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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4年第1期|于堅:小說二則(節(jié)選)
    來源:《湖南文學》2024年第1期 | 于堅  2024年01月31日08:48

    變臉記

    “鐘山之神,名曰李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在無啟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

    《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

    李燭陰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的面具還是取不下來,鏡子里依舊是一副愁容。昨晚的酒局上,大公不期而至,突然推門進來,令他猝不及防。大公在另一廳請客,聽見隔壁說話的聲音有像李燭陰的,就叫秘書去看看,秘書在門口瞄了一眼,趕緊回報,大公抬起高腳酒杯就過來了。李燭陰這一桌,請的都是平常在單位與他肝膽相照的死黨,他剛剛升任主簿,大家不約而同,都選洗耳恭聽型面具戴著赴宴,要聽他發(fā)表施政演說。李燭陰養(yǎng)了多年的老狗翼洛素面朝天,黑漆漆地蹲在桌子底下啃著骨頭。翼洛沒戴面具,所以沒有人看得見它。李燭陰戴著一副愁眉苦臉型面具,這是他收藏著的最心愛的三大面具之一,名牌,誤差只有0.3毫米。當然,還有幾副備用的,以防不時之需,藏在他身后的公文包里。他并不想發(fā)表演說,只是要借此機會敞開心扉,好好控訴一下“黑暗無邊”的生活。正說著一個噩夢:“這個報告明天一早就要放在我辦公室桌子上,不能少于五千字……”大公的臉突然夢醒那樣浮出來,李燭陰已經(jīng)來不及將自己的面具換成笑顏逐開型了。

    他把酒杯舉到大公面前,擔心大公注意到他愁眉苦臉,使勁用腮巴撐著,這樣會顯得不那么愁苦,接近苦笑,但不能太久。大公舉著自己的杯子回應,說著客氣話,要碰杯時,李燭陰自覺地將自己的酒杯調(diào)低,只是碰了碰大公的杯底。這是現(xiàn)在社會流行的新風俗。李燭陰一點也不喜歡大公(他胃不好,嘴巴里經(jīng)常飄出濃烈的口臭味),倒不是由于他是自己的領導,他對大公的長相不適應,他喜歡關(guān)公那種類型。大公屬于眉清目秀的人,長得像古代小說里面的書生,白衣秀士,外表與他在握的大權(quán)不相稱,就像一只漂亮的猴子坐在大殿上。李燭陰匿怨而友,他不知道匿怨而友這個詞,他沒有讀過《論語》。《論語》里面是這么說的:“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李燭陰是為了自己的職稱,他要保持大公對他的好感。但是匿怨而友也有個分寸,決不能到奴顏婢膝的程度,他是有分寸的。旁邊一人,已經(jīng)單腿跪下,向大公敬酒了。他這么一跪,勢必人人要跪,否則就會令大公產(chǎn)生不好的看法。何況這張愁眉苦臉型面具已經(jīng)撐不住了,牙巴骨酸疼。大公還要再倒?jié)M,李燭陰見勢不好,低頭就跑,說是去方便下。大公一笑,快去快回,難得大家好好喝一杯嘛!大公今天身體不適,痛風發(fā)作,血壓高,他借口過來見李燭陰,是為了避一下那一桌全都戴著含情脈脈型面具的幕僚,喘口氣。一桌子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含情脈脈,令他尷尬、難受,他好想換個冷若冰霜,但按規(guī)定,大公每個任期只能使用一種面具。他戴著個意氣風發(fā)型(就是以前所謂的五色臉),即使情緒低落,素面其實是土色的。他知道他們一點都不愛他,全都在含情脈脈后面瑟瑟發(fā)抖、咬牙切齒,對他的痛風幸災樂禍。面具的普遍缺點是,看不見你的真面目,但是看得見身體的其他部分。

    李燭陰湊近衛(wèi)生間的鏡子,踮起腳尖,另一只腳搭在洗手盆上,他扯著自己的臉皮,努力要將這副愁眉苦臉撕下來。折騰了一刻鐘,面具在他臉上紋絲不動,仿佛已經(jīng)長進肉里。其間,鏡子里已經(jīng)出入過幾撥人,人家只是用起子一旋螺絲,一揭,一張超薄塑膠皮就輕輕地滑下來,里面全是汗,扔到盆子里,放水沖沖,疊好,裝回口袋,又掏出另一副套上,即刻煥然一新,自信回來,一笑走開。李燭陰戴這個面具的時候太用心了,使勁朝臉上拍,鼻端旁邊的小皺褶也不放過,用棉簽仔細地填進去,還把螺絲擰得緊緊的。為了博得大伙對他的不得志之前黑暗生活最廣泛的同情,愁眉苦臉做到了極致,使用過度。

