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觀相山》:“每一節車廂都將與我們一起抵達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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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語
《觀相山》是艾瑪最新的長篇小說,是她繼2017年《四季錄》之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家艾瑪的另一個身份是法學博士,這一身份所帶來的經驗常呈諸于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比如《四季錄》的取材,也讓她對幽微人性始終保持著理性的觀察力與描摹力,這在《觀相山》中有著深入體現。這個題目帶著佛禪意味,內容亦如是。小說以一對夫妻邵瑾和范松波在疫情期間的生活為主線,通過他們的身心困境鉤沉出布滿傷口的往事。他們的狀態與往事表明,人生于世要完成的是一場場關于“苦”與“悟”的修行。所謂“諸漏皆苦,諸行無常”,生老病死、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人之所累無非如此。小說攜帶著作家對眾生之苦的靜默打量,她看到他們的痛楚,理解他們的困頓,體恤他們的艱辛,最終用柔軟明凈的筆墨一一化解了生命中的塵垢與荊棘。
——曹霞
魏小莉:于平淡中窺見真實
艾瑪在《長篇〈觀相山〉創作談:鴕鳥也曾聽到》中提及:“青島是有座觀象山的。有個朋友在看了這期《收獲》的目錄后,問我:‘觀象山與觀相山一字之差,可有什么講究?’我回答道:‘象,是形而上的,相,是形而下的,形而上的寫不了,只好寫點形而下的。’。”盡管艾瑪后又將之歸為玩笑,但這“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區分也不無道理。
總體來看,《觀相山》就是這樣一部書寫“形而下”的普通人瑣屑生活的作品。讀罷此書,第一印象是平淡,甚至有些乏味,但又漸次透露出人生乃至人性的豐富和真實。范松波和邵瑾都不是會談戀愛的人,“他們只是在平淡的生活里努力去愛而已。而平淡是生活的真理”,這幾乎可以看作全書的書眼。艾瑪是“70后”,和魏微、徐則臣等作家一樣,她也擅長寫日常,而且有著對日常瑣碎的接受甚至是欣賞。小巷里堆滿海螺殼的面館、每日工作結束后買一扎啤酒然后順著海邊散步、國慶節的山中度假、濕潤的海風與教堂的鐘聲……就像邵瑾和范松波一樣,大多數人都在這樣不無艱難但又尚存些許美好的罅隙間活著。
盡管他們也經歷著人到中年的煩難——諸如房貸、叛逆的孩子們、需要贍養的老人,乃至于不可控的疫情、“雙減”政策等帶來的困境,但困難并不構成生活的主導。生活平淡而不平庸,他們始終堅守著某種不變的東西。邵瑾理解范松波的前妻老曹,保護老曹與范松波的女兒得慧;而作為編輯堅持審閱自然來稿,會為稿件據理力爭。范松波在教學與生活中都不斷反思,尊重自己的事業、理解女兒、保護家庭。即便過去不可言說,即便他們并非因為愛情結合,但他們在保持對過去的清醒時,立足的是現在與未來。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邵瑾和范松波對松濤之事的執著探尋,但清楚地面向過去而并不沉溺于過去是《觀相山》的重點所在。邵瑾與范松波并不追求個人的獨異,他們接受了個人的平凡,并從這種平凡當中散發出光輝。也正如同書名“觀相山”那樣,他們靜默如山,如佛陀般平淡又溫厚地接受了生活的饋贈。時代在改變,然而普通人的善良與真誠、責任與擔當卻一直延續,從邵瑾和范松波的身上,我們更多看到的是這種堅韌而溫暖的倫理的延續。
尹瑞瑤:以體諒之心撫平生活的浪花
