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4年第1期|曉航:城市,穿越歲月的碎片
曉航,搞過科研,做過電臺主持人,從事過國際貿易工作。喜歡寫小說,從一九九五年創作至今,主要作品有《當兄弟已成往事》《努力忘記的日落時分》《師兄的透鏡》 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獎項。
我從小生活在北京,一直深深熱愛著它。
大概在二〇一二年前后,我的創作中多了一個城市小說的概念,我發現自己所有的小說都是關于城市的,而城市一直在蓬勃發展,它和城市中的個體相互影響、作用,若干年之后,《青年文學》開始在城市文學方面發力,我也參與其中。
寫小說不難,讓我寫北京可著實有些難,它太豐富太多元了,這對我來說是個挑戰。無論是創作還是研究,作為個體,我沒有能力與視野從整體上來看待我所在的城市。在寫這篇城市小文之前,我瀏覽了一些相關的城市散文,似乎寫作者們更愿意從外表去摹寫一個城市,但他們沒能寫出一個城市的“瓤”。
北京的“瓤”是什么呢?反正,它不應該是那些老范兒的景點或者現代的網紅打卡地吧。
我自小生活在大院里,奶奶家住在胡同,這兩個地方我都很熟。
大院是同一個單位的人們共同生活、工作的地方。小時候總是一幫孩子一起玩,集合時大家一起在樓下喊,誰誰誰,下來——。人湊齊了,多半會一起踢球,一窩蜂般圍著球轉。冬天,北京的主要蔬菜是大白菜,各家各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大白菜買夠。菜到了之后,大人們拉上電燈,通宵達旦地排隊購買,我們就在白菜堆上玩各種攻防,戰斗相當激烈。
夏天的時候,我常去奶奶家過暑假。奶奶家在一個胡同的大四合院里,院子里住滿了街坊鄰居,大家的關系特別好,見面就問“吃了嗎”。奶奶家門口有一棵大樹,我常常支一張鋼絲床在樹下睡午覺。有一天傍晚,三叔領著全院的小朋友一起跳繩,他穿著趿拉板(拖鞋),越跳越高,小朋友們大呼小叫。
我的大學是北京科技大學,在那里最值得珍惜的是交了一幫一輩子的好朋友,到現在我們還經常聚在一起。我的專業是理工科,課業負擔很重,大家玩得也狠,一幫人一起踢球、喝酒,之后就坐在路邊看女生。有一回,一幫人臨時起意一拍腦袋去了北戴河。到達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收拾完畢走出來,大街上很安靜,路燈也很美。我們九個人(好像是四個女生五個男生),大家相互挽臂,一起唱著那個時代的愛情金曲往前走,那種青春的美好終生難忘。還有一次,我和一個好哥們兒忘了去干啥,臨近中午,我自作主張帶他回奶奶家,奶奶給我們倆做了炸醬面。現在想想那時真不懂事兒,奶奶當時都七十歲了,還這樣麻煩她老人家。臨走時奶奶還給了我一大罐子韭菜花,讓我拿回學校跟大家一起抹饅頭、蘸油餅吃。
這些都是歲月的碎片,我想起來的城市從來不是抽象的、孤立的,都是和人、事情聯系在一起。前些年,和一幫朋友閑聊人生,大家各自總結了一下個人愛好,我把自己的翻出來陳列一下,排名隨意。
第一,足球。我五六歲時就開始踢,直到四十多歲還在踢,中間受過傷。看過很多年北京國安隊,國足沒法提,后來不看了,眼不見心不煩,誰愿意老給自己找氣受?
第二,喝啤酒。初中時就拿著軍用水壺去打散啤酒,打回來的時候水壺外面濕漉漉的,倍兒涼,喝一口那個爽!高中時我在北京五中,住奶奶家,一周總會在下學后的某一天偷偷去新街口的西安飯莊喝一升啤酒,吃一盤黃瓜腐竹。大學就更別提了,花錢沒規劃,只要兜里有錢,就和朋友們喝,直到彼此都沒錢了,眼睜睜看其他人吃紅燒肉才覺得人家深謀遠慮。工作后,北京的酒吧開始興起,那些不斷變幻的、亮麗的人文風景令人印象深刻,從三里屯、后海,到南鑼鼓巷、五道營,朋友們不時相聚。
第三,音樂。我在音樂方面是個棒槌,幾乎什么都不懂,就是愛聽,每每有所觸動。大學時同學們都喜歡華語流行音樂,那時用磁帶,遇到好歌手的好歌就反復聽,能把錄音機聽到卷帶卡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聽搖滾,后來嘗試著聽愛爾蘭音樂、民謠、新世紀音樂、爵士。二〇〇九年為了寫小說《斷橋記》,認真聽了一年古琴,沒想到自此深愛那行云流水之優雅,大江東去之磅礴。這些年我追樂綜,各種平臺放的基本都看過,每當感動的歌聲響起,我總是忍不住淚奔。不知何時起,我開始喜歡古典音樂,特別是肖邦的。他的夜曲簡單、優美、綿延,像書桌上的一盞臺燈,親切而持久。不管何時抬頭,他都一直在那里。
第四,看畫展。我大概是從高二(一九八五年)開始看畫展,當時就是去美術館,后來的宋莊、798都常去。我看畫兒是一個“祛魅”的過程,一開始都覺得牛,覺得高級,看多了也開始懷疑,啥是后現代啊?一個綠油油的腦袋插上兩個小翅膀,就賣那么多錢,好在哪兒?
