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4年第1期｜張生：蝴蝶夢（長篇小說 節(jié)選）
推薦語
張生的《蝴蝶夢》是一個帶有自傳體色彩的上海故事。“我”是上海交大的一名講師，習(xí)慣了往返于市中心與郊區(qū)的生活。為數(shù)不多的波瀾是在老同學(xué)的助推，以及一個名叫胡蝶的姑娘突然出現(xiàn)下掀起的。他們揣著夢想到上海尋夢，給這座城市鍍上了金子，也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最后與上海一起羽化成蝶。他們個個豐富而立體，與“我”親近卻存在著距離，如同“我”與上海的關(guān)系。作者把個體放在大城市中敘事，在看似熱鬧的情節(jié)背后，始終保持著冷靜與客觀，審視著自我，審視著上海，既有青年人的迷惘與孤獨，也展示了現(xiàn)實的溫暖和對未來的憧憬。
蝴蝶夢
□ 張 生
夢為蝴蝶也尋花。
——魚玄機《江行》
一、地鐵1號線
說來話長，我認識胡蝶純屬偶然。當然，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我認識她也沒什么可炫耀的，但她畢竟是當年虹橋“上東區(qū)”夜總會的當紅小姐，也曾風光一時，知道她的人不少。據(jù)說上海不少有錢人和在場面上混的人都想一親芳澤。因為虹橋住了不少前來上海經(jīng)商的有錢的臺灣人、香港人和日本人，所以，她的令名還一度遠播海外，成為他們離開上海后魂牽夢繞的對象。據(jù)說，還真有人因為在夜店里認識她后，不能忘情，特地從臺北或香港甚至東京飛回來再見她一面的，由此可見她的魅力之大。當然，我承認，她對我不是沒有吸引力，尤其是她高挑的身材，還有笑起來瞇成一條線的眼睛，臉上陡然出現(xiàn)的兩個酒窩，都讓我著迷。
不過，我卻不是在這個有名的夜店認識她的，這多少讓她的魅力不至于在我心中無限放大，就像那些為其癡狂的男人，不遠萬里拜倒在她的短裙下或者無藥可救地沉醉在她臉上的酒窩里。俗話說“人約黃昏后”，在燈光忽明忽暗，音樂忽高忽低，散發(fā)著各種酒精和煙草的味道，還有香水味的夜店包房里，不僅男人的腎上腺素會自發(fā)飆升，女人的容貌也會像現(xiàn)在手機的美顏相機加工過的一樣變得光芒四射，不可方物，這自然使得她更加性感迷人，聲名也更加璀璨。
但是我卻深深地知道，她之所以能有這么紅，這么吸引人，除了她性感的身材，讓人眩暈的醬香型酒窩，還有似乎爽朗天真的微笑外，她的那種機智多變的作風，自以為是的性格，還有一種為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百折不撓甚至不擇手段的精神，才是她真正迷人的地方，更是真正迷住那些男人的地方。因為真正成功的男人喜歡的女人并不是那種唯唯諾諾或者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女人，而是和自己旗鼓相當?shù)膶κ帧Ｒ苍S胡蝶就是他們所夢寐以求的這樣的女人。
然而，當年我既不是富豪，也不是名人，當然，現(xiàn)在也不是。我那時還是在交大教文學(xué)概論的一個青年教師，除了在三尺講臺上無聊地對著一群自以為是東倒西歪趴在桌上打盹聊天的大學(xué)生講一些他們視為沒什么用的文學(xué)理論之外，沒有任何花頭，所以，我既默默無聞，也更不名一文。不說別的，看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該有多普通了，我叫李偉，可這個名字就像張三李四一樣比比皆是，我的學(xué)生里好像每年都有一個人叫這個名字，更不要說整個交大，還有整個上海有多少叫李偉的了。不過，雖然我還是個小小的助教，屬于無職稱、無鈔票、無顏值的“三無”文青，但我不僅沒有沉淪，反而懷抱很多偉大夢想。每當夜深人靜之際，在上海遠郊的交大閔行校區(qū)的一間十幾平方的單身公寓里，我常常聽著永遠也修不好的馬桶滴滴答答的漏水聲輾轉(zhuǎn)反側(cè)，浮想聯(lián)翩。