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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4年第1期|黃立宇:畫了一個十字(節選)
    來源:《江南》2024年第1期 | 黃立宇  2024年01月29日09:03

    推薦語

    男子陪同患乳腺癌的妻子到上海治病,他目睹了精致講究的妻子確診后逐漸喪失意志力,變得脆弱、敏感甚至歇斯底里。女性的雙乳本是性別與美麗的象征,此時卻成為醫生手下冰冷而有毒的器官,在看似戲謔的文字背后透露著沉重的現實思考。男子注視著女性患者急轉直下的命運,也打量著病房里的人間百態和人情世故。小說在男子對妻子的理解與悲憫中推進,也是他對女性價值重新審視的過程。作者用文字探索人物內在精神困境,也書寫了困境之中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情感。

    畫了一個十字

    □ 黃立宇

    那天在手術室門外,李沫等了四個小時。

    手術室在三樓,出電梯,右邊就是手術室,一道磨砂玻璃移門遮擋了外人對其內部世界的探究。電梯對面是兩把挨墻的鋼質長椅,它所提供的座位,顯然與里面十余臺手術同時進行的情形極不匹配。與長椅無緣的人,在這個局促的空間里作無謂的徘徊或停留,惶窘之余最后都在各自的手機里得到了暫時的安頓。長椅旁邊,另有一個樓梯口,李沫就坐在隔壁的樓梯上,通過對面的樓道窗,可以欣賞到住院部一個乏善可陳的局部,被光溜溜的樹枝分割的天空和同樣陰郁的建筑。其中一個樓頂上,翻卷著許多白色的床單。

    此刻,他老婆徐小曼應該躺在麻醉預備室里。李沫有過這樣的經歷,那年夏天他出了很嚴重的車禍,生活被迫中止。李沫知道一個人躺在移動床上的感受,沒有人來理會,任憑內心滋生著對未知的恐懼。手術完成之后,還會被撂在麻醉恢復室一段時間,盡管你很清醒,也得等護士小姐想起來給護工打電話。她們正在隔壁討論下了班去哪里瀟灑。作為外人總是格外能夠寬宥和理解事關現代醫學的尊嚴和傲慢。

    剛才主刀醫生出來找他,重申了手術中有可能發生的風險。他委婉地表示,亞裔女性的尺寸不像歐美人豐滿,如果在本就不寬裕的乳房上切掉這么一大塊,就有可能……李沫聽明白了,明明是在嫌棄徐小曼的乳房小唄。醫生表示他和徐小曼已經溝通過了,她已經簽字。術前簽字不是早就簽過了么?李沫搞不明白,也根本不相信徐小曼能有面對的勇氣,她可能并不清楚醫生在跟她說什么——一個躺在手術室任人刀俎的角色,除了對醫生言聽計從,還會有別的選項么?

    徐小曼今年四十又八,雖然年老色衰,但她的形體一直保持得很好,一個解散多年的越劇團演員,縣文化館戲曲干部和深受愛戴的旗袍社社長,一對健全的乳房對她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醫生說,我不是來征求你的意見,是你老婆讓我出來告訴你一聲,她可能覺得你有這個知情權。李沫覺得,一定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讓醫生來問一下在外面等候的丈夫。李沫古怪地咧了一下嘴。對了,醫生說,你們夫妻間的感情怎么樣?李沫茫然地看著他,突然覺得這話問得意味深長。

    李沫回到樓梯間,看窗外不遠處的一個挖掘機如何把一幢樓倒斃后剩下的建筑垃圾,裝到往復不停的卡車上運走。他好像沒有太多的悲傷,只是心里有點堵。李沫一邊看挖掘機工作,一邊在想那個醫生。李沫在病區的白墻上看到過這位仁兄的介紹,趙某,博士研究生,曾在美國加州乳腺腫瘤中心工作,擁有十余年臨床經驗,每年獨立主刀乳腺手術超過五百臺。一個留美博士,女人趨之若鶩,李沫不知道他在撫摸她們乳房時,職業的本能是否會嚴重干擾到一個男人原本正常的肉欲。他的那雙白皙而干凈的手伸出去(他真是長了一雙好手),她們的內心是否都難免那一絲的悸顫。在趙博士看來,那花朵般的腺葉,可能只是病灶和惡疾的溫床。

    那天,趙博士就這樣摸著他老婆徐小曼的乳房,他是用指尖托著徐小曼并不豐腴的乳房。指尖與手掌應該是他的職業界線。徐小曼沒想到會碰到一個男醫生。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乳腺方面的專家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她一看是男醫生,就渾身哆嗦,她一緊張就要上廁所。她已經上過一回廁所了。徐小曼問李沫說,你介意么?李沫想我介意屁啊,我有什么好介意的,人家是醫生,醫生什么不好摸啊。但李沫不能這么說,搞得好像李沫一點也不在乎她似的。徐小曼別扭了半天說,那你陪我進去。好吧?

