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1期|徐曉華:向蜂(節選)
徐曉華,土家族,37年警齡的職業警察。偶有作品在《民族文學》《邊疆文藝》等刊物刊發。長篇散文《那條叫清江的河》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
苦雀子撒亮口就在星斗山上喊,苦——哦!苦——哦!
那時,貴福叔在老屋的后檐溝,拿棕刷子打整蜂桶,刷了桶圈刷底板,忙得沒空伸懶腰,嘴巴卻閑不住,學苦雀子喊,苦哦、苦哦。又覺得自己嘴巴笨,半輩子沒學像,喊出來是把散沙,撒不過金龍河。苦雀兒喊的那聲苦,是把飛刀,穿云破霧,鉆山過嶺,直往人心口扎。
門口摘芽茶的貴福嬸聽到了,站在茶壟上跟他斗嘴,平白無故打嗚嗬,喊給哪個聽,是吃不飽飯,還是下酒菜差了,天天喝的蜂糖酒,打個嗝都甜瞇噠,喊得出苦味嗎。
老伴兒看他心里去噠。他歡喜得很,苦雀子開喉,向蜂就要給蜂群找人家。讀初中的大孫女笑他,爺爺老土,那叫偵察蜂。他才懶得爭,養蜂人祖輩都叫向蜂,為蜂群探路的、引路的,會錯嗎?娃娃們的道理掛在嘴上,爭也爭不贏。
打整歸一,取幾把干艾蒿點燃,挨個桶熏煙,儲香、去霉、防蟲,手腳多呢,都是細活路,打不得簡省,偷不到懶。艾葉燜出的紫霧漫過檐溝,籠了身子,他索性坐土坎上,深吸幾口,嗆得噴嚏連噴嚏,吐氣帶一股艾香時,滿意地點了點頭,把蜂桶抱上木架,試著搖幾下,拿木楔墊得四平八穩,搭好遮陰遮雨的擋板,才轉身去打屋前屋后的蛛網、揚塵。
蜜蜂那小東西,精怪得很,不欺窮,也不嫌富,落草棚落巖屋,落三進大院,唯獨不落邋遢人家。屋頂外墻,場壩階檐,角角落落,不能渣渣草草,胡子裹麻糖,磕三個響頭都招不攏。伺候它們,穿戴也得干凈齊整,披塊搭片,怪模怪樣,見面就發惡。蜜蜂追來,千萬跑不得,不想挨蜇,要乖乖伏地不動。其實蜇一兩下沒事,半天就消腫了。遭難的還是蜜蜂,蜂刺有倒鉤,扎在肉里拔不出來,飛走時內臟被扯出,準定活不過當天。個頭小,性子烈,護巢防身,舍得拿命拼,貴福叔最瞧得起這脾氣。
向蜂好認,身個、顏色和工蜂一個模子,只是叫聲“細個”些。把“小”說成“細個”,不是本地話,一山跨三縣之地,只有客家人——歐陽家族說得這么斯文。不光叫聲像哼著小曲,向蜂的性子格外溫和,從不蜇人,飛起來,后腿繃得筆直,老跟著貴福叔打轉。在田里栽苗薅草,也會找去,繞身邊慢慢飛,活像說親的媒婆,不管生人熟人,見面就親熱。貴福嬸故意問,啥門不跟我跑,聞得出你的氣色嗎。貴福叔打起哈哈,那是!天天挖泥刨土,汗味浸骨,跳河里都洗不脫。哄豬嗎,遍山遍嶺花開,喝口風滿嘴香,向蜂沒長鼻子眼睛?長年累月養蜂,恨不得搬蜂桶里睡,身上哪有不沾蜜的。它們好的是一口蜜香,你當我是傻家伙。打嘴巴戰,貴福嬸早晚都是贏家。