我總是覺得自己一覺醒來，會忽然暴得大名或者暴得大錢。每次激動起來，我便無心睡眠，雖然在黑暗中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半夢半醒之間，卻不亦樂乎地忙著勾畫各種藍圖，設(shè)計各種人生，把自己高興得不行。可不管多大的夢都有醒來的時候，每到這時，我都只能無奈地面對形影相吊的現(xiàn)實，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上像蜘蛛網(wǎng)一樣裂開的紋路，在逐漸發(fā)白的窗簾外傳來的學(xué)生在操場上早鍛煉的跑步聲中疲憊地昏死過去。
我認識胡蝶時，她也還沒有成為一顆在夜店里閃閃發(fā)光的夜明珠。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大概是三月吧，具體哪天我記不清楚了，總之，那天我有一天的課，要在兩個相距二十多公里的校區(qū)間來來回回地折騰一番。早上我從閔行校區(qū)乘班車趕到交大徐匯本部一口氣上了四節(jié)課，課后，因為有個學(xué)生一時興起順口問了我個問題，我頓時不顧早已經(jīng)口干舌燥，立刻好為人師且誨人不倦起來，到最后不僅耽誤了吃午飯的時間，也錯過了中午開往閔行校區(qū)的班車。可這天下午一二節(jié)我在閔行校區(qū)還有課，為了不遲到，我只能從學(xué)校走到徐家匯乘地鐵1號線趕回閔行校區(qū)。而且上課時我由于全神貫注，拿著根粉筆就像在KTV里拿著話筒一樣陷入迷狂狀態(tài)，滔滔不絕盯著面無表情的學(xué)生講個不停，希望能感動這些人形雕塑，所以沒注意外面天氣的變化，等我自以為是地回答完那個學(xué)生的問題，從教學(xué)樓走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天空不知道何時下起了小雨。在蒙蒙雨霧中，從不遠處已經(jīng)變綠的草坪上飄來一股濕漉漉的青草氣息，有很多人撐著雨傘從我面前走過。其實，早上我從閔行出門時，太陽還出來了，根本就沒想到帶傘，可上海三月的天氣就像人生一樣說變就變，讓人措手不及。但還好雨不大，從交大走到徐家匯也就十分鐘左右，我不再猶豫，提著裝滿參考書和教案的黑色尼龍背包冒著雨快步向校門走去。
每次，我一走出紅墻綠瓦歇山屋頂像個廟門一樣的交大校門，就覺得像是陡然被拋進了滾滾紅塵之中。窄窄的華山路的柏油路面已經(jīng)被雨淋成了黑色，公交車散發(fā)出濃重的油煙味嘟嘟嘟嘟地鳴著喇叭，緩緩從騎自行車的人和胡亂穿行的行人中一跳一跳地吃力地向前行駛著。為了躲雨，我從街道邊矮矮的小商店的屋檐下走過，從里面?zhèn)鱽淼牧餍懈枨暫透鞣N叫賣聲伴隨著若有若無的雨聲響成一片。可能是講了一上午課，不僅從小吃鋪里飄出的餛飩面條和炸雞的味道讓我覺得分外誘人，就是中藥店里散發(fā)出來的濃烈的藥材味也讓我覺得異香撲鼻，而不時飄到我臉上的雨水的潮濕氣息更讓我覺得又累又餓。但我顧不上這么多，趕緊往地鐵站走去。可我沒走多遠，忽然發(fā)現(xiàn)旁邊的一排店鋪如今已是人去樓空。上個星期好像這里還有一家苦苦掙扎在倒閉邊緣的國營皮鞋店，一家門面很小兼賣正版DVD的盜版DVD店，總是號稱三天后就停業(yè)的專賣不知道真假的景德鎮(zhèn)瓷器店，一家香煙店，一個沒有品牌的成衣店，沒想到轉(zhuǎn)眼之間這些商店就煙消云散了。那用紅漆在每根門柱上寫著的粗大扭曲的“拆”字，懸在半空的卷簾門和里面扔滿垃圾的水泥地，讓人會以為之前這里發(fā)生了可怕的搶劫或逃亡。我從商店門前高低不平的臺階上匆匆走過，忍不住想，要是把交大拆遷到閔行或者拆遷到徐匯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餓著肚子疲于奔命地在兩個校區(qū)間跑來跑去了。
