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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廣西文學》2024年第1期|草白:失語者
    來源:《廣西文學》2024年第1期 | 草 白  2024年02月04日09:03

    誰也不知道這個短發、紅臉龐、大笑時露出粉色牙齦的女人到底多少歲數,是三十八、四十,還是四十五……都有可能。她不僅沒有屬于自己的年齡,也沒有姓名、家族、血統、故鄉,連子女、丈夫、房屋、屋里的桌椅板凳、小動物,連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這個屋里另一個女人留下的。

    她只是一個來歷不明者。

    唯一確定無疑的是——這是個女人,是生物學意義上擁有女性生理和女性特征的人,擁有子宮、卵巢、輸卵管等生殖器官。并且據皮膚、牙齒、眼睛及眼角周邊的皺紋推測她還不算老,尚有利用價值。甚至可以說,在這個住著我七十八歲爺爺、六十九歲奶奶的院落里,她還很年輕,常常怒氣沖沖,常常把剛下完蛋咯咯亂叫的母雞一腳踢到天井里。

    她不僅是個來路不明者,還是個無法正常說話的人——正因如此,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才成了謎。人類的嘴巴除了進食,最大功能大概便是表達和交流,說出想說或不想說的一切。可她嘴里只能發出“啊吧呀哇”之類毫無所指的音節,即使配合著再豐富、再曲折的表情手勢也無濟于事,人們根本不知她在講什么,好像她的聲帶被什么東西扎住了,她的口腔和鼻腔都被無情地堵住了,她的舌頭更像一條被凍傷的奄奄一息的魚,再也不聽使喚了。

    連她的笑聲都有些走樣,似乎那不是發聲器官協同工作的結果,而是某樣器官或組織的單一作用,或許她是用肌肉、牙齒、臉頰、眉弓來發聲,不然怎么會那么別扭和奇怪?有一天,我躺在奶奶床上聽見那聲音,立馬坐了起來。為了聽得更清楚些,我躡手躡腳地來到女人身邊,只聽見那聲音夾雜在雞鴨鵝的叫聲之中,原來她正在給小動物喂食,場面嘈雜而慌亂,女人動用某種奇怪的口令讓內訌事件輕而易舉地發生——那古怪的笑聲正來源于此。

    真沒想到這個連話也說不利索的外來者居然如此富有心計,她什么時候住到這屋子里,又由誰帶了來?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一個守林人在雨后的山路上發現她,并將她撿回家,送給自己的兒子做老婆——一年前,他的兒子剛剛成為一名可憐的鰥夫。

    問題在于,一個失語者為何如此渴望發出自己的心聲,言語不行,只好出之以各種華麗花哨的表情手勢,以期引起關注,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有一天,她居然和一只鵝發生爭執,事情的原委無人知曉,其結果是啞巴的額頭被大鵝啄得鮮血直淌,她跑到鵝的主人那里告狀——它屬于院子里的傻女人。

    于是,啞巴、傻女人和鵝之間發生了一場言語不通、主權不明的戰爭,他們各說各的,沉浸在各自的語言和紛爭里。傻女人的語言最接近人類語言,一開始,她盡顯語言和心理優勢,未想到啞巴口唇張合,輔之以手舞足蹈,盡管只操持少數音節“哦啊吧呀哇啦”,卻竭力變化它們的音高、節奏和速度,以形成某種氣勢,并促使某種力量的誕生。傻女人很快落了下風。啞巴就像一個毫無陣法的戰士,其盔甲和盾牌都是過時的,卻憑著一腔孤勇莫名其妙大獲全勝,傻女人和鵝都不是她的對手。

    一旁觀戰的我,只覺驚心動魄。

    那時的我是一名發音正常、口齒清晰的九歲兒童,可我很少說話。尤其是新學期到了,來到一間有許多陌生人的學校里,同樣是學生,我的桌椅板凳卻搖晃得厲害,好像隨時可能散架。為了對付這些,我不得不在那上面綁滿繩子,就像傷員身上纏繞的繃帶,還不敢把所有重力都落在椅凳上,生怕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引起哄堂大笑。我被一個穿黑底紅花上衣的女人叫到講臺前講故事,她是我們新來的語文老師,故事時間為五分鐘,我沉默地站了五分鐘,無論她如何鼓勵勸導都無濟于事。我想起啞巴也想起那只大鵝,可無論想到什么,那些藏在喉間的聲音就是無法沖破氣流阻隔自由地來到一個寬敞明亮的空間里,或由此演繹出一段美妙的敘述節奏。