養蜂人有句老話,“相晴不相雨,相谷不相嶺”。說的是向蜂來相巢,會擇天時,擇地勢。陰不來雨不往,風順水平的晴天朗日才來,落了屋場,先在屋前屋后轉圈,低飛一陣,高飛一陣,上逛屋脊下看窗,哪里有樹,哪里有竹,哪里有花草,哪里好采水,哪方出巢哪方歸,一一看仔細,才飛到桶邊,穩住翅膀,左瞄瞄右看看,飛到桶眼時,定在空中好半天不動,然后收翅,鉆進桶眼,反復地爬進爬出。
那叫九眼穿花,看進出蜂桶是不是順暢。桶眼要拿鐵錐燒紅烙在桶身下沿,桶的形狀不同,烙的樣式不同。圓桶烙梅花九孔,三三排起;若是方桶,烙菱角九孔,排成一二三二一。孔眼大小剛好容得蜜蜂進出,太大,不保暖,怕飄雨水,怕蟲子爬進去臟了蜜脾,更怕胡蜂進巢咬蜂,一口碎一只,有滅群之災。太“細個”,不通風透氣,巢里悶熱干燥,釀的蜜容易發酸。多烙幾眼不行嗎,免得擠。烙蜂桶時,大孫女好奇地問。貴福叔故意逗她,桶里藏的一座白玉宮殿,住著一位漂亮女王,城門開大了,怕人溜進去偷寶貝。
還有哪個偷,偷蜂蜜的賊在眼前呢。貴福叔被大孫女這句話嗆得岔氣,緩半天才正兒八經地說,凡事有規矩,九九之數,傳自養蜂的祖宗姜岐,瞎搞不得行,好比修吊腳樓,或五柱七檁,或七柱九檁,門開哪方,窗開幾扇,那是魯班師傅定好的。爺爺還曉得姜岐啊,他是養中華田園蜂的鼻祖,早年讀經史,晚年隱居山林,以畜蜂、豕為事,教授者滿於天下……您是他的哪代徒孫?生物課學的一段沒背完,貴福叔連忙喊,哎呀,寶貝孫女,放過爺爺,莫念經噠,腦殼疼,腦殼疼。
向蜂相巢,貴福叔不過去驚擾,穩穩地坐階沿上,掏煙荷包裹一袋土煙,栽銅煙鍋里,嗤地劃燃火柴,火苗閃出一朵花,燙到指尖了,才慌忙點燃煙鍋,使勁吧起來。心里卻在盤算,再招兩桶,加十六桶坐家蜂,剛好十八桶,大吉大利之數,好比有十八力士,成年累月往屋里搬財運寶。秋來割蜜,留一半蜂群過冬,割的一半,不摻尾蜜脾渣,不賣高不賣低,亮亮掃掃賣兩百塊錢一斤,三二得六,六萬塊荷包要脹破。想得笑瞇了眼,耳朵卻大張著,聽向蜂嚶嗡,聽到調門變得尖細短促,十有八九是認了山,要落巢了。
村里懂陰陽地理的人,看各處蜂巢,總忍不住夸幾句,蜜蜂到底開的天眼,日分晴雨,夜割陰陽,挑的風清氣聚之地。貴福叔不信那套,吹騷,么子天眼,跟人學的。哪個下大雨上坡做活路,泥巴裹鋤頭使起來不順手;修屋建房選坪里壩里,住嶺上,不怕大風把屋脊抬走嗎。同樣的理,雨水裹翅膀,飛起來不利索;嶺上是風口,吹起來不轉彎不落地,蜂群出巢歸巢費勁。不想跟人學藝,一群群跑人家來搞么子。
是該來了,花汛鬧到了家門口,陽坡上的野櫻桃曬出了花毯子,園子里的地米菜張了米嘴,吐一層淺藍的花苞苞,小黑狗去山上打一趟露水,糊成了小花狗。連貴福嬸都趕熱鬧,出門時扎根花頭巾,枝枝蔓蔓拐進了茶園,貴福叔才敢嘀咕一句,嘚瑟么子,不怕摔,快七十歲的人,走路甩腳甩手的。前幾日還錐人的風,被谷雨泡得軟和,挨臉上像絲帕子,寒冬里熬出來的住家蜂,早憋不住了,尋著向蜂留在樹椏、山石、巖壁上的味道,往密林里趕。再不落巢,流浪蜂要散群,群散蜂孤,餓肚子是小事,飛著飛著就成了鳥兒的下飯菜。果然,先來的向蜂飛走,半個時辰后邀來十幾個伴兒,圍著蜂桶打旋子,振翅聲像在商量。看到這景象,貴福叔便起身,取了招蜂的篾褶子,調蜂蜜水里外噴了,戴上荷葉帽,輕腳細步到桂樹下打望。
