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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4年第1期|梁曉陽:回到天堂
    來源:《廣西文學》2024年第1期 | 梁曉陽  2024年01月26日11:54

    調到文聯后,我幾乎每個月都要回一趟老家,既是看母親,也是創作上一種深入生活、體驗生活的需要。比較起來,更多的是一種情感的追尋,人到中年,越來越想回老家看看,看看山,看看河,看看人,想一想自己與老家經歷過的事。

    老家叫安平村,處于天堂山腳下。天堂山屬兩廣交界云開大山余脈,云開大山分為南、北、東北三列山脈,南列北列主要在廣東境內,東北列朝西走向的山脈主要在粵西茂名和桂東南的北流容縣境內,天堂山脈就是其中之一。

    出北流市區,沿205省道往南行駛二十五公里,在平坡村轉入010鄉道,再行駛十五公里左右,就到了隆盛鎮安平村。過村委會走六百米,就是我的老家大田頭生產組。進到村口舉頭一望,峰巒如聚高入天際的天堂山脈就矗立在眼前。

    一條發源于天堂山南麓的大爽河,自北向南沿著峽谷蜿蜒流出,流經鄉平、流經中和、流經平坡,在香圩村匯入北流河,北流河最終流進珠江,也就是說,我老家大山溝里的這條小河,最終也能流入大江流入海。

    我是一個晚熟的人。父母說讓我識性(懂事)點再讀書,就推遲到八歲多才送我上小學。

    父親是村小學的代課老師,也是我的語文老師,他有一本《作文教程》,每次上作文課都要給我們讀上面的范文例段,我被那些句子吸引,等父親不用那本書的時候,我就跑到他辦公室找來看,還拿到課堂當課外書偷看,后來干脆拿回家看,相當于據為己有。看多了教程,里面很多段落句子就記住了,每次作文,尤其是寫景作文,我學會了“移花接木”“改頭換面”,并且自鳴得意。果然,差不多每次作文課,父親總是微笑著說:“現在我讀一篇作文——”讀完后也不說作者的名字,而是拿著作文本,徑直走到我面前,給了我。同學們都看著,我紅著臉,內心卻很激動。

    多年后,我對自己走上文學之路進行了回顧,我再次確信,正是父親早年對我作文的表揚,鼓勵了我,讓我有了一個想當作家的夢,從此我深陷其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為人父母者當知,往往自己的一句稱贊,哪怕是不經意的一個肯定,有時也會影響兒女對人生道路的選擇。

    初三最后一個學期,有一天,天麻麻亮母親就起來去水井擔水了,在擔到第五擔水進廚房時,一個踉蹌,水桶“嘭”的一聲碰到了水缸上,一個水桶傾倒了,廚房里水流滿地,她人也撲跌在地上。等母親站起來,才發現水缸裂了一道縫,正在滲水。母親臉色大變,扶著那個傾倒的水桶自言自語說:“大吉利是,有水流了……”父親趕緊找了兩根細長的水線,又叫來景全幫忙,兩叔侄費了好大勁才將裂縫的水缸箍上。

    那些天,母親煮飯前總繞著水缸仔細看,發現那道裂縫滲出了一絲絲的水漬,但是看起來水缸還能用,便放寬了心,說:“都算順利啯。”

    母親免不了有些擔憂,她對父親說:“擔水碰爆水缸,系冇系有乜嘢壞兆頭啊?”父親正在廚房門后埋頭抽水煙筒,吐了一陣煙霧,皺著眉說:“你講這些話系炒卵耳啯!”父親這樣說,自然是對母親的“碰爆水缸系壞兆頭”的說法不以為然。

    我正在鎮初中緊張備考。母親走了兩個多小時的路來看我,老師讓我出到走廊,母親遞給我一罐豬油拌咸蘿卜。“你加點菜,吃多幾口飯,考試就好了啯。”她說。

    中考結束后,我感覺還算考得順利。可是后來同學互相對答案時,我發現做漏了一道閱讀小題,那是一道比較難把握的小題,我本打算在寫完作文后再發揮理解力做完它,誰知作文寫完后時間也到了。那可是一道五分題啊。我隱隱覺得有些焦慮。

    8月中旬,中考分數揭曉,我差五分沒上重點高中線。我灰心極了,一個人躲在房間里蒙著被子發愣。那天,天麻麻亮父母就下地了,他們去田里做田間管理,撒回青肥,對面山完全黑了才回來。母親喊了我幾聲,我沒有回應,卻耷拉著腦袋出來了。父親坐在廚房門后,瞥了我一眼,捧起水煙筒,低頭給煙筒嘴塞煙。看樣子,他不知道從何處聽到我考砸了的消息,大約是村校的老師路過田邊告訴了他。借著昏黃的十五瓦電燈光,他抽著水煙筒,抽完了就使勁摔打水煙筒的煙屎,把煙屎摔得滿地飛濺。母親在一邊生火炒菜,一邊嘮叨:“系嗎?那日我擔水碰爆水缸,那時,我就知道兆頭冇好……”

    十一爹每天晚上穿著中褲光著上身坐在圍墻上,拿毛巾“噼啪噼啪”地拍打著肩膀胳肢窩納涼,一看到十爹從那邊巷口過來,就說:“傳仁啊,世上有的事還是要認命,好比讀書,有的人要復一復二始考得上,有的人復二都冇敢講一定考得上,你以為翻過犀牛嶺咁容易啯咩?系命定的啊!”

