這同伴,是學過舞蹈的吧?”何以見得?因為羽紗超短裙嗎?當然,她的身材頎長、緊致。我笑笑,無法代她回答,她也不回答,別人看不清那帽檐下的表情,也不問她。大概率是迥異于常人的打扮拒人于千里,抑或不便于溝通的神秘?平心而論,我覺得怪氣多些,即便無人發覺帽子下面的光頭。

    晚上,她力邀我去酒吧。我表示不喝酒,但可以陪她。在斑駁陸離的燈光里她喝酒,并一定要為我點上一杯叫“粉紅女郎”飲料。有了醉意,她拉我上了甲板讓我拍照,各種造型,或坐或立,兩頰潮紅,搔首弄姿,大方自如,干脆摘帽子,旁若無人。鏡頭效果很好,甚至還有旁人喝彩。

    風涼人散,她身后的晚霞隱去,水流也慢慢看不見。

    這期間,播報游輪經過神女峰。正是舒婷寫過“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上痛哭一晚”的地方。之前,她刻意打扮,僵硬且怪氣。直到此時,才生動美麗起來。

    深夜的甲板變成一方舞臺,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跳舞的。她戴著耳機,音樂教她奔放,時而笑,時而吟唱,腳下踏著節奏,在甲板上蹦跶起來。她的雙臂擺動出雙槳的力度,漸漸地又柔弱如柳枝。然后,定格。如同一株老梅,正在醞釀花開。一縷春風,一朵兩朵三四朵,她錯落有致的腳步踏在甲板上,呼應著夜晚的清輝。她喃喃自吟,忘了我,忘了她自己,看不出喜悅和憂傷。

    我敢說,她沒有學過舞蹈。盡管她每天穿的羽紗超短裙有點兒芭蕾風格,身材苗條,體態頎長,但俗氣、僵硬。即便此時,她的動作也不見一個專業舞者的規范和美感。然而,你依然為那樣的自由揮灑、狂野和專注而感動。

    也許之前的每個夜晚,她也是在這里舞蹈,獨自奔放、傾情。回到船艙,只是一句:“在甲板上。”

    我由之前的包容轉到了有一些好感。

    很多年過去,我常常不知不覺地想起曾經邂逅的這光頭女人,多次反芻,慢慢地理解她,漸漸地把她當成一個真的舞者。比起矯情的表演,那甲板上的舞蹈難道不是真正的,包含了人世的悲苦,卻不事張揚,只是獨自消解的珍貴的舞蹈嗎?

    我在寫這兩個舞者的時候,想到了婧芬。她在朋友圈發什么,我視而不見,置若罔聞。其實是一種不認可。你上大學只是跳舞?你回到小城來還是跳舞?那你上大學做什么呢?

    多年后,此時,我消解了那些抵觸,并且翻看了她的朋友圈。“舞哈街舞”,暑假少兒班,成人培訓班。有基礎和零基礎。哦,我明白她在做什么了。她目標明確如第一個舞者,她的專注傾情如第二個舞者——光頭女人在甲板上的舞蹈。

    我給婧芬發微信。

    “你大學畢業后辦了舞哈街舞?”

    “是的,畢業后半年辦的,以前叫舞夷天下。”

    后面這個名字顯得務實。

    剛畢業時她考進了建行,半年后辭職開始創業,開辦舞蹈培訓機構,如今已六年,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

    “高中就很喜歡啦。那時候比較靦腆,然后上大學就邊學習邊商演,整個大學啊,可能就這個學得比較精了。”

    她有些激動,告訴我,六年了,只有兩位老師過問過她有關舞蹈的事。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大學畢業論文指導老師。其他同學都是進公司實習,而她直接進舞蹈機構實習。作為一個經濟統計學畢業生,論文答辯講實習經歷就講舞蹈,幸好有老師支持。過了幾年,老師還在QQ空間留言說:“能做自己喜歡的事真好。”

    我沒有告訴她,六年后我的過問只是因為消除了抵觸。她這六年的不輕松,可見一斑了。堅持喜歡和向往自由,當初更被家人視為魯莽。

    我看了下“舞哈街舞”的地址在“勝利街”,這讓我驀地回溯到我那“勝利洋”時代美好而魯莽的青春。

    我問婧芬,我退休了可以跳街舞嗎?

    她說行啊,歡迎歡迎!

    我表示很期待,那一定比大媽跳廣場舞有趣。

    婧芬說街舞目前太小眾,不過卻是奧運會項目。她堅持,她期待街舞的大眾化。

    這個思維立刻甩了我幾條大街。

    翌日,收到朋友微信,他說過完今年生日就要退休了,退休后給女兒辦婚禮。

    “都是人生正果。”我回復。

    婧芬會迎來事業的大年。退休,也是大年。人生會有好幾個的大年。

    6

    我開始鋪墊退休生活,節假日回到鄉下老宅去侍弄花木,播種蔬菜。

    老宅周遭的住戶已不多,對門、隔壁和弄子外皆是殘垣頹壁,河石壘的小路上許久才響起空寂的腳步聲。有的人搬去“新農村”住,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有的人搬到民望街和學賢路一帶的新小區,那里戶戶洋樓,統一規劃。我在老宅的時光,陸續有人好奇。