蜂群從哪個方向來?招過百十回,貴福叔還是摸不清它們的路數。星斗山太高,站在山頂摸得到月亮的金邊,往下看店子坪像套在山腳的一雙繡花鞋,場壩里看得到撐進半天云里的水杉,卻望不穿過山的云。不過,有向蜂帶路,山大林密,蜂群卻不會迷路,老天爺派的送財童子,不會誤人。想想也是,水豐花繁的山山嶺嶺,又不是貴重的小物件,箱子鎖不住柜子藏不下,外鄉人都能找到,哪瞞得住長翅膀的蜂。當年,歐陽家的先人,從老遠的江西撫州,早踏露水晚踏霜,還不是找到山旮旯來噠。
按歐陽家譜書記載,來的是三兄弟,到鄂西后就在星斗山下開荒辟野,從“任”字輩傳到“守”字輩,上下十代,和本地人聯姻開親,遠近十里八鄉扯肉連骨,兩百多年開枝散葉,人口已上百千之數。祖籍發生了什么變故,先人們要來大山里求生,族譜并未記載。問老族長,說得一河清水見沙子,那年歲圖么子,山大好養活。貴福叔從心底服氣,先人們眼光利落,縱橫百里的星斗山,日月高掛,天清氣朗,林木草樹護著溝谷坪壩,往小里看,像牛百葉,哪道褶子不冒煙火氣。又時常做夢,夢見先人們變成了向蜂,長著簸箕大的翅膀,一重山一重水地飛,嘴巴干了,喝露水;肚子餓了,啃花粉樹汁;趕路累了,樹枝上歇。他們身后,跟著好多群蜜蜂,芝麻一樣撒在天上,嗡嗡嗡的聲響,像悶雷滾山,幾個來回就把人震醒了。瞌睡小的貴福嬸蹬他,又做那個夢了?嗯。下輩子你干脆去蜂窩投胎,天天歇花窩窩里。貴福叔順口打哈哈,要得,要得,變只蜜蜂一輩子給你銜花造蜜。貴福嬸又踹了他一腳,哼,你是蜂蜜吃多了,苦膽吐出來都是甜的。
往年來的蜂群,喜歡歇屋后的椿樹梢。一只擠一只,疊成個葫蘆包,翅膀一起扇,比飛機來的陣仗還大。椿樹樹干高,枝條細長,木性又脆,承不住人,爬上去腳都踩不穩,只好站樹下拿竹竿撐起篾褶子,巴望著蜂群聞到蜜香飛下來。遇到紅火大太陽,仰面朝天,臉巴烤成煳鍋巴,蜂群還團在高處嗡嗡。有回老叔過路,看貴福叔人都曬矮了,就拿拐杖指著樹上喊,遭孽哦,憨兒子!回去拿噴霧器噴水,它們翅膀打濕就飛不遠噠。老蔸蔸逞能,這土辦法,星斗山幾十家養蜂的哪個不曉得。貴福叔嘴里答應,好噠,招到了秋上給您多送些蜜脾子吃。心里卻在說,招到招不到,哪年不送上門,一家養蜂兒,百家甜嘴兒,店子坪的老規舊俗,誰敢朝腳下踩,抹花臉才好意思見人。一碗蜜香得出村的小地方,不論親疏遠近,五雜百姓不當歐陽家是外來人,遇事幫事,遇忙幫忙,自己做人就要懂得起,砍根竹子,曉得哪頭粗哪頭細。
也有蜂群歇在矮些的桂花樹上,招起來就省力氣。不用篾褶子,拿塊刨得溜光的木板,行話叫招板的,樓梯搭在樹椏,折把樹葉,往招板上扒成坨的蜂。下手要輕,碰疼了它們會蜇人,可不是好玩的,劈頭蓋臉撲來,躲都躲不開。貴福叔有辦法,哼歌樂句,像哄調皮的娃娃回家:
蜂兒落,蜂兒落,
一翅落在花窩窩;
星斗山,野花多,
老老小小不挨餓;
店子坪,露水活,
有吃有喝好快活;
蜂兒落,蜂兒落,
陪你唱個逍遙歌,
蜂兒樂啊蜂兒樂!