    十爹也穿著中褲光著上身,肩膀搭了一條手巾,這時也取下來“噼啪噼啪”地拂打著脖子、肩膀和胳肢窩,靠著圍墻說:“系啯,就像我們屋里景海景全景強三兄弟,冇讀得書啯,這世估計都冇翻得過犀牛嶺走出天堂山了,聽他們講了,冇讀書就冇讀書,揾到飯他們就吃,揾冇到他們就冇吃!”

    齙牙三奶赤著雙腳走來了,露出兩顆齙牙,慢悠悠地說:“你們只只都講要讀書,我景先冇讀得書,在安平村里又冇見佢餓得死?”

    十一爹笑哈哈地說:“做田如果餓死人,還是共產黨社會啊?讀得書去,以后坐辦公室舒服啊!天熱了有電風扇吹,冇像我們,只能夠拿條手巾拂拂!”

    幾個人都笑起來。

    那些日子,父親藏在廚房后面拼命抽水煙筒的時間更長了。他抽的都是隊里烤煙爐賣剩的煙葉自制的煙絲,嗆味十足,常常熏得我們也跟著咳嗽。他在門后咳,母親在灶前用火鉗給灶里通火,我在房間里癱在床上望著屋頂的檁子發呆。我可以聽到地坪上的聲音,并根據聲音想象沒看到的一切——十一爹剛從山上斫柴回來,正在圍墻邊用毛巾拍打著脖子和肩膀上的柴草,一邊打得“啪啪”響,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說:“睇來還是斫柴實在,一擔柴賣了可以撈佢十幾文。讀書如果考冇上大學,翻冇過犀牛嶺,走冇出天堂山,讀幾多書都冇有用……”

    十一爹這樣含沙射影就是針對我們。我有時真不明白,他和我父親一奶同胞,為什么總是對我們冷嘲熱諷?相反,對門的二爹三爹四爹十爹他們,這四個和我父親、十一爹同一個阿公阿婆的伯父,記憶中好像沒有嘲諷過我們一次。

    村路上,老文盲老光棍牛有力拿著一只大喇叭扛著一面鑼敲幾下就喊幾聲:

    “一人參軍,全家光榮!”

    “參軍報國,無上光榮!”

    “……”

    這年,我中考落榜,十七歲。

    父親去問了我的班主任,把看“不三不四”的課外書作為我落榜的主要原因,回來后十分生氣,和母親步調一致地撕碎了我房間里好幾本《綠風》詩刊,另有幾本因為放在被單下被我保存了下來。

    一天晚上吃飯時,父親突然對我說:“你去當兵吧?”

    “我?”我愣住了。

    “當了兵,講冇定以后亦吃國家糧呢。”父親面色平靜。

    “我——我聽牛有力講要十八歲——我啱十七……”我有些疑惑地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

    “我想過了啯,我明日去揾喬梓新,請佢幫改改戶口年齡。”父親的聲音很平靜。

    當兵,扛槍?吃國家糧?我頓時有些激動和向往。

    父親果然在第二天找到了村支書喬梓新,而且真的偷偷改了我的出生年份。

    然而,一雙鴨乸腳卻阻礙了我走上當兵的路。我還突然間虛長了一歲。

    當不上兵也考不上學的同學互相串聯,商定跟人去打工。我怯怯地對母親說:“我也想去廣東打工。”母親把我的話轉告了父親,父親找到我,說:“你這樣不爭氣啊,還想做泥水工?你想過沒有,家里就分得一畝五分地,如果你三兄弟都留在農村,以后怎么吃飯?我們這些山沖人,要有出路就要讀書,你還是趕快準備復讀吧……”

    第二年夏天,我如愿考上了北流高中。

    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后,全國的校園詩人比當時的麻雀還多,我終究控制不住壓抑已久的心魔,學寫所謂的朦朧詩,又省吃儉用拿錢參加了吉林省作家進修學院函授班,還跟幾個發燒友辦起了校園文學報。

    不思悔改的結果是,1991年,我高考名落孫山。

    那個下午,大舅爺來我們家了。他一屁股坐在小木凳上,先是咳嗽了幾聲,然后抬頭望著灶臺旁忙碌的母親,用一種異常不滿的語氣說:“曉陽系乜嘢回事呀?眼睇緊就要跳龍門了,又跌落來了……”

    母親一臉戚然,說:“命出啯,望住就要上大學了,乜人想到運冇夠……”大舅爺再次咳嗽了一聲,又說:“我一溜冇信鬼神啯,這回我就信了,因為太靈了,我講的系我的二叔文富的老豆,就系我的堂細佬成章的阿公,我叫叔公,那年我同旺安的二哥守禮一起為佢揾的墳地,葬在容縣大水丫,阿座山真系好山啯啊,乜人想上大學就去拜。成章帶佢的仔女回來拜過兩次,前年仔考上了大學,去年女亦考上了。過幾日就系八月十二了,曉陽高考落榜,干脆跟我去拜拜山吧,拜了外祖叔公,講冇定明年就考上了……”

    母親聽得兩眼放光,望著坐在廚房門后一直抽水煙筒的父親。

    父親噴出了煙嘴上的兩攤濁黃煙屎,望著地板吐出兩股長煙,說:“去就去咯!”