《觀相山》是一部對當下生活給予密切關注與思考,對時代現實進行反饋的作品。小說以社科研究雜志副主編邵瑾與范松波、范松濤堂兄弟的情感糾葛以及相關的家庭故事為主線,圍繞中學教師、外出學藝的少女、當兵的少年這些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細節展開敘述。小說的矛盾來源于邵瑾與丈夫范松波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個個煩惱:經濟狀況的窘迫,兒女的未來規劃,老人的情感變故……然而,在這些問題的處理上并沒有戲劇性的劍拔弩張,而是處處充滿著體諒、理解、距離、理性。松波因顧及邵瑾的情緒而對松濤的事情三緘其口,邵瑾體諒得慧的處境總是與其刻意回避,心思細膩的得慧看出了爺爺在老伴離去后的落寞,爺爺不愿麻煩兒子兒媳選擇獨自租房生活。松波在菜市場遇到了之前教過的學生蓬頭,因推脫不過而收下了他的一大包蔬菜,這在封閉的困難時期無疑是雪中送炭。為避免日后再收到蓬頭的好意,松波決定讓邵瑾去買菜……在《觀相山》中,與緊張甚至有時拮據的生活形成對照的是,邵瑾松波夫妻的精神和心理狀態是恬淡的、松弛的。就像小莉所說,“他們始終堅守著某種不變的東西”。不論是與至親的家人相處,還是面對師生、朋友,二人都懷著理解與體諒,無形中化解了諸多煩惱。眾生皆苦,懂得克制,日常生活才得以維系。與此相得益彰的是,艾瑪的語言自然流暢、娓娓道來,讀起來十分親切熨帖。閱讀《觀相山》,更像是在品味生活的苦與甜,領悟化解困境的秘訣,修煉直面波折的心境。
尹夢帆:日常生活中的溫暖與支持
我也注意到了作者自述,“觀相山”就是“觀象山”,這個改動頗有深意。小說從邵瑾和范松波的日常生活寫起,作者并未從一開始就介紹人物,而是先讓他們“活起來”,雜志編輯、中學老師、女律師……他們在我們面前生活著,仿佛就是身邊的普通人。艾瑪的語言平實又溫暖,慢慢帶我們走進人物的生活和內心。生活雖平淡,但不免有隱含的焦慮和痛苦,邵瑾和松波對收入和房貸的擔憂,身邊親人好友的逝去,得慧被誤認為老板的小三等,每個人的生活都充滿了坎坷和不幸。艾瑪以小見大,從個人生活中觀照時代變化,把時代的痛苦反映到個人生活中。在后疫情時代,旅游城市冷冷清清,“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過成群結隊的游客了。若是以往,這個季節的海邊早已被蜂擁而至的游客占領了,現在海邊最多的還是黑尾鷗”。盡管不能避免生活帶來的痛苦和焦慮,但溫暖始終是小說的底色,曾經的愛人松濤雖然已經逝去,過去的點滴卻慰藉著邵瑾。“邵瑾將自己的人生看成是一列越來越長的火車,每一節車廂都封存著一段過去,有一節車廂是屬于松濤的。中途停下打開車廂翻看無意義。而火車一直向前,每一節車廂都將和她一起抵達終點”。邵瑾最后嫁給了松濤的堂兄范松波,雖出于無奈,兩人的感情也不同于年少的悸動,但溫暖和體貼是他們的相處模式,“洞穴里的日子雖然不輕松,好在兩個人能合力應付,倒也不覺得難過”。時代與生活總會給每個人帶來苦難與悲傷,但是我們要關注日常生活中的美好,于點點滴滴中尋覓幸福,沒有苦難的對比,幸福也很難如此幸福。就像邵瑾對待歲月的態度,“邵瑾并不害怕皺紋和白發,她愿意把這些,都視為歲月的饋贈”。
劉若瑩:動物隱喻與生命意識
《觀相山》的人物不少,每個人都有豐富的過往與故事。小說最吸引我的地方是關于松濤死亡原因的懸疑敘事,這一原因在邵瑾日常交際的娓娓道來中不斷溢出,最終水落石出。除卻聯結全文、引起懸念等作用,松濤的死亡與小說中動物的死亡形成一種隱喻式的同構關系。
第一是邵瑾單位的八哥小黑,它自由地飛出“牢籠”,其位置被小灰取代,當它想回去的時候發現境遇不同了,于是選擇了結自己。第二是程凌云寄養在邵瑾家的烏龜程小金,它是價值十萬的珍稀動物,平日被人如神供奉,撫摸之前都需要洗手,最終卻以一種荒謬的方式死去。八哥和烏龜的經歷和結局其實都是對松濤人生悲劇的隱喻。生不由我而死隨我定,死于凈土,無憂無怖。
