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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4年第1期|辛酉:劉金牛
    來源:《朔方》2024年第1期 | 辛酉  2024年01月12日08:25

    庚子:1900

    我叫劉金牛,我是一頭鎏過金的銅牛。盡管我身上的金粉已所剩無幾,盡管我缺了一個角,但我還是一頭鎏金的銅牛。

    我高二寸八、長四寸三、寬一寸二,立在一個成年男人的手掌上,不大不小,剛剛好。以前,他們就是這么把玩我的。如今,他們玩不成了。此時此刻,我靜靜地站在博物館的展柜里。這是一家市級博物館,每天來參觀的人并不多。遙想許多年以前,我曾經有過一個機會站在法國盧浮宮的展柜里接受世人的矚目。那時的我,還是完整的。可惜那個長著一臉褐色大胡子的家伙,把我顛來倒去看了好一通后,搖了搖頭,用那張剛吃過洋蔥的嘴巴對杰克說:“不,這東西不行。”

    杰克失望透了,原本聚集在那雙藍眼睛里的一層亮光立即黯淡下來。褐色大胡子伸出一只長滿黑毛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杰克的肩膀,又隨口安慰了他兩句,就去接待下一位來鑒寶的客人。

    杰克只好帶著我悻悻地離開,他和那個褐色大胡子一樣,臉上掛著一個碩大高挺的鼻子,怎么看怎么別扭。我也不太高興。哼!竟然說我不行。褐色大胡子的意思,大概是說我不夠資格吧!他真不識貨,我的出身可高貴著呢!說實話,我真挺想進盧浮宮的,不是貪慕虛榮,我實在太討厭杰克了,當初我是被他搶回來的。

    庚子那年,靜國軒的掌柜杜報昌花了十兩白銀,把我從當鋪里買了下來。他懂古玩,知道撿了大漏,樂得合不攏嘴,沒事兒就把我捧在手里盤玩。那年秋天,京城亂了套,有八個國家的洋人合起伙兒來欺負人,連慈禧老佛爺都被他們嚇跑了。杜掌柜是開布行的,為防不測,他先把家里的金銀細軟一部分裝進罐子里埋到地下,另一部分打發兒子兒媳帶到濟南去避難,卻偏偏把我留在身邊。

    我那會兒身上還有一多半的鎏金,渾身被杜掌柜摸得錚明瓦亮的,借用現在的話講,顏值那是相當高。有歹人入室,家里的顏值擔當肯定要遭殃。那些個穿制服拿長槍的洋人闖進杜掌柜家那天,年輕貌美的三太太首先被盯上了。

    杜掌柜為了三太太不受辱,忍痛把我給獻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洋人,他們不留辮子,身高體壯,和咱們這兒的女人一樣,前額也蓄發,頭發的顏色有黃的、白的,還有紅的,像一群洪水猛獸。杰克是他們的頭領,他用那張蒲扇大的手先是掂了掂我的份量,又反復端詳了我許久,最后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在這期間,杜掌柜連說帶比劃,不停地賠著笑臉說好話,甭管杰克聽不聽得懂。見杰克笑了,杜掌柜以為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也跟著嘿嘿干笑了兩聲。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杰克把我留下了,卻并沒有放過美麗的三太太。最終,我在杜家男女老少十幾口人的嚎哭聲和那群洪水猛獸的獰笑聲中,被杰克帶走了。后來又被塞進一個大木箱里坐了很久的輪船,來到了那個名叫法蘭西的陌生國度。

    乙卯:1795

    杰克把我帶回家后,沒好氣地隨手將我甩進柜子里,然后重重地關上柜門。黑暗瞬間吞沒了我,我知道,我又要過一段沒有光亮的日子了。我對周圍的漆黑一片并不陌生,此前也曾長時間待在黑暗里。

    我出生在乾隆六十年,那年是農歷的乙卯年。我要感謝那位只有兩歲的小格格,為了給她慶生才有的我。小格格屬牛,出生后就體弱多病,那年生日前,小格格害了嚴重的風寒。王爺找來最好的匠人,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打造了我。我既是生日禮物,也是沖喜的工具。只可惜,還沒等到和她正式見面,她就一命嗚呼了。王爺嫌我晦氣,命人將我打入冷宮,關在了王府的庫房里。