    這是李沫第一次見到這位趙博士,雖然對方完全當他是空氣。做了彩超,趙博士便說不對,他讓徐小曼靠在他的診床邊寬衣解帶。李沫看到徐小曼盡量挺著胸膛,手指緊緊地掐著身后的那床薄褥子,嘴里最后啊的一聲叫起來。事情在趙博士那里顯然十分明了,他說,住院吧。徐小曼好像還聽不懂,醫生,我這是什么問題?這個趙博士緩慢地抬起臉,又忙里偷閑地看了李沫一眼。他說,乳腺癌。

    很奇怪,當他吐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李沫的內心并沒有太多的波瀾。這些天,在老家醫院發現端倪時,他立刻訂高鐵票,訂酒店,掐著趙博士的門診時間,舟車勞頓,還沒來得及想太多,只是一種莫名的壓迫感,死死地堵在他的胸口。雖然趙博士后面的話,都在修正前面那個輕率的結論,他談到了概率——也就是說,經過接下來的一系列檢查,最后還有40%的良性可能,但徐小曼的臉色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好看了。

    從那里出來,徐小曼每一步都像踩在海綿里,她讓小臺階絆了一下,幸虧扶住了墻,卻沿著墻壁慢慢滑拉下來,她已經坐在地上了。李沫剛想上去拉她起來,一個從那里經過的盛裝女人,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深刻無比,讓徐小曼立馬起了身。住院首先要走社保,李沫提醒她先給單位會計打一個電話。讓他吃驚的是,徐小曼馬上換了一個人似的,她在電話里爽朗地笑了,她提到了上海。單位會計說,對咯,你女兒在上海讀書。徐小曼沒有直接回答,而且輕描淡寫地說道,難得來趟上海,我家先生非要我去檢查一下身體。會計說應該的,人老了嘛總免不了跑醫院。這話讓徐小曼聽了不是滋味,不過會計馬上給了她一個號碼,她說,現在異地就醫備案很方便,給這邊的社保局打一個電話就可以。

    很快辦完了入院手續,徐小曼手腕上多了一個小紙環。戴上這個小紙環,她覺得自己渾身乏力,差不多需要李沫攙扶才可以走路。病房在十樓,護士拿儀器掃了一下,21床,她說。她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徐小曼一眼,頓時讓徐小曼覺得自己跟那些病殃殃的提溜著導流瓶在走廊上游蕩的女病號沒有區別。病房在走廊的盡頭,21床挨著門。隔壁床的丈夫見到徐小曼,立刻把胯下的方凳騰出來。這是你的。謝謝。他們什么準備也沒有,碗啊臉盆啥的。李沫把病號服壓在枕頭底下,然后把一個喝了一半的空礦泉水瓶子扔進床頭柜的空抽屜里,算是完成了某種儀式。兩個人出來,走廊那頭有一個窗戶,窗外暮色漸沉,一片細碎老城之后,陸家嘴金融中心在遠處閃爍。此時,走廊上響起送飯車的車轱轆聲。徐小曼嘟著嘴說,我要回家。李沫明白她的意思,他不禁往身后的護士站看了一眼。

    他們訂的酒店離醫院不遠,沿路都是風情十足的小馬路,法國梧桐掩映下的老別墅,無不述說著舊時光里的人和事。以前也住過這里,附近有一家很有格調的書店,李沫曾經在那里消磨過一個下午。生活總是這樣不經意間被改變,再次經過那里,卻已經沒有駐足的可能。這當中,徐小曼接過一個電話,她一開始沒有接,手機一直在振動,那是她最好的閨蜜。電話里兩個人還有說有笑的,開口就是哈嘍啊你好啊,李沫聽著還挺寬慰,心里一直怕她扛不住。李沫聽出來,對方所談無非又是旗袍社的內部紛爭,徐小曼鞭長莫及,她接完電話,罵了一句瘋婆子,臉上的笑容馬上歸零。

