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4年第1期|譚瀅:銀牛角(節選)
譚瀅,一九九七年生,重慶人。曾為英語老師,現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與批評專業。作品見于《人民文學》《青春》《青島文學》等刊。
我媽說,古月門碼頭是個舌頭尖尖,周圍一片牙齦一樣的紅土地。舌頭尖尖對直頂著龍江和吉音江中間那條不黃不綠的縫縫,不曉得要頂多遠去。
我爸說,古月門碼頭是個血嘴巴,人一口吞進去,船一口吞進去,嚼螞蟻子一樣。
劉穎說,她從吉水來的時候,船就停在那條縫縫上。上了那個舌頭尖尖,紅土地包圍著她,主城像嚼螞蟻子一樣把她一口吞了進去。
劉穎消失在吉音江對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至今都在想,早曉得她再也不回來,那時候我就不搗亂、讓大人們好好生生給她捉鬼了。羅聰他們家給劉穎捉鬼那天,我放學回來,他們家門口堵得水泄不通,所有鄰居都跑來看捉鬼。我站在天井梯坎上,想去找劉穎,但是我爸媽不準。天井中間站著一個頭顱巨大的矮子女人,拄根紅頭拐杖,閉著眼,突然大喝聲“唉嗨”,拿著拐杖紅頭戳地磚。人們讓出一條路,兩個大人架著劉穎的胳膊把她往天井里拖。她的銀牛角臟兮兮的,一個角往下滑了滑,但還挺立著,另一個角已經耷拉下來了;頭發亂成雞窩棚,雙腿被稻草捆起來,像條要遭處決的美人魚。被拖下梯坎的時候劉穎看到我了,她拼命把頭抬起來,伸著脖子看向我,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但發不出聲來。
我想過去,一個長著死魚眼睛的小女娃兒把我擋開。小女娃兒在天井邊圍紅線,把劉穎和那個大頭女人圍在中間,羅聰他爸媽跪在紅線外頭。圍完了紅線,小女娃兒提過只雞來,抓把刀,眼睛都不眨一下,走到劉穎背后抹雞脖子。劉穎疲倦地垂著腦殼,閉著眼睛吸氣,胸腔脹得鼓鼓的,頭埋得低低的。小女娃兒殺了雞,放出一碗雞血來端給大頭女人。女人用手指蘸了雞血,點在劉穎的手心、腳心、眉心和人中。小女娃兒站到劉穎面前,按住劉穎的肩膀。女人拿紅頭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杵,再吼一聲“唉嗨”,隨后一把抓著劉穎頭發,從她頭頂倒下一碗雞血去。我看到劉穎的銀牛角像剛下鍋的豬油坨子一樣,刺啦啦地冒泡子冒煙子。女人又繞到劉穎面前,用拐杖紅頭打劉穎的腳板心。劉穎哇哇叫,小女娃兒死死抓著劉穎的肩膀。雞血糊了她的臉,她緊閉的眼睛鼓成一個皺巴巴的包,手往空中亂抓。對面樓里頭橘黃色的光投在天井里,起了風,燈影閃閃爍爍;人群里頭有女人打娃兒的聲音,有男人抽煙吐痰的聲音,有小娃兒哇哇鬧的聲音,還有劉穎沙啞的喊叫和打她腳板心響亮的聲音……一切都像場狂歡。
我看著那些大人,他們的手啊,腳啊,頭發啊,突然都變成很陌生的東西,他們說話的聲音像腫得流水的皮膚被從身上剝下來,又怪又惡心。我周圍的空氣像抽水馬桶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跑起圈兒來,胸腔里頭漫上來的水淹了我的眼睛珠珠兒,看得到的東西都變成了小麻點兒,我要遭淹死了,魚擺擺要來把我啄爛……
我們還是先來擺談擺談這條江。
我現在站在吉音江邊的石子灘上。不黃不綠的江水惡狠狠地上岸來,蔫了吧唧退回去,留下一片曬不干凈的泥巴,漚著野樹野草野蚊子,熱烘烘地冒著一股奇特的味道,像要發生什么大暴動。舌頭一樣的古月門碼頭不曉得疲倦似的朝外頭伸著,帶著呼喚,帶著蠱惑……
羅聰就是在舌頭這兒淹死的。