    那五分鐘里,我究竟在想什么又害怕什么。我怕女教師的黑板擦啪啪打在身上,也怕數學老師的教鞭重重地落于手掌心,他說過總有一天會這么做的……或許是為了這些事,或許并不完全是。總之,我將雙唇咬得緊緊的,不留一點罅隙,好像只有如此我才能避免語詞的碎片從唇齒的縫隙里飛揚而出,就像避免噩運像春天的柳絮粘到身上。

    我無法站在大庭廣眾前說話。而沒有人的時候,我又用不著說話。在學校混著的那幾年,最讓我害怕的便是忽然被老師從人群里揪出來,要求說上幾句,好像她們只是以此來驗證那些安靜坐著的人是不是啞巴。我當然不是啞巴,可我比啞巴還要拙于言辭。

    當這個來歷不明的失語者與鵝吵架時,我站在落滿雞糞的石臼邊觀摩,看得津津有味。從未見過有人如此熱衷于“表達”,當嘴巴說不了話時,她會動用眼睛、牙齒、眉毛、胳膊肘子、腿腳、鞋子來說。她說出的話那么豐富、動人,那么富有感染力,盡管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的談話對象也是只鵝,我會和它說點什么,互不相通的語言既讓我抓耳撓腮,大概也會給我帶來無窮樂趣,這樂趣早已超越表達本身,近乎一種隨心所欲的自由。

    我幾乎被啞巴身上煥發出的蓬勃生機給迷住了,一個失語者居然擁有如此能量,將命運賜予的皮球毫不猶豫地踢回去。她手舞足蹈、上躥下跳,她靈活的身體在發出信號,好似隨時可能醞釀出更大的風暴。

    有一天,啞巴和傻女人之間的戰役驟停,好斗的大鵝也被放逐到河埠頭那一帶啄食水草和螺螄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簽署了怎樣的停戰協議,又如何保持相安無事。連我那一向沉默寡言的奶奶也在打聽,你快去看看呀,啞巴究竟在做什么,怎么就沒聲音了呢。好像啞巴不僅會說話,還口若懸河,這會兒的沉默和安靜倒成了反常和怪異之事。

    “她坐在屋里敲核桃吃,用嘴巴去咬核桃殼,用舌頭去舔殼里的肉。”

    “她在吃杏、李子、青橘。什么都吃。”

    “她長胖啦,腰圍像水桶那么粗,肚子前面好像頂著一口大鍋。”

    啞巴的嘴巴一直沒閑著,一個勁兒地吃吃吃,光顧著吃和長胖,暫時忘了說話。難怪院子里安安靜靜的。只聽見棗子落地的聲音。只聽見風刮過樹梢的聲音。

    奶奶卻說,不好,這個啞巴八成是懷孕了,要生小啞巴了。

    奶奶的話像是平地炸起驚雷,大家都說自己真蠢啊,怎么就沒看出來呢。這時,啞巴的婆婆出場了,一個身穿藏青色對襟上衣、黑色布褲,裹過小腳的老太婆,手持吹火筒從廚房跑出來,對著兒子罵罵咧咧,罵完兒子又罵啞巴,后者一聲不吭、含情脈脈地望著她,好像完全能聽懂她的話,并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羞赧表情。

    那段日子,啞巴像是變了個人,不再怒氣沖沖地看到什么都想踢上一腳,她表現出溫和與順從的神色,動不動就對自己的婆婆眉開眼笑,去牽她的衣角、握她的手,由于笑容過于夸張導致牙齦暴露過多而顯示出幾分癡相。啞巴大概在央求婆婆讓她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而那個歪脖子丈夫只在一旁呵呵傻笑著什么反應也沒有,他會說話,可此刻比一動不動的雪人還要沉默。