聲音和暢,符咒一樣,隨桂葉清香散開,亂爬亂飛的群蜂乖了,聲息變小,團在招板上,吸著淡薄的蜜水,透亮的翅膀顫動,像點頭答應,又像自報家門。報了也不認得,蜂從野地來,百家納善財,哪家養過的沒打記號。喂坐家蜂的,招呼不好,蜂群跑是常事,不全是飼養不盡心,山場窄逼的地方,花品單一花季短,采花的蜂比花苞苞多,糊嘴都難,哪來富余的蜜囤著過冬。俗話說,命大管不住百只王,山里山外,上河下河,真沒見哪家養過百桶蜂,天財地寶,不是貪多的事。有的年份雨水多,十個日子沒得五天晴,六月間上山要穿夾衣,天寒氣涼,猛雨灌山,疾風破林,山花遲開早謝,就算工蜂日不停夜不歇,蜜源稀疏,蜜脾也做不滿。遇到主家心厚,秋后下狠手割蜜,十塊蜜脾割去七塊八塊,到漫長冬季,枯枝掛雪花,黑凌封凍土,哪來一處兩處花信?蜂群困巢,日饑歲寒,好比屯兵荒山,軍無糧草,自然要遷寨拔營。喂養不上心,跑了又舍不得,有的主家追幾里路去攔,看到向蜂就拿網子網住。會飛的東西,低來高去,嗡一聲百丈開外,網得住幾只?蜂也好,人也罷,橫了心,攔是攔不回頭的。
向蜂勤快,三番五次探好了星斗山的花勢,三縣市的地界牙齒咬舌頭,恩施這邊山茶才開,咸豐的杜鵑又紅映了山,杜鵑還沒謝,利川的刺花又艷了。山腳、山腰、峰頂,陽坡、陰坡,風快雨勤把花籬笆一層層往上編,河灘多水葫蘆花,坎上多刺花,林子里開得最擠,樹花抱藤花,大朵捧小朵,五顏比六色。蜂群奔著花蜜去,是謀生路,怪不得招的人。碰到熟悉的蜂農,言語中有責怪的意思,貴福叔不認這個賬,星斗山不是我堆高的,司花娘子也不是我姨妹,有本事,把送財童子請屋里供起,蜜蜂就不得跑。看對方還不轉臉色,又說軟話,莫慪氣噠,算你把蜂桶寄我屋的,等凌冬花蜜取了,送你一大桶,喝一碗增三年陽壽,作數不?還能打架嗎,緊繃的臉上憋出朵花來,土路上巴掌拍巴掌,硬繭碰硬繭,約空閑時喝一場蜂糖酒,不醉不退壺。
還有更便宜的事,蜂群隨向蜂直飛到后檐溝,土坎上歇一陣,等蜂王歸位,群蜂就牽著線進了蜂桶。那時候,又要熏艾葉,還要給蓋板抿縫,讓狂躁的蜂群靜下來,歇半個日子,它們就跟新安家的人一樣,要操持家務,巢里泌蠟造脾,進山銜花采蜜。蜂王還有大事做,投巢趕路穿林過山,體弱的蜂飛著飛著就掉隊,歸巢的不到一半,要蜂群旺起來,得趁花季天時好、口糧足,交尾排卵,添丁加口。千蜂銜回萬點蜜,少不得勞動力。
蓋板抿縫是個細活路,抿不嚴縫,掉灰塵、漏雨水,蜂群住不安,過幾天會炸桶——蜂群發脾氣,一隊接一隊飛出來,在空中繞7字,聲響扎耳,像拉警報。熏艾蒿也留不住,不到半天跑得剩個空桶。揭開蓋板看,雪花白的蜂脾變得黃不溜秋,摸上去刺刺拉拉,不潤手不亮爽。莫怪它們跑,沒伺候好,跟天穿地漏的新人房差不多,新媳婦哪能安心做家置業,不鬧別別腔才怪。安居樂業,有安居,才有樂業,蜜蜂與人同然。
