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抑或先知——關于畢飛宇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
依照我多年來的閱讀經驗判斷,畢飛宇新近推出的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1)極有可能成為2023年度中國文壇的一部現象級作品。之所以敢于做出這一判斷,一方面固然由于畢飛宇身為茅獎獲得者,在讀者中有著相當大的號召力,但另一方面,更是基于作品本身思想藝術品質的不同凡響。其中,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的一點,就是對現代主義創作手法的成熟征用。
小說是細節或者說局部的藝術,即使是篇幅相對浩大的長篇小說,也是由很多處成功的局部描寫支撐起來的。畢飛宇的《歡迎來到人間》,恰好就是一部有很多處迷人局部描寫的長篇小說。先后兩次認真閱讀作品的過程中,我的感覺如行山陰道上,“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文本中那些迷人的局部描寫,很多時候都會令我駐足不前,流連忘返,乃至玩味不止。
比如,小說一開頭,作家所采用的,就是一種由大到小逐漸縮微的藝術聚焦方式。從一向被老百姓稱為“市中心”的千里馬廣場落筆寫起,再到戶部大街(后被稱為南商街)和米歇爾大道(后被稱為東商街)這兩條縱橫交匯的城市大街,又進一步縮微到恰好位于南商街和東商街交叉點上的第一醫院,并最終落腳到作為第一醫院主樓的外科樓。然后,就是由外科樓而生發出來的關于中國人就醫觀念的一大段妙論:“人們拿吃藥、打針和理療不太當回事。即使患者死了,人們也能找到合適的理由,誰還能不死呢……出于對‘元氣’的珍視和敬畏,中國人普遍認為,外科更復雜、更尖端、更艱難也更神秘。所以,看病有看病的易難程序:吃藥、打針、手術刀,這就有點類似于女人的戰爭升級了:一哭、二鬧、三上吊。”雖然從醫學的層面上說,各個科室理當被平等看待,但如果考慮到中國人的習慣心理,更看重所謂的動手術,所以,外科的地位在實際情形中還是更重要一些。依循如此一種邏輯,如同泌尿外科這樣的專門性的科室,自然也就比普通外科顯得更重要一些。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的故事情節,便集中圍繞第一醫院泌尿外科的主刀醫生傅睿而充分展開。
再比如,王敏鹿和傅睿相親時的場景描寫。因為父親傅博身為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黨委書記,所以傅睿在醫科大學自然也就是傳說中天花板式的人物。而同為醫科大學生的王敏鹿,則出生于本埠城南一個極其普通的平民家庭。這樣的兩個家庭,要在一起相親,一種不對等的尷尬程度自然可想而知。關鍵的問題是,畢飛宇到底怎樣才能將如此一種尷尬的不對等情形表現出來。“王家是三個人,傅家也是三個。一樣的空間,一樣的桌椅。但是,傅家人是如此不同,有陣仗。陣仗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呢?敏鹿也說不上來,它在,無形,兀自巍峨。傅家的比重大,權重更大。敏鹿知道了,她不是來相親的,她面試來了。氣氛在剎那間就壓抑了。說壓抑實際上也不對,‘那邊’輕松得很,一點都沒有仗勢欺人的意思,相反,客氣得很,謙和得很。”兩家人聚到一起,雖然什么都沒有說或者做,但來自傅家的看似無形實則四處彌漫的強大氣場(也即陣仗)卻已經形成。傅家人的表現越是客氣、謙和,那種壓抑感就越是明顯。如此一種情形下,格外敏感的王敏鹿所生出的,無論如何也都只能是接受“面試”的感覺。正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看似沒有寫情節或對話,但畢飛宇卻硬是把兩個不對等家庭相親時的尷尬場景給寫了出來。在王敏鹿原來的理解中,既然出身于陣仗強大的傅家,那傅睿自然也一樣會強勢無比。沒想到,僅僅只是二人第一眼對視,內心里張皇失措的傅睿就已經敗下陣來。某種程度上,正是傅睿意外的慌張,使王敏鹿于不經意間扳回了一局。從根本上說,正因為相親的雙方借助于傅睿的慌張而獲得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才最終成就了這一樁婚姻。既如此,畢飛宇小說中這一場相親的場景描寫,真正可謂深得心靈辯證法的精髓。