    墨菲斯特在衛(wèi)生間里當清潔工,他穿著白制服,袖口濕著,戴的是老當益壯型面具。他已經(jīng)老得不像話了,他父親歌德1768年將他生下來,歌德自己都過世了,墨菲斯特還在到處打工。洗手間被他布置得跟天堂似的。他在盥洗臺上放個盤子,里面扔著些顧客給他的紙幣。他不僅負責清洗揩擦各種污跡,也私下租借面具給客人,總有人的面具準備不足,小跑著進來,要將脅肩諂笑換成不動聲色,郁郁寡歡換成感激涕零,傲慢不恭換成了肝膽相照,羊臉換成狼臉,鹿臉換成馬臉……墨菲斯特既解了別人的燃眉之急,也賺些外快。換得如意面具的人對他感激涕零,“救命觀音哪”,千恩萬謝,在盤子里放上一張潮了一個角的紙幣。李燭陰一開始不想理會他,墨菲斯特的面具相當貴,趁火打劫的價格。一張赤膽忠心型就要50塊,比市場價貴了20塊,還要收押金50塊。但是撕扯了十分鐘,一張臉揉得青筋畢露,李燭陰的面具還是揭不下來。他急了,他怕極了大公,他在等著呢!好吧,幫我找個喜形于色。40塊一個,不講價!是啦!好吧,繪事后素,我得先把你這個愁眉苦臉取下來。墨菲斯特就捧著他的腮幫搬弄,將皮子扯得橡皮筋似的,還使用了美國進口的白利2號脫漆劑,辣得他眼淚滾滾,可面具像死人皮般紋絲不動。不行了,這個面具長進肉里面去了,只有做手術(shù)。老墨放棄了在他面部掙上一筆的希望,不再理他,為別人服務去了。這時翼洛跑來了,大公在催他了。那咋辦?翼洛說,干脆將愁眉苦臉裝到底,捂著肚子回去,裝病。好吧,李燭陰大步流星跟著翼洛跑回去。到了門口,捂著肚子彎腰,大公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肚子痛!可能是膽結(jié)石發(fā)作。哦,趕緊回去吧,送送他。大公知道李燭陰在裝模作樣,戴著個愁眉苦臉裝愁眉苦臉,看他小跑的樣子就知道他其實滿面春風,得意揚揚。他掌握著每個人的真面目,但是不能說出來。這是組織原則。李燭陰表面愁眉苦臉,里面笑顏逐開,翼洛爬起來跟著他就跑。

