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4年第1期|小昌:久違
瑞欣給我發了條信息,問我還在海城嗎?我們有五年沒聯系過了。她給我發信息,估計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手機號還能通嗎。我回還是不回呢?那時我剛從老家回來,奶奶新逝,想閉門不出,誰也不見。給我發信息的可是瑞欣呀,想到她那張溫順可人的臉,就想當著她的面大哭一場。我猜她肯定會陪著我哭的。有的人,你會想和她一起尋開心,而瑞欣卻是我倒霉難過時才會想起的人。她此刻給我發信息,我是很想回應的,但想想只是為了求安慰,如此這般實在太不地道。她找我應該有什么要緊的事,或者是過不去的坎,我也擔心自己接不住。不過,過了多半天,我還是回了她,說在呢,問一切還好嗎?
她回我,你說過那些話還算數嗎?我問,什么話?她這么問,估計是不知道我家里的變故。她回道,分手的時候,你不是說,有只肩膀永遠供我依靠嗎?我差點笑出聲,這話我說過嗎,或許是說過,可也有十幾年了吧,她竟然還念念不忘呢。但馬上又緊張起來,她是真遇到事了,找我幫忙,我能幫上嗎?該不該幫呀?要不要傾盡所有去幫呀?我轉而故作輕松地問,你來海城了嗎?這意思大抵是,別找我,我極可能是幫不上的。她回,還沒有。見我這么問,她面對手機屏幕時該有多么沮喪。我怎么是這樣的人?那一刻,我又想到奶奶的死,淚珠一顆顆往外滾。她是出意外去世的,死法叫我們沒臉說。我越來越想見見瑞欣了。把我心里的委屈和不堪,都告訴她。我要表現得熱情一點。她若是有難處,能幫多少盡量幫多少。我發語音過去,喊了一句,瑞欣,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中間略有停頓,十秒鐘的一段語音。聽到我溫柔地叫她名字,我以為她也會和我一樣激動,發語音回我。猜錯了,她還是打字過來,只回了一句,沒什么,就想去你那里玩幾天。輕描淡寫,像是來也行,不來也行。我立刻回,快來,快來,我等你。感覺像是特別急切要見到她。
我去車站接她,去得過早,在停車場抽煙發呆,想起了過去很多事。和瑞欣分手后沒多久,我就有了新的女朋友。關于她那個人,實在沒什么好說的,在我記憶深處似乎只留下一個轉身而去的背影,但她曾說過一句話叫我記憶猶新。記得她在學校浴室里見到過瑞欣。我們在北方上的大學,大學里有公共澡堂,學生們都在那里洗澡,赤條條相見。后來她是這么告訴我的,瑞欣身材那么好,你怎么舍得和她分手的呀。她假裝困惑,似乎還用手勢形容瑞欣的S型身材。我知道,她根本不想知道答案。她就是想調侃我一句,可我真的聽進去了。和瑞欣交往那么久,我都不知道她身材竟那么好,甚至都沒往那個方向想過。前女友那句話讓我悵然若失,也讓我心驚肉跳,像是一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見瑞欣之前,我心心念念她在浴室里的朦朧倩影,盡管這很叫人尷尬,但情緒之強烈,不可遏止。
我見到她了,向我款款走來。身邊竟然還有個男的,讓我吃了一驚。她只字未提,還有別人和她一起作伴呀。也許只是個普通同伴,很快就各行其是。事實上并不是,他們的關系比我想象的要親密得多。就因為出現個男的,我都沒好好看過瑞欣一眼。他們都上了我的車。先前我把副駕駛的座位打掃干凈,虛位以待。沒想到,瑞欣根本不坐副駕。和那男的一起坐在了后座,貼得很近。我開車之前,在后視鏡里和她對視了一眼。她似乎也在等著那一刻。不過給我感覺像是,她也充滿疑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她介紹那個男的,說是一個朋友,叫什么來著,她好像也不怎么確定。這倒引起一場哄鬧。他們東倒西歪的,笑作一團。后來那男的字正腔圓地和我說,你喊我老趙就好了。不知為何,瑞欣又笑了起來。叫老趙很好笑嗎,我不明所以,回頭看了那男的一眼。老趙是有點老,五十多歲,脖子上的肉都松了,也可能已過六十。不過人倒很精神,雙眼炯炯有神,偶有躲閃,像是有啥不良居心似的。