    那是一段有點難捱的時光,好在庫房里還有其他不同朝代的各種器物,讓我不至于太寂寞。我畢竟年輕呀,不想終日與那些煩人的老鼠相遇,又無可奈何,只能在蛛網橫結的環境里期盼著有一天能終見天日。

    過了不知道多少年,我甚至都忘記了時間的概念。突然有一天,庫房外傳來開鎖的聲音,那聲音很輕,對于我們這些寂寞了太久的物什來說,蚊子的振翅聽著都像雷鳴。兩扇閉合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束光柱剎時斜著刺進來。我認出來了,那是月光,塵封許久的灰塵們旋即撲了上去,在那束月光里盡情翻滾著、扭動著,仿佛歡慶某個節日。緊接著,一個小太監提著一個燈籠,貓著腰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他迅速回身關上門。他的動作依然很輕,像生怕打擾到一個熟睡中的嬰兒一樣。

    隨后,小太監慢慢湊近我們,用燈籠發出的橙光開始逐個照亮他眼前的寶貝。我看到他那張布滿麻坑的瘦臉漸漸生動起來。我猜他可能是要行竊,我希望他能把我帶走,帶到有光亮的地方。我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完全掩蓋住鎏金的光芒。這嚴重影響了我的顏值,我十分著急。在我的前面,是一方米芾用過的端硯,它身上的積灰比我的還厚。我們倆是好朋友,我知道它也不愿意待在這里,眼下可能比我還著急呢。橙光終于照到我們這邊了,我欣喜萬分。可是,小太監碰都不碰我們,又提著燈籠轉向別的方向去了。

    轉了一圈后,小太監躊躇了,我猜他一定在心里想,該偷走什么好呢?一番思量后,他拿走了我們這里年歲最大的那個西周時期的青銅爵杯。

    我和端硯深深地失望了。僅僅過了兩天,那個小太監就又來了。我和端硯仍舊落選了,不過我們很高興,我們看到了希望。從那以后,就不時有各種年紀的太監來庫房偷東西。漸漸地,我和端硯也看出了門道。他們每次都只偷一件東西,專挑那種個頭小的物件,方便藏在身上。我們倆也意識到,外面或許出大事了。

    壬戌:1982

    我是在廢品收購站遇到的羅瞎子。那時,我腦袋左邊的角已經沒了,身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灰色泥垢,看起來臟兮兮的,完全沒有顏值可言,和一堆廢銅爛鐵混跡在一起。我的心情也糟糕透了,我真想不到,我劉金牛有一天竟會被人以稱重的方式賣給收破爛的,只賣了區區三毛錢。

    好在我遇到了羅瞎子,他是一個古董販子,也是一個懂我的人。他用他那只唯一好用的右眼只瞥了我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價值不凡。那個收破爛的老頭歡天喜地地接過羅瞎子遞過去的三塊錢后,羅瞎子成了我的新主人。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要感謝他,不然我的下場很可能是在化銅爐里粉身碎骨。

    羅瞎子一回到住處就給我洗澡,他很專業,拿著小毛刷小心翼翼地只清理我身上的泥,決不碰及那些經年的包漿,尤其是鎏金殘存的地方,那些都是我真實身價的證明。當清理到我右后腿時,他手上的動作越發輕柔起來,他慢慢看到在我右腿跟和肚子連接的隱蔽處,有三個非常非常小的漢字。羅瞎子很快找來了放大鏡,迫不及待地用那只好眼在放大鏡上對焦,對了好半天,他才辯清那三個字。

    “好家伙,你這牛還真是有來頭呀!”羅瞎子咧嘴笑了,那口被旱煙熏了幾十年的黑齙牙看起來比我身上的包漿還厚。可我還是很喜歡他,我覺得,我和他是天生一對,我少了左角,他沒了左眼。

    羅瞎子是一個無根浮萍,不是到鄉下收貨,就是帶著收來的古董到各地的鬼市上賣。我跟著他走南闖北,顛沛流離。這也沒什么,只要能經常見到光,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唯一讓我不爽的是,曾經作為貨幣來體現我價值的那些銀錠、袁大頭、孫小頭,如今也成了古董,堂而皇之地和我一起并排躺在地攤兒上。