羅聰是我們院兒羅家的傻兒子。他有一個大板凳,兩個小板凳。大板凳綁在屁股上,小板凳抓在手心里。屁股板凳是船,手心板凳是槳,兩個手心板凳在地上扒拉,他可以拖著自己的身體和屁股板凳在地上爬。他不吃飯,他吃奶;他不說話,他吐口水。你喊他一聲“羅聰!”,他沖你吐口水,邊吐邊叫喚,臉擠作一團;你跑,他沖你吐口水,巴壁虎兒一樣朝你爬過來,板凳吱嘎吱嘎響。我跑得過他,跑不過他奶腥味兒的口水,他驚叫喚的聲音總嚇得我膀胱一陣發緊,見他我就抱頭跑。我越跑,他越吐口水;他越吐口水,我越跑。
院兒里的大人們都講,羅聰長得多帥的。我也覺得他其實長得多帥的。老天爺給了他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齒,即便他的手啊腳啊的是變形的。大人們還講,羅聰造孽得很。我也覺得他造孽得很。他十歲了,不曉得說話,不曉得走路,不曉得吃飯,只曉得吃奶;雖然他叫羅聰。大人們說這樣說那樣,可我看得出來,他們嫌羅聰。我只是怕羅聰,他讓我想起所有造孽的東西。我怕他用小板凳砸到我的后腦勺,把我也變成造孽的東西。
我生活的世界里頭,一切活物都脆弱得很。我聽大人們講,羅聰被人從江里頭撈上來的時候,像條泡爛的胖頭白魚,連眼睛珠珠兒都是白的。他傻之前生了場大病,沒死,傻了這幾年,還是死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跟奇形怪狀的羅聰一樣奇形怪狀的人,坐在街邊,望著你。看見他們我總要難過地閉上眼,把自己抱得緊緊的,怕自己的手落下來了,怕自己的眼睛珠珠兒落下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活人很難。在我們線兒溝這條街上,天上掉下來一坨肉砸中燒烤攤老板的后腦勺,他活了一會兒死了,又活了一會兒又死了;學校門口的貓,皮遭剝了一半兒扔在下水溝里頭;街道主任睡午覺,睡進了醫院,睡進了太平間;菜市場,地上的泥巴裹著碎耗子;賣魚的女人早上擺攤,奶娃兒放在一邊遭耗子啃掉了腳趾拇……這個世界你死我活地打轉轉。我性別為女,物種為人,有手有腳,智力正常,長到十二歲,這真不容易。我保護好我的后腦勺,認真地睡覺,盡量再長大一點。
我為我的膽小而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地方。這野樹野草野蚊子,藏著多少英雄好漢,劉穎就是一個。在我還不曉得她名字的時候,就喜歡在放學路上有意無意地跟她順路走,看她一邊走,一邊耍手,手膀子渾圓黝黑,手巴掌又厚又大。她在陽光里擺影子,孔雀、兔子、犀牛,或者啥也不是地來回擺蕩。我在奧數班里見過她,她總被老師叫上講臺答題。她小雨林一樣的眼睛里有雷聲,臉上閃著光輝,黝黑光滑的小臂像把大刀,向那些題目砍去。我常常仰望她寫板書的時候露出半邊來的黑眉毛黑眼睛,像半夜鬧醒人的大暴雨。我不認識她,但我會遠遠跟她走,這給我一種天才和我是同路人的暗示。有一回,我看到她放學路上往路邊下水溝里瞟了一眼,然后停下擺著孔雀影子的手,從書包里掏出一張英語報,給下水溝里那只爬滿了蛆的死貓蓋上。于是天才暗示又成了英雄暗示:她不僅是個天才,還是一條好漢。
我們家搬進這個院兒那天,我遭羅聰追得縮在墻角,那時候劉穎一根稻草捆出了我們的友誼。捆好羅聰之后,劉穎直起腰桿擦汗,背后是橙色、紅色和灰藍色的火燒云,空氣里一股很濃的少女狂奔之后的熱氣。要晚黑了,毒太陽最后一點兒光讓她的耳發看起來一根兒一根兒的,頭頂上尖尖的鬏兒一跳一跳的,像一對兒沒長牢的犄角。第一回遇到羅聰,我遭噴了一身口水,嚇得跌在墻角。我哇哇大哭,劉穎走過來,不拉我,也不給我揩眼睛水兒,只對我說:“莫要哭。走嘛,去吃酸辣粉。”
