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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4年第1期|盛可以:姐妹(節(jié)選)
    來源:《湖南文學》2024年第1期 | 盛可以  2024年01月18日07:43

    她們的父親死了,人們替做妹妹的松了一口氣。老人癱瘓在床十四年,妹妹一個人全勤照顧五千一百一十天,給父親喂了一萬五千次飯,換了三萬次便盆,抹了一萬次身體,洗了一萬次澡,說了幾萬句鼓勵與安慰的話,以她的孝順溫柔維護了父親病中的尊嚴,與活下去的健康心態(tài)。她也曾經(jīng)雇過保姆,但是保姆做事機械,她不放心,怕委屈了父親。

    老人是在深夜突然離世的。這一晚妹妹薔薇像往常一樣,擰開父親房間的臺燈,打算給父親翻身,更換尿不濕。她推動父親身體時才感覺到不對。怔了半晌,復輕輕搖晃父親,就像小時候向父親要什么東西時所做的那樣,父親總會滿足她,但這次她要的是父親醒來。他沒能讓她如愿。

    薔薇撒手坐在父親床邊。父親閉著眼,就像睡著了一樣。他面色安詳,因為放下了人世間的一切情感,眉目間清澈超然,連皺紋也平整了,看上去年輕了二十歲。父親的屋子里沒有任何異味,一點也不像病人生活的地方,是她的雙手將這里收拾得干凈整潔,井井有條,給父親創(chuàng)造了這個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床頭柜上的全家福照片古老清晰,兩個小女孩站在父母身前:姐姐穿著白色蕾絲邊超短裙,蓬松的長發(fā)隨意散落,臉上晴空萬里——一個美人胚;妹妹一身校服,短發(fā)齊耳。她們的牙齒雪白發(fā)亮。

    薔薇是在姐姐的陰影下成長的。姐姐鮮亮聰明,襯托得她暗淡笨拙。姐姐大她三歲,卻從小有一股讓她懾服的力量。姐姐讀書總拿第一,薔薇也有點崇拜姐姐。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姐姐就把家務活推到薔薇身上,她只需坐在那兒,拉出講恐怖故事的架式,就能讓她乖乖地洗碗拖地。姐姐十五歲考上名牌大學,更是成為家族的寵兒與驕傲,她離家求學,在外結婚生子,漸漸成為了家中遙遠的貴客。每次回來談笑風生,逗父母開懷大笑,從來不進廚房,雙手也沒有觸碰過油污垃圾。她也不是刻意表現(xiàn)一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和成功人士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她從小就是這種做派,與生俱來的。

    有一瞬間,薔薇很想給姐姐打電話,她想在電話里大哭一通,告訴她那個最為姐姐感到自豪的父親走了,她們兩姐妹已是父母雙亡的人了。世界塌下來了。她需要姐姐撐起一個角,透透氣。她第二次拿起電話,撥了兩個數(shù)字,最終還是放棄,并且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理智告訴她,凌晨兩點鐘的電話是毫無意義的,只會破壞姐姐的好夢,更何況眼下并沒有需要她幫忙處理的事情,省城這么遠,一時半會也趕不回來,何必大半夜地攪亂她一家子,等到早晨再打電話也不遲。

    外面是持續(xù)了一個星期的滂沱大雨。山洪險情嚴峻,薔薇的兒子正在一線辦公,他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兒媳婦和兩個小孫子住在河對岸。大雨沖淡了父親的死亡。人們都在祈禱大雨停歇。

    薔薇開始默默打點死者。給父親梳頭,洗面。最后一次為父親抹身,換上了他最喜歡的套裝,那是母親生前給他買的生日禮物。薔薇的短發(fā)漸漸凌亂,遮搭著半邊臉,彎腰勞動的背影顯得單薄而又虔誠。她還不知道悲傷,像往常照顧父親那樣,處理著現(xiàn)場的狼藉,平靜地給殯儀館打電話,條理清晰,一一安排好相關事務。

    打點好這些,天還沒亮,雨勢依舊兇猛。房間里沒有了父親的呼吸,忽然間變得空空蕩蕩。空氣里有一絲冰涼。她擦拭著全家福。父親戴著眼鏡。他脾性溫和。短發(fā)母親端莊大方,她曾經(jīng)是這個家里的主心骨,也是單位里的一把手。可惜她已在五年前離世。薔薇原本有機會和一個不錯的男人發(fā)展關系,那一年兒子考上重點中學,她成為部門領導,但是母親突然中風,她同時要照顧兩個生病的老人,忙得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