    羅瞎子給我標價三十塊錢,1970年代,這不是一筆小數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無人問津。我被許多只手拿起來,又放下。有買家想要我,又掏不出那么多錢,就和羅瞎子討價還價,磨破了嘴皮子,羅瞎子也不松口,就三十塊,一分不能少。

    那時候私人販賣古董是違法的,鬼市交易時間特別短,往往天還沒完全放亮,就得馬上撤攤兒。

    到了1980年代初期,中華大地萬物復蘇,到處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古董地攤兒也能見光了,我有了更多的面世機會。終于有一天,在山東德州,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買下了我。

    羅瞎子拿到三張大團結后,臉上并沒有浮現出多少高興的神色,他對眼鏡男說:“同志,你這錢花得不虧,這牛過去是宮里的,絕對值這個價。”

    眼鏡男只顧低著頭用一張舊報紙包裹我,對羅瞎子的話充而不聞。羅瞎子見狀,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我以為自此我將安定下來,可我想錯了,眼鏡男也是一個古董販子,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四處漂泊。其實,這樣也不錯,我一直有一個小小的愿望,我希望有一天能重回北京,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遺憾的是,眼鏡男和羅瞎子都沒踏足過北京。

    眼鏡男給我的標價是四十塊錢,我更難賣了。時間久了,眼鏡男對我的價值產生了懷疑,在一次出攤兒的時候,他讓旁邊地攤兒的攤主幫他掌掌眼。那個攤主是個禿頂老頭,他一如當年的褐色大胡子一樣,把我翻來覆去,擺弄了好半天,才煞有介事地說:“這東西不對。”

    眼鏡男也像杰克一樣,登時泄了氣。禿頂老頭順勢說道:“要不五塊錢,我收了吧?”

    眼鏡男頓時警覺起來,眉頭一挑,一把從禿頂老頭手里奪回我,“不賣,我留著自己玩。”

    在這些以利益為中心的商販手里,我又怎么可能留得住呢!沒過幾天,眼鏡男就因為鄉下老家要蓋房子急用錢,把我以十六塊錢的價格賠本賤賣了。這個價格讓世人對我真實價值的認識有了偏差,有人甚至還說我是仿品,這讓我的標價一降再降,也加速了我在商販手中的流轉。在轉了五次手之后,我又遇到了羅瞎子,這次是在湖南長沙。沒辦法,古玩這個行當,圈子其實也不大。

    當羅瞎子知道我的價格僅僅是五塊二時,便毫不猶豫地將我買下來。在外人面前,一貫不動生色的他,這次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那口黑齙牙上的包漿似乎又厚了一層。但此時,我已經不喜歡他了。我非常清楚自己在他手里會是什么命運。果不其然,我的標價變成五十二塊錢。這就是羅瞎子,一進一出,翻十倍。

    萬幸的是,這回我在羅瞎子手里停留的時間不長,就碰到了新主人郭明。

    那是壬戌年的一個飄著雪花的冬天,在沈陽南湖魯園,二十九歲的郭明來到羅瞎子的攤兒前,他一眼就相中了我。他嘴上哈著白氣,摘下厚重的棉巴掌后,把手伸向了我。

    可能是天氣冷的緣故吧,當郭明肉乎乎的胖手拿起我時,我覺得身上特別溫暖。他的手掌上布滿了繭子,閱手無數的我,不免有些擔心,這個人能拿出那么多錢買下我嗎?更令我揪心的是,郭明太年輕了,不懂得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他把對我的喜愛全寫在了臉上。老謀深算的郭瞎子用一只眼看得真真切切,報價時又狠宰了一刀,要價五十五塊錢。

    看到郭明的兩個眉頭慢慢地擰到一起,我絕望了。

    半晌,郭明憨笑著囁嚅道:“讓一讓,讓一讓。”