    當晚,他倆都沒有吃飯,徐小曼對付這類事情的辦法就是蒙頭大睡,無論李沫說什么,她都不作應答。李沫給她叫了一份外賣,是她喜歡吃的上海耳朵餛飩。他出去給自己買了一袋吐司,回來又在門口等他的外賣。魔都夜景在酒店落地窗里形成流蘇般的夢幻景像,晚歸的人群中仿佛閃過徐小曼年輕時的身影,有那么一刻,李沫的內心潮汐翻涌。

    那天夜里,李沫很晚才入睡。他聽到徐小曼裹在被子里的哭聲,默默地伸過手去,和她十指相扣。后來他夢見他倆被人群沖散了,滿世界找她,最后把自己給弄醒了。時間是凌晨一點,徐小曼的被子是空的,而衛生間的燈是亮著的。衛生間的燈本來就是亮著的,他住酒店有在衛生間留燈的習慣。令他寬慰的是,那碗餛飩只剩下了少許湯汁。他叫了一聲小曼,沒有應答。他的夢里下著雨,應該是徐小曼剛才洗澡的水聲給他制造的場景。李沫貓手貓腳過去,只見徐小曼披著浴巾赤身站在鏡子前,久久地看著那對乳房,任由淚水無聲地流下來,仿佛在和它們作鄭重的道別。

    徐小曼轉過臉來,陌生地看著他:你有多久沒有碰它了?

    徐小曼有一對漂亮的小乳。古人以小乳為美,呼之丁香乳。李沫不是貧乳控,男人的本能里都喜歡大胸。但倘若其他條件不具備,一味地胸大,那只是撲面而來的鄉村氣息。他似乎也有對短發、清瘦以及白襯衫的執念,說實話,小胸脯的女生也性感。李沫就是這樣喜歡上徐小曼的。她的左乳頭有點內陷,即使在妊娠以后,在體內孕激素的作用下,左乳頭也沒有凸顯到令女兒滿意的地步。給女兒喂奶的時候,如果換到左乳她就會哇哇大哭。她無法含住那個乳頭。李沫睡在徐小曼的左側,他轉過身去,手掌剛好會落在她的右乳上。后來李沫發現她的乳房開始變得一大一小,右乳比那個備受冷落的左乳似乎要大上一輪。李沫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知識,好像備受蹂躪的乳房是最健康的,修女和尼姑的乳癌發病率最高,而妓女少有這方面的問題。所以,她的左乳出什么問題,李沫覺得他和女兒罪不可恕。

    女兒今年大二,她就讀的上海音樂學院就在附近。本來到上海的頭天晚上,李沫就想約女兒出來吃頓飯,音樂學院附近有一家餐廳,女兒特別喜歡那里的奶酪包子,配合軟軟的帕爾馬火腿一起吃,很驚艷。但徐小曼完全沒有情緒,她不想讓女兒知道,也不允許李沫透露出去一絲半縷。她來上海是機密行動,她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有電話她會看一眼,然后任憑它像昆蟲一樣長久地發出振翅的聲音。在閨蜜電話之前,其實還有一個電話,是女兒打來的。徐小曼很敏感,手機一振動她的身體就會咯噔一下子。她雖然把手機調成了靜音,然而心里面似乎又在等待著什么。女兒在電話里奇怪地問她,旁邊怎么還有人在說上海活?她直接崩潰,手機像燙山芋一樣被摔出去老遠。后來還是李沫用一長串爽朗的笑聲掩蓋了過去。

    此刻李沫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他不知道如何去寬慰身邊的女人,有些事只能讓她自己慢慢去消化。他閉上眼睛,昏昏然睡了過去,他最后是被枕頭砸醒的。徐小曼抱怨他沒心沒肺的呼嚕聲如何像一把鈍刀子那樣扎著她的心。她已經把洗漱用品都收拾好了,還有她外出必帶的旅行裝洗發水和沐浴乳,以及一次性馬桶墊。每次出門,徐小曼總會在酒店的衛生間里發出驚世駭俗的一聲,啊,馬桶墊忘帶了。李沫總以為她看到了蟑螂。

    時間不早了,兩人匆匆趕去醫院,過七點住院大樓就進不去了。上電梯,有個男的拎著一碗打包好的早餐向她微笑示意,徐小曼這才想起來是隔壁床的老公,這個張飛一樣五大三粗的男人,笑起來竟也暖意融融。這么早就把早餐送來了,醫院有早餐的呀,看這男人被調教的,回頭再看李沫——那一刻,這個與她生活了數十年的男人給她的感覺極為陌生。