    李燭陰來到奧斯曼整容院。排著長隊,都是來整容的人。許多人都厭倦了老是將面具換來換去,相當麻煩,而且還經(jīng)常換錯。最麻煩的是,有時候帶出去公干的幾副面具都不合適,大家都期待著你滿面春風,結(jié)果你沒戴這副,戴的是緊鎖眉頭,嗒然若喪,令人大失所望,因此誤事的不少。所以面具定型、面部多樣化、善解人意化成了社會運動。面具其實歷史悠久。貴州人姚茫父研究過:“臉譜者,蓋靚妝所變化,伶工所取則也。其源出于隆古武備(面具為戰(zhàn)陣所用,北齊蘭陵王、宋狄武襄故事可考,今劇場天官魁星、土地神所用者皆其裔也),禮俗之遺(方相氏黃金四目,出《周禮》,其后流為巫師,厥狀尤夥)。若夫眉圖相法之詼奇,山經(jīng)水志之詭異,三教眾神之猙獰,四夷爨弄之調(diào)笑,壹是綱羅,畢集于粉黑,更有增益,則器刻雕文,彩飾花樣,勾交茂美,涂澤絢爛,用而多幻,莫得悉名。” 齊如山說:“后來主要是用于戲劇,比如京劇。最初不過描眉,后添勾眼窩,又添勾鼻窩嘴角,又添勾臉紋。比如《鐵公雞》戲中之張嘉祥,扮相本系時妝,臉上亦與臺下無異,后乃添勾兩道黑眉,以表示其特別倔強之意,后因其仍不夠兇猛,乃添勾眼窩,后又添勾鼻窩,最后又有人添勾嘴角,乃成為現(xiàn)在扮相,到明朝已頗為完備。黃色臉,有一種人內(nèi)有心計而外不露暴烈之態(tài),則其人臉上必現(xiàn)一種凝練之氣而帶黃色(舊相書亦有此語)。故戲劇中亦有黃臉一種。如王僚、宇文成都等等皆是。五色臉,是規(guī)定的正色。此外又添出金、銀、綠、赭、粉紅、灰等色。金、銀則系施于神仙之臉,表情莊嚴;綠色多施于鬼怪,程咬金等亦用之;赭色多施于年老之人;粉紅色臉亦即紅臉之意,但亦均系老年人,蓋以表示老年人血氣稍衰,故臉神亦無如是之紅矣,如嚴顏、花展芳等等。灰色則純?yōu)槟赀~之表征。穆鳳山之勾臉,無論扮演何人,大半用指揉染,然極美觀。錢寶豐則用筆細畫,錢金福學他的筆法,也極好看。揉臉,亦名染臉。即用手蘸色,在臉上略一揉染,不用筆勾。姜子牙、關(guān)公、穆洪舉等等皆是。后來顏色越添越深,遂離本來面目太遠。如李克用,原為染臉,經(jīng)朱大麻子一演,遂改為勾大花臉。又經(jīng)王九齡等一演,又改為本色臉。整臉之勾法,乃全臉一色,只畫兩道眉耳。如趙匡胤、包拯。三塊瓦之臉譜,乃將原來描眉之法加寬,又于眼窩及眉間添出少許花樣,遂將全臉之兩頰及額為三塊,故名曰三塊瓦。如姜維、關(guān)勝、專諸等等。花三塊瓦,亦名花臉。乃于三塊瓦之中又添出許多花樣,且又加華麗之臉紋。如馬武、曹洪、竇爾墩等皆是。此種臉譜,去古又遠一步矣。老臉者,乃化妝老人之意。無論三塊瓦或花臉,凡飾年邁之人,兩眉梢皆往下勾至耳垂之際,此蓋表示老年人眉長之意。且凡老年眉長之人,皆系兩眉梢特長,故勾臉者用此以表現(xiàn)之。最初的畫法不過用白色將眉淡描,后來乃特加濃厚耳,如黃蓋、徐延昭等皆是。此亦可見臉譜時有變遷也。”

    人生如戲,到了現(xiàn)代,技術(shù)發(fā)達,面具不再用手工描畫,轉(zhuǎn)為技術(shù)人員專業(yè)設計,流水線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實用便捷,男女老少,無論尊卑貴賤都可用,臉譜就不再限于戲劇界。深受人們歡迎,常常是供不應求。有兩種面具很風行:花容月貌或器宇軒昂。大街上一眼望去,著裝五光十色,面孔只有兩種,涇渭分明,要么林黛玉那樣地花容月貌,要么是關(guān)公那樣地器宇軒昂。奧斯曼整容院的第一整容師是策爾醫(yī)生,瑞士人,祖父加入過納粹黨,是瑞士歷史上最偉大的整容師,曾經(jīng)為數(shù)百名間諜成功整容,魚目混珠,幾可亂真。有個間諜完成任務后回到家鄉(xiāng),無人理睬他,孤獨得要死,郁郁寡歡,患了抑郁癥。遂再去找策爾祖父,將自己往昔照片給他,求他再次整容,策爾祖父用手術(shù)刀在他臉上涂上酒精,劃了幾下,幾個月后,他居然重返故鄉(xiāng),成為英雄。策爾繼承父業(yè),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也開了整容所,五年前來到此地發(fā)展,預約已經(jīng)排到十年以后。李燭陰的工作單位是市容促進署,業(yè)務范圍包括對天空面具、大地面具、黑夜面具的定制、改造、提升以及日常面具的設計、生產(chǎn)、升級換代,業(yè)務洪流滾滾,絡繹不絕。策爾的營業(yè)執(zhí)照就是他們簽發(fā)的。所以,一個電話,李燭陰就越過排隊長龍,愁眉苦臉地直奔策爾的手術(shù)室。

    ……

    墻上爬著青藤

    住了十年,衛(wèi)生間逐漸老化,時不時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下水孔不暢,管道生銹、漏水等等。(當年搬家時,輕視衛(wèi)生間,買的都是便宜貨。大量投資在客廳,“古之君子為己,今之君子為人。”指望著有人來夸獎,羨慕。喬遷時來過幾個,然后就再也沒有訪客了。除了父母,每次來都要教育一頓。一屁股坐上去,拍了拍那橙黃色的小牛皮面子,“買這么貴的東西干什么,能坐能躺就行了么,還天天看著它?”不到十分鐘,茶都不喝一口,老兩口就走了。出了門還說,“在不住,在不住!”相當輕率的決策,后悔莫及。)

    只能重新裝修。老金建議,換個德國產(chǎn)自動馬桶。“相當舒服!用了你就知道了。”

    父母堅決反對,手動的好,停電你怎么辦?