    “讓不了。”羅瞎子態度堅決,他吃準了郭明的心思,可他忽略了郭明的腰包里是否趁五十五塊錢。

    出乎我意料的是,郭明真拿出了五十五塊錢。

    辛酉:1861

    那個小太監是在第八次來庫房偷東西時帶走的端硯。說起來,那次他首先拿起來的是我,他吹走我身上的那層厚灰時,我渾身立馬就輕松了,有一種即將要飛起來的感覺。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長時間才把我慢慢放下。看著端硯被他帶走,我有些失落,卻并不灰心,我相信小太監已經在心里記住我了。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等他再來的時候,直奔我而來。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小太監把我藏在袖口里,離開庫房后換了一身行頭,迅速溜出王府,直接來到鬼市。在這個過程中,我知道當下已是辛酉年,以前的王爺早就死了,現在的王爺不久前被慈禧和慈安兩位皇太后賜死。

    雖是深夜,鬼市里依然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那群土匪突然出現的時候,小太監正在自己寬大的衣袖里和一個漢子猜拳,那時人們用這種方式商量價格。

    小太監當即抽回胳膊,抓起我就跟著人群四散逃竄,他身后有兩個土匪緊追不舍。小太監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始終擺脫不了身后那兩人。

    兩方的距離在一點點迫近,情急之下,小太監在一個轉彎的地方急停,快速將我塞進墻角的縫隙里。然后他就跑了,兩個土匪緊隨其后。

    那個縫隙的空間并不大,不足以容我藏身,小太監又太過匆忙,塞得并不緊實,我大半個身子都暴露在外面。

    沒過幾個時辰,天就亮了,一個挑著扁擔的剃頭匠路過時發現了我。他走過來俯下身子拾起我,又抬頭四下瞅了瞅,確認周圍沒人后,才把我裝進扁擔上掛著的一個竹制的工具箱里。箱子里除了有磨刀石和鐾刀布(磨刀布)外,還有一個紫檀的小木盒,里面裝著一把鋒利的剃頭刀。

    那天,我跟著剃頭匠走街串巷,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剃頭匠的家里。那時的剃頭其實就是把前額刮得光溜溜的,順帶著給胡須刮干凈。如果客人有需要,還可以幫他把腦后的長發洗一下,再重新編好辮子或者盤在頭頂。

    說實話,白天一整天我都是在恐慌狀態下度過的,剃頭匠并不了解我的價值,我不確定他會怎樣處置我。

    我多慮了。剃頭匠找了塊干凈的布認認真真地把我擦得干干凈凈的,將我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八仙桌上供了起來。事后我才得知,剃頭匠和那位小格格一樣,也屬牛,當時已年過四旬,鰥居,有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名叫虎頭。

    剃頭匠想把手藝傳給兒子,虎頭流連于妓院和賭場,對剃頭的手藝一點也不感興趣。剃頭匠當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可他不甘心,每次給兒子剃頭時都要啰嗦幾句。

    “虎頭啊,給爹搭把手吧,以后爹不在了,你也能有口飯吃。”

    “虎頭啊,你天天這樣游手好閑的,哪個婆娘會嫁給你?”

    “虎頭啊……”

    虎頭每次都不耐煩地催促剃頭匠動作快點,免得耽誤他去嫖去賭。

    剃頭匠拿兒子沒辦法,很無奈,偶爾還會和我說話。

    “老牛啊,你說虎頭以后會學好吧?”剛說完,剃頭匠就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剃頭匠對我很好,從不讓我身上落灰。我常年立在八仙桌上,每天都能見到陽光。我很享受這樣的日子,可再好的日子也有過到頭的時候。

    剃頭匠去世的時候,我隱隱有些不安。那時虎頭也老了,嫖不動也賭不動了,卻迷戀上了抽大煙。他開始變賣家當,將剃頭匠攢了一輩子的家底,一件一件往當鋪里送。我就是這樣被關進那個小木匣里的,從此開啟了一段最黑暗的歲月。

    乙酉:1945

    給我關了整整十年后,杰克終于打開了柜門。他老了,背駝了,眼神散淡無光,腦門兒上刻著三道深深的皺紋,像個遲暮的老虎。他把我徑直送到一個小個子東方人的前面。那個東方人黑頭發黃皮膚,看起來卻不像中國人,他腦后沒有辮子,身上穿的也是西式的軍裝。

    他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了,他是日本人。我能聽懂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語言,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幸事,那些嘰里呱啦的外國話經常在講一些罪惡的事情,我不愛聽。