從地鐵站入口潮濕的臺階上下到地鐵站里后，一切似乎都又安靜了下來。可能是中午時間，別的時候擁擠不堪的地鐵站里空空蕩蕩，幾乎看不到什么人。我停下來，伸手拍了拍落在呢子大衣上的像白糖一樣的雨水，把手里提著的背包背到肩上，穿過站廳，在一個便利店買了個三明治和一瓶烏龍茶，然后檢票進站沿著樓梯下到了站臺上。可能前一班地鐵剛走，站臺上空空蕩蕩的，有一種奇怪的人去樓空的感覺，甚至讓人感覺到那種有點不真實的安靜。我終于喘了口氣，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正常的話，只要坐上下一班地鐵，應(yīng)該可以準時趕上下午的課了。我沿著站臺往一邊走了幾步，準備找個地方坐下來把三明治吃掉。我早已饑腸轆轆。前面的站臺上有個銀色的沒有靠背的不銹鋼三連椅，一個穿著黑西裝和白色高領(lǐng)毛衣留著過肩短發(fā)的女孩正坐在一側(cè)的座位上，她雙手搭在一把裹起來的黑色的長柄雨傘上，腳上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她似乎正閉著眼睛在打盹，胸前掛著一個小巧的紅色的手機，這也是今年大街上流行的女孩帶手機的時髦樣式。她旁邊的座椅上，放著一個顯然是她的黑色的手提包。我看了看，附近沒有別的可以坐的地方，我只好走過去在她的手提包邊的座位上輕輕坐了下來，以免吵醒她。
三月的天本來就有點暖和了，地鐵站里似乎還開著暖風，我在雨里一路又是走又是跑的，在外面還不覺得熱，坐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我用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扯掉脖子上的圍巾，解開呢子大衣的扣子，讓自己涼快一些，然后我撕開三明治的封袋，擰開烏龍茶的瓶蓋，邊吃邊喝靜靜地等地鐵到來。也許是中午人不多的緣故，地鐵開行間隔的時間也比較長，我把三明治吃完了還沒有一列地鐵駛進車站。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那個隔著黑色手提包坐在另一側(cè)的女孩，感覺她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從側(cè)面看，她的臉型還不錯，鼻梁高高的，臉似乎有點圓，皮膚雖然不是很白，可在黑西裝的襯托下，也顯得干凈細膩。雖然她的眼睫毛比較長，可眼睛是閉著的，所以不知道是大還是小。但側(cè)顏殺是肯定的。
我正在胡思亂想消磨時間之際，忽然從地鐵隧道里傳來了列車從遠處駛過來的軋軋聲，伴隨著一陣涼風，已經(jīng)制動的地鐵就像蝸牛一樣突然緩慢而悄無聲息停在了站臺上。地鐵車門從兩側(cè)打開后，從似乎空無一人的車廂里下來了幾個人，但他們很快就從站臺上消失了。我坐在椅子上沒動，因為這列地鐵是往市區(qū)開的，而我乘的地鐵在站臺另一側(cè)，是開往郊區(qū)方向的，還沒有來。而那個坐在我身邊的姑娘也依然抓住自己的雨傘在打著盹。我看到她的眉毛動了動，只是并沒有跟著睜開眼睛。我想，她大概和我乘的是同一個方向的地鐵。
可是，就在我身后響起駛往郊區(qū)的地鐵即將進站的聲音，而眼前的這列開往市區(qū)的地鐵也準備啟動時，她卻突然如夢初醒，從我身邊猛地像彈簧似的跳了起來，抓起雨傘就往地鐵的車門沖了過去。她的步子邁得很大，高跟鞋踩在站臺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了很響的咔嗒咔嗒的聲音。有那么一剎那，我真擔心她崴腳或者不小心摔倒在站臺上。可她竟然趕在車門關(guān)上的瞬間，擠進了地鐵。我也趕緊站起來拿起背包，準備去乘已經(jīng)進站的反方向的地鐵。可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那個黑色的手提包忘在椅子上了，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地鐵，發(fā)現(xiàn)車門在滴滴聲中碰到了一起，她在車門的玻璃窗戶后抬起手笑著對我旁邊指了指，又舉起她掛在胸前的紅色手機對我晃來晃去。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先彎腰拿起她的手提包，可等我回過頭時，不僅她，就是她坐的地鐵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都已經(jīng)消失了，只剩下隧道墻壁上的一塊巨大的有著明亮光芒的燈箱廣告上的美女在向我微笑。