    父親和大舅爺一樣,一向不相信鬼神,但是那天,他們兩人都對我去拜外祖叔公持相同的態度。

    八月十二那天上午,大舅爺帶著我去大水丫,他挑著兩個籮筐,我跟在后面。籮筐里有煮熟的雞、豬肉和搓成團的糯米飯,按照習俗,還有母親讓我帶去的屬于我們的那一份,都讓大舅爺挑著。

    我們從山腳開始爬山,走了一個小時的崎嶇山路,穿過許多條山花爛漫的小道,越過一片片碧綠的草果地,走了兩個多鐘頭后,終于跪在了這個我叫做外祖叔公的墳前。墳山比平時我見過的要光溜干凈,可見人們來偷拜的傳說并不假。我們幾乎不用怎么除草,大舅爺就把裝有糯米飯的籮筐擺在右邊,把裝有雞和豬肉的籮筐擺在左邊,并將兩個雞頭朝向墳頭。他說:“糯米飯要擺在墳主人的左邊,菜要擺在墳主人的右邊,左手拿飯右手搛菜嘛。雞頭朝向佢系我們應有的禮節!”

    他上了三巡茶酒,叩了三個響頭,嘴里念叨著保佑丁財兩旺的話,還不忘記請外祖叔公保佑我明年考上大學。又讓我學著他的樣上了三巡酒,催我說:“講出你的愿望啊,請外祖叔公保佑你考上大學啊!”我剛開始有些赧然,大舅爺一催,我就大膽了,叩了幾個頭,說:“外祖叔公,保佑我明年考上大學!”大舅爺又說:“考上了明年又來拜,講吧!”我便學著說:“考上了明年一定再來拜你!”然后我們兩人燒紙錢,接著燒了一掛炮仗。

    回去的時候,路上遇見了三個放牛的小孩,他們看著我們,唱起村里早就有的《拜山謠》:

    拜山佬,行悠悠,擔乜嘢?

    一頭糯米飯,一頭熟雞兼燒酒,

    畀我一團糯米飯,保你有撈頭,

    ……

    唱完他們又嘻哈大笑。大舅爺咳嗽了一聲,對我說:“好事,好事,今日遇上貴人吉言了!”他就朝那三個小孩喊:“過來,吃糯米飯!”那三個小孩果然走過來。大舅爺一人給了一團圓圓的糯米飯,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大笑著,跑了。大舅爺又咳嗽了一聲,望著我說:“一拜得山就有仙童(把望牛儂當作仙童)幫你唱,我敢講,你明年中定了……”

    我咧嘴笑著,抬頭望向對面深藍的大山。

    “趕歸回——回——”

    “趕歸回——回——”

    對面的四勝頂上,傳來了斑鳩悠遠的叫聲。

    那晚回到家,我帶著樂滋滋的心情睡著了。到了后半夜,我看見一個白胡子老人企在窗口前,雙目放出慈祥的光,臉上還笑瞇瞇的,我以為是我只在幼兒時期見過的阿公。

    “阿公?”我問。

    “你今日跟守信來拜我,我會保佑你明年考上大學啯。”原來是大舅爺的叔公。

    “你真系可以保佑我考上大學?” 我驚喜地問。

    “當然啰。但系你亦要專心復習,我在天上睇著你。”他捋了一把白胡子說,笑容更明顯了,我正想起身過去拉他的手,他卻緩緩地飄起來,穿出窗戶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我從床上坐起來,看見了窗外灰白色的天堂山脈,月亮像房間里的洗臉盆一樣大,白亮亮地掛在四勝頂上。

    1991年秋天到1992年夏天,在父母的催促下,我做夢都在背誦數學公式,《綠風》詩刊也被嚴嚴地壓在了箱底。我像忍著毒癮一般不敢再搗弄文學。終于,我考上了廣西師范大學,但卻是個委培生,每年要交納兩千六百元的培養費,這筆錢在那個年代是個大數,對于已欠下三千多元債務的家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1993年春節剛過,父親同意四十多歲的母親去東莞一家紙袋廠打工,每月給我郵寄一百兩百不等的生活費。這年九月,二弟也讀了大學,我們除了暑假寒假回來幫工,其他時間都在校。三弟那時已退學去深圳打工。父親一個人在家里既當老師又當農民,在學校備課上課,課后耕田喂豬。