    有人指點栽茶樹。

    有人指點種稻子。

    有人指點喂雞鴨。

    人人好為人師,熱情洋溢,對我的田園視如己出。

    我可能穿越到了古代,采菊東籬,悠悠南山,我的現代朋友艷羨我的田園。然而,能享受者寥寥。首先是蚊蟲,除了改善衛生狀況,便是種紫蘇、薄荷、米蘭驅蚊。然而,嬌客們在驅蚊噴霧的幫助下依然惶惶,更別說蟲。看見蛾兒尺蠖也要尖叫,就完全無緣田園了。蟲,系蟲蛇之蟲。

    鄉下的日子難免要碰到蛇,早春挖到兩條還在冬眠的蛇,沒把人家怎地的。稍晚,朋友在后園用水泥封住一條小蛇的來路。這都輕描淡寫了。話說有個仲夏夜,我關窗時,看到一個靈動的腦袋,敲了敲窗,兩下。我用手捫了捫玻璃回應。繞往窗臺一照,哦,蛇!菜花蛇,不理它。我想了想,應該是前幾天晚上從園子的石縫間溜過的那條,小腦袋光滑濕潤。它敲窗的時候估計吐了吐芯子,我見那影子頗有幾分嬌俏。第二天上午,太陽升得老高,小蛇居然還在那里!仔細一看,原來我關窗子太伶俐,夾住了蛇尾,讓它白白吊了一夜。它在那里原本要伏擊過往的蚊子和老鼠。倒霉的小蛇!放了它吧!我買了雄黃,種了鳳仙花,又養鵝驅蛇,然而每年依然有幾次造訪。

    周姐說,日子久了,蛇會熟悉屋主人氣息,遠遠躲開。可是,修煉到人蛇共存,要點底氣吧?

    采菊東籬更非易事。六年前,我才剛修葺老宅時,往后園東邊移種了幾次菊花都沒有成活。究竟是那菊各種不愿意還是我技拙未可知。買種子播撒,長出來的是金光菊,也叫“黑心菊”,不正宗。最后那次,買結了蓓蕾的大苗種在陶盆里,才見花開。就這樣過去了三年。偏我又有《聊齋志異》情結,惦記黃英之黃,總要連片的黃山菊才好,又可賞又可泡飲,買了菊苗種在前庭下,精心養護成一片。當后園菜地已成規模,地厚土肥之時才移了一簇黃山菊過去。東籬有菊,這是第六年。

    此時,漸通花草樹木性情,偶爾折一枝插在土地上也生根發芽,長成新枝,仿佛瞬間頓悟。

    門口竹籬大片黃山菊漸顯零亂,花期又僅秋天。從李漁《閑情偶寄》里看到薔薇最配籬笆,很快改種了各色月季。終于有點“千朵萬朵壓枝低”的意思。白梅終于開了,蕉下客也終于吃到累累碩果。牡丹也國色天香,想想《灌園叟晚逢仙女》的秋翁,竟覺得也有相似處了。

    綠蔭匝地之際,父母間或來避暑,廳堂之上常有敘舊的鄉親。有故交,有學生。回憶父親做鄉村校長17年間的瑣事,父親怎樣籌資建校,村里怎樣出勞力。父親怎樣到家里動員輟學,怎樣減免學費,怎樣待生產隊年底分紅時在一旁收取每人2元的學雜費。又怎樣在每年水漲時天天背自然村的學生過河上學。“現在幾個孩子都安排得很好了。”他們說。他們有從政有從軍,有經商有務農,還有的,在附近工廠打工。遇著不如意的學生,母親嘆息,陪在外面小河邊立了許久。是個女學生,她反而安慰母親說:“我可以的,一個人生活,每個月能掙幾千。”她騎電動車去工廠上班,車就停在我柴房邊上。

    今年冬天是歷年來最冷的冬天。我病后日日坐在后園里讀書,大片陽光。過完大年,氣溫升得快。一天,老鄉閑逛進來問道:“今年松蕈應該是大年了吧?”我恍然想起,已如隔世。

    “還早吧?”我說。

    “差不多,就是接下來這個時候了。”

    我又恢復上班,不得空,也沒有尋找松蕈的精力。這一年,是竹筍的大年。退休定居省城的母親天天都能買到山區運去的鮮筍。我則是一有客來就指使他們到老宅邊上隨意拔筍,現吃和帶走。

    這一年,也是楊梅的大年,大街小巷粽香四溢,板車運進城的楊梅,停靠在橋頭,東大橋西大橋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賣:“楊梅,賣楊梅,很甜的東魁楊梅……”

    我從學校下了課,過廊橋,走碇步橋,沿楊柳岸款步,吹吹河風,看夠藍天白云,賞遍桐枝柳貌便回了家。兩岸,蟬聲大噪,有人拿了黏竿從樹上取蟬蛻做藥。

    婧芬說,我在舞哈街舞等你,隨時約哦。

    光陰如梭,流年冉冉。這年景,必是大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