可我已經(jīng)來不及多想這個笑容背后的真實含義，因為從我身后也傳來了地鐵即將關(guān)門的滴滴聲，我提起她的手提包像她剛才那樣轉(zhuǎn)身沖上了開往郊區(qū)的地鐵。可從地鐵砰地關(guān)上車門咯噔一聲啟動，直到呼嘯著駛進黑暗又喧囂的隧道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站在車門后抓著旁邊的立柱發(fā)著呆，我看了看手里的黑色手提包，感覺有點莫名其妙。地鐵過了錦江樂園站后從隧道里鉆了出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忽然消失了，我看到錦江樂園的那個巨大的摩天輪似乎正在緩慢地旋轉(zhuǎn)，看到雨霧中滑過的正在建設(shè)的圍著綠色防護網(wǎng)的像雨后春筍般的樓盤和高高的塔吊，還有一塊塊像補丁似的廢棄的農(nóng)田，上面雜草叢生，夾雜其間的成片的黃色的油菜花突然像閃亮的燈光一樣在眼前斷斷續(xù)續(xù)地閃爍個不停，我的思維終于變得清晰起來。
我在身旁的座椅上坐下，拉開那個手提包外側(cè)的拉鏈，果然，里面除了好幾支口紅之外，還有一個金屬的名片夾。我打開看了看，都是同一個人的名片，我想這應(yīng)該是她本人的名片了。我抽出一張仔細看了一眼，她的名字叫胡蝶，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業(yè)務(wù)員，上面還有她的辦公室電話和手機號碼。我拿出手機，按照名片上的手機號碼撥了一下，電話立即通了，但就是沒人接，我又一連撥了好幾次號碼，也都是這樣，我只好放下了手機。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看了一下號碼，就是我剛才撥的那個號碼，我忙接通電話，果然，是個女人的聲音，問我是誰，我忙說了聲你好，問她是不是剛才在徐家匯地鐵站忘記拿手提包了，她立即反應(yīng)了過來，說是啊，我告訴她我就是那個在地鐵站里拿了她的包的人。她說了聲謝謝，然后告訴我她正在和人談事情，讓我把我的聯(lián)系方式發(fā)給她，稍后她再和我聯(lián)系，就嘟的一聲掛斷了電話。我只好看了看手里的她的黑提包，無奈地搖了搖頭，把我的名字李偉和單位一起短信發(fā)給了她。地鐵忽然咯噔了一下，開始減速，廣播里報告說地鐵快到終點站了。我把她的名片重新放進她的名片夾里，站起來準備下車，再轉(zhuǎn)5號線去交大閔行校區(qū)。
上了5號線后，地鐵一直在高架軌道上行駛。我站在車門后，看著地鐵駛進一片高大的樟樹林。車窗外樟樹的樹冠枝葉紛披，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綠意盎然，蒼翠欲滴，讓人感覺地鐵就好像是在森林中穿行。雨也變大了，密集的雨滴從車窗上滑下，外面的景色變得朦朦朧朧的，讓人覺得地鐵似乎正駛向一個不為人知的仙境。地鐵又開了兩站后，終于來到了離城市越來越遠的不斷后退的郊區(qū)，那一片高大的樟樹忽然消失了，眼前豁然開朗，透過朦朦朧朧的雨幕，可以看見稀稀落落的農(nóng)民的黑瓦白墻的兩三層的房子，大片的稻田，狹窄彎曲的小河，還有停在河里好像就要沉沒的帶篷的小船，以及更遠處的影影綽綽的樹林，模模糊糊的村鎮(zhèn)。