    大一暑假,我回來幫父親干活,驚愕地發現,四十出頭的父親,背已經駝了。

    1994年春節后回校不久,父親便來信問我找工作的打算,或許是他對我大學時期一直在搞文學早有耳聞,他以一個教師兼農民的口氣告誡我說:“如果找不到工作你不但書白讀了,還要遭受旁邊人的恥笑。”我心急如焚,一籌莫展。

    無數個夜晚,臨睡的宿舍里一片嘈雜聲,我早早睡下冥思苦想擇業的辦法。我想起自己有一項算作是特長的手藝——文學,又因此想起了發表的作品,再由此想到了發表過我作品的北流文聯常務副主席李洪波。那晚十一點過后,原本嘈雜的舍友早已呼呼大睡,我卻興奮得十二點也難以入眠。

    第二天,我通過查號臺找到了文聯的電話,我怯怯地把自己的期望告訴了文聯主席,他熱情地說:“我幫你問問人看。”就是通過他的介紹,我有了打電話給北流報社領導的機會。我充滿希望,按李主席提供的電話打過去,表達想去報社工作的意愿,報社的領導說:“我看過你的作品,你的文字功夫不錯,我們也有興趣,但是要等開會研究。”這個“研究”一等就是一個月,我再次打電話給他,沒說兩句對方就說“正在開會”,便掛了。后來我再打他就不接了。我沒有辦法,只好打電話給當時我看成是唯一希望的文聯主席,他沉吟著,他肯定感到了為難,但終于說:“我再幫你問一問吧。”一個星期后,他告訴我:“不知何故,報社的人員竟然滿額了,你應該去登門拜訪一下他,算了,都這樣了,我再幫你問問其他單位吧。”

    在那個時代,連畢業返鄉的路費幾乎都沒有的我,哪里還敢登門拜訪?

    1994年7月上旬,當我收拾行李,離開廣西師大,上了回玉林地區的火車時,心里一片茫然,像馬上開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

    回到北流,我沒有馬上回天堂山,而是住在高中同學家里。到了七月下旬,我抱著最后一個希望,去玉林城區參加雙選會。在那人頭攢動的人才市場上,幾乎所有的單位都是招收當年正式錄取或者有派遣證的畢業生。有幾個單位的領導久久地翻看著我的作品剪貼本,最終可惜地搖搖頭:“你沒有派遣證,我們沒法錄用,太可惜了。”

    雙選會最后一天,接近下班了,招錄單位一個個相繼收拾東西離去,許多學生正在興高采烈地走出大門,我拿著自己的作品剪貼本和推薦表,在人才市場上如一只無頭蒼蠅亂竄,心如死灰,欲哭無淚。在滿心悲涼地走過北流市糖煙公司的攤位時,一個腆著啤酒肚的中年男子看著我,問:“后生仔,你找到單位沒有?”我看著他,失望地搖搖頭。他說:“你過來,我看看你的簡歷。”我把自己的作品剪貼本和簡歷遞上,他隨便翻了翻,隨即大喜說:“我公司正缺一個資料員,你是中文系畢業的,又有這么多的作品發表,你夠資格了,我們簽約吧!”我幾乎大喜過望,手顫抖著,趕緊簽約。

    一切辦妥之后,中年男子伸出手,滿意地說:“我是公司的總經理,以后你就是我公司的一員了,歡迎你加入!”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感覺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最后一個走出門口,回望一片狼藉的雙選招聘大廳,此時夕陽籠罩著市區,我抱著一沓資料,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默默地流著淚水。

    我沒有想到的是,糖煙公司是一家正在轉制瀕臨倒閉的企業,我每月只領到八成工資一百二十元。年終獎金沒有,只發每人一大包糖果餅干,還有一大包粉絲木耳,我騎著三弟打工買來的廣東牌照二手摩托,將年貨綁在后座就回天堂山,天色已晚,母親在門口看著我解開后座的包,驚喜地說:“咿呀,過年有粉絲木耳吃吙,初幾探親又有糖果餅干,冇錯了……”

    因為會寫材料,兩年后,我被抽調到教育局工作,半年后正式調到文聯,一年后,就是1998年,又調到了市委辦。

    那一年,我領到了三千塊獎金,從沒見過這么多錢的我欣喜若狂。除夕下午,天氣奇冷,我值完班就駕駛摩托車載著妻子往家趕,準備喜滋滋過個好年。那三千塊我遵命給妻子放進她的小包里又抱在我背后護著,我又估摸回到中和村天必定已黑透了,突然想起不久前傳說的中和一帶夜半搶劫之事,趕緊在開車前打了家里電話(那時還沒有手機),讓開診所的二弟出到中和村等候護駕,以防不測。二弟聽了不屑地說:“丟!三千文紙要我去做保鏢?你真系笑崩我大牙啯!我經常帶兩三萬紙去玉林進藥,我冇驚過!冇使我去等啯,大膽回來嘞嘛……”