    停電的概率小,如果停電,拉屎這種小事算什么?如果沒有電,一泡屎,哪里不能拉?

    這玩意善解人意,只要我一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間門口,那個白色的、大蓋帽般的桶蓋就恭恭敬敬地、緩緩地、敬禮般地升起來。仿佛迎接一位皇帝來出恭。馬桶圈熱乎乎的,親昵溫暖。還有種種令人產(chǎn)生好感但難以啟齒的功能。完畢,它靜水深流,都還沒瞅清楚,那只深喉已經(jīng)旋轉(zhuǎn)著將一切喝下去,還唱了一曲流水之歌。瓷缸里只剩下一汪清水,猶如美人回眸,令人心曠神怡。據(jù)說這種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

    用了半年,已經(jīng)不適應外面的廁所。盡量少出門,即使出門,也要先把自己搞干凈,以免發(fā)生那些傳統(tǒng)的狼狽局面。我現(xiàn)在是一位體面人士,體面,首先從自家的馬桶開始。誰說幸福永遠在未來,其實就是此時此刻。腹瀉也是美好的哪。一天,我再次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時候,蓋子起來了一下,馬上就合上了,仿佛不高興似的。只好用手強行掰開它的嘴。這以后它就開始怠工,要么冷不防忽然打開,要么開一半馬上合起來,要么無論怎么踢,都嚴絲合縫,一動不動,令人氣惱,無法判斷它到底哪次要大開,哪次只開一點。甚至剛剛要坐上去,它就合起來,讓我一屁股坐在蓋板上。有時候居然拒絕沖水。有時候……怎么說呢,這事太惡心了,不能講。

    這個東西是精密設計出來的,海德堡大學畢業(yè)的工程師,在新加坡、馬來西亞生產(chǎn)零部件,集中到斯圖加特組裝、質(zhì)檢、消毒。合格品登上遠洋貨輪運到廣州,再乘飛機到昆明,安裝在我家二樓的衛(wèi)生間,用了三個小時。售價接近一萬。它那個做派就像個O型血的管家(儀式感,目標明確,剛愎自用,我行我素,死不服輸,以目的為中心做事,懂得報恩,陽剛氣十足),現(xiàn)在忽然崩潰,六親不認了,成了個B型血的老巫婆(不確定,個性開朗,反應靈活,好奇心強,決不墨守成規(guī),按照自己的想法干,沖動,喜歡別具一格,見異思遷。陽奉陰違,表面一切如常,下面干的盡是些齷齪之事),難以招架,令人懊惱。

    幸好這家伙有個手動開關(guān),事情還不至于那么狼狽。(他們早就知道這一天似的。)

    一氣之下,寫了封信給德國斯圖加特的愛因森潔具有限公司:

    茲狀告貴公司的金喉牌全自動抽水馬桶,用了137天,突然失靈,捉摸不定,令我們每個早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都很狼狽。

    過了難熬難堪的三個月(提心吊膽地對付這個馬桶),公司回復了:

    本國是現(xiàn)代智能馬桶起步最早的國家,技術(shù)和設計理念確實領先于其他國家。我們的產(chǎn)品是針對人的體形和水源質(zhì)量設計的智能馬桶產(chǎn)品。功能方面,大部分功能市面上的智能馬桶都有,本產(chǎn)品操作方便,更流暢、更安全。造型方面,選擇人體最舒適的坐姿,不僅利于通便,也能預防關(guān)節(jié)方面的疾病。最后,水質(zhì)方面,這個主要有兩點。第一,就是清洗的水會沖入體內(nèi)一點點,而且肛門比較臟,本產(chǎn)品水質(zhì)能經(jīng)過馬桶處理達到殺毒除菌效果。第二,用完馬桶后,馬桶沒清洗干凈也是會殘留病毒和氣味散發(fā)在衛(wèi)生間,本產(chǎn)品對馬桶消毒的功能是可以絕對放心的。標準是HD3,超過世界馬桶的普遍標準。莊子說過,“道在屎溺”。一切電子產(chǎn)品本公司并不保證它們不失靈,這不是技術(shù)問題。失靈的事情向來是由上帝負責。道在屎溺,狼狽乃世界運轉(zhuǎn)之最佳潤滑劑。喪失了狼狽的世界是監(jiān)獄——卡夫卡。特此奉告。附言:本公司可以派人上門維修,另外收費。