我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我看了看手里拎著的黑色的手提包，感覺有點無厘頭，這是個普普通通的手提包，不大也不小，兩側(cè)有兩個提帶，還有個肩帶，大概是又可以提又可以背比較方便的緣故，我看到不少上班的女孩好像都提著這種包，眼前站在車廂另一頭的一個女孩就背著這種包。我想這算是什么事，真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個胡蝶姑娘也還看得過去，認識認識也無妨。而且，本來不知道她的名字還沒感覺，知道她的名字后，我忽然覺得她還真有點像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影星胡蝶的樣子，那可是個大美女。我把她的手機號碼存了起來。
二、夢
雖說對我來說，認識胡蝶完全是無心插柳，很偶然，可在上海這個地方，又有什么不是偶然的呢？上海這么大，人又這么多，彼此又那么陌生，就是不偶然的事情也會變成偶然。
可話又說回來，在這個飛速變化的時代，誰不是在偶然中生活呢？一切都是偶然的，就連我來上海工作都是偶然的。六年前的冬天，我南大的一個老師讓我到上海來送本書稿給他出版社的編輯朋友，他的這位朋友的單位就在交大附近的一條僻靜的小馬路上。我一大早從南京乘火車來到了上海，并且很順利地找到了他的這個朋友，一個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的頭發(fā)烏黑的中年男人，他穿著灰色的夾克衫，戴著黑色的袖套，說話聲音不高，讓人覺得溫文爾雅。因為當天晚上就要趕回南京，再加上我是個比較內(nèi)向的人，并不是很擅長和陌生人交往，所以，當我把裝在棕色的牛皮紙大信封里的書稿送給他后，婉拒了他要我在辦公室喝會茶的邀請，很快就從他的那個臨街的辦公樓走了出去。因為時間還有不少，我就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了走，沒想到忽然看到了交大在番禺路的后門，我就走了進去，想隨便逛逛，消磨點時間。
九十年代的大學(xué)校園，雖然大都簡陋、局促，甚至破舊，但卻并不擁擠、喧囂，哪怕是和鬧市只有一街之隔，也似乎有天壤之別，而只要邁進校門，人頓時就會安靜下來。我從中午到上海隨著推推搡搡的人流涌出火車站開始，好像就陷入了一場人擠人的戰(zhàn)斗之中。我先是和拎著大包小包的旅客搶著擠進地鐵擁擠的車廂，一路拉著不銹鋼扶手晃來晃去滿頭大汗地到了徐家匯地鐵站，接著又跟著出站的人流像潮水一樣涌到了寒冷卻熱鬧的街面，然后走了很遠才好不容易在路邊的一家放著流行音樂的鬧哄哄的小吃店里找到一個座位坐了下來，而當我在狹窄的桌子旁幾乎和對面的人頭碰頭吃面條時，立即有人拿著筷子站在桌子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我趕緊吃完離開。現(xiàn)在我一腳踏進交大校園后，從旁邊的學(xué)生宿舍樓走過，看到了食堂、教學(xué)樓、高大的圖書館，還有像我一樣肩上背著包的學(xué)生，忽然覺得好像回到了南大的校園里一樣。不同的是，南大的校園大都是重檐歇山青磚的中國傳統(tǒng)建筑，而交大的校園的老建筑都是西式的紅磚樓房，另有一種風格。我走到校園里面，發(fā)現(xiàn)中央有個很大的草坪，上面有個巨大的青銅老鷹雕塑，我走到老鷹旁邊，感覺這個大概是交大的校園圖騰了。不過，說句真話，我總覺得這只張開翅膀的一人多高的站著的老鷹有點有氣無力，比不上南大的圖騰神獸辟邪那么孔武有力。倒是在草坪東邊有幢清水紅磚的三層大樓很漂亮，中間的三角形墻面上從右往左繁體地寫著“圖書館”三個字，一看就是過去的老建筑。我正猶豫著是否過去看看，可這時忽然下起了小雨，冰涼的雨滴打在我臉上，也噼里啪啦地砸在老鷹的翅膀上，片刻之間它的翅膀上就落滿了銅錢大的深色的雨滴，我顧不上多想，立即順著草坪中間的小路向這個圖書館快步走了過去。