感謝不知是哪位養蜂人,發明了牛糞糊蓋板、抿桶縫。新鮮的黃牛糞頂好用,不干不稀,軟和細膩有黏性,里抹三層外抹三層,糊得又緊又透氣,打連陰吸潮,下大雪保暖。肯定是學的木匠師傅的手藝,星斗山下的民房,石木結構,里層是木架,外層石墻上糊黃泥,夏天不怕太陽大,冬天不怕冷風刮。上門買蜜的人問得稀奇,牛糞糊桶,不嫌臟嗎。貴福叔覺得好笑,有的人啊,本來見識短,卻喜歡裝精,偏把糞字當臟字。萬丈懸崖上的飛虎屎,不要命采下來,搶著當神藥吃;巖燕吐的口水說是燕窩,當山珍海味上筵席;還有吃蟲子的,螞蚱、蠶蛹、蜈蚣,油里酥了一口一個,怎么不惡心了。難得磨嘴皮子,就往山上指,去找堆牛糞聞下,看看臭不臭,店子坪的牛,四季敞放在星斗山,吸的乾坤二氣,啃的藥草嫩葉,喝的山泉素水,屙的屎,那也有說法,神仙糕呢,一股清香味。不是吹的,去問下老中醫,牛糞是一味好藥,藥名百草露,治癰腫瘡疤,辰時糊午時好。貴福叔哪里懂這些,是拿別人的俏貨賣自己的乖,小時候腿上長疔瘡,三四個月下不得地,開的膏藥擦了半籃子不見效,村里的草醫挑坨牛糞給他敷上,過得七八天,跑起趟子趕牛羊上了星斗山。
安頓大半個月,新筍脫衣,青杏抱子,櫻桃腮紅,蜂群就要潮舞。王漿催熟的蜂王脫掉細密的絨毛,身子發亮,翅膀變硬,扭動細腰、擺著大屁股出巢,嗚的一聲沖天而起。上百只雄蜂旋風一樣追著蜂王,逆風、順風、穿花、過林,忽上忽下,嶺頭嶺尾,鉚足勁比著、拼著,晃得樹葉翻青翻綠,晃得煙云成絲成縷。卵孵化為蛹,蛹羽化為蜂,成天吃香的喝甜的,不采花不打水不照看幼蜂,蓄足精神養足氣力,雄峰等的就是伴蜂王婚飛,為族群傳宗接代。哪怕親近蜂王一次,就會斃命山野,這,還得靠本事搶。蜂王身個大、飛得快,甩開伴飛的群蜂半架山,只有強壯善飛的雄峰才有機會追上。那時刻,鄰家的雄蜂、荒山的野蜂也探到了婚信,趁亂混進婚飛隊伍,當警衛的看家蜂懶洋洋地跟著蜂群,并不驅趕。蜜蜂認母不認父,子嗣都是蜂王的,都是蜂群的,只要蜂兒承襲強壯善飛、早勤晚勤的血脈,沒什么了不得。
空中恩恩愛愛,工蜂卻自顧忙著,飲露吸蜜,馱粉歸巢,得加緊儲粉釀蜜,過幾天,蜂王便開始產卵,一次好幾百只。一周后幼蜂咬破子房蠟封,爬入花房,吃粉吸蜜,那么多張嘴,山都啃得缺。還有更辛苦的工蜂,貴福叔叫它們倉庫保管蜂,伏在蜜脾上不停地扇翅,為蜂巢降溫。扇著扇著,一頭栽倒在蜂巢,累到死處斷。滿世界曉得蠶子吐絲到死,有幾人曉得又甜又香的蜜,是蜜蜂拿命換的。采兩公斤蜜,蜜蜂要飛二十四萬公里,相當于繞地球四圈,去星斗山也就四五公里,您算算,得跑好多來回。大孫女常在身邊搞科普。貴福叔嘴里說,想吃蜜自己割,何必假裝給我上課。心里卻在夸,到底是養蜂人的根脈,體恤蜜蜂苦呢。
蜂群潮舞的日子,少不得湊熱鬧的,一群喜鵲子,穿黑袍子白馬褂,邀嶺上閑著的風,歇在椿樹梢,酒醉佬一樣看蜂群起起落落。多久不露面的彩虹也跑出來,一頭曬在星斗山的綠云里,一頭扎在金龍河的水花里。“彩虹伴潮舞,蜜流兩丈五”,村里的小孩子,追著彩虹喊。傳說彩虹是神龍所變,玉皇大帝派下凡塵,護佑歲平花旺,巢里的蜜多得裝不下,流得遍地都是。