我心中略有不快,沉默不響。這瑞欣帶著個老頭出來玩,干嗎非叫我陪著。況且,我們也這么多年互不聯系。難道是為了羞辱我,知道我是咋想的,想重溫舊夢,沒門兒,或者是,讓我看看她有多慘,都是被我害的,叫我心懷負罪感。可有這必要嗎?我們已經分手這么多年,早就是兩條路上的人了。不過既然他們來了,我也不能那么小氣,該怎么樣怎么樣,好好盡地主之誼,請他們吃一頓,別的我也做不了,也做不來。
瑞欣比我小一歲,四十整了。七分牛仔褲里掖著白色襯衫的下擺,看似隨意,實則不然。這么穿牛仔褲,腿若是不好看,就會顯得腿短腿粗。從這點上看,她是十分了解自己的,甚至以此為傲。事實的確如此,她往那一站,怎么看都好看。前女友的話言猶在耳,你怎么舍得跟她分手呀。一句玩笑話,恍若隔世,但像一根軟刺,只有用力呼吸的時候,似乎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此時此刻,我正被這根若有若無的軟刺折磨著。她真的是越來越美,在歲月中歷久彌新。這樣的美人為啥跟糟老頭子混到一起去了。聽其他同學說起過瑞欣,據說結婚了,也生了小孩。她的生活里究竟發生了什么變故?若問的話,當著老頭的面,怎么問呢?
瑞欣倒是談笑自如,把我當老朋友了。其實我們根本算不上老朋友,分手后,沒怎么聯系過。上次見面,還是在同學聚會上,人特別多,場面混亂,我也沒和她多聊。她好像早早就離場了,偷偷溜走的,后來我喝了不少酒,想找她聊聊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那時我還覺得有幾分遺憾呢,自那以后,我們再無聯系。我們是在讀大學時談的戀愛,不到半年就倉促分手了。她倒是還記得,我和他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永遠會有只肩膀供她依靠。現在想來有點好笑,當時說的時候,也是淚流滿面的。我也不知道是從哪里聽來的一句話,就這么順嘴說出來了,還被瑞欣一直這么記著。
老趙對我還挺有興趣的,問我結婚了沒,有小孩嗎,幾個小孩呀。我說結了,生了倆小孩。他說倆好,你們這代人都是獨生子女,獨生子女一點也不好,不懂分享就不會快樂,你說是吧。他喜歡在一句話的末尾,說上一句“你說是吧”。聽上去像是謙虛誠懇,但我覺得那是居高臨下,一副領導的口吻。我說,不是,我不是獨生子女,還有個妹妹。他說,那你應該肯定出生在農村了,出生在農村好,能吃苦,不矯情,再說了,村里比城市里好玩,你說是吧。瑞欣這時候插話了,說,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撒謊了。她質問我,就像我們分手沒多久,她還在糾結其中的細節。我都忘了,當時是怎么說的了。老趙像是知道在我和瑞欣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岔開話題說,有很多孩子覺得出生在村里,矮人半頭,這么想多傻呀。
上大學的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所以我幾乎很少談論我的老家,也幾乎不跟同鄉來往。我想讓人覺得我是城市里長大的。為此,我努力練習普通話發音,穿的衣服也盡量時髦一點,除此之外,我還專門學習那些城市小孩愛玩的,比如輪滑、街舞還有吉他什么的。我可能沒和瑞欣說過我的出身,她極可能被我的外在表現給蒙蔽了,那感覺就像是,特意告訴過她,我出生在城市,并在城市長大,多么毋庸置疑。