    護士來掃碼,把消失了一晚上的徐小曼刨了一頓,并且令李沫等外人即刻離開。李沫和張飛到衛生間和后面的過道里轉了一圈,又悄悄溜回病房。這時徐小曼已經穿上松松垮垮的病號服,她抱怨說一點也不合身。這東西有合身的么?條紋在中世紀就被視為邪惡的象征符號,病號服應該延續了這些古老的信息在里面的。徐小曼穿上病號服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的戲劇、旗袍和舞臺都不見了,她甚至看上去有些蒼白,她是一個病人。

    趙博士來了,他在一幫年輕大夫的簇擁下進來了。趙博士看到李沫,臉上閃過一絲這個人哪里見過的疑慮,但很快就消散了。他先問候了靠窗那床的病人,她叫張春花,張春花一個勁地向他訴說被重建的假體脹痛得無法入睡,還陪了幾滴眼淚。趙博士說,疼痛嘛會有個過程。他示意陪護把簾子拉一下。這差不多只是一個象征動作,借著窗外天光,從剪影里完全可以領略個大概。張春花的傲人雙峰在趙博士面前展露無遺,趙博士說,效果很好,你捏一下,完全可以亂真嘛。張春花捏著自己的雙乳說,就是有點疼。李沫這邊,仿佛聽到了塑料小鴨被捏癟時的那種空洞的聲音。他當然不會聽到這些,那只是他可恥的內心回響。

    趙博士接著關切中間那床。他在張飛老婆的肺部發現不良癥狀,懷疑是乳腺癌轉移。趙博士表示,要同呼吸科醫生會診一下,如果兩者沒有關聯,他才可以考慮動刀。這時從門外沖進來一個女的——李沫剛才好像在走廊上碰到過她,尋尋覓覓地好像在找她的主治醫生,她問護士,護士也沒搭理她。看來她要找的就是趙博士,她總算在這里把他給逮著了。她看到趙博士,似乎就要撲將上去。趙大夫,為什么要給我保乳?那女的說話很沖,她有點著急,還有點委屈,剛動過手術的身體還有點跟不上趟,一邊還猛喘氣。趙博士說,你的腫塊小,當然可以保乳的,手術前你都簽字了大姐,你不簽字我們能給你打麻藥么?大家覺得對呀,都扭頭看那女的。那你沒跟我說保乳以后還要做化療啊,我咋聽說化療的錢比手術還貴,我一個農村婦女,到這里來已經背了一屁股債,麻煩你給我全切了吧,我聽說全切就不用做化療——我已經五十多歲了,孩子都大了,我留個它有個啥用?你都切了吧趙大夫,切他個干干凈凈,咱們不給腫瘤留一寸土壤。趙博士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不過他克制了一下。他說,請你回到你的病床上去,我正在工作。

    徐小曼這邊還在熱切地等著趙博士來安慰她幾句,她對趙有親切感,覺得是碰到一個熟人了——可不是,連她的乳房都摸過了呢。結果趙博士瞟都沒瞟她一眼,便呼擁而出。

    醫生走了,那女的沒有走,她覺得自己的情緒還沒有表達完,還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說,張飛心煩意亂,他說你走吧走吧,你跟醫生去說。張飛心里其實羨慕得要死,人家保了乳還在那里嚷嚷,他老婆小命有沒有都成問題。只見他老婆,一張乖巧小臉愁得讓人心疼,她慢慢地將身子縮回被窩去,從喉嚨底放出來一聲長長的嗚咽。她是上海人,這一點連她的嗚咽里都聽得出來。她一哭,弄得張飛沒辦法,他說儂弗要怕,醫生么總歸有辦法。他翻來覆去兩句話,顧自嚷嚷著,在床尾走來走去,好像只是在給自己打氣。

    張春花剛剛賣了慘,又得了幾句夸,內心得到了釋放,心情大好。她覺得剛才那個女病號簡直就是神經病。她要吃橘子,讓小娥給她拿。小娥是她的陪護,張春花又囑咐她多拿兩個,張飛沒有心思吃橘子,她把橘子遞給了徐小曼,算是建立了邦交關系。李沫千恩萬謝地接過來,徐小曼的目光里殺出一把刀來,嗔怪他多事。小娥是個熱心腸的人,她告訴徐小曼,你別心焦,等會兒有護工來,會帶你去做檢查的。