劉穎帶我去的是我們院兒里小楊姐姐和她老公開的“小楊面館”。小楊姐姐好漂亮,在門口圍著白生生的圍裙擇藤藤菜,抬起眼睛看我,眼角一顆圓圓的淚痣。小楊姐姐很大方,聽劉穎說我是新鄰居,錢都不要我們兩個的。小楊姐姐的老公從后廚把兩碗熱騰騰的酸辣粉端上來,我們倆端著,只曉得講話,粉涼了又捧熱了。劉穎是吉水的,苗寨里長大的,跟羅聰家是遠房親戚,來主城上學,就住羅聰他們那兒。我問她,你在老家上的什么補習班?她撇著嘴,擺擺手:“上啥子補習班,放了學就喂豬種苞谷。”我贊嘆:“你好得行哦,一來就進得奧數班。”但心里頭又很別扭,她喂豬、種苞谷,還是能把天天學習的我甩在后面。可能她一直就跑在所有人前面,把我甩在后頭,把所有人甩在后頭。
她也問我,主城都去過哪里?去看過江沒得?吉音江對岸是啥子樣兒?她好像對主城有無限期待,我很抱歉地回答,沒有、沒有、不曉得、不曉得。
我沒去過江邊,也不曉得吉音江對岸是啥子樣兒。我白天起床上學,要黑不黑的時候放學回屋。我被框在小小一個線兒溝。搬家前在小小線兒溝這兒,搬家后在這小小線兒溝。上學放學,跟幾個鄰居娃兒在街上這兒轉兩圈那兒轉兩圈,以后估計再加上劉穎,我們一起那兒轉兩圈這兒轉兩圈。
“哎,那個羅聰,是你弟娃兒哈?”
劉穎突然噎住。小楊姐姐走過來,敲一下我腦殼:“問問問,沒得耍事。”
羅聰他爸是在我們要吃完粉兒的時候來面館的。他從工地上回來,滿臉汗,喊劉穎吃完了記著回去把綠豆泡起。吃完酸辣粉,我發現羅聰他爸沒給錢。我也不好意思說,因為我也沒給錢。但說個老實話,羅聰他爸有點過分了,每次我在小楊面館遇到他,他都不給錢。哎呀,街坊鄰居的,還是算了,人家小楊姐姐都沒計較這些。再說,羅聰他爸也不是完全不給錢。他今天送一瓶花露水,明天提一籠小籠包,有時候還給小楊姐姐拿兩個漂亮小盒子。大人之間的禮尚往來,反正我也看不懂。
羅聰他爸不姓羅,羅聰他媽姓羅。聽我媽說,解放前,這一條街的房子都是羅聰外曾祖父家的,外曾祖父耍錢耍出去了一條街,外公耍錢耍出去了一棟樓,到了羅聰他媽,就剩這一間破房子。什么是耍錢呢?有恁好耍嗎?要是我有一條街的房子給我耍,我也要耍一耍。羅聰他媽喜歡在天井里一邊擇菜,一邊說羅家命苦。但是她黃胖健碩,長得點兒都不苦。倒是羅聰他爸長得比較苦。其實羅聰他爸和小楊兩口子更像一家子,他們都長得苦苦的。
關于傻兒子羅聰的死,各個大人說法不一樣。有人說,是他爸媽聽說吉音江的水有靈性,洗了包治百病,就把人家羅聰甩進去洗,活活洗死了;也有人說,是等著吃江里的活魚補腦子,一不留神羅聰自己跳江里去喂了魚。
“他媽說,他撲騰水的時候還在咿嗚呀嗚地亂唱,‘嘿欸踩踩踩,喝哦踩踩踩’,養了十來年都說不來個話的娃兒,第一回咿嗚呀嗚出來幾個字,人倒沒得了。”
我媽在家里轉述從別處聽來的羅聰的各種死法,在我的腦子里,這些死法形成了奇奇怪怪的——一段月亮色的、火把色的山里頭的旋律。這是劉穎在捆羅聰的時候唱的。
捆人在劉穎手里成了精彩的表演。她唱著歌能捆,跳著舞也能捆。她可以只捆羅聰的大拇指,讓他周身都動不得;也可以五花大綁,在羅聰佝僂的背上扎出朵花花兒來;她可以手上捆人,嘴里哼歌:“踩花山喲,嘿欸踩踩踩,喝哦踩踩踩……”她可以手上捆人,腳下跳舞,像抖水的小野鴨子。——只用一根稻草。小楊姐姐跟她老公每天凌晨從菜市場搬兩筐藤藤菜回來,捆菜的稻草直接扔天井里,這些稻草就成了劉穎的好工具。她告訴我,這是上好的材料,軟硬適中,寬窄恰當,捆的人方便,遭捆的人舒服。羅聰也確實像是多舒服的樣子,每次劉穎捆他,他都開心得很,像在為某個盛大晚宴打領帶。
羅聰他爸媽完全不曉得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劉穎會捆住他們這個朝人亂吐口水的兒子。他們白天打工晚上打工,沒得時間來曉得;劉穎捆人不留印子,叫人沒得機會來曉得。就算曉得了,劉穎也不在乎。
“你不怕他們曉得了,趕你走?”