第五,鹵煮。很多人說北京是美食荒漠,對此無法反駁,但是,我強烈向各位推薦鹵煮,如果你想徹底了解這個城市,不妨找個鹵煮店去嘗嘗,最好是凌晨一兩點鐘去,你會發現那是北京人的最后一個堡壘。
人到中年之后,我的生活悄然發生了改變,生活場景也就變了。
這幾年我開始跑步、健身、冥想,常去的地方是奧森公園、瑜伽館,還不時地進行“16+8”的輕斷食。不同的生活讓我遇到了不同的人。意外地,我發現我的很多同學“跑馬”,他們都是一個個大神,幾乎跑遍了國內外的各種馬拉松比賽。大家有個共同點,都積極向上、勇于克服困難,這可能是運動造就了他們的堅韌。
冥想也讓我受益匪淺,我發現有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這項“調心”的運動中。它能讓你面對自身,學會放松、放空、放下,直到真正地刷新自己。對我來說,它是日常抗壓、對付情緒波動的必備工具,還能讓我從不同的角度思考問題;最切實的感受是,這東西越練人就越平和,看待事情也越冷靜,我覺得這種“心理工具”在現代社會中是每個人都需要的。
說了半天愛好,其實還是在說城市和人,該說點抽象的了。
那么,城市的“瓤”到底是什么?透過歲月的碎片到底能看到什么?我的想法是,城市的本質和每個人的內心投射有關;整體來看,城市是客觀的,但是從個體角度看,城市的內核(瓤)是主觀的。
打個比方,我很愛看各種綜藝,這遭到了一部分朋友的長期譏諷。他們明確指出,那些東西都是演出來的。可我覺得即使是演,只要讓我感受到了美好與感動,引發思考,就足夠了,更何況未必全都是演。前一陣,我追《令人心動的offer 5》,那些年輕人奮力拼搏的樣子讓我不斷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幾乎每回看都掉眼淚,那些年輕人出現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了嗎?顯然沒有,但是他們確實深深影響了我,讓我覺得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那他們就應該是我思維中真實的朋友,至少在那幾個月里是這樣的。
今年六月份,我忽然接到一條短信,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向我做臨終告別,他就是當年跟我回奶奶家吃炸醬面的哥們兒。他身處國外,得了重病,得知消息后,我們火速找了兩個兄弟跨過大洋去看他,大家一起在群中安慰他,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但是幾周之后,他還是走了。這件事對我的打擊相當大,在我的主觀里,并不相信他已與我永別,我只是覺得他還像大學聊天時一樣,中間出去買兩瓶啤酒而已。肯定有人會說我自欺欺人,但我愿意以這樣的方式讓他和我們大家永遠在一起。
因此,城市對我來說是觀念中的城市,它具有主觀氣質,其個體性是順理成章的,每個人由于主觀的不同面對的是截然不同的城市。
北京很大,人也很多,城市是人的平臺,北京具有令人信服的可能性和包容性。
多年來,我各種各樣的同學、朋友,他們來自不同的城市,經過艱苦奮斗在這里獲得各種各樣的成功,我深深為他們祝福。北京太大了,這里什么樣的人都有,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見到與你的生活和想法完全不同的人。還有一點我覺得很重要,那就是,北京是大家的北京,誰都可以在這里努力打拼獲得成功。這個城市似乎缺少那么一點點嫉妒心,大家都很樂意送祝福給他人,也都很淡定;就好比,你愛吃融合菜沒問題,我還吃我的炸醬面,主打一個歡樂、多元、包容。
二十年前,我寫過一個小長篇,叫作《穿過無盡的流水》。當時,我覺得城市是物質的,充滿流動性的。二〇〇一年到二〇〇三年,我寫過《往事三部曲》,實際上是青春三部曲。最近這兩年,我在寫中年三部曲,《飛云之城》就是其中一篇,這三部小說還是與城市有關。相比于過去,我現在對于城市的表達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想法更彌散,更外溢,有時會超越此刻的客觀現實、此刻的物質化城市。
我描述的城市是一種類似虛擬游戲中的城市,它有現實,有思考,有認知,還有想象。回到老問題,城市的“瓤”到底是什么?在我看來,這就要看你講述一個什么樣的故事,讓什么樣的人參與你的故事,城市就會變成什么樣。城市從心開始,也以心為終點,其實人的一生大概也就這樣。
我是一個比較愛幻想的人,如果未來我再寫長篇,小說中期待的城市會是什么樣呢?我希望它們不僅絢爛奪目,各放異彩,還充滿科技的力量,擁有藝術的翅膀。也許,在某一天,當主人公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許許多多的城市都已經在空中浮動起來,它們不斷穿越云層向上攀升;他問人們,它們要去哪里呢?人們的回答也許是,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