    我赧然,只好悻悻地開著車冒著寒風往老家趕,未到中和村天果然就黑了,突然有一束火光在后面徐徐追來,妻子嚇得箍緊我催我加油,我扭盡油門上盡擋心慌意亂地直沖天堂山……

    黨委辦的工作讓我的生活和尊嚴漸漸提升,我自然也更加落力了,幾年后升為督查室副主任。到了2006年6月的一天,我正在市委辦埋頭寫材料,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你老豆這幾日總系喊腰痛,有時行路痛得要彎腰……”我跟二弟說后,作為醫生的他知道厲害,堅決要帶父親去市醫院檢查,做了第一次CT后,他的臉色就變了:“我先冇講,去地區第一醫院做多一次CT再講。”大家急急忙忙送父親去地區第一人民醫院,結果出來后,二弟講話的聲音都顫抖了:“真系衰到底啊,老豆系肝癌晚期……”

    我和三弟慌里慌張地問怎么辦。情急之中,二弟想到了要帶父親去廣西醫科大學腫瘤醫院作最后的檢查確認。出發前的一晚,我打電話給一位在南寧工作的朋友,他幫忙聯系到了醫院的一位權威教授。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三弟陪父親坐班車上南寧。在廣西醫科大學腫瘤醫院照過CT后,那位面容清癯說話慢條斯理的教授仔細觀察了電腦上的造影,又看了我們帶來的片子,最后望著我們說:“已經全部擴散了,換肝也沒有用了,就算你們有錢,也沒必要花這個錢了。最多可以挨到半年,也可能是兩三個月……”

    我的腦袋嗡嗡嗡地響著,再也聽不進后面的話。

    父親很快虛弱得再也騎不動車去學校了。最初幾天還可以勉強下床,一起來就蹲在大門口圍墻跟,死死地盯著對面的天堂山,那里埋了許多老人。骨瘦如柴的他像一只病懨懨無法起飛的鳥。

    母親覺得事情不對,不顧我們的勸說,自己一人到路口坐上班車去中嶺村找跛腳佬“問米”,探“花根”。回來時一臉恓惶,塞給我一張有A4紙般大寫得花花綠綠的紅紙,我知道那是父親的“八字紙”,寫得龍飛鳳舞,我還是能勉強地看清楚一些內容,先是看到“吉順堂評”幾個字,“梁承芝安平村大田頭組桂灣社民1949年乾造五十八歲七月初八日子時生”,接著是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排列的關于“奴仆”“男女”“父母”“兄弟”“財錦”“命宮”“相貌”“福德”“官祿”“遷移”“厄疾”“夫妻”之類的推演,我看不懂,更多是看著那段判詞:

    詳查乾造流年八字 丑提 八字偏弱 印比為用神 現行乙丑運 五十八歲 2006年流年劫財主事 天干巳木為喜神 地支卯水為喜神 大運流年用神15分 出行小心做事莫沖動不去不熟悉的地方易受親人朋友拖累而引起官司破財 五十九歲 2007亥豬年 流年食神主事 天干癸戌為忌神 地支未土為忌神 大運流年用神20分 五行改運 配偶有利北或東方 四柱喜土 職業利農業畜牧土產礦產建筑業石灰水泥糧食等 有利方位是出生地 房子向西南或東南 床頭向西南……

    母親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滿臉愁容地說:“跛腳佬講了,你阿爸花根都歪了,花枝都黃了,要扶正花根,盡量咯。又講,你阿爸今年有大難,險在十一月,要作一次鬼始解……”

    “作鬼”,就是要請師公佬來作法驅鬼。

    “整那些嘢有用啯咩?有病就只有揾醫生!”做醫生的二弟在廚房里煩躁地喊。

    “你們總系講冇信這冇信那,一個人又怎冇講命數啯咯?吃了咁多藥又冇見好,你們做仔的冇想自己老豆好的啊!”母親坐在火灶前的小木凳上大哭。

    終歸是準備了煮熟的雞和豬肉還有米飯筷子端了出來。頭扎紅布帶的師公在地坪上又拜又唱,火紙燒了一沓又一沓,手拿一串銅錢和三只小鈴鐺在桌面上摔得當當響。不知為何,我竟然想到了那些喃齋的響器聲,不禁心驚肉跳,狠狠地在心里罵自己,又朝地上吐了幾口唾沫,悄悄地說著“大吉利是”。

    我是在父親床前看著他死去的。那天中午,在房里守候三個小時后,已經被十一爹安排做跑事的十一堂嫂阿紅和二弟三弟出去吃飯。我覺得心里絞痛,就對二弟三弟說:“你們出去吃吧,我冇餓,我自己守在這里就得了……”

    父親雙眼緊閉,蠟黃的臉上無聲無息。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收縮成了一只曬癟的欖子。大約是下午三點,我渴得嘴唇都干燥了,便慢慢地轉身,去廚房拿碗舀半碗稀粥喝,粥是三弟媳上午煮的,早已經冰涼了,可我還是梗著脖子喝了,頓覺一股涼意穿過喉嚨、食管到達胃里。我突然覺得不能待在廚房太久,匆匆返回父親的臥房,驟然聽到了一種游絲一樣的輕輕拉響,瞬間——真的是瞬間——沒有了,那種游絲一樣的聲音沒有了,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我害怕,卻又被一種力量推擁著上去,我大著膽子側耳湊近父親的臉邊細聽,世界萬籟俱寂,他的臉部無聲無息,我真實地感覺到,他是永遠地走了。