“走就走。我巴不得離開這個鬼地方。”
劉穎失蹤以后,我常故意路過羅聰他們家窗臺前,去看窗臺鏡框里劉穎的那張舊照片。那該是劉穎還在吉水苗寨的時候照的。她穿著大紅底的褂子和裙子,藍的綠的黃的白的紋路;頭戴一大頂銀花花頭飾,垂下一溜兒叮當響的銀絲絲兒;頭頂兩彎銀牛角,右角尖尖插個奓毛的紅絨球。照片上的劉穎一點兒笑意都沒有,咬肌鼓出來一小包,眉毛濃黑,眼睛珠珠兒定定地看著不曉得什么地方。衣服肥大,頭飾厚重,劉穎像是被人塞進桶里還合不攏蓋子,可她仍是那么好看;至于她到底哪里好看,我也說不上來,可我每次一看她就是大半天,呆著兩只眼睛眨也不眨,似乎一旦眨眼,她就要飛走了。不光照片上的她有一對兒銀牛角,她平時沒戴頭飾的時候,頭發里也冒出來兩個小小的銀色犄角。可每次我一說劉穎在長犄角,大人們就說我在裝怪。
提起“劉穎”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喉頭總會冒上來一股熱氣。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詞。不僅我能感覺到劉穎的不安定,大人們也把她看成一個危險的異族女娃兒。她長得跟我們很不一樣。我胳膊和腿一樣粗,她胳膊比腿還要粗;我的臉蒼白蠟黃,而她的臉永遠黝黑泛紅;我的瞳孔帶棕色,她的瞳孔是純粹的黑色,黑得打旋兒,黑得要把人吸進去。她的眉眼毛乎乎,像《動物世界》里那些匍匐在草原上的獅子,她甚至長胡子。如果光是臉不一樣,可能還不至于讓她成為我們院兒里的“危險”。她的危險是種氣息,沒得人感覺不到,沒得人講得清楚。
劉穎跟我不一樣。所有大人都會記得劉穎是個智商超人的壞小孩,但對于我,大人們要不然說我很好,要不然根本記不得我。我對記得我的那些大人很親近,我小學班主任就是一個。她不吝嗇于表達對我的愛,每次開家長會她都展示我的作業和手抄報,讓我爸媽享受其他大人的羨慕。劉穎來之前,我和班主任結成了相互喜愛的聯盟,她讓我連續當了五年的班長,作為班長,我每學年綜合成績都是第一。雖然我從沒管好過哪個同學,但每次去辦公室抱作業,聽到其他老師跟我那個臉都笑爛了的班主任吹龍門陣,“第一名又是你們班那個史云”,我就心花怒放,覺得我的職位神圣得很。
劉穎的出現破壞了我和班主任的聯盟。她在老家上到五年級,沒上了,回家喂豬種苞谷;現在來了主城,接著再上五年級。我六年級上學期她跳級來了我們班。她第一回走進我們班教室的時候,我聽見后排的男生笑,在說什么“哈板兒媳婦兒”。我不曉得他們在講啥子,我覺得他們有神經病。她被安排成了我的同桌。后頭我回憶我們原來在一個奧數班里,然后成了一個班的同桌,再后頭還住進了一個院兒里,我會說:“這好浪漫哦,這是老天爺給我們的緣分哦。”
但是劉穎點兒都不領我的情:“你啷個老是講以前呢?”
我說:“你不覺得這很浪漫嗎?”