    母親住院三個月,姐姐來醫(yī)院看過兩回,每次都像領導視察,匆匆小聚,連夜驅車趕回省城,對每晚睡行軍床陪伴母親的薔薇沒有表現(xiàn)一點愧疚。母親出院后坐了幾年輪椅,直到她去世,姐姐從沒真正照顧過母親,她很少回來,推輪椅陪母親散步的時間也屈指可數(shù)。姐姐始終忙著運用她的知識與高智商打著她的投資經(jīng)營大算盤,敞開錢袋子迎接大筆大筆的數(shù)目滾落進來。她那雙白皙的、手背滿是酒窩的手,是一件創(chuàng)造財富的完美工具。

    薔薇陪著父親,想了些與父親有關的事,而這些記憶又都與姐姐相關。姐姐遠遠地生活著,依舊影響著這個家庭。就像童年時候,薔薇照樣崇拜姐姐,對姐姐的寬容,超過了做母親的。她已年近六十,退休已經(jīng)提上日程,上了年紀才有的雀斑出現(xiàn)在皮膚上,她對此并不擔憂。她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貌,五十歲上下就滿頭灰白,從不染發(fā),也不化妝,連潤唇膏這種女性必備的小東西也沒有。

    薔薇總覺得人生有某種堅實的東西支撐著她。她像個超人一樣,在孩子、單位、重病的父母之間靈活運轉,將一切打理得順暢妥帖。

    是什么在支撐著她呢?

    她長相普通,上的是一所普通的大學,在該結婚的年紀結了婚,一切按部就班。結婚前,會算命的大伯拿到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通過《易經(jīng)》測算良辰吉日,詭異的是,沒有一個可選的日子,就像一片汪洋之中,找不到一葉小舟。薔薇不信這些,她要嫁給她愛的人。最終大伯以薔薇的生日作為結婚日。不料結婚那天嚴重擁堵,大橋水泄不通,接親的車隊無法通過,只有棄車徒步,薔薇的雙腳被嶄新的高跟鞋打得滿是血泡,潔白的婚紗裙擺沾滿濁泥。

    冥冥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結婚,種種跡象預示著婚姻的不妙。這次婚姻果然并不如愿,丈夫婚后不久有了外遇,東窗事發(fā),她在寬容和忍受之間,痛苦地煎熬了幾年,在兒子八歲時,選擇了離婚。那是九十年代,離婚并不普遍。她三十五歲了,已經(jīng)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干部,面臨著新一輪提拔重用。她不再顧慮離婚可能對前途產(chǎn)生負面影響,決定走出痛苦,重建自我與生活。她沒有時間再婚。失敗的婚姻沒有讓事業(yè)連挫,她年年被評為先進。因離婚對孩子產(chǎn)生的愧疚,轉化為更多的愛與付出,如春蠶吐絲。她沒有時間談戀愛。也許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有過一閃念、一絲渴望,但那一點火星,不敵黑夜黏稠的疲倦,最終日復一日,纏裹在時間的琥珀中。

    現(xiàn)在,她的行政級別已經(jīng)到達這個城市的天花板。她是一個正直清廉的領導,在每一個工作崗位都留下了輝煌的政績,她改變了這個城市的面貌,獲得了老百姓的贊揚。在她的事跡中,除了保護古建筑、改變市容市貌、塑造城市精神,尤以力挽狂瀾、平息因鄉(xiāng)鎮(zhèn)機構改革引發(fā)的一場臨近爆發(fā)點的聚眾游行而廣為人知。她積攢的聲譽、社會地位和個人價值,已不是姐姐所能相比的。

    薔薇走到窗邊。外面是無盡的黑。她想象后山中竹子被狂雨鞭打的情景。小時候父親總會帶她和姐姐到竹林里玩耍,姐姐離開之后,父親就減少了去竹林的次數(shù),偶爾和薔薇在林中散步,嘴里說的總是姐姐,他毫不掩飾對姐姐的偏愛,似乎是有意刺激薔薇擺脫普通,像姐姐一樣光彩奪目。

    這本是春夏相交之際。風雨并沒有緩解南方的潮濕與悶熱。她感到有點冷。隨手披了一件父親的外套,回到死者身邊。十幾年悉心照料,父親仿佛成了自己的一個孩子。她探手摸了摸父親的額頭。手上的感覺是石頭一樣的冰冷。她又習慣性地給父親掖了掖被子。風雨緊一陣,松一陣,一會兒逼近,一會兒逃逸。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