    那個名叫小林正男的日本人當時只有二十歲,正在法國陸軍高級指揮學校學習。他父親是日本著名的漢學家,受其影響,小林正男也十分鐘愛中國的傳統文化。他通過細致入微的觀察,也發現了我右腿跟和肚子連接處的那三個小漢字,并由此認定了我的價值。

    小林正男以五百法郎的代價將我買下,留學結束后又遠渡重洋把我帶回他的故鄉——日本新瀉。可是,那不是我的故鄉,無論小林正男對我怎么愛不釋手,我對他和日本這個國家都無法產生一絲一毫的親近感。

    新瀉是沿海城市,靠近的海叫日本海,我更愿意叫它另外一個名字——鯨海。我知道海那一頭的大陸就是我的故鄉,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非常難過。在小林正男家我天天都能見到陽光,我卻高興不起來。

    驚喜總是在不經意間出現,二十多年后,職業軍人小林正男隨日本關東軍來到了旅順,他帶上了我。短暫的喜悅之后,我陷入到新的悲傷之中。中國老百姓沒了辮子,卻依然貧困,依然受人欺負。小林正男把我置于案頭,他處理的所有公文我都看到了,那都是欺負中國的證據。想當年,八國聯軍里就有日本,三十多年后他們變本加厲,居然要讓中國的土地全部插上太陽旗。

    我暗自詛咒他們不得好死,盼望他們早點失敗。有一次,軍事行動進展得不順利,小林正男在電話里被上司訓斥,放下電話后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嘴里罵著“巴嘎”,用盡全身力氣抬手掀翻了辦公桌,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摔斷了左角。

    從那以后,小林正男就不喜歡我了。我殘了,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個沒有處女身的新娘子,他甚至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了,信手將我丟給他八歲的小女兒信子,我成了這個小女孩的玩具。

    信子漸漸長大后,和我玩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并沒有像她父親那樣嫌棄我、冷落我,一直把我放在床頭邊的小柜子上。

    到了乙酉年,我的心愿終于實現了,日本戰敗了。信子一家要被遣送回日本。我非常害怕,我不想跟他們走。他們臨走前,請來了同順祥的掌柜王德初,他們希望王德初能買下他們帶不走的所有家具。同順祥是遼南地區最大的藥鋪,這個王德初我認得,早年畢業于燕京大學,是一位很有骨氣的中國人。小林正男曾想讓他當商會會長,并且聘請他做信子的漢語老師,都被他嚴辭拒絕。

    一席長衫的王德初在信子家環顧了一圈后,將目光定格在我身上。他抓起我,反反復復看了不下十遍,也注意到了那三個小漢字。

    王德初沒有趁火打劫,給出了一個很公道的價錢。不過,他有一個附加條件,必須連同我一起,他才肯出錢。

    我兜兜轉轉了一大圈,總算重新回到自己人的懷抱。

    新中國成立后,王德初主動將同順祥交給了國家,他自己到一所中學任教。中國老百姓還是不富余,卻再也不用衣衫襤褸了。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每家都有自己的傳家寶。傳家寶是不能輕易示人的,我作為老王家的傳家寶,常年壓箱底,只在一些重要的傳承時刻,才有機會出來透透氣。

    中國人喜歡傳承,父傳子,子傳孫,上一輩傳下一輩,下一輩再傳給下下一輩。有時候傳著傳著,一些重要的信息就流失了。王德初在世時,知道我是件價值不菲的文物;到了他兒子那一輩,就只知道我是一個老物件了;再到他孫子那一輩,我就成了一個破了相的老銅疙瘩了。我的一再貶值,也讓我的命運又一次出現不確定性。

    一個下著蒙蒙細雨的午后,王德初的孫媳婦把我送進了廢品收購站。

    戊子:2008

    郭明那天去沈陽出差,身上一共帶了一百二十八塊錢,那是準備給新婚不久的媳婦買上海牌手表的錢。因為我,郭明媳婦又等了三個月,才戴上那塊心儀已久的手表。

    五十五塊錢差不多是郭明這個機床工人兩個月的工資,那天他思想斗爭了很久,才一咬牙、一跺腳,掏錢買下了我。

    他把我擺放在臥室的高低柜上,讓我每天都可以見到陽光。他媳婦自然是不待見我的,時常向郭明抱怨:“這玩意兒不頂吃不頂喝的,要它干啥?”每次聽她這么說,我就特別緊張,以前王德初的孫媳婦就說過類似的話。

