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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福建文學》2024年第1期|于堅:門奈海峽的鱷魚
    來源:《福建文學》2024年第1期 | 于堅  2024年02月01日09:00

    于堅,字之白。昆明人。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1970年開始寫作。長詩《0檔案》《飛行》《哀滇池》、長篇散文堅記系列、小說《赤裸著午餐》《文石》《翡翠蜥蜴》、攝影集《大象 巖石 檔案》等之作者。

    我在威爾士班戈鎮的Kyffin咖啡館念詩,結束時有位中年男子遞給我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POETS

    Thomas Moore

    Dylan Thomas

    W.B Yeats

    James Joyce

    (詩人

    托馬斯·摩爾

    迪倫·托馬斯

    威廉·巴特勒·葉芝

    詹姆斯·喬伊斯)

    遞給我條子的人顯然很驕傲,這些人都是他的同胞。

    我不知道托馬斯·摩爾,回來查了一下,原來他就是《夏日最后一朵玫瑰》的作者。

    這是一首古老的愛爾蘭民歌,在世界上廣為流傳,原名《年輕人的夢》,后來米利金將它重新填詞,改名為《布拉尼的小樹林》。到19世紀,詩人托馬斯用他自己寫的一首詩,再次為這首曲子填詞,改名為《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很快傳遍世界:

    夏日最后一朵玫瑰,

    獨自開放著;

    她那可愛的同伴們

    都已飄然消逝;

    沒有一朵同族的花,

    沒有一顆同族的苞蕾,

    來映襯她的如霞紅暈,

    來回應她的嗟惋嘆息。

    我不會離開你,孤獨的你!

    讓你獨自憔悴消殘,

    既然你可愛的同伴都已入睡,

    那去吧,與他們一同去睡吧。

    我把葉片溫柔地

    灑落到你的床上,

    你園中的侶伴

    在這里紅消香斷。

    若友誼消散,

    我會緊隨其后,

    而珍寶也在戀人的光環中

    黯淡了它的顏色。

    當真心全部凋零,

    當多情全都飄散,

    噢!誰還會獨自苦守

    在這凄涼荒寒的宇宙!

    (考拉譯)

    考拉譯得好,有了一點澀。詩要澀,像橄欖那樣。我有一次說,詩是粗糙的礫石,而不是魚缸里的鵝卵石。

    記憶洶涌。多年前的夏天,我在一家電影院里聽到這歌聲,德國電影《英俊少年》的插曲。在20世紀80年代,人很容易被外面的世界感動,已經封閉了那么長的時間。我已經不知道憂傷為何物、浪漫為何物。感動至極,《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就會唱了。唱著在黑暗里漫游,唱著去談戀愛。有些歌直達靈魂,永遠難忘。是的,直達心靈的往往是那些雞湯,而真正高深莫測者總是被束之高閣。

    愛爾蘭民歌傳到中國,我又在它的原籍找到作者。

    那一天,班戈鎮Kyffin咖啡館的小房間里擠滿了詩人,其中沒有叫托馬斯的。

    一直以為《夏日最后一朵玫瑰》是匿名者的作品。

    匿名乃作品的生路。

    我在切爾騰納姆鎮上的一家店里買了一把傘,商標上注明,這是女皇專用的牌子。進去的時候只是想買一把傘帶回去,等著昆明下雨的時候用。走出來的時候,切爾滕納姆下雨了。

    切爾滕納姆是英國南部的一個小鎮,以溫泉著名。我到的時候已經天黑。吃不到飯了。只有一家印度快餐店還開著。在將咖喱雞塊和烙干餅打包的時候,手腳麻利的伙計問,是不是來參加切爾滕納姆文學節?

    旅館擺設得像卡通玩具一樣,紅的、綠得、白的,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像個兒童。第二天,搬去切爾滕納姆文學節為我預訂的旅館,卻是另一番感受。如果前者頗有自由主義的風格,那么后者則太保守了,完全是舊貴族的派頭。我還以為是美術館,進去看不見大堂,似乎是一棟大別墅改造的,布滿油畫、皮沙發、燕尾服。浴室豪華至極,令人無法享受,尤其是我這種簡陋隨便慣了的客人。英國的旅館,無論豪華還是普通,衣柜里必有電熨斗和熨臺。你得隨時準備著衣冠楚楚。如果你的箱子里沒有領帶和西裝,那么基本上你就完蛋了。自由主義可以是一只會唱歌的甲殼蟲,但這些甲殼蟲也必須使用熨斗。就算是嬉皮士列儂,也得有一只熨斗。20世紀60年代風靡一時的嬉皮士消失了,熨斗繼續。熨斗,那就是保守主義,而保守主義是日常生活的根基。