    村里有個常年吃齋念佛的老太婆前來說情,理由居然是既然小豬小狗小羊小牛都有自己的崽,一個啞巴怎么能不如這些豬狗牛羊呢。這個喋喋不休的老太婆被啞巴的婆婆啐了一口痰后悻悻然離開了。說什么都沒用,他們絕不允許大啞巴生出小啞巴,這個家里有個來歷不明的人就夠了,絕不允許出現第二個、第三個。他們要把事態扼殺在萌芽狀態。

    那段時間,我在為如何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而煩躁憂慮。老師要求我們在放學和上學路上多做好事,每個人至少一個星期要做上一件。我想弄虛作假,編造證人和證詞,又唯恐被戳穿招來更大的麻煩,因此左右為難。撿到硬幣交公、扶老人過馬路、幫助迷途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所有走在路上的時間我都用來尋找這些好事,但一無所獲。根本沒有硬幣等著我去撿,也沒有孩子會迷路,更沒有老人需要攙扶著過馬路——他們中有些人走得比我還快。

    那天放學路上,我看見一個包藍色頭巾的女人走在我前面,她走得很慢、很慢,好像隨時會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心里一陣高興,做好事的機會來了。我三步并作兩步,小跑著跟了上去,啞巴熟悉而蒼白的臉出現在我眼前,前面不遠處走著她的丈夫——那個歪脖子男人正推著一輛板車,輪胎像兩條壓癟的蛇在柏油路面上艱澀地行進著,而他本人也是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冷不丁露出臟兮兮的大板牙。我驚訝地發現啞巴肚皮上頂著的那口大鍋不見了,而她本人就像一棵弱不禁風的小樹苗,隨時可能向著任何一個方向倒下。我走到她面前,她也沒看我一眼,只冷冷地望著那輛板車出神,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條布滿牡丹花紋的暗紅色棉被攤放在那里,就像一攤鮮艷而黏稠的血。

    我躊躇著,不敢上前攙扶她,盡管此刻的她可能非常需要他人的幫助。在我的潛意識里,只有年邁無力的老者、蹣跚學步的幼兒才是我行善不求回報的對象,而眼前這個女人的遭遇讓我惶惑不安。我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么,很顯然她肚子里的孩子被人拿走了,拿走孩子的手術應該很疼吧。她不會說話,自然也不會喊“疼”,但她肯定用屬于自己的語言說出了它,只是那些人什么也不會聽到。

    我放慢腳步跟在啞巴身后,心情驟然變得沉重起來,好像經歷這些倒霉之事的人正是我自己。幾天之后,我將這件事以添油加醋的形式處理成“幫助啞巴過馬路”,并書寫在“好人好事登記簿”上。我已經好久好久沒做任何好事了,我的名字下面一片空白,而別人那里總是寫得密密麻麻。

    這是我唯一一次虛構一場“好人好事”,因其中的情感和人物都是真實的——我并未感到太多撒謊者的羞愧。大概在潛意識里,我已經幫助啞巴過了馬路,順利回了家。沒想到穿黑底紅花上衣的女教師徑直來到我面前,一臉狐疑地望著我。

    “你一定搞錯了吧,啞巴只是不能說話,怎么連過馬路也需要有人攙扶?”

    “她做了手術,很疼。”

    “你怎么知道她做了手術?她是啞巴,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喊疼……”老師的理由很充分,且不容辯駁。

    “她是我的鄰居。”我低下頭,不得不老老實實,和盤托出。

    “幫助自己認識的人,那就不能算是做好事了——”老師生氣地劃掉我的書寫記錄,還用紅筆在邊上寫了幾個大字“與事實不符”。

    老師的判斷沒錯。那天,我只是跟在啞巴身后一起回到奶奶家,回到那個昏暗骯臟、污水橫流的院落里。啞巴的婆婆,那個纏過小腳的老嫗一把將她扶到屋里,并對著自己的兒子破口大罵。

    “蠢貨,輪胎被扎了,不會找個地方去修啊……”她罵得越兇,我越喜歡聽,最后我聽到的卻是一陣嗚嗚的哭聲,但愿哭的人不是啞巴——我還從沒有聽她哭過。或許,她根本不會哭,就像不會說話一樣。