    當年承包這個裝修工程的姆晉(因為他收費低廉,我們成了好朋友)說,從德國過來的話,費用太高了。或者可以打個電話,讓物管派個師傅來看一下,莫小看這些佧山人,看著像是一截截木頭,其實無所不通。我猶豫了一會兒,沒打電話。陌生人來訪臥室地區(qū),不是一件隨便就可以接受的事情。悶悶不樂,無法對人控訴,難于啟齒的細節(jié)。“羞恥似乎比他的存在更為長久。”

    在出恭這件事情上,我可謂經(jīng)歷豐富。(誰不豐富?)

    早年,城里根本沒有馬桶這玩意兒。只有茅司。

    金碧路上有家法國人開的醫(yī)院,后來成了兒童醫(yī)院,房子還是用原來的。我舅媽在這家醫(yī)院當護士長,家住在醫(yī)院的職工宿舍里。我第一次看見馬桶,就是在她家。畫著幾何圖案的水門汀地板,過道盡頭有個公用的小衛(wèi)生間。門上安著一個黃銅“蘑菇”(就是球形鎖),擰開進去,我被嚇了一跳。有個白色的老東西像個國王那樣坐在中間,王冠(一個白色蓋子)閃閃發(fā)亮。威嚴、傲慢。舅舅說,打開蓋子,坐上去屙。等他關(guān)門出去,我揭開蓋子看,里面盛著一碗水。我從來沒有對著一碗水屙過。而且,屙了以后,難道這碗水就這么端著它,我可不忍心哪。我不敢屙,忍著下樓到街上,找到個大茅司(方言,廁所)解決了。這個馬桶令我難忘,是我無法忘記的少數(shù)事物之一,它很神秘。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馬桶忽然普及了,家家戶戶拋棄了蹲坑。馬桶一個摞著一個占領了各種樓層。衛(wèi)生間升級換代,沒裝馬桶的家庭都很自卑。我迅速跟上時代大潮,在衛(wèi)生間里安裝了馬桶。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不僅是時代的結(jié)束,甚至是歷史的終結(jié)。意大利的克羅齊提出“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說得對。這段歷史就是蹲坑時代的結(jié)束。蹲坑之前又是什么時代呢?野屎時代。不過野屎時代隨時可以回去,下樓,找個僻靜處(比如躲在一棵桂花樹或者垂絲海棠后面),兩頭看看沒人,一蹲就是了。要挖個坑可沒有那么容易。

    在蹲坑時代,我家住在一個四合院里。只有一個蹲位的茅司藏在院子的一處旮旯里,一邊是外墻,另一邊是廂房。內(nèi)巷的盡頭就是茅司。一扇木門掩著它。與喬伊斯在《尤利西斯》里面寫過的那種類似:“他一腳踢開廁所那扇關(guān)不嚴的門。還得穿這條褲子去參加葬禮哪,最好多加小心,可別給弄臟了。門楣挺矮,他低著頭走進去。門半掩著,在發(fā)霉的石灰漿和陳年的蜘蛛網(wǎng)的臭氣中,解下了背帶。蹲坐之前,隔著墻縫朝上望了一下鄰居的窗戶。……他蹲在凳架上,攤開報紙,在自己赤裸裸的膝上翻看著。讀點新鮮而又輕松的。不必這么急嘛。從從容容地來……他不急于出恭,從從容容地讀完第一欄,雖有便意卻又憋著,開始讀第二欄。然而讀到一半,就再也憋不住了。于是就一邊讀著一邊讓糞便靜靜地排出。他仍舊耐心地讀著,昨天那輕微的便秘完全暢通了。但愿塊頭不要太大,不然,痔瘡又會犯了。不,這剛好。對。啊!便秘嘛,請服一片藥鼠李皮。人生也可能就是這樣。這篇小說并未使他神往或感動,然而寫得干凈利索。如今啥都可以印出來,是個胡來的季節(jié)。他繼續(xù)讀下去,安然坐在那里聞著冒上來的臭味。確實利索。馬查姆經(jīng)常想起那一妙舉,憑著它,自己贏得了大笑著的魔女之愛,而今她開頭和結(jié)尾都有說教意味。手拉著手。寫得妙!他翻過來又瞅了瞅已讀過的部分,同時覺出尿在靜靜地淌出來…… ”