    郭明有點怕老婆,從不申辯,總是一笑了之。他很努力,晚上經常加班,休息日也總是出去接私活兒掙外快。1984年,他家有了一臺黑白電視機,1987年又換成彩色的;1988年,一個雙開門的電冰箱擺在了高低柜的旁邊;1992年,郭明用自行車馱回來一個方方正正的家伙,那是一臺進口的錄像機。我靜靜地站在高低柜上看著郭明一家的小日子越過越好,真心替他們高興。

    然而,生活往往充滿了各種變數。

    在郭明的兒子郭濤上初三那年,郭明兩口子下崗了。他們在夜市擺了一個餛飩攤兒維持生計。郭濤的初升高考試成績,離重點高中的錄取線差了五分,想上只能自費,一年學費八千。郭明的兩個鬢角就是那個時候白的,他和媳婦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我,她媳婦的眼神里不再有蔑視,我在她眼里已經變成了一棵救命稻草。郭明帶著我在古玩市場打聽了一圈,有人愿意出三萬元人民幣買下我。

    郭明猶豫了,雖然特別舍不得離開郭明家,但我愿意幫助他渡過難關。

    最終,在媳婦的一再勸說下,郭明又是一咬牙、一跺腳,決定賣我。買家上門交易那天,郭濤偷偷把我給藏了起來。直到三年后,他通過普通高中考上北大,才讓郭明兩口子重新見到我。他們兩口子都哭了,我若有眼淚,我也哭。那時,郭明的餛飩攤兒已經變成了餛飩館,每天顧客盈門,兩口子忙得不亦樂乎。他家換了大房子,我也跟著沾了光,郭明給我安排在書柜最顯眼最寬敞的位置上。

    我知道北大就是過去的燕京大學,我又想起了王德初,我也想念我的北京,我還能有機會再回去嗎?

    戊子年夏天,北京奧運會盛大開幕,聽說當年合伙欺負咱的那八個國家都去了,不過這次是來膜拜咱們、羨慕咱們的,真是解氣呀!

    郭明的餛飩事業又做大了,成立了連鎖公司,在國內許多城市都有分店,他作為公司的董事長,經常上報紙和電視。

    郭濤和女朋友在現場觀看了北京奧運會,從他的口中我了解到,如今的北京是全世界的中心,不自覺地更加向往北京了。

    郭濤女朋友一家來郭明家商量這對年輕人的婚事時,女朋友的父親注意到了書柜里的我,他是市博物館的館長。在征得郭明同意后,他將我從書柜里取出,仔細翻看了好多遍,終于發現了那三個細小的漢字。在詳細詢問了我的來歷后,他向郭明提出了一個請求。

    “老郭啊,這個銅牛可不一般啊!它是乾隆末期或者嘉慶初期的宮廷器物,能不能割愛,由我們博物館來收購?”

    郭明沉默了,在場的所有人也跟著沉寂下來,都眼巴巴地望著郭明。我也有些忐忑,不知道郭明會作何選擇。

    郭明將我拿在手里,默默地盯著我沉思良久,最后說出了他的想法。他決定將我無償捐獻給博物館。

    癸卯:2023

    郭明是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因病去世的,他生前每年都會來博物館里看我。經過了這么多年,經歷了這么多任主人,我心里盡是滄海桑田。小格格、剃頭匠、杜掌柜、杰克、小林正男、王德初、羅瞎子、郭明,他們都已作古,而我仍然留在人世間。世上萬物無時無刻不處在變化之中,人們常說永恒,難道我就是永恒嗎?哈哈,怎么可能呢?在歲月的長河里,我們都是過客。

    癸卯年春日的一個上午,博物館里來了幾個人,他們在我的展柜前駐足了很長時間,圍著我指指點點,品頭論足。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首都博物館要搞一個全國各地博物館鎮館之寶主題展覽,他們正在挑選入展的文物。

    聽說北京比以前更好了,我終于可以回家看看了!

    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當年,王爺找的那位匠人是當時最著名的宮廷匠人,他把我制作出來后,偷偷地將自己的名字刻在我右腿跟和肚子連接的地方,所以我才叫劉金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