    她從床頭柜與床頭的縫隙間拾起父親的寫字本。這本硬殼本上面寫得滿滿的,歪歪扭扭全是父親的聲音。他想吃的食物,身體哪里不舒服,他問姐姐什么時候回來,姐姐平安到家沒有,姐姐來看他時的快樂,他繼續(xù)在寫字本上稱贊姐姐……她一頁頁看下去,眼淚淌下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姐姐占據(jù)了寫字板太多的空間,也占據(jù)著父親的心靈和生活。薔薇抹掉無聲的眼淚,繼續(xù)往下翻。她的名字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在紙板上,她知道父親和姐姐的聊天中從來沒有涉及到她,他們談的是柴米油鹽以外的海闊天空,姐姐在經(jīng)濟方面的成就,姐姐的新房,姐姐的家庭,姐姐在海外的旅行見聞……

    忽然,薔薇讀到父親寫下的一句話,她往后翻了一頁,后面是無盡的空白。

    顫顫巍巍的字跡。這是父親生前最后的話,是寫給薔薇一個人的。

    這句話深深地熨進薔薇的心,她緊握著父親擱放胸前的手,伏低額頭,久久沒有抬身。

    薔薇打通了前夫的電話,他們在共同撫養(yǎng)兒子的過程中,已經(jīng)成為了朋友。

    “爸爸今晚走了。我不想一個人待著。”離婚二十年后,她第一次對前夫發(fā)出邀請,表現(xiàn)心理依賴。

    前夫很快就出現(xiàn)在這個房子里,好像他原本就在樓下等著似的。

    “你通知牡丹了沒有?”前夫問道,心里想她這回總該來盡一盡做女兒的責任了吧。他看到著裝體面、雙手擱在胸前的死者,知道薔薇已經(jīng)獨自料理好一切。他不知道還有什么是她不能獨自完成的。幾年前她送走了母親,她分裂成兩個人,一個負責悲傷,一個處理現(xiàn)實:葬禮,招呼親朋好友。她有充分的經(jīng)驗面對死者,面對分離。她是一個不倒翁,纖瘦的身體里生長著堅韌的意志,從不訴苦,而且,她并不覺得有什么苦可言。他由年輕時對她的不滿,轉向佩服與欣賞。

    薔薇的回答并不出乎前夫的意料。她怕攪了姐姐一家人的好夢。她總是在替別人著想。他了解薔薇,這是她對姐姐一貫的態(tài)度,她也是這么對待周遭的。前夫心中為她不平,眼見著照顧老人的重擔全部落在她的肩頭,而那個做姐姐的難得回來一趟,用遠方的禮品和歡聲笑語填補她的缺席,鉆進锃光發(fā)亮的高檔轎車絕塵而去。在老人癱瘓的十四年中,姐妹倆已經(jīng)形成了這樣的默契,一個心甘情愿,一個樂享其成,或者說這種相處模式,在她們的成長過程中就成形了。

    有一件事薔薇并不知情,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她的過分要強、過分獨立,這過分為他人著想的性格,將前夫推向了陌生,因為這讓一個男人覺得自己不被需要,無法表現(xiàn)男子氣概,也就是無用感,而另一個女人滿足了他的心理,成就了他的強大。明白了這一層,就容易理解前夫為什么出軌于一個比薔薇弱很多的女人。

    不過,前夫也沒能跟那個女人過下去,他們甚至都沒有結婚。前夫沒和任何人再婚。在兩個老人同時生病時,他很大程度上承擔了兒子的責任,也多次幫薔薇照看老人,尤其是在她出差的時候。這是不為人知的。他和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家人,默契,理解,有求必應。薔薇都記在心里,對前夫充滿感激,但她從沒表露。事實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前夫出軌對她造成的傷害也在漸漸淡化,或者說,是她的觀念發(fā)生了變化,隨著生活閱歷累積,她不那么認同年輕的自己。她不后悔嫁給他,她沒看錯人,所謂沒有良辰吉日可選的八字不合,那只是文字游戲。

    薔薇把寫字板遞給前夫,他讀到老人生前寫下的最后一句話:

    “滿女,爸爸為你感到驕傲。”

    與此同時,她輕聲地哭了起來,像小時候被姐姐講的恐怖故事嚇到了一樣。

    滿頭灰白的前夫猶疑著,最終將手壓在她的肩頭,仿佛穩(wěn)住一個亂顫的物件。

    ……

    (節(jié)選自《湖南文學》2024年第1期)

    盛可以,湖南益陽人。著有《北妹》《水乳》《野蠻生長》《女傭手記》《息壤》等十部長篇小說,以及《福地》《懷鄉(xiāng)書》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及散文繪畫作品集。作品被翻譯十五種語言在海外出版發(fā)行單行本。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