老趙的兩只小眼睛盯著我看了許久,三角眼,眼皮很厚,看上去就詭計多端。他下結論似的說,你真的不像,太不像了。他接下去解釋道,凡是在村里出生長大的孩子,絕大多數還是能感覺出來的,而你這個人一點痕跡都沒有。他這么說,也是在夸耀其有見識有眼力。又說到瑞欣,說別看她這么洋氣,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是村里的孩子。當時,瑞欣正在給他倒茶,聽他這么說,有點驚慌失措。也許是尷尬,沖我挑了挑眉。讓我吃驚的是,我們都一大把年紀了,她還挺把出身這事當回事的。或者說,她挺把老趙的話當回事,我發現她對老趙很好,在旁邊悉心照顧,像個頗有眼色的小丫鬟。情形恰恰和我想象的相反,可能不是這老頭不好甩脫,而是她硬貼著人家。是她非要人家跟著她來的,這種可能性更大。這讓我對她有那么一點點嫌棄,想早點退場。我隱隱感到失落,反問老趙,你是從哪里看出來的。我似乎在替瑞欣發問,感覺她也很想知道。
我忽然想到了那個寒假,上大學之后的第一個寒假。記得我剛回到家時,奶奶開心得笑開了花,緊拉著我的手,不松開。她坐在爐火旁,也讓我坐在她旁邊,瞧那意思,還想讓我像過去小時候那樣,坐在她腿上。我蹲在她身旁,手被她抓得死死的,動不了,就在這時,她忽然沉下臉來,說,你爺爺死了。她就是這么說的,沒說“你爺爺走了”或者“你爺爺沒了”。當時我窘在那里,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她仍舊死死抓著我的手,就那么相互僵持了好一陣,我爹媽他們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奶奶也跟著笑開了。我爺爺沒死。我轉身奔跑起來,穿街入巷去看爺爺。爺爺奶奶住的地方離我們家不遠。看見爺爺好生生在床上躺著,我哭了出來。奶奶想用這種方式來考驗我,看我是否心疼他們,心疼她和爺爺。我覺得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玩,回家之后的欣喜頃刻間蕩然無存。好像就是那個下午,我接到了瑞欣給我打來的電話。那時我們正處于熱戀中。接到她的電話,我尤其興奮,很快就像往常在學校時那樣,和她愉快地聊了起來,也想趁此將那個糟糕的玩笑忘掉。記得電話那頭很嘈雜,我問她在哪里,她說她是在大集上,她在趕集,我聽到了幾聲驢叫。過去,我們從沒談論過家庭出身,瑞欣給我的感覺,像是不可能和那個亂糟糟的集市有絲毫關系。那幾聲驢叫驚到我了,又一次問她,你在哪里。她興奮地說,在趕大集。就像趕大集這事,也能讓我跟著她一起開心。她錯了,大錯特錯,我討厭鄉村里的集市。擁擠的人群,亂糟糟的攤位,臭烘烘的味道,還有豬牛羊在街上隨意拉屎。當時,我就暗下決心,不能和她好下去了。瑞欣永遠不可能知道,是那通電話導致我們分的手。寒假結束,回到學校后,我們繼續好了一段時間,但我的心已經不在她那里了,開始嫌棄她,并一點點遠離。后來我借故和她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有個男生在追她,而她并沒當面嚴辭拒絕。而那個男生是個小白臉,家庭環境好,大城市出身。我挖苦她愛慕虛榮,我們根本不適合。分手后,據她們宿舍的女同學說,她在宿舍里哭了三天,沒怎么吃和睡。我知道,她是很在乎我的。其實,我心里倒美得很,覺得有個那樣帥氣的男生喜歡她,是我眼光不錯。我也是很舍不得她的。再怎么舍不得,我還是下了狠心。我受不了,她和我是一樣的人。