    有時候你在里面孤獨地排著,有人來了。他或她用腳踢一下那扇用銷子插住的門,搞得你心煩意亂,無法再獨善其身,幾乎屙不出來。趕緊站起,褲兜里揪出張草紙隨便揩揩,系好腰帶,開門出去,外面一個人也沒有。我們總是懷疑,沒有人在茅司里面的時候,就是有個鬼在解手。夜里去的話,每次拉門都膽戰(zhàn)心驚,生怕有個無臉的人蹲在那里。確實有人被茅司嚇出病來。李月娥,住在76號的一個寡婦。

    最大的茅司是公廁。里面都是長方形的蹲坑。三個、四個。最多的有20個,那就是令人放心的廁所,總是能及時找到蹲位。最可怕的是只有兩三個蹲位那種。經(jīng)常要排隊,去這種廁所要有耐心。廁所經(jīng)常充斥著巨大的刺鼻的辣味,無數(shù)蛆在坑邊求救般地蠕動(一個小型的世界末日)。蹲坑對面是小便槽,撒尿的家伙屁股對著你,沖得歡快、愜意。這種公然的侮辱無人在意,必須的。進來的家伙們剛剛從一個會議散會,會議上大家互相不服,明爭暗斗,含沙射影,揭發(fā)、檢舉、批斗……現(xiàn)在不分級別,好人壞人,甲派乙派,一律擼出家伙,長短不一,沖出來的都是一股。完事了,踮起腳跟抖抖。

    有的茅司被植物掩映著,墻上爬著青藤,墻角站著竹子,墻頭開著紅色的炮仗花、牽牛花、迎春花,屋頂覆蓋藍天……“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蹲在里面,可以看見外面的藍天。角落里放著一個桶,桶上面漂著一把木瓢。仙人一般只在這種茅司里解手。

    有些茅司過于簡陋,挖一坑,上面支著兩塊木板。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剛好夠蹲。坑也挖得深,穢物掉下不會濺到屁股上。老費喝了酒,搖搖晃晃走去出恭。那兩塊木板踩的時間長了,距離已經(jīng)加寬。他不知道,提著褲子就踩上去,對空間估計錯誤,一只腳只踩到一半,就摜到坑里去了。這個坑不深,剛剛沒膝。他站在里面,屁股白得像一個月亮。那夜月亮很大。周明侖聽見了,跑去看,大喊,月亮掉到糞坑里了。

    物管處派來修馬桶的是個中年男子,戴著副纏著膠帶的眼鏡。骯臟的指頭上還粘著些油漆、膠液、石灰之類。他喜歡看《紅樓夢》。(經(jīng)常塞在屁股兜里。)“一個好的專業(yè)馬桶,應該是能夠以人體工程學為出發(fā)點,做到保護臀部和脊椎,還要利于排便。”“莫擔心,一下就好,這是靈光消失的時代,本雅明說的,失靈是常事。”他一邊戴手套(這玩意總是不趁手,長于指頭,必要耷拉著一截)一邊說。用個舊貨市場買來的滑絲扳手,將幾個螺絲松開,加上一個墊圈,又擰緊,再用一條紗布帶子綁住,裹上一層膠帶紙,用錘子敲敲,湊近去聽了一陣,和它咕噥了幾句,幾個小綠燈就在馬桶蓋上方的隔板上亮起來,精靈般地眨著眼。“好了,小毛病,比挖洋芋還簡單。”“我們老家是出洋芋的,全省第一。”他抬了下手,蓋子打開。垂下,蓋子合上。你試試。我也站到馬桶前面,伸出一只手臂,它馬上打開了。

    他坐在馬桶蓋上,取出書來,介不介意我歇哈?請便。給他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喝了一口,脖子上凸出一個漂亮的喉結(jié)。“要不要我念一段給你聽?一個人看總是無聊,我一般都是不念的。要不要我出聲念一段?好嘛。他就念了這一段(折好頁的)。

    ……

    (節(jié)選自《湖南文學》2024年第1期)

    于堅,字之白。昆明人。中國第三代詩人代表。1970年開始寫作。著有長詩《0檔案》《飛行》《哀滇池》、長篇散文“堅記系列”、小說《赤裸著午餐》《文石》《翡翠蜥蜴》、攝影集《大象 巖石 檔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