    從那之后,我開始為她的命運感到擔憂,一個喪失語言、無法說出內心痛苦的人如何在這個世上安然無恙地活下去。

    那段時間,啞巴家的屋門常處于閉合狀態,最多留一道縫隙方便雞雛和風的出入。誰也不知道她在屋里做什么,那種剎不住的大笑再也沒有出現過,沉默重新籠罩著這個蛛網暗結的舊宅院。

    唯一的聲音來自我奶奶,她在念經,即使閉著眼睛也在發出那種聲音,類似風吹竹管的嗡嗡聲。奶奶告訴我,念經是對另一個世界里的人說話,說一些連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無法跟別人傾訴的話。

    學校里,老師也經常讓我們說話,課前的“五分鐘故事會”便是對我們言說能力的訓練。每個人一學期輪到一兩次。每次我都精心準備,將要講述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還不忘在關鍵處標上神情與手勢,但一旦站上高于地面五厘米的講臺,我的發聲器官便瞬間鈍化,余下的時間只能干瞪著天花板打發時間。可只要回歸獨處時刻,我的言說能力便如汩汩溪水,源源不斷而來。我常常在河邊大聲朗讀課文,聽見自己的聲音與流水聲交織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我至今也無法用言語說出那種感覺的美妙之處,遠去與不斷抵達的水聲在我耳邊輪番出現,千言萬語盡在此了。

    那個下雨天,泥濘的村外道路上停著一輛拋錨的客車,車身很高,窗玻璃也在高處,乘客安靜地坐于高高的座椅之上,不發一言。我不知道這些人從哪里來,又去向何方,他們只是路過這里,短暫地駐留于此,往后余生大概再也不可能相見了。內心陡然升起莫名的惆悵,好似車廂里坐著另一個自己,一個近在眼前卻無法相認的人。那一次,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居然對著虛空說了那么多話,那些未出聲的句子就像寫在明信片或信箋上,向這個世上的另一個自己匯報內心深處的風暴。有一天,當我對著山上的草木也這么做時,居然在樹影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啞巴既沒聽見我的說話聲,也沒看見我——我半蹲在灌木叢中,身體剛好落在它的包圍圈里。在我們周遭,秋日的山林馥郁多汁,萬物落下的籽粒或絨毛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它們是草木植物的語言,也是它們的信仰——關于物種繁衍以及生命存續的信念。

    落在林間空地上的松塔、板栗、野柿子、向日葵被我一一帶回家,并反復檢閱,以此尋覓植株生長的蛛絲馬跡。松塔上的螺旋遵循某種數列秘密。向日葵也是,擠擠挨挨密不透風地生長,居然沒留一絲縫隙。它們比人類語言更為鮮明和準確,盡管我并不知道它們究竟想要表達什么。

    我看見啞巴也從秋日的山林中取回一些顆粒狀的東西,有些烏黑發亮,有些紅亮似瑪瑙,有些奇形怪狀。她原本是來收集松針當燃料的,不想撿了那么多毫不相干的東西……它們的尺寸實在太小了,好像順著手指縫就能滑出去。

    一開始是瓦當、碎瓷盆、缺了一角的碗……它們被啞巴從房屋角落里搜羅出來,填上泥土、魚骨頭、肉湯等物,就此成為種子豐沃的土壤。之后是更大、更深闊的容器。它們被擺放在天井中間有光的地方,人們從那些光里逐漸認出西瓜藤、薄荷葉、野蔥、卷心菜等身影,它們長得歪歪扭扭,葉片布滿不規則蟲洞,根莖留下被噬咬的痕跡,盡顯滄桑斑駁的模樣,卻也一日日接近植物完整的形象。

    沒有人留意啞巴的舉動,反正她不再以變形的聲音或夸張的手勢來表達內心的不滿和憤懣,她身上的不滿和憤懣早已煙消云散,即使種下的野蔥和卷心菜被傻女人飼養的鵝啃食得不剩片葉,也只是平靜地嘆息。