人們對動物尸體的處理方式也透現出對“死亡”這一人生命題的態度。邵瑾留下小黑的羽毛作為紀念,松波托人把程小金做成標本,把它們變成了生活中的平常物件。就像邵瑾曾對松濤的死耿耿于懷,但最終還是理解了,“因為理解,也就變得尋常了”,這一郁結在人物的成長中被逐漸化解,也成了日常生活洪流的尋常部分。
至此,動物世界與人物世界建立起映射和被映射、喻體和本體的關系,共同隱喻了人類的生存困境和對抗生活的不同方式。
蔣榮雪:沉潛于日常生活的別樣書寫
我也同意前面幾位同學說的,《觀相山》書寫日常生活,因此不同于閱讀多數長篇小說的酣暢淋漓,讀這部小說更像是在和暖的冬日不緊不慢地煮茶、品茶,茶水會咕嘟咕嘟冒泡但不會溢出,茶味在苦澀中透出一絲絲回甘。
這樣的閱讀感受與作者的敘事策略不無關聯。一方面,小說避免了對曲折情節的大面積鋪陳和渲染。整部作品以主人公邵瑾和范松波的日常生活和交往活動為軸心,引出范松濤、小觀、程凌云、妙一等眾多人物,勾連起過去與現在,編織了一張聯結親情、友情、愛情的大網。小說中不乏對疾病、死亡、傷害等命題的涉及,但是對具體情節的書寫,作者并非采取集中連貫式的手法,而是將其拆解,散落在小說的各個部分,如此一來便減緩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受到的沖擊。另一方面,作者始終懷著清醒克制的態度,投射到人物身上,便是他們以平和的外表來潛藏內心難以言說的隱痛:邵瑾與松濤的戀愛過往,松波前一段失敗的婚姻,松濤的童年創傷記憶,小觀娘的苦澀經歷……這些苦痛的生活體驗都被埋藏在人物內心的最深處。這種內斂節制的寫作方式固然與艾瑪作為一名法學博士的內在專業素養有關,但更多則來自其生活哲學,借書中人物程凌云之口來說就是,“遇到事情怎么辦,只能向前看,一直向前看”。過往的創傷記憶是一灘沼澤地,沉溺其中只會越陷越深,只有一直向前,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另外,對日常生活的細節刻畫是這部小說的突出特征。小說淡化了對故事發生的時間、背景的描寫,而著意將夫妻飯后散步的路線、朋友間的言談細節乃至日常吃食等生活細節放大,營造出厚重的實感與張力。這樣的日常生活并不與時代脫節,而時時透露出社會大環境對個體的影響,例如,范松濤工作上的變動折射出“雙減”政策的影響,而邵瑾感冒時的憂慮、旅游城市的失落以及兼職的導購則處處映射出疫情給人們生活造成的諸多影響。宏大敘事與日常生活描摹并非只能擇其一端,艾瑪的小說為寫作提供了一種可能,那就是沉潛于日常生活,以飽滿的細節和內心波瀾記錄時代。
孔佑濤:中年之困與眾生之相
大家都提到了邵瑾和松波夫妻的中年困境,這也是我關注的地方。《觀相山》意欲探索的問題集中在人過半百這一階段所面臨的諸種挑戰,包含了對個體與社會關系的思考。中年人有解決不完的煩惱,孩子的房貸、職業的發展、過去的創傷等等。小說給出了一種解決路徑,即程凌云所說的“古話說得好,否極泰來。還能壞到哪里去呢”。這也許是中年人最真實的寫照,既放不下前半輩子打下的“江山”,又甩不掉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擔。他們只能負重前行,在想盡辦法維持平靜生活的同時維護著精神狀態的平衡。
小說有著關心現實的人文主義傾向,不僅涉及教改對教師的影響,更著筆于疫情留下的創傷。艾瑪以巧妙的一字之改將觀象山換成富有禪學意蘊的字眼,也呼應了小說關照眾生相的特點。金剛經有一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在小說最后,松波和邵瑾發現每棵樹二維碼的背后竟空空如也,每棵樹都無法區分時,正與這句箴言產生了共鳴:唯有破除我相,才能擁有面對真實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