    我爆發一般號啕大哭:“阿爸——阿爸——”二弟和三弟快步沖進來,驚恐地大喊阿爸。我哭:“阿爸冇在了,阿爸冇在了,我們阿爸冇在了——”

    “噔噔扯噔扯噔嗙,噔噔扯噔扯噔嗙,嗙嗙嗤嗙嗤嗙嗙——”

    震耳欲聾的樂器聲和喃齋聲剎那間回蕩在老屋。那樣的聲音,那樣的環境,全將幼時我看到的恐懼拉了出來,那是一種絕望,一種消逝,一種毀滅。我們三兄弟長夜徹哭。

    天亮送山時,我和妻子被十一爹告知,作為沒有男丁的長子長媳,只能送到路口,然后下跪目送父親上山。作為已有兒子的二弟理所當然地捧起父親的靈牌,新近添丁的三弟也跟著送父親到天堂山上。負責燒炮仗拋紙錢的人先走,負責擔著父親陰間糧甕的人隨后,然后是師公佬敲打著鑼镲起步。父親血紅的靈柩被白幡覆蓋著,八個大力佬喊一聲起,七手八腳就把他抬出了屋廳門口,又在啪啪嗒嗒的腳步聲里出了圍墻大門。堂哥堂弟堂嫂們撐起套著竹竿的黑色引魂幡跟著,像拉起了一支黑旗軍。

    他們扛著父親的靈柩在路口轉靈,路邊早備有兩條長木凳,棺材搭在上面,八個大力佬開始用大杠換掉小杠,再一次喊聲起,一陣炮仗聲和器樂聲催著重新上路。我和妻子跪在路口,目送著靈柩沿著土路上天堂山。兩個膝蓋被沙石硌得一陣酸疼,妻子疼得歪著身子嘶嘶地吐氣。那一刻,一種深深的不孝的負罪感,伴著淚水和膝蓋的麻疼滲遍我全身。

    復山時,我可以去拜了。在父親的新墳前,我燒了兩炷紅燭,二弟點了五炷香,三弟獻上祭品酒禮,我們三兄弟三跪九叩,只是埋頭拜著,沒有流淚。

    有一只不知名的蟲子在頭頂飛舞,還有風過松樹梢的沙沙聲,不知道是不是父親的靈魂在盤旋?

    我們一次又一次在墳前下跪、叩首。淚水這時悄悄地來了。我們在紅黃色的泥土堆起的墳頭邊,焚燒一大堆紙錢和紙做的衣帽車房,烈焰和濃煙升騰,這是五十八歲的父親要用的東西嗎?我怎么也不愿相信,雖然經常憂思卻也偶爾泛起一縷善笑的父親已經被埋在這荒涼天堂山的深厚土層下面。

    “趕歸回——回——”

    “趕歸回——回——”

    綠成藍屏的天堂山深處,傳來了斑鳩凄涼幽遠劃破天幕的叫聲。

    這些年,我發表了一些作品,出版了幾本書,調回了文聯工作,還去了魯迅文學院學習。我的理想就是繼續鼓搗這些文字,它們是我今生的寄托。盡管文學不一定能給我更多,甚至會讓我更加痛苦。回憶我的故鄉,從出生成長到現在我欠她一部說心里話的書。好在我已經努力了,歷時八年,我剛剛完成了一部九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書稿,我以天堂山區為故事背景,講述了民國末年、新中國成立和改革開放之后,幾個家族幾代人在不同歷史環境之下為生存而奮斗、掙扎,于艱難蛻變中閃現出人性的光輝,展示了天堂山區的變遷史和奮斗史。我通過曲折多變的人生故事和神奇的嶺南傳說以及神秘駁雜的嶺南傳統民俗文化,如飲食、喃齋、過節、山歌、木偶戲、牛嘿戲、婚喪嫁娶等,力圖展現嶺南人文歷史和民俗文化的寬博與豐富,表現南方的神秘感、歷史滄桑感與現實厚重感。