天上地下都在見喜,唯獨苦雀子不識趣,還在山頭一聲緊一聲地喊著,苦——哦!苦——哦!也不知喊的哪門子苦,是盤兒養女苦,還是銜粉吐蜜苦。
貴福叔心知肚明,苦雀沒喊錯,苦是甜酒的曲,死是催生的鼓。交尾后落地的雄峰,拖著拽出來的腸衣,還在草葉上蹦命,就被一群螞蟻叮住了,活生生往洞里拖,拖一路,翅膀無力地扇一路,不要多久,會被蟻群啃得只剩干枯的殼。一輩子靠工蜂養活的雄蜂,用自己的尸骨,養活了蟻群。小螞蟻吃了這天上掉的肉,長成蟻兵,又忙著滿坡滿嶺去找飽肚子的,養活下一代。不怨螞蟻狠,沒它們打整,蟲骸遍野,星斗山肯定臭烘烘的。
蜂群還在亮悠悠的空中飛,嚶嚶嗡嗡聲,像迎親嗩吶,嶺上起,谷里應。貴福叔看著、聽著,壓不住心中的悲喜,扯開嗓門吼:
一翅么飛上九霄云
風扯蘿帳嘛云織錦
哪個為你把蜜喂
哪個為你把命送
嗨呀呀,嗬嗨兒呀
熱乎乎的歌頭拖著涼絲絲的尾巴,落下星斗山,被嘩啦嘩啦響的樹葉兒收了。
這野歌,貴福叔跟他爺爺學的。他爺爺好養蜂,店子坪人叫老人家大蜂王,就是管蜂王的。一手割蜜的藝叫絕,不戴荷葉帽不戴袖籠子,揭開蓋板,探手扒開脾上的蜂,嘴里念,一刀割風雨,二刀開四季,三刀強盜都不如,若還割四刀,必是個短命鬼。彎刀劃過,蜜脾割開,半滴蜜不漏。刀法手勢練得出來,要蜂群不驚不慌,還不蜇人,才是好本事呢。遇到蜂群潮舞,爺爺愛爬上星斗山打望,望久了,張嘴就朝天吼:一翅么飛上九霄云……嗓門大,像沖天炮,炸得云朵朵天邊跑,炸得山坳坳雀兒叫。貴福叔趕著爺爺的吼聲,鉆刺蓬、爬樹椏、跳石坎,餓了扯些刺花往嘴里塞,累了躥進爺爺懷里,無頭無腦地問,它們在做么子。爺爺說,在潮舞。么子叫潮舞?潮,就是河里發大水,一浪高一浪往前撲;舞,就是雀雀在樹枝上蹦,沒見過嗎?蜜蜂也會跳舞,跟哪個學的?會,它們各人是師傅,一跳,就跳出一窩蜂兒來。蜂兒在哪里?蜂王的肚子里——嗨呀呀,嗬嗨兒呀!爺爺又望天吼起來,白花花的頭發,巴茅草一樣隨風舞。
爺爺的歌聲是根蜂刺,戳進了貴福叔的血管,蜂毒在少年光陰里流,幾天看不到蜂群,渾身發癢。會走路就跟爺爺圍著蜂桶轉,五歲上坡割艾蒿,八歲河邊刷蜂桶,十歲分不清蜂字和峰字,卻一眼分得出飛過的是向蜂還是工蜂。招蜂季節,求木匠師傅做個小蜂桶,支在爺爺的大桶邊,抓幾只向蜂關進去,過一夜去看,桶里沒半只蜜蜂,倒來了個生客,牽了亮絲絲的網。氣得拿根樹枝把網攪亂,墨點一樣的蜘蛛縮在桶角,兇狠地盯住少年郎,盯了也就幾秒鐘,嗖地藏進了桶縫。到十七八歲,跟爺爺送坐家蜂上星斗山趕花場,爺爺背一桶慢悠悠,他背兩桶像飆箭,到了轉去接,爺爺還沒上嶺呢。年紀不大,做事有頭有緒,找避雨雪的巖殼架桶,砍刺梨樹枝搭涼棚,辨風向,剔王臺,熏桶除蟲,比老師傅還麻利。看得爺爺歪起腦殼笑,說蜂兒有伴兒了。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