    我的朗誦會下午5點開始。還有時間,就上教堂。呵呵,拉金才不會為這種地方浪費時間。每一個教堂都是古老的,無論這國家發生什么,教堂不敢動。教堂很溫暖,像大家庭。離開的時候,牧師叫住我,說,好東西你還沒看呢,在那邊。我走回去,那里有一個巴洛克彩窗。

    切爾滕納姆文學節當然是自由主義的。但是它也衣冠楚楚,尤其是文學節上的那些大人物。切爾滕納姆創立于1946年,由英國獨立報社和一家著名書店聯合舉辦。《泰晤士報》說,今年秋天的切爾滕納姆文學節將迎來超過600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詩人、政治家、思想家……文學節為期10天,其中包括各種講座、文學作品朗誦、兒童文學活動(講故事)、采訪、讀書小組、作家工作坊,每場40分鐘到1小時,聽眾要購票入場,據說各種門票賣了10萬張(6到10英鎊不等)。我并不知道這個厲害的文學節,我是稀里糊涂被邀請來與一位英國詩人同臺朗誦詩歌的。念詩,在哪里不都是一樣?英國文學協會派來接待我的Ed Cottrell是個小伙子,他自己也寫詩和小說。報到是在市政廳的一個大堂里,一進去就感覺此地非同凡響,站在里面的都是人物,白發、金發、假發、圍巾、毛呢大衣、香檳酒、咖啡和在黑暗的文學酒窖里釀制出來的私人風度。難得見光,從稿紙上揚起頭來,每個人都有一種非同凡響的大師表情,似乎埋頭疾書的漫長時間,只是為了琢磨一種最后出場的姿態,表情、舉止、衣飾……有位貌似經典作品扉頁上的已故作者的老者走過來,穿著灰色的麥爾登呢長大衣,夾著《泰晤士報》,暗紅色羊毛圍巾幾乎耷拉到地板上。他朝我咕嚕了幾句。翻譯告訴我,他說的是,我的朗誦就要開始了,要去嗎?我正茫然,他又拋下一句,我們還會見面的。據說奧登、拉金、布羅茨基等都曾經出現在這個大廳里。后來看看名單,這10天將在這個大廳亮相的人物包括薩爾曼·拉什迪、《哈利·波特》的作者喬安妮·凱瑟琳·羅琳、聯合國原秘書長安南、塞巴斯蒂安·福克斯(Sebastian Faulks)、《幽靈代筆》的作者大衛·米切爾(David Mitchell)、《石泉城》的作者以及美國作家Richard Ford。雷蒙德·卡佛曾經評論Richard Ford說,這個國家現今仍在寫作的作家,Richard Ford是最棒的。此外,還有英國桂冠女詩人Carol Ann Duffy。她的詩在英國暢銷,有一首是《情人的禮物》:

    不是紅玫瑰,也不是我柔軟的心

    我送給你的是一個洋蔥

    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月亮

    意味著光

    猶如愛情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的衣裳

    拿去吧

    它會讓淚水蒙住你的雙眼

    正如情人那樣

    它會讓你的影子

    猶如一頁悲傷的照片微微顫抖

    我只是想說出真話

    而不是用一張可愛的明信片或一封帶著吻的電報

    我送給你的是一個洋蔥

    那強烈瘋狂的吻留在你的唇上

    霸道又忠誠

    和你我一樣

    只和我們一樣

    拿去吧

    所有白金圓圈都將化成一枚婚戒

    只要你愿意

    致命的是

    它的氣味將纏繞你的指間

    緊附你的傷口

    (考拉譯)