    我愛文學猶如愛著我的天堂,我渴望家鄉文風也如山風浩蕩。2016年3月18日,家鄉天堂山白云飄蕩,杜鵑爛漫,山腰碧綠的草甸上幾十頭黃牛黑牛在悠閑地吃草,山腳下,一座白墻黑瓦的五層房屋門前,炮仗炸響,彩旗飄揚,鑼鼓喧天,醒獅高舞,《廣西文學》組織的“重返故鄉”活動在天堂山舉辦,同時,作為鄉村振興戰略的一項重點工程,我的小學同學耿定發的天堂山度假山莊正式開業,同時宣布天堂山文學創作基地成立。參加儀式的有市旅游局局長和鎮黨委書記、鎮長,文學界方面有《廣西文學》邀請的在京工作北流籍作家林白、在邕工作北流籍作家朱山坡和區外作家李浩、弋舟、葛一敏以及本土的吉小吉、天鳥、潘雄杰等三十多位作家,當他們看到河流兩岸裝修一新堪稱小別墅的房子掩映在荔枝、龍眼、八角和百香果綠浪之中,這些無論是外省的還是省內的作家都無一例外地贊嘆我的家鄉安平村是沿線最美麗的村莊。說真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太美了,美得讓我不敢相信。在我的記憶中,安平村只有一條可以過單車的不斷上坡又高又陡的土路,彎彎曲曲地沿著大爽河左岸延伸一直通到天堂山下,大爽河兩邊的房子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黃泥磚黑瓦房,零零星星的荔枝樹、龍眼樹和黃皮果樹分布在房前屋后,不時冒出的電線桿歪歪斜斜,兩根電線繞過每根電線桿上那個銀色的瓷電弧后一路穿進山里,那時伙伴們都說兩根電線,一根是火線,一根是零線……如今,高聳入云的電線桿上是一排排繃得筆直的高壓線陣……

    開業儀式過后,村里的山歌王蔡天華組織了一個男五人女五人的山歌隊助興,他們唱起了山歌:

    斫柴就斫路邊青,

    又貪好斫又貪輕,

    揾女就揾大屋女,

    又貪白凈又貪精。

    啊——又貪啊,啊——精啊——

    勤勞致富懶冇吃,

    人生在世博一春。

    山雞半夜叫湯甜,

    辛苦半世坐大奔。

    啊——坐大啊,啊——奔啊——

    ……

    時間差不多了,蔡天華卻意猶未盡,又即興唱了一首:

    自古天堂打山豬,

    冇睇電視冇睇書。

    出了作家梁曉陽,

    山沖寫成賽首都。

    啊——賽首啊,啊——都啊——

    ……

    作家們開懷大笑。我在他們中間感到十分自豪,是的,家鄉人早就稱呼我為作家了,現在,我又忝列在一群作家之中。

    年過七旬右腿不便的母親總愛坐在老屋的檐街上,那只她養了八年的老柯基溫馴地臥在腳前。她望著四勝頂上兩架日夜轉動的大風車出神,山頂時而陽光時而云霧。她對我說:“你睇,你睇,兩架風車啊,像電視里兩個仙女跳舞……”

    我凝神看去,六枚扇葉在云里霧里時隱時現,果真像兩個仙女在旋著圈兒跳舞。

    2020年開始,華潤電力在這里建設風力發電,自從四勝頂上立起了那架大風車后,整個天堂山脈都排滿了大風車,如果走到高處瞭望,六七排山脈綿延的大風車銀光閃閃,就是天上下凡的六七排長袖善舞的仙女。

    我沒有告訴母親,我還看到了山那邊長眠的父親。

    母親一直在凝望,她還需要我告訴嗎?

    十幾年了,我將很多日子放在了天堂山里,我想在這里守候出一部大書。我相信國有國運,人有命運,對于我這個從文的人來說,應該還有文運吧?有人就說,一部書有一部書的命運。我不禁想起,我寫新疆的長篇散文《吉爾尕朗河兩岸》,從2003年寫起,前后寫了十年共三十萬字,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出版社。到了2012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有一個文學原創工程,我抱著試一試的心理投稿,竟然被選中了,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一年后又再版,該書后來獲得首屆三毛散文獎。還有,我的長篇小說《出塞書》是和《吉爾尕朗河兩岸》同時誕生的,更是等候了十五年。苦心人天不負,先是2018年在《中國作家》發表了十一萬字,2019年又在作家出版社出版。

    我又想起我的以天堂山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從2016年開始動筆,到2021年完成初稿,這兩年潛心修改,歷時將近八年了。我期盼這部書有一個滿意的歸宿。

    在這種守望里,2023年5月,一個春日,林白又回來了,風塵仆仆瘦得頗具仙氣的她稍事休息后,穿著白短袖、灰色休閑褲、白色網鞋,讓我駕車,帶她上天堂山。

    那段日子,《北流》研討會剛剛召開,還有各種評論刊物以及網絡媒介都在熱評《北流》,我們北流的作家和很多干部市民也在迷讀。

    “去我老家,路有點遠,山有點高,可能辛苦。”我先打個底。

    “我狀態還行,我覺得可以走!”她的有力京腔顯出她的意志。我放心了。心里也想,大姐從青年時代一路向北,追尋文學,她就是為文學而生的,這點旅途只是她腳邊的一個泥丸子罷了。反觀自己,寫不下去就拍桌子,嘆長氣,心里頓時對她更佩服了。