就在我問老趙那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二十年前那通電話,電話里那可惡的幾聲驢叫。令我感到悚然的是,自始至終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后來在我交往的女友中,我想了想,在我潛意識里就有這樣的標準,她一定要是個城里人。我不會也不能在她打給我的電話中聽到驢叫聲。我似乎也做到了,但終究事與愿違,最后娶到的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村里娃,老家是陜西種蘋果的。她也像瑞欣一樣,看上去那么洋氣,有品位。捫心自問,其實我也有老趙的本事,能一眼看出來。那我問老趙這個問題究竟是在問什么呢?問我自己,可我早就不在意了。
老趙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很狡猾地避開了這個問題。后來我們一起喝了點酒。老趙有點醺醺然了,講了他過去的事。他是老知青,下過鄉。這么說,他出生于五零年代,至少也六十了,年過花甲。瑞欣和他好,圖啥呀,圖他有錢嗎?從談吐上看,像是個有錢人。但這么做,不是瑞欣的秉性呀,過去她是那么循規蹈矩,不越雷池半步。
老趙說自己曾喜歡過一個女知青,女知青卻不喜歡他,叫我們猜后來怎么樣。我們猜不著,也不想猜。他說,她嫁給了村里的一個老光棍。老趙當時是很不理解的,還以為那女知青是為了叫他難堪。老光棍也比他好。老趙當時有些動情,眼角含淚。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他在回憶。我們都問她究竟為什么這么做呢?像聽故事似的,想要一個答案或者結局。他卻說了一句,早就說不清了。還反問一句,咱們真能把過去的事說清嗎?瑞欣和我對視一眼,一起搖了搖頭。老趙再沒說話,看著我們笑。我后來買單的時候,也在想他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不會是在影射我們三個人吧。他怎么能看得出,我對瑞欣仍有舊情。期間,我表現得冷靜超脫,甚至都有點不耐煩。再說了,我對瑞欣哪里還有什么舊情。只不過是有點遺憾罷了。那遺憾究竟是什么呢,是我沒和她發生過關系?是我從來沒意識到,那時她有多美?我嫉妒老趙?這么想,多少有些無恥。
我送他們去了酒店。在辦入住的時候,我們三個人站在前臺,沒話找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那里。他們只開了一個房間。真是明目張膽,就像他們在一起鬼混,我早就知道似的。在那一刻,我已對他們再沒絲毫興趣,也不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說,我該走了,祝你們好夢。老趙說,謝謝你的晚餐。說完湊過來小聲問我,你覺得那個女知青會不會真的喜歡那個村里的老光棍?這問題我哪里懂,搖搖頭。他自問自答,說,是真的,他們后來的日子過得不錯,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轉身向電梯走去。
我急匆匆沖出酒店大堂。在車上呆坐了一會兒,腦袋空空,什么也沒想。車子發動,感覺和瑞欣再也不會見面了,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停車場出口那里站著一個女的,在用力揮手。是瑞欣,又來找我。她換了套衣服,行動夠快的。穿了條裙子,白裙子,讓我想到她多年前上學那會兒,也是這么穿。她這是要和我重溫舊夢嗎?我在想,我若是不在車上靜坐一會兒,她能趕上我嗎?若趕不上我,會不會打電話找我呢?