    寫得聰明而機智,與洋蔥太貼切了。

    看起來世界文壇上功成名就者彼此都熟得很,端著葡萄酒侃侃而談,英語像普通話那樣消除了各種方言之間的隔閡。我不會說英語,在這里只能沉默。這是侃侃而談的大好機會,大廳里不僅有作家、詩人、演員,還有出版商、世界各大報紙的記者。這是文學的終點,類似奧林匹克那樣的地方嗎?與我讀過的那些發霉的文學史不同,這是21世紀的世界文壇,21世紀的文學國際。忽然想起卡夫卡,此刻他正夾著一只黑色的公文包(里面裝著工傷事故調查報告),穿過布拉格的一條小巷里回家,他不是卡夫卡,他是卡夫卡的幽靈。這個世紀的世界文學真的不怎么樣,與那些大師如云的往昔相比,這是聰明之輩的文學時代,一個二流的時代。英倫三島最后的大師12年前過世了,R.S.托馬斯,威爾士的一個鄉村牧師,一生寫下了1500多首詩,“86歲時居住在威爾士一個無名村落的一間農舍里,附近沒有酒店,沒有郵局,也沒有商店。”( 格雷姆·特納《訪R.S.托馬斯》) “找到托馬斯并不容易。我是通過北威爾士警察局才尋訪到他的。”牧師R.S.托馬斯說,“我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寫出一點有意義的東西了。我可以說我正在創作一部長詩,它將有12本書那么長。但我說不出口。你別忘了,我一直都很幸運,因為這么大年紀還是個抒情詩人。他們一般都是三四十歲就智窮才盡了。” “沒有人知道迪蘭·托馬斯能否繼續寫詩。他39歲那年去世時也許是他最輝煌的時候。”

    我很幸運,當我前往英倫三島的時候,楚塵的工作室剛剛策劃出版了厚厚的兩卷精裝本《R.S.托馬斯詩選1945-1990》。我前往英倫三島的時候還不知道R.S.托馬斯,只知道迪蘭·托馬斯。我甚至在R.S.托馬斯曾經念書的班戈大學(R.S.托馬斯1932年在班戈大學學習古典文學,并在校園雜志《文匯》上發表了處女作)里念詩,也走過他的大海和遍地詩人的島嶼。這是我在威爾士的班戈鎮寫的《灰色的威爾士》:

    灰蒙蒙的威爾士

    熄滅在大地陰影中的威爾士

    灰指甲上戴著一座座小教堂的威爾士

    閃閃發光的威爾士 充滿灰質的威爾士

    令我靈魂中灰暗的海洋洶涌起來的威爾士

    灰色的大海抓住它的尾巴努力要成為它的詩人

    灰色的雨點帶來一批批灰不溜秋的詩人

    背著鉛灰色行囊在天空下唱著歌邁著大步走出灰色的詩人

    閉著眼睛醉醺醺地要將紅色小轎車一輛輛開回灰色的詩人

    憂郁的詩人 蹲在咖啡館將煙卷中的灰彈到稿紙上的詩人

    憤怒地朝著大不列顛黑白分明的水泥柱子抹灰的詩人

    提著濕淋淋的雨傘永不開啟的詩人

    快樂的灰姑娘和她的銀灰色的詼諧詩人

    用木棍一寸寸敲打著土地取出鹽巴的詩人

    迷惘的旅行者呵 在威爾士 你要在道路的盡頭撒一點鹽灰

    這不是海岬的灰 不是高地上綿羊的灰

    不是老鱷魚和大海脊背上的深灰

    這不是萬物的灰燼 是班戈鎮的詩人格溫·托馬斯的灰

    一點點 泛起在舊鴨舌帽的帽檐上

    連海鷗的灰眼睛也沒看出來

    這是另一種面包屑

    灰色的

    威爾士的另一位托馬斯是格溫·托馬斯,我曾在門奈海峽的一座便橋上遇到他。當時陽光燦爛,太燦爛了,來自北方的光照耀著這位老詩人,海鷗在四周飛翔,他將為威爾士國際詩歌節朗誦第一首詩。格溫·托馬斯1936年出生于威爾士的一個小村莊,班戈大學的威爾士語名譽退休教授,出版過16本詩集。2006年,他當選為威爾士民族詩人。他朗誦了,在大海和天空之間:

    從前有一天……

    從前有一天,在班戈突堤上,

    海岸與大海之間,

    我兩歲半的兒子發現

    厚木板條下有一生物,

    據我所知,這生物后來被稱作

    門奈海峽的鱷魚。

    大約四十年過去了,

    同一件事我聽到的卻是

    我的孫子,也是兩歲半,

    在給海鳥喂食的時候,

    在同一片水域,

    當他看見水里浮現出一截

    深色的巖石,他說道,

    確定無疑地說道,“鱷——

    魚。”然而,對于我,

    仿佛一個短路切入了

    時間無情的洪流中,

    此刻的一個瞬間

    被融入往昔的另一個瞬間中

    創造出一股強烈的感覺,

    在白日里的一個平常時刻

    呈現出永恒的某種片段。

    (蘇曉賢譯)