事后我想，如果不是這陣突如其來的冬雨，我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樣了。因為我跑到這幢老樓，沿著臺階上到中間入口處的有著漂亮的愛奧尼克立柱的門廊下才發(fā)現(xiàn)，這幢樓已經(jīng)不是圖書館了，而是在門前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文學(xué)藝術(shù)系”的招牌。這讓我多少有點吃驚，因為在我印象里，交大是個理工科大學(xué)，怎么會有這樣文藝的系呢？我看著從門廊的陽臺上落下的連成一片的白花花的雨滴，轉(zhuǎn)身往里面走去。我進去后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右邊頂頭的辦公室開著門，就到門口敲了敲門框，馬上從里面的隔間里走出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老師，他濃眉大眼，一看就像個好人。我一直覺得，有些小說里還有影視劇故意把一些相貌堂堂的人弄成人面獸心的壞人，這很可能是那些長相猥瑣心理陰暗的作家或者導(dǎo)演嫉妒的表現(xiàn)，因為一個人既漂亮英俊人還又好，總讓人感到酸酸的，可現(xiàn)實就是這么不講情面。所以，當他很客氣地問我找誰時，我順口說我是來找工作的，其實我在見到他之前并沒有這個想法，但的確我第二年夏天就要碩士畢業(yè)。他也不奇怪，又問我是哪個學(xué)校的，我說是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看到這里有個文藝系的招牌，所以就進來問問要不要人。他讓我簡單地介紹一下自己的情況，問了我?guī)讉€專業(yè)問題，然后問我有沒有簡歷，我坦率地說沒有。因為我是偶然進來這里躲雨的，并不是為了找工作的，當然，這個我沒告訴他。他猶豫了一下，問我能不能先手寫一份留給他，然后回去后再寄一份正式的。我說當然可以，從背包里拿出筆來，他看到我沒有紙，就回到隔間里給我拿了一張有交大抬頭的信箋紙來。我看到旁邊靠墻有臺鋼琴，就坐在琴凳上就著鍵盤蓋簡單地寫下了我的簡歷。因為我除了發(fā)表過幾篇文章外乏善可陳，所以很快就寫好了。他接過去看了看，又讓我把聯(lián)系地址一欄漏寫的郵編補上去，然后叫我回去靜候佳音。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就是我的領(lǐng)導(dǎo)老秦。可當時我不以為然，看看外面的雨已經(jīng)變小，就急著離開去趕火車了。回到南京后，我想既然答應(yīng)了這個老師，就又打印了一份簡歷寄給了他。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寄出簡歷兩個星期后就收到了老秦的來信，他告訴我，他們經(jīng)過討論后決定錄用我了。當時我的同學(xué)還在為找工作奔波，我卻已經(jīng)提前有了著落，未免有點小小的得意。而且，我并不是個喜歡折騰的人，我自覺自己是個平庸的人，不管是考上大學(xué)也好，還是考上研究生也好，也都出于偶然，或者說運氣使然。所以，我喜歡隨波逐流，不僅不和命運搏斗，還樂得跟著命運走。雖然之前也想過去首都北京或者留在南京工作，可現(xiàn)在既然可以去上海，也就算了。
但時移世易，幾年過去，隨著新世紀的到來，我才陡然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里已是滄海桑田，在上海郊區(qū)教書的我雖然依然故我，可我那些老同學(xué)們卻已經(jīng)是今非昔比。因為去廣州工作的一個同學(xué)，錢比我這個上海名牌大學(xué)的老師賺得多得多，他來上海出差時請我在高檔酒樓吃飯時，我常常感到手足無措，臨走時他知道我住在鄉(xiāng)下，又沒錢，總是塞給司機兩百塊錢叫他把我拉到住的地方。去北京的一個同學(xué)，如今已經(jīng)成了文藝界名人，我偶爾與他通電話時他總是要我小聲點，說正在和某著名導(dǎo)演談劇本，很怕我的聲音透過話筒干擾了導(dǎo)演的思路。留南京的一個同學(xué)，后來很快跟著原來的導(dǎo)師讀了博士又留校，幾乎很快就可以變成教授了，我經(jīng)常在報紙上看到他發(fā)表聳人聽聞的觀點，盡管不時受到很多人的非議和眼紅，他還是在學(xué)術(shù)界脫穎而出。可號稱在大上海的我卻還是個拿著菲薄工資的小小的助教。