她打開車門,上車,坐副駕,干脆利落。她給我感覺一直都挺有勁兒的,不像那種會傍大款的人。我說,把你那老頭伺候好了。她說,你說對了,接下來,該伺候伺候你了。我說,你要不這么說,我還真不知道,你找我干什么,讓我給你們倆當導游,最近可沒這心情。她說,誰讓你當導游,我就想問問你,這人怎么樣?我說,咱別開玩笑好吧,你這是要來真的了。她沒說話,我想了想,覺得哪里不對勁,接著反問,就是來真的,你問得著我嗎,我又不是你啥人。她沉默不語,我們在等紅燈。我問,接下來咱們去哪里?她說,我就是想和你說會兒話,去哪里都行。我又想起我那可憐的奶奶,她在一場火災中喪命。我感到五內如焚。有團火在我眼前忽隱忽現。我一腳油門,往前開,只是往前開。
那身白裙子閃著銀光,她好像一直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說,來之前,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就想到了你。我說,我真不該回你的信息。她說,你后悔見到我了。我說,我以為你是真的想見我。她說,我是真的想見你,發那個信息之前,我很猶豫。我說,你真的想見我,那還帶個老頭來。她說,不帶他來,我就沒見你的必要了。我說,那你快說。她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來,看來是事先準備好的,就是為了讓我看照片里的那個人。是一張合影,瑞欣和另外一個像我的男人。瑞欣問我,你看他像你嗎?我說,是,有點像。她說,我就是跟他結的婚。我開了句玩笑,說,你還是放不下我。瑞欣說,放屁,咱倆的事早完蛋了。她說的是,放屁。瑞欣忽然叫我感到陌生。
在結婚前,她就認識老趙了。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在一家高爾夫球館實習,本來她是想去賣房子的,但老板叫她先去球館幫忙。高爾夫球館,來來往往都非富即貴,瑞欣算是開了眼。她就在那里認識了老趙。老趙是一家地產開發商的老總,浙江人,那時候人還年輕,帥氣英武又能說會道。瑞欣說,我喜歡他,也可以說,我愛上了他。她還不忘諷刺我幾句,說,見到這樣的人,才知道世界的廣闊,過去怎么這么愚蠢,會喜歡你這樣的人。她拿我跟老趙比。當然,老趙那時早就成家立業,有妻有小。她連當第三者的機會都不一定有。有天夜里,老趙忽然發信息給她,叫她去酒店某房間喝茶。夜里十點鐘了,去喝什么茶,明擺著,要對她下手。瑞欣說,不過我愿意去,就是想去,很想去,也準備好去了。洗澡,化妝,穿漂亮衣服,收拾停當。她也知道,這一步跨過去,她就不是瑞欣了,是另一個女人。放得開,就吃得開,會很有錢,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叫人艷羨的那種生活。到了酒店大堂,壯著膽進了電梯,電梯上行。一個人孤零零的,能看到電梯墻壁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她說,就是這時候,我想起了你,你這個混蛋。越想越不對勁,從電梯里沖了出來,慌里慌張走樓梯,跑下去了,逃出了酒店。瑞欣最終沒去他房間。
她說,但我感覺自己,終于逃出了你的手掌心,你明白嗎?不是老趙,而是你。
我問,為什么這么說?她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非要和我分手。
她這么一說,我的心臟像是被揪了一把。那幾聲驢叫又在我耳邊響起。但我假裝輕松,云淡風輕地問,那你說是為什么?她說,別裝了。她給我講了一件事,那次他們在一起散步,而我就在他們身后,當時人很多,但我們都互相看到了對方,她假裝沒看到我,我也假裝沒看到她,后來她和那男生急匆匆躲開了。她躲開的時候,驚慌失措,說那是大學時代最驚心動魄的一幕。為什么躲開呢?她說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嫌棄我,而是介紹我跟那男生認識,怕我真的被別人比下去,她是替我著想,怕我自卑。那男生人高馬大,長得也帥,穿得又好。
她說,他早就知道我有男朋友,一直想見見,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為了把你比下去,我甚至覺得,他不是真的喜歡我,而是想看看喜歡我的人究竟是誰。