    門奈海峽的鱷魚

    只有在特定的時間,

    特定的季節,

    特定的日子 分鐘,

    精挑細選的時機,

    它才會來到水里。這千真萬確。

    有一次 當行星的影響

    以及天文預測都有利于

    目擊門奈海峽的鱷魚,

    那是五月二十四日,

    一個星期天的午后,一九七〇年,

    四點,在班戈突堤之上。

    同樣有利于目擊你

    這一稀有現象的條件是 你

    今年兩歲半 還鬧著小別扭,而

    你的肚皮正貼著地面透過厚木板條的縫隙監視著

    詭秘的水底。

    厚木板條之下的不祥的存在

    是一頭黃瓜色的怪物,

    也是所有父母的敵人,

    管教嚴厲的、愛數落孩子的、缺乏耐心的父母的敵人,

    它仿佛從潛意識的烏黑淤泥中現身,

    以它長長的尾巴來攪亂水面,

    然后在退去的潮水中,

    把陽光碎成五光十色。

    門奈海峽的鱷魚

    是五月里的一個瞬間,

    它的現身只僅僅為了展現自己,以表明

    簡潔而不容置疑地表明

    它是一個父親們的吞噬者。

    (蘇曉賢譯)

    相當好,來自日常生活的詩。如果詩人沒有日復一日在和平溫暖安全舒適到平庸麻木無聊,不知道革命、激情、暴力是怎么回事的世界中游蕩,他看不見這些,何況還在厚木板條之下。我也看了一眼,遠方蔚藍色的海水來到這下面變成了漆黑的,要看出個名堂,你得有時間。他對我說,我想看你的詩。但是我得走了。

    左 貢 鎮

    我曾造訪此地 驕陽爍爍的下午

    街面空無一人 走廊下有睫毛般的陰影

    長得像祖母的婦人垂著雙目 在藤椅中

    像一種完美的沼澤 其實我從未見過祖母

    她埋葬在父親的出生地 那日落后依然亮著的地方

    另一位居民坐在糖果鋪深處 誰家的表姐

    一只多汁的鳳梨剛剛削好 但是我得走了

    命運規定只能待幾分鐘 小解 將鞋帶重新系緊

    可沒想到我還能回來 這個夢清晰得就像一次分娩

    塵埃散去 我甚至記起那串插在舊門板鎖孔上的黃銅鑰匙

    記得我的右腳是如何在跑向車子的途中被崴了一下

    仿佛我曾在那小鎮上被再次生下 從另一個母腹

    (于堅 2012年9月3日星期一)

    好像也是為這個時刻寫的,那時候威爾士和門奈海峽還沉睡在我的夢里呢。

    回到中國,因為在威爾士當地激發的感動,我找到了R.S.托馬斯的詩,僅僅因為他是威爾士詩人。我在班戈聽到過這個名字,威爾士太多托馬斯了,我以為是迪倫·托馬斯。我在一個下午閱讀了R.S.托馬斯的詩,我立即明白,在班戈,我是來找牧師R.S.托馬斯的,這是一個冥冥中的約會。

    “最使他怒不可忍的是當今英國詩歌的虛弱無力。”“看看這情形吧,盡是些玩弄技巧,可怕的無神論,政治把戲。伯蒲、德萊頓肯會毫不留情地加以揭露,但丁會鞭笞這些人。我們今天所有的就是拉金,他會時不時地吟上兩句無足輕重的詩行,比如‘戴著眼鏡沖著最新的接管咧嘴笑笑’。”“是的,當代英語詩壇已經沒有精神依附。我給自己設定一個任務,我就是一根先進的技術時代的年邁的攪棍,要看看你們是否還能有意義地使用像上帝、不朽、靈魂這類的詞語。如果你得到別人的心、肺、腎,你在玩弄男人生孩子的想法,你還能寫出關于上帝和永恒的有意義的詩篇嗎?他將這個問題懸在威爾士的空氣中,使人極為不安。” (格雷姆·特納《訪R.S.托馬斯》,譯者不詳)