這不禁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對上海的新的看法，那就是上海盡管外表光鮮，可其實是個空心湯團，要成名成家，比不上北京的機會多影響大，要賺錢發(fā)財，沒有廣州的生猛開放，做學(xué)術(shù)研究又比不上南京的沉靜踏實，真可以說一無是處。我平時乘學(xué)校班車碰到老秦時會經(jīng)常對他說點感想，老秦大都不動聲色，唯獨對我的這番高論，他很表示贊賞。老秦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年輕時曾在東北插隊，吃過大豆高粱，見過黑土地大平原，所以他不僅身軀高大，還胸襟開闊。有一次，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李，上海是大城市，小地方。這里就是個生活的地方，過過小日子是可以的，但不是創(chuàng)業(yè)的地方。要做大事情，還是要去外地。”
老秦的話發(fā)人深省，可是就是他當初把我給要來的啊，這讓人真是覺得造化弄人。不過，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馬遠不僅對他的高論不以為然，對我的話也嗤之以鼻。因為他盡管比我晚兩年來上海，可卻已經(jīng)成為所謂的成功人士。他剛來上海時還像我一樣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可現(xiàn)在他的穿著打扮已經(jīng)有點像新聞聯(lián)播里的領(lǐng)導(dǎo)人一樣風格了，夏天是短袖白襯衫黑西褲，冬天是長袖白襯衫，外加西裝領(lǐng)帶。而且，像所有的成功人士一樣，他在冬天里穿得很少，除了偶爾加件黑色呢子大衣外，西裝里面就是一件光板襯衫。我想這只能是金錢產(chǎn)生的一種類似太陽的熱量。不像我，因為工資卡上的錢不足以為我提供足夠的熱量，所以我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總是穿著厚厚的毛衣再加胖胖的羽絨衣，以抵御上海冬日可怕的陰冷潮濕的天氣。
當然，和之前相比，馬遠現(xiàn)在的確變得很有派頭了，特別是他的頭發(fā)不知道是遺傳的緣故還是成功之后的代價，已經(jīng)變得花白起來，所以，看起來明顯比我成熟很多，就是舉手投足之間，也自帶一種雍容華貴的姿態(tài)。和他走在一起，不明內(nèi)情的人絕不會以為我和他曾是大學(xué)里睡上下鋪的兄弟，因為看起來我最多像是他的司機。而且，可能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成功，他現(xiàn)在每支煙只吸兩三口就立即扔掉，哪怕是中華也這樣，眉頭都不皺一下。以前他讀大學(xué)時抽支幾塊錢的香煙都珍貴得像吸古巴雪茄一樣，每抽一口就趕緊熄掉，這樣反反復(fù)復(fù)要吸好幾次才舍得吸完一根。所以，每次當我向他談到我現(xiàn)在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時，他都會把手里只吸了幾口的長長的一根香煙或者掐滅在辦公桌上的一個像他的臉那么大的玻璃煙灰缸里，或者扔到人行道的地磚上再用腳上的閃亮的黑皮鞋碾掉，或者干脆從外灘的護欄里扔到渾濁的黃浦江里，總之，他在哪里煙頭就扔到哪里，可謂就地取材，細大不捐。