    護工是一個滿臉疙瘩的黑老頭,有點像出演《肖申克的救贖》的摩根·弗里曼。

    老頭過來招呼,走嘞!其他幾個女病號早早在護士站邊上候著了,只有徐小曼還在床上。李沫問老頭,都要做哪些檢查,穿刺是不是很疼,他能跟著一塊去否?護工有點煩他,要么你去,我就不去了,順便那邊還有幾個女的你也一塊帶帶去。李沫笑了,這個老頭還蠻跩的嘛。此時忽然從哪個病房里傳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老頭過去瞭了一眼,回來說,這個女的昨天剛做的手術,大概是這時候才明白自己的乳房真的沒有了。大家被這樣的情形嚇壞了,一個個無精打采地跟在摩根·弗里曼后面,徐小曼落在最后,她無助地扭過頭來,李沫向她作出必勝的手勢。護士長看到他和張飛很驚訝,你們怎么還在這里?李沫說,我這就走。他接下去的任務是,去給徐小曼添置一些住院的東西,比如說去買個臉盆,當然要買的不只是臉盆。

    外面電梯口的人巨多,張飛跟他悄聲說,那邊還有一部內部電梯。他倆從內部電梯出來,李沫不知道來到了什么地方,他被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看到的是一只矩形的玻璃陳列柜,里面有一只緩緩旋轉的硅膠義乳。李沫在那里留步,他看著它,多角度觀察,內心五味雜陳,好像也不乏有點喜滋滋的獵奇感。李沫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他想讓徐小曼看看,即使真的失去了,還有補救的辦法。這時候,張飛哀嘆一聲,他說沒有乳房可以填充,但是她們內心的空洞永遠也補不上了。李沫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那天李沫一個人在外面游蕩了很久,在音樂學院悠揚的琴聲里駐足過,那一刻他特別地難過。他已經買了一只粉色的塑料臉盆,站在音樂學院外的濃蔭下,撫墻而悲。不過他馬上為手里的那只臉盆帶給他的荒誕感而發笑,笑到抽搐。

    李沫在附近又添置了碗筷、拖鞋、吸管,包括曲奇和威化餅干。還有徐小曼最愛吃的上海條頭糕,捧在手里還有點熱乎勁呢。徐小曼說她犯惡心,什么也吃不下。她剛做了鉬鈀,她在微信里說,疼死我了呀,釘書機一樣的聲音嚇死人。李沫聽說這個檢查會把乳房像大餅一樣地壓扁。他安慰了幾句,但怎么說都顯得虛情假意。正好到了上午的探視時間,李沫把東西送到病房,徐小曼還沒有回來。她在微信里說,下午還要做檢查,你明天再來吧。

    徐小曼讓他回去,李沫心里無聲地開了花,他從醫院出來如獲大赦,穿插在都市洪流中的感覺格外真實。他先是去了那家書店,在窗邊落座并且要了一杯咖啡,口腔里的余韻,還有內心的緬懷,讓他的目光開始迷蒙。上次來的時候,咖啡是兩杯。第二天他送她到浦東機場,兩個人就此別過。徐小曼這方面極其遲鈍,有一個場合他記不清了,反正許多人都在,然后她像一匹母馬一樣沖出來,對徐小曼說,你怎么把他打扮成這樣,這種衣服他穿不來的。回來后,徐小曼也沒覺得什么,她還反復跟李沫說,這件衣服哪里不好啦,我覺得挺好看的呀。

    從書店出來,李沫路過一家羊肉燒餅店,始覺得肚子里有點空。大半天過去了,他幾乎沒吃過什么。他進去要了一份羊肉湯和一只燒餅。老板娘的河南話很好聽,你好久沒來了呀。李沫笑了笑,以為只是她的待客之道。不料,老板娘又夾過來一只燒餅。她說,你以前都是吃兩個餅的,一個不扛餓。李沫方才覺得她認錯人了,但心里很溫暖,他的替身曾經多次坐在這里,匆忙中解決一頓中餐或者晚餐,李沫猜想他的故事里,有多少可能與自己重疊。

    肚子里填了點東西,感覺又回來了。酒店在附近,其實他一個人也無啥意思,無非洗澡、睡覺,或者再看會兒書。他才買了一本《最后來的是烏鴉》。他在洗澡的時候喜歡唱歌,歌唱到一半,手機響了。我在洗澡。它聽上去簡直就是一個謊言。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一期)

    黃立宇,寫作經年,2001年創辦“新小說論壇”,文字散見《收獲》《十月》《人民文學》等刊,入選2021年度收獲文學排行榜、《收獲2018-2022五年精選集》,以及各類年度小說選本,著有《一槍斃了你》《布景集》等。曾獲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現居浙江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