劉穎還是不領情:“浪漫個?。我點兒都不懷念以前,點兒都不想回到以前。”
她一給我臉子看,我就能看見她頭上冒出兩個乳白的小圓角,閃著微微的銀光。我走過去按了一下,角縮回去,一會會兒又冒出來。我又把它按下去,它又冒出來。劉穎問我在干啥子,我說她長犄角了,她說我簡直要浪漫得眼睛珠珠兒生花花兒。有的時候我很愛劉穎,有的時候又很討厭她。她很邪惡,喜歡嘲笑別人覺得美的東西。
但我又忍不住要跟她“交談”。我們平時也說口水話,吹空龍門陣,但有時候我們會每一個字都過腦子地“交談”。雖然她們那兒跟我們講一樣的方言,但我們兩個“交談”的時候不約而同地講起了普通話。我們用不屬于這個地方的語言交流一些好像深刻但沒什么來頭的想法,比如我跟她說我的生活里沒余地了,我把所有精力都拿來維持大人們說的“好”。她跟我說她向往的東西不“好”,她好像一直都沒找到自己想要的“好”。我們用這種加了密一樣的語言“交談”,能在操場上走幾十圈,在熱烘烘的太陽地里冒著臭汗,感嘆我們已經老去,已經看破紅塵。劉穎比我大幾歲,她的想法有時候我不能完全跟上。但跟不上也要裝跟上,她說自己老去了,那我也要老去;她說自己看破紅塵,那我也要看破紅塵。她休想把我甩在后面。
有回上體育課,打排球,練三人傳球,跟我和劉穎分在一起的男娃兒說:“感覺你們兩個女娃兒裹在一起,所有人都插不到嘴,即便你們兩個話都沒講。”
劉穎把衣服往下扯扯,壓平自己鼓脹的胸脯,回他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這個美妙的句子讓我心花怒放。這是一種宣言嗎?她在跟我講,跟其他人講話都是走過場,只有我跟她勢均力敵,只有跟我在一起,她才會有那些奇妙的想法,講出那些美妙的句子?
總而言之,我跟班主任的聯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六年級競選班長的時候我參都沒參加。相比于當班長,跟劉穎結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聯盟好像更有吸引力。班主任喊了一遍又一遍:“還有沒得同學競選?還有沒得同學競選?”
我眼睛都沒眨一下。班主任的臉擰巴得真是難看。我看到劉穎在看我,頭頂上乳白色的小圓角閃著銀光。
那天回去我遭我爸媽打得很慘。我沒想到班主任會為了競選班長的事來家訪。我媽剜我一眼,把剛放學的我從劉穎身邊扯開,把我關到屋里頭。我聽到他們講:“跟劉穎坐在一起之后她有點不像話”“好生教育”……
我說我沒得必要當班長,他們打我。我維護劉穎,他們打我。我哭,他們打。我跑,他們打。他們說劉穎是個長著銀牛角的蠱女,把我給蠱壞了。我說原來你們也看到劉穎在長犄角啊,他們停下來,我媽看看我爸,我爸看看我媽。我親眼看到我媽跑到羅聰他們屋門口往屋里頭伸腦殼縮頸子地看,然后跑回來,打我打得更兇了。他們說我不僅不求上進了,還學起裝癲了。但后頭這件事也不了了之,因為大人們發現我和劉穎成了班上成績最好的一對兒同桌,雖然我不是班長了。
如果劉穎一直用“君子之交淡如水”之類的句子讓我心花怒放,我就一直愛她。但她永遠不會一直讓人舒服,她非要長了張嘴,非要說兩句話出來討我的厭。在我們的“交談”中,我曉得了,“哈板兒媳婦兒”對她來說是個忌諱。雖然劉穎跟我說她跟羅家人是親戚,但是我慢慢猜出來了,她就是羅聰的未來媳婦兒。我想象不出美麗豐滿的劉穎要當羅聰的媳婦兒,我很同情她,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繞開這件事。但劉穎不同情我的忌諱。我的忌諱就是我跟不上她。她不同情我。奧數班開始講行程問題了,我聽不懂,但劉穎什么都會。我問她,她只跟我講一遍;我做不出來,她很生氣地罵我一頓。
“講的時候不過腦子,以后怎么考出去?”
“考哪里去?”
“出去!”
我不曉得劉穎想出哪里去。她罵我,我一賭氣,拿去問奧數班里別的同學。別人也不會,我只好又嘟著臉回來找她。她再給我講一遍,我做不出來,她再罵。
那段時間劉穎頭上的小犄角瘋狂地從她頭發里沖出來。小犄角越長越畸形,歪歪扭扭地向著太陽穴打圈兒,犄角尖尖兒快要扎進她腦殼里。走路的時候我都要躲一下;她豐滿高大,走路起風,她的大犄角要打歪我的鬏兒。我說劉穎的犄角長得太瘋了,劉穎說我在裝怪,我就轉過去問坐在我們后面的女同學:“你看她的犄角嚇不嚇人嘛!”