    她居然學會了抽煙。勞作的間隙,她坐在小馬扎上吞云吐霧,一開始嗆得淚水漣漣,后來逐漸灑脫自如起來。尤其當婆婆過世后,她儼然成了這個家中的女主人,她的丈夫聽她的,有人看見啞巴以瞪眼和伸指頭與丈夫交流,倆人的笑容越來越默契。自從與啞巴生活在一起后,那個歪脖子男人好似也成了失語國度里的成員,逐漸順從并依賴一個緘默無聲的世界。

    但啞巴并沒有就此停止表達,那偶然涌蕩而出的怪異舉止不免讓人心酸。有一次,她居然在村街上追趕一個年輕女人,只因那人手里抱著一個嬰孩,啞巴滿臉端笑,伸出雙臂,咿咿呀呀叫個不休,嚇得女人臉色慘白,躲之唯恐不及。

    啞巴種下的東西比以前更多,拿到什么便種下什么,眼神里充滿對收獲的狂熱,這種狂熱以一種隱秘而幼稚的方式呈現。她甚至妄想培育出原本不屬于這片土地的東西,比如一棵真正的蘋果樹,以蘋果的果核為種子,以肥沃的腐殖土為土壤,以江南的風云雨雪為背景……不用說這樣的實驗只能以失敗告終。但也有成功的,她的香菜和野蔥長勢良好,還有深綠的韭菜,它們像一道青色屏障長在日益荒涼的院落里,將她與外界隔絕開來。

    也有開花的植物,細碎密集的暖色小花,似陽光撒下的蜜糖,給人無端的溫暖與慰藉。當從那個角落走過,我常常覺得世界變亮堂了,我不再需要說那么多話,它們早已被人以另外的方式說出來,人們只需安靜地聆聽就夠了。

    院落里最后一個老人也離開人間多年,她還住在那里。當她的歪脖子丈夫也掙扎著死去,她還住在那里。歲月遺忘了她,遺忘了她的年齡、身份、出生地。戶籍本上,她是不存在的。所有官方記錄上都沒有這個人。任何針對弱勢群體的補助政策都與她無關。反正她不會說話,而能替她說話,或愿意說話給她聽的人都已離開這個世界。別的口若懸河者,反正也與她無關。

    這個被人遺棄的院落成為她的人間王國。瓜果蔬菜從天井擴展到房前屋后,它們繁衍壯大的速度讓人吃驚。青綠皺巴的絲瓜轉眼變成經絡密布的瓜瓤,兀自在枝上垂掛或墜落。時間在這里呈圓形序列,新生與衰朽輪流出現,無窮無盡。

    啞巴有一頭山羊,長著白胡子和彎月似的角,從前歸她丈夫所有,現在成為她的伴侶。山羊的叫聲在春天和秋天格外頻密,那是一年中的繁殖季,動物們也在呼喚同類的到來——但這日益凋敗的村子里早已沒有它的同類。所有叫喚聲中,有短促的“咩咩”聲和長長的“咩咩”聲之別,這同樣取決于它所處的心境。啞巴唯一的外出大概便是牽著山羊去附近的坡地上溜達,有時候他們也會出現在后山的亂葬崗上。

    那天,我便是在進村的小路上遇見她。在看到她之前,我幾乎遺忘了她。我離開村莊多年,此地發生的一切漸漸成為湮沒于記憶中的一角,總有一天會被我遺忘,但我并沒有徹底忘掉她。還是當年的輪廓模樣,只是原本漆黑的發色已然花白,不再紅潤的臉龐上憑空增添了幾道慌亂突兀的皺紋,就像小孩的信筆涂鴉。

    當她看到我以及我身邊的孩童時,忽然發出那種聲音——是某種不合時宜的狂笑的變體,好似發現什么驚天大秘密。她張開雙臂,嘴唇也毫無遮攔地打開,露出暗紫色的牙齦,早已不是從前的肉粉色。她笑得很是夸張,臉上皺紋堆擠到一處,每一道皺褶里似乎都有塵埃彌漫。我猛然意識到這個不會說話、來歷不明的女人也在衰老,它們來得緩慢、不動聲色,但還是來了。時間到底沒有放過任何人。可她的表情在告訴我,她對此一無所知,也毫不在乎。她癡癡地盯著我身邊的孩童看,嘴角流出一絲渾濁的口涎,眼睛不停地眨巴著,似乎想要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更為清楚些,身體卻保持著理智的距離,沒有靠得更近。