    一 個 農 民

    艾古·普里赫瑟,就叫他這個名字吧,

    不過是威爾士荒山中的普通人,

    在云隙中養了幾只羊而已。

    割掉甜菜的葉子,削去它綠色的皮,

    露出黃色的骨,他就心滿意足

    咧嘴癡笑;或者把荒地方成

    一片凝固的云海在風里閃爍——

    日子就是這么過的,太陽或許還會

    每周一次碾碎天空陰沉的臉龐,

    可他笑得唾沫橫飛的次數更少。

    夜晚只見他枯坐在椅子上

    一動不動,偶爾朝火堆里吐口痰。

    他那空空的腦袋里有種東西令人恐懼。

    他的衣服,散發著多年的汗臭

    與牲口的騷味,沖擊那文雅

    卻做作的感官,自然毫無遮掩。

    然而這就是你的原型,他,一季又一季,

    與雨的圍攻抗衡,與風的消耗戰對峙,

    保衛他的種群,一座堅固的堡壘

    即便在死亡的混亂中也牢不可破。

    記住他吧,因為他也是戰爭的勝利者,

    奇妙的星空下不朽如一棵樹。

    (R.S.托馬斯 程佳譯)

    在這里看不見歐美詩歌里那種通常的聰明機智,而是像大地一樣樸實、自然和深厚。深刻是自然涌出的,而不是做作。而如果閱讀了他的全集,會發現他正是那種像樹一樣朝著宇宙天空堅固地噴涌而出的、完整的詩人。早年的詩向下,深入大地,密集而深邃的根系,抓牢了。晚年的詩是形而上的,宗教的,就像上帝在說一種口語,朝著星空。或者像一座建筑了80年的教堂,結實堅固,從地基開始,直到星空下的十字架。20世紀以來,這樣的詩人在中國太少,詩人多是階段性的,為時代裹挾,寫詩的時間不多,投入革命、戰爭、經濟活動、流亡。詩人們將責任推給時代,而很少檢討:作為個人,人們是否太現實了?R.S.托馬斯說:“那些教區的牧師大多數都很悲慘。他們不能體會鄉村生活的樂趣,他們有點像政治家,總是期盼能得到提升。”期盼著提升、進步、跟上時代,成為詩人放棄詩歌的種種借口。中國文化的世俗性,在詩人們身上也難免。但世俗化在我們時代顯得更為強烈。中國文化并非不能產生完整的詩人,比如杜甫、蘇東坡都是。魯迅、張愛玲也是,而且他們的生涯比R.S.托馬斯動蕩艱辛得多,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心無旁騖地成為完整的詩人。這個時代功利主義太強大了,是成功,而不是寫作的宗教式愉悅和使命吸引著詩人。

    切爾滕納姆市政廳外面搭了幾排帳篷,文學節的各種活動都在里面舉行。英國詩人西蒙· 阿米蒂奇念的書是詩集《走路回家》。他上來的時候拿著一本書和一瓶礦泉水。他說,他老家在英格蘭的一個村子,旅游者來得不多。有時候有些年輕的旅游者到來,他也邀請他們去他家住,但只要女的,不要男的。(聽眾大笑)這本詩集是他沿著小路步行數月后寫的。他說,出發前,他和媽媽討論著要不要帶雨衣,他爸爸在一邊一聲不吭,他在看電視。出門了,他爸爸才說了一句,讓他找個垃圾袋剪個洞套在頭上當雨衣。他爸爸對他無所事事(寫詩什么的)很不滿。當他漫游回到家鄉的時候,他媽媽正好從屋子里出來,拿著一袋垃圾去倒(全場笑瘋了)。阿米蒂奇念詩的時候,全場經常哄堂大笑。念到最后,阿米蒂奇咳嗽起來,并且大咳不止,喝了幾口水,還是咳,他說,啞了,就驟然結束了朗誦。這是自然的,還是設計過的?西方詩歌的特點是機智,有深刻的機智,也有好玩的機智。這與語言的本質有關,工具性的語言長于機智,漢語是存在性的,它的魅力不在這個方面。像“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翻譯過去完全是廢話,只是指示了存在的狀況。