    出城區后走二級路,才鋪裝的柏油路,輪胎沙沙響,很沉靜,很穩當,我想起了一個文學人正在往前走路,充滿希冀和信心,又有些未知的悲壯。

    四十來分鐘后轉入鄉道,一會兒爬長坡一會兒下陡嶺,車隨路勢,左一拐右一甩,她突然說有點頭暈了,坐在副駕的妻子讓我開慢點,我已經慢如蝸牛了。坐在她旁邊的曹美蘭問她是否要喝水,然后聽到倒水的聲音,她輕聲說:“嗯,好,好,謝謝美蘭。”

    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覺得漫長如年。畢竟,去往我老家是緯度越來越高,山路越來越彎越來越陡,SUV不比轎車,左搖右晃,讓大姐獲得這樣的體驗,我覺得慚愧。

    車在我的泥磚黑瓦老家門前停好時,她已經臉色憔悴,說要找個地方坐一坐,“最好是喝一碗白粥。我就好了……”我急忙忙帶她去一個房間讓她躺下,便去碗柜拿碗,火急火燎地舀粥,粥卻是冷的,又通電加熱,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等候了幾分鐘,鍋里冒氣了,趕緊舀上一碗端到她面前。

    我害怕寫下享譽文壇的《北流》的她,在我老家遇上麻煩。

    “好了,喝了這碗熱粥,好多了!”她還在吞著最后一口,卻已迫不及待地說出感受了,生怕我擔心過度。

    我如釋重負。

    午飯后,我找了一個向導。她稍作休息,拿了一根木棍做助力,跟我說:“上山吧。”

    于是行梯田,上崎嶇山路,人人都汗流浹背了,她脖子后背掖進一塊早備好的淺藍毛巾,走得更精神了。

    到了三嘜尖下時,植物葳蕤,碧山之下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我介紹說,那是北流河的源頭之一——大爽河。

    “哦!我終于見到北流河的源頭了……”她大悟一般說,神情和語感里透露著驚奇和新鮮。

    “這種是豬屎木頭,那種是狗嘿頭,還有馬騮卵……”在河坡上,向導說出的植物名字野得讓我們哈哈大笑。

    她忙著拔馬騮卵,一把一把帶著蓬松泥土的檳榔狀馬騮卵呈現在眼前,“哎喲,好多!”她興奮地嚷。我打開手機用行色搜尋學名。她卻說:“不用搜了,我就要這種。”她歡喜地放下馬騮卵,拿筆在本子上不停地記錄。

    “這回有得寫了!”“這”字聲音拉得有力且長。在背帶藤葉的掩映中,她將拐杖支在腰際,刷刷地記著,偶爾抬頭,拿筆的手撩了一把白發,細長的眼睛閃著水光,朗聲說:“《北流》之后,我還是要寫的,而且要寫一批植物,有可能是一個后傳……”

    她說得簡潔甚至鏗鏘,帶著有點濃的京腔,我印象中的北京人說話也是這樣鏗鏘的。當然,她也帶著一點兒北流口音。

    “野氣橫生”“蓬蓬勃勃”,這是評論界對她的作品的獨特評價。

    一株野百合頂出兩朵花,淡綠修長的花梗堅強地橫扛著前方一個大喇叭,那是乳白色的花瓣、朱紅色的花蕊,啪地撐開了一片天地,孤獨野性地傲放。

    文學也實在應該像野百合花一樣,孤獨野性地傲放。比如她。比如更多的她。再比如我。

    “趕歸回——回——”

    “趕歸回——回——”

    黛色的天堂山上,傳來斑鳩悠遠深長的叫聲。

    和野百合輪流照過相后,我們下到河邊,各自找了一塊石板坐下歇息。她望著嶙峋怪石和清澈的水灣,忍不住下去撩了幾把,水花揚起,她瞬間回到了童年的北流河。

    我說:“人其實可以踏進同一條河里……”有人在旁邊笑起來。可她沉思著說:“嗯。”

    山風吹來,很涼,撩起了她銀絮一般的頭發,她趁勢站起來,說:“哦,曉陽,把馬騮卵給我,我要洗一洗。”我連忙打開袋子,她雙手掬著一捧馬騮卵,弓著腰,往水灣走,左手的手表和右手的鐲子跟帶泥的馬騮卵兩相對照。她邊走邊爽朗地笑,頭上的銀絮襯托著她苗條瘦削的身形,仿佛一位繆斯神女。

    小水灣的漣漪一圈又一圈蕩漾。那些檳榔形狀的馬騮卵被洗得透明透明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望著她,望著馬騮卵,也望著那些漣漪,出神。我仿佛看見了我的文學夢想,閃著光,也在蕩漾著,淙淙流淌,流進北流河,流到大地方。

    我在看她的瞬間,也看到了對面四勝頂的大風車。驀地,村里山歌王編的那首山歌在我耳邊響起:

    風車咁大運咁大,

    大風吹過四圣丫。

    轉了小運轉大運,

    日轉夜轉到我家。

    啊——到我啊,啊——家啊——

    作者簡介:梁曉陽,廣西北流人,出生于兩廣云開大山余脈天堂山區。出版有長篇小說《出塞書》、長篇散文《吉爾尕朗河兩岸》、散文集《文學中年》等多部作品。曾獲首屆三毛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