    那天,我們離開時,她還孤零零地站在村口,從前那里有一棵大樟樹,樟樹被伐后,他們造了一座石砌花壇,里面種著稀稀落落的雞冠花,水泥橋取代石拱橋站在那里,流水聲落到低處,變得很輕。這一回,她沒有再使勁眨眼,也沒有大笑,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當我回頭,居然看見她朝我舉起手,又緩緩放下。她半張著嘴巴,似乎想說什么,自然什么也沒說出口。

    家人和我說起啞巴的種種乖張事,為了栽種不知從何處搜集來的花花草草,居然把所有瓶瓶罐罐都找了來擺在天井里,還去沒人居住的房子里找,有一次不小心從腐爛的樓梯上栽了下來,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啞巴的后花園不斷擴大,將角角落落都圍攏進去。我被家人帶去那里參觀時,眼前一切正落在春天炫目的光線里,風搖晃著薄荷的葉子,寶石花開出星星似的小白花,迎春花吐出金色火焰,失語者坐在它們中間,好像也成了其中一份子。

    下次見她是在一年之后,某網絡平臺上。

    她的兒子托人在網上“快找人”欄目發布尋人啟事,很快便得到回應。一個操異鄉口音的中年男人來到村口詢問,村人見后詫異不已,“真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失語者的親生兒子找來了,他不是啞巴,他會講話,講了很多很多話——說家人一直在找她,這么多年從未放棄過。說到最后泣不成聲。至此,籠罩在啞巴身上的謎團被揭開。當年只因走親戚時坐錯了車,不會說話又沒有學過啞語,才流落到雨后的山林里。

    居然有二十二年之久,比她在原先的家待得還要久。古代以十二年為一紀,這近乎二紀了。那是她的失語紀,也是她拼命想要傾訴的日子,以各種或極端或熱烈或荒誕的方式尋回過去的自己;找到姓名、出生年月、故鄉、親人,找到家門口的醬缸、竹園里的韭菜豆苗,或許還有黃昏家門前栽種的喇叭花。當然,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人群中有多少人落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尋找之中,又有多少失語者就此啞然一生,無處訴說。

    視頻里的她一臉羞澀,再也無需大聲疾呼什么。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名字——姓張,有一個鄉村植物的命名,樸素而溫暖。當一個女人大聲喊出這個名字時,她詫異、茫然,繼而微笑點頭。二十二年來,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呼喚而出,而不是“哎、喂”“啞巴,拾女”之類潦草而失禮的稱呼。那張過度興奮的臉龐分明顯得木訥、恍惚和不適應。

    報道還說,她在一個下雨天被人撿到陌生人的家里,如今她也在天空飄著蒙蒙細雨的日子返回失蹤前的村莊。這些年,她不僅是個失語者,還是自己村子里的失蹤人口、下落不明者,活著時便被注銷戶籍的人。

    我在電腦這端看著自小熟悉的人以如此方式出現在網絡上,好像蒙塵的記憶忽然被一道強光照亮。一個喑啞的聲音自僻靜處顯現,振聾發聵。

    失語者失去的并不僅僅是語言,而是一切。當年,那個穿黑底紅花上衣的女教師因與已婚男教師談戀愛而丟了飯碗。因為她是一名代課老師,他們就可以這么做。后來,我在縣城某菜場的魚肆前看見沉默呆板的她專注于手頭生意,舉手投足間早沒了當年的飛揚、活潑與靚麗。

    昔時的課堂上,女教師想盡辦法讓我開口,我卻一言不發——就如此刻魚肆前的她,神情黯然,生命活力及語言表達的喪失幾乎同時發生。如今的我早已不像當年那樣拙于言辭,但為了準確而不帶隱喻地描述這個世界,我不得不以暫時的沉默來代替對詞語的等待。

    總有一天,我會像風說出樹葉的秘密那樣說出一切。

    【草白,1981年生,現居浙江嘉興。寫小說和散文。作品發表在《人民文學》《十月》《鐘山》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靜默與生機》等。曾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