我不記得還有這事。我說,那你還是嫌棄我。她說,我當時想的就是,你被別人比下去,就是我也被別人比下去了,你愛信不信,那時候,我真覺得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你還記得咱們一起爬山嗎,爬到半山腰,你背著我,我在你耳朵邊說了一句話,你忘了嗎,我說,我要嫁給你。我也不記得,她還說過這句話。
我說,和我分手后,你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
她說,那我不就真成你說的那種人了嗎,去攀了高枝。
她接著質問我,難道你忘了分手時,你說過的狠話嗎,說我是那種長尾巴鳥,就會攀高枝。讓你失望了,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從來都不是。
后來她也是由于這個原因,沒敲老趙的房門。就好像一旦走進去,就成了那種人。沒過多久,她就從那家公司辭職了,去一個小城市當了一名中學老師,隨后找到一個和我有點像的同事結了婚。我問,現在呢?她說,離婚了,孩子跟了他,爺爺奶奶幫忙看著,上五年級了。她給我看手機,手機屏幕就是她兒子的照片,一張少年的笑臉。
我想了想,問,意思是,那一刻,想起了我,讓你走錯了一步。她說,這世上有對錯嗎,我說的不是這個,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很多事沒有對錯。她剛說完,我想告訴她,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大集上那幾聲驢叫。我蒙騙了她,但她卻因為這個謊言,沒去找老趙。她來找我,就是想告訴我,她是瑞欣,她沒有背叛我們的過去。事實上,我才是那個背叛的人。這么一想,我感到特別羞慚。
我問,后來你怎么又遇上老趙了?
我們已經開到海邊了,沿著金海岸大道,一路開下去。她說,我離婚,和老趙沒關系,和你也沒關系,你千萬別臭美,我說你們倆有點像,只是巧合,不是因為他和你長得像,我就嫁給了他。她很快否定了自己,不能說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我記得你的話,過腳踏實地的生活,我沒進老趙的房間,就是覺得做人不能貪慕虛榮,要像你一樣。像我?我又一次想笑。我說,我看,你是后悔了。她說,后悔談不上,就是覺得,有錢也不是人家老趙的錯。我說,那他那么晚叫你,也沒打算和你認真,不過就是想占你便宜。她說,很奇怪,我那時剛畢業,沒什么閱歷,可我就是信老趙,我把自己交給他,一點也不擔心,他不會虧待我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心想,要不要告訴她那通二十年前的電話。
她說,你說巧不巧,我離婚后,又去賣房子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老趙現在沒什么錢,被人騙了一大筆錢,可我愿意跟他在一起。我問,他是一個人?她回道,無所謂。我說,為什么,你還這么年輕。她說,遇見老趙之后,我又想到了你,你說這是為什么,我為什么會這么想,就像我做錯了什么事,必須向你道歉。在她的世界里,我竟是個如此重要的人。我們沉默了很久。
她忽然這么說,當時我若是大大方方等你一下,把你介紹給那個男生,自豪地說,這就是我男朋友,你可能就不會和我分手,是不是。我想到那幾聲驢叫,若沒二十年前那通電話,我們會繼續下去嗎?不知道,我說,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她說,若是再重來一次的話,我想,我還是會那么做。
那一刻,我很想說句感謝的話。可是我卻哭了出來。她過來拍我的肩膀,以為我是被她的故事打動了。其實,我是想起了我奶奶的橫死。老房子失了火,北方冬天天冷,農村又沒暖氣,用的是電褥子。線路老化起了火,救不急。我把這事告訴了瑞欣。她和我一起抱頭痛哭。我哭著說,早就說,要給老人家買個空調,空調要是買了,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終究還是沒買,這就是命呀,瑞欣。瑞欣在我耳朵邊,附和我說,這就是命呀。
我早已把車停在橋下。我們就這么相互擁抱著。后來我送她回了酒店。她進電梯之前,沖我笑了一下。淡淡一笑。讓我想起,多年前我送她回女生宿舍,也是這般情景。她是個大美人,真有點舍不得。我沒把那通電話的事告訴她。我不會的,永遠不會。
小昌,原名劉俊昌,廣西民族大學教師,出版小說集《小河夭夭》《世界撲面而來》以及長篇小說《白的海》,現居廣西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