前不久，馬遠叫我聊點事情，因為天氣不錯，我們就到附近的外灘去走了走。當聊起上海，我又把老秦的理論這么之乎者也地來了一通后，他透過剛換的嶄新的金絲眼鏡用他的小眼睛嚴肅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就把嘴里剛用打火機點著的香煙從嘴里扯了出來，順手扔到了黃浦江里。然后，他趴在外灘的防汛墻的護欄上，看著一艘四五層高的白色的客輪緩緩從江中駛過。江面上激起了一片水花，一些垃圾也被波浪推到了護欄下面。他把西裝的衣領(lǐng)豎起來，又從口袋里拿出香煙抽出一支點上后，迎著風使勁吸了一口，可能是被風嗆了一下，他咳嗽了起來，接著就又抬手把手里的香煙用手指彈到了江水里。可這次卻有了麻煩，他的手剛落，一個頭發(fā)花白胸前斜掛著發(fā)黃的白帆布袋的老阿姨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老阿姨從帆布袋里拿出一個紅袖頭朝我們晃來晃，又拿出一張過了塑的白卡紙遞到我們面前。
“你們看看，上海有規(guī)定，亂扔垃圾要罰鈔票的。”
我正想辯解一下，說風太大，不小心煙才掉水里之類的話。馬遠卻立即向老阿姨說了聲不好意思，接著就問要罰多少錢。老阿姨說扔一根香煙要罰五塊錢。我覺得有點多，還想講講價錢。可馬遠立即從皮夾里拿出一張十塊錢遞給了老阿姨。
“等等，我先把發(fā)票給你，再找你鈔票。”
老阿姨接過來錢，用手指捻了捻，確定不是假鈔后，很認真地對馬遠說。
“不用了，錢也別找了。我剛才還扔了一個煙頭，兩個剛好十塊錢。”馬遠笑著說。
“你講什么？”老阿姨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她拿出一疊發(fā)票，撕了張五塊錢的遞了過來。“那不行的，我只看到你扔了一個煙頭，你拿好發(fā)票，還有找你的五塊鈔票。”
我怕馬遠拿過來后又扔到江水里，這樣可就和老阿姨沒完沒了了。我就把發(fā)票和錢接了過來，說了聲謝謝。老阿姨這才又困惑地看了馬遠一眼，然后搖搖頭離開了我們。
“李偉，你看！”馬遠轉(zhuǎn)身又趴在了護欄上，抬手往前指了指。
我以為他指的是對面陸家嘴的東方明珠，在冬日的陽光下，像一根巨大的糖葫蘆一樣的東方明珠在閃爍著若有若無的光芒。我就說了句，這東方明珠白天看可真難看。
“我不是說東方明珠，我是說那條船。”他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朝那條向十六鋪碼頭駛?cè)サ目洼喼噶酥浮?/p>
“怎么了？”
“聽說了吧，長江的這個航線今年就要停開了。我第一次從武漢到上海來，坐的就是這個輪船。”
“為什么？”
“太慢了，現(xiàn)在沿江開通了高速公路，汽車又快，大家寧愿坐汽車也不再坐船了。當時坐了三天兩夜船才到上海，現(xiàn)在開車走高速，一天就夠了。”
“可講實話，我還是愿意坐輪船。”
“這就是你的問題呀，你再這么下去，非脫離這個時代不可。現(xiàn)在，一切都變快了。而且，大家覺得還不夠快，還要變得更快。”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兜了這么一圈是為了批評我。不過，作為一名成功人士，他也的確有嘲笑我的資格。
但俗話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我覺得我不是個像他那樣的弄潮兒。其實我心里明白，我這樣的隨遇而安的人不管是到了廣州、北京，還是留在南京教書，都不會發(fā)生本質(zhì)的變化。更何況，別人能賺錢，我不一定能賺錢，別人能成名，我不一定能成名，當然，別人能當教授，我雖然不能馬上當，可我相信只要熬下去，總有一天我也能變成教授的。再說了，當年我之所以要讀研究生，為的就是能在將來到大學(xué)里去教書，那么現(xiàn)在我的夢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既然實現(xiàn)了，我還著什么急呢？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