    與我一同朗誦的詩人是法國出生的英國籍女詩人Pascale Petit。她的詩集曾經入圍艾略特詩歌獎。我們的時間是45分鐘,每人朗誦15分鐘,聽眾提問15分鐘。Ed Cottrell建議我們扔硬幣決定誰先念。他從錢包里取出一便士,拋向空中,掉在地板上,她先。念詩的時候也放映她的油畫幻燈片。她畫一種南美風格的作品,看上去很受弗里達·卡羅的影響。“這是怎么了/我開始畫/ /時間拉長頻譜和尖叫的剎車。”“你被瘋狂的愛爾蘭傷害而成為詩。”

    屏幕上打出英文,我開始念:

    便條集334

    一場雨之后

    我一邊套毛衣

    一邊自言自語道

    涼了 秋天要來了

    哦 要來了

    就像一個老婦人

    在念叨失蹤已久的狗

    我接著念:

    344

    黑色鋼琴蓋

    像一具裝著大人物的棺木

    暗藏著他的惡習和指甲殼

    女兒的恐懼表現為表情呆板

    手指總是長不長

    她神經質地

    在每次課程結束時

    忽然微笑

    50

    九十個詩人會在同一時刻

    在黑暗的意義上

    想起同一只烏鴉

    但九萬只烏鴉組成一片移動的黑暗

    飛越過一只烏鴉

    也不能令這只烏鴉想起

    烏鴉

    聽眾非常安靜,這種安靜異乎尋常。他們似乎愣住了,這是來自中國的詩嗎?怎么聽上去像是倫敦一位剛剛打開雨傘要去小酒館喝上一杯的某位庸人的作品?20世紀渴望“走向世界”的中國文學給西方讀者的印象是(其實不僅僅是中國文學,第三世界文學給西方讀者的影響都是苦大仇深、流亡、落后、愚昧、政治的、隱喻的、象征的、東方的奇風異俗、不可思議的玄學……走向世界,你得玩這種東西)那不是一個正常的世界。就在朗誦之前,我旁聽了一位剛剛加入英國籍的土耳其女作家的小說朗讀會,她寫的是土耳其女性世界的奇風異俗,非常暢銷,聽眾提問時,更像是在對一位女權主義者提問,而不是一部小說,他們關心的是小說的意義和題材。

    最后,我念了《對一只烏鴉的命名》。朗誦前我告訴聽眾,我有兩種聲音,昆明話和普通話,我其實是雙語詩人。在日常生活中,我說母語,昆明話。普通話主要用于交際。說普通話我永遠有心理障礙。我其實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某天才第一次開口說普通話,回家叫了一聲MAMA!母親愣住了,仿佛我已經背叛了母親,仿佛我是一個陌生人,像尤利西斯那樣外出多年突然歸來。到了25歲,我第一次離開云南去外省,我才再次在口語中講普通話,用了很多年才克服了說普通話的不適感。我用了昆明話和普通話念我的詩,我不知道聽眾是否聽出它們在語調上的差別:生硬、做作、準確與柔和、溫馨、口齒不清。朗誦完后,有個聽眾問我詩歌與政治的問題。我的詩提到政治了嗎?也許她覺得,詩怎能不與政治發生關系?我說,沒有政治的詩是不存在的,一套制服是政治,一張選票也是政治。政治是云,是風,是鹽巴,是陽光……但詩不會為政治而寫,就像它也不會為所謂純粹而寫。政治是語詞的一部分,化學也是語詞的一部分。政治是一種文明,沒有政治也不會有人類的進步。回避政治其實只是在政治面前的一種撒嬌方式,根源在于恐懼。聽眾很多,接近滿場,我注意到他們大部分是中年人和老人,這是學歷很高的人群,人們受了太多的教育,包括詩歌教育。詩歌受到尊重,就像他們尊重所有知識。

    會場外面,有一位青年詩人在過道上自發朗誦自己的詩。她念道:“我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女子/女子喜歡的一切我都不喜歡。”散會的人們停下來聽了幾句,一一離去。

    在回倫敦的車上,又遇到一位聽眾,一位老太太,她一大早從倫敦趕來,喝了咖啡吃了甜品,聽了兩場朗誦,乘8點一刻的火車回家。她感謝了我。

    門奈海峽那邊產鹽,我買了一罐。這鹽巴不是粉末狀,而是顆粒,不太咸。我上次帶回來的那罐鹽是瀾滄江邊的鹽井產的,也是顆粒,像來自天空的冰雹,有點發黑。鹽井在大江落潮的時候才露出,其他時間波浪滾滾,看不見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