女同學笑嘻嘻地說:“劉穎,你哪里扎得來個鬏兒嘛!”
《暑假生活》最后幾道奧數題,我實在做不出來,拿去找她給我講。羅聰爸媽打工去了,劉穎給羅聰喂飯。她一邊喂,一邊看題,一邊跟我說:“這種相遇問題,你先把線段圖畫出來。”
我畫了半天也畫不清楚,再拿去給她看。
她根本不看一眼:“你先要設好未知數啊!”
天氣很熱,羅聰流著口水吃飯,吃兩口驚叫喚一下,叫得我心里頭毛焦火辣。
我說:“到底先干啥子?”
劉穎皺著眉頭,很不耐煩,她完全不同情沒她這么靈光的我:“哎呀,你個哈板兒!”
“哈板兒”這個詞像把大刀朝我頭上砍來。我腦殼一熱,嘴皮兒一燙:“哪個是哈板兒嘛,你喂的這個才是哈板兒,你是哈板兒的媳婦兒!”
劉穎終于轉過頭來看我。我們不說普通話了,我們用方言里頭最惡的那些話朝對方頭上砍去。我從來沒想象過我和劉穎會用那些怪話對罵。她把我搡出去,把我的《暑假生活》從窗戶里甩出來。我罵的時候老想哭,可她臉紅嘴臭,罵得中氣十足。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不講話。我其實已經不生氣了,很想重新跟劉穎“君子之交”,但是我膽子小。
本來我是有機會的。那天中午停電,我搬兩個板凳出來坐院子陰涼壩里頭,拿油畫棒畫作業“暑假生活”。我滿腦子都想跟劉穎“交談”,畫出來的也是劉穎:畫上一個我,一個劉穎,我扎一個鬏兒,她扎兩個鬏兒,背后一條不黃不綠的波浪線,我們要去看吉音江。暑假快要煞尾,知了只叫得來一個音,我畫著畫著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覺到我的紙在動,是哪家的貓兒?我伸手一薅,拍到一個瓜,又脆又響。睜眼一看,不是瓜,是羅聰的腦門。他瞇起眼睛流口水,兩顆門牙氣鼓鼓地暴出來,一張臉擠成半個坨坨。我跑不脫了,我嚇呆了。羅聰占地面積為三個板凳,我為了保護后腦勺,一直跟他保持六個板凳以上的距離。我從來沒有挨他這么近過,更莫說看他門牙亮閃閃地在我面前反光。
僵持中,我看了眼我的畫兒。在我和劉穎中間多了一個泥巴色的丑小人,好矮好矮。羅聰手里夾著根泥巴色的油畫棒,小人該是他畫的。扭曲的手指捏不住油畫棒,他用中指和小指夾著它,那動作出奇地優雅好看。他看看我,看看畫兒,看看畫兒,看看我,笑。我不跑,他也不吐口水了。他好像一條小狗兒。
劉穎還曉得救我。她沖出來,扯住羅聰背領,把他扯回去了,又要把他捆起來了。我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捆煞尾,流暢地在羅聰胸口打了個花疙瘩。她太熟練了。她干什么都那么熟練,干什么都像一場精彩的表演。她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頭,不準你笨一點點兒,不準你慢一點點兒。她又救了我,但今天我第一回對她感覺到怨恨。
捆好了羅聰,劉穎也不跟我講話,自己進屋里頭洗碗。我在門口遠遠地看到羅聰他媽往他們家來了。還沒下班得嘛,她怎么突然回來了?她要是看到劉穎在捆她的傻兒子,肯定要打死劉穎的!那時候我如果跑去跟劉穎報個信,一切還是來得及的。但是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啥子都沒做。我走回自己的屋里頭,坐下,聽羅聰他媽進屋之后驚叫喚“我的幺兒”,聽她摔盆打罐,聽她打劉穎聽她罵劉穎,那間兒屋熱鬧了一整個下午。聽到劉穎忍不住痛叫起來,我心慌得很,跟自己說:“她該背時,她該背時……”但看到劉穎像個耗子樣竄出來,我還是忍不住了。她頭發遭抓得立起來,膀子上全是衣架刮的血道道,又臟又軟的睡裙領子被扯爛,肥碩的胸脯跳出來,裸露著晃蕩。羅聰他媽還沒追出來,我沖劉穎喊:“這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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