迷人的局部之外,就是結構設定的合理與絲絲相扣。整部《歡迎來到人間》,其實由三條結構線索組合編織而成。如果說傅睿的相關故事可以被看作是一條結構主線,那么,圍繞老趙和小蔡這兩位人物所發生的故事,就可以被看作輔助性的兩條次要結構線索。倘若缺失了它們的存在與介入,以傅睿為中心的那一條結構主線的相關故事情節在一些關鍵時刻就會失去有效推進的動力。
但在具體展開關于傅睿的相關分析之前,我們首先關注的,卻是被畢飛宇含蓄地表達出的某種社會批判要旨。此前,在談論到現代主義和社會批判之間關系的時候,筆者曾經寫下過這樣的文字:“一提及文學深度介入社會現實的批判性,我們馬上就會聯想到一個耳熟能詳的文學術語,那就是所謂的批判現實主義。如此一種聯想帶給我們的感覺就是,文學的批判性,似乎天然地就跟現實主義的創作方式聯系在一起。但其實,這是一種明顯不過的錯覺。……通過現代主義或者說先鋒派的一種寫作方式,作家們也一樣可以抵達深度批判社會現實的思想藝術意圖。……只要將我們的視野擴大至二十世紀以來西方的整個現代主義文學,即不難發現,這些文學作品不僅與社會現實之間存在著緊密的內在關聯,而且也有著不容輕易忽視的批判性。也因此,倘若說批判現實主義已經是一種廣有影響的說法,那么,同樣也可以成立的說法,就應該是批判現代主義。所謂‘批判現代主義’,也即以一種現代主義的或者說先鋒派的藝術方式來積極有效地實現一種深度介入批判社會現實的思想意圖。”(2)如果說所謂“批判現代主義”的說法能夠成立,那么,畢飛宇的這部《歡迎來到人間》當仁不讓。
與作品的社會批判意旨緊密相關的一個人物形象,首先是身為傅睿患者的老趙。老趙退休前曾經長期擔任某一報社專門分管廣告工作的副職,對于仕途上沒有更多想法的他來說,這一職位已經足以令他心滿意足。“無論老趙如何的不貪,架不住他的命好。就在老趙職業生涯的黃金階段,巧遇了房地產的高歌行進。他趕上了。”因為老趙在報社分管廣告,他才會在社會上結交與房地產緊密相關的一眾朋友,養成了熱衷于買房子的業余愛好(請一定注意“業余愛好”一詞的辛辣諷刺意味):“每次只買一套,一滴;老趙還有一個業余愛好,他喜歡賣房子,每次還是一套,一滴。”老趙如此這般多年努力的結果,就是:“終于有那么一天,老趙的游戲換了一種打法,他把手里的房子一滴一滴地全賣了,換成了北京一滴、上海一滴、廣州一滴、深圳一滴、青島一滴、廈門一滴、成都一滴、三亞一滴。和什么都沒有一個樣兒。就在老趙快退休的時候,老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卻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他沖出了亞洲,直接抵達了世界。舊金山一滴,洛杉磯一滴。這一切都不是老趙精打細算的結果,是水到渠成。”僅僅是一個看似閑云野鶴的報社分管廣告業務的副職,自己都沒有怎么耗費心思,竟然可以在全國各大城市,乃至于美國的舊金山和洛杉磯都擁有房產,在說明老趙其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貪官的同時,更說明所謂腐敗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社會性與制度性的腐敗。一方面,把一個實實在在的貪官表述為“確實不貪”,帶有鮮明不過的反諷意味;另一方面,把老趙帶有一定被動性色彩的貪腐行為表述為“只能說,時代是寬闊與湍急的洪流,他沒有被拋棄。僅此而已”,則再一次充分表明,如同老趙這樣的腐敗體現出了一種怎樣的時代性色彩。關鍵還在于,與一般的反腐書寫不同,畢飛宇看似輕描淡寫,只是通過一連串“一滴一滴”,就舉重若輕地洞穿了腐敗這樣一種沉重的社會現實。無獨有偶的是,畢飛宇對于開發銀行副行長郭鼎榮的貪腐描寫,也處理得極富暗示性,真正可謂是匠心獨運。明明是他的下屬小裘姑娘要和他一起聯手搞一次騙貸行為。“一億三千萬。依照三個點的返還率,小裘的這一票確實又不算小了。”如此巨大的一筆貪腐交易,作家卻只用看似特別家常的對話寫出。小裘說:“家里的事,你給個話。”郭鼎榮的回應竟然是一句問話:“家里都好吧?”小裘答:“好。爸挺好的,媽也好。你放心。”緊接著又補充一句:“孩子也好。”郭鼎榮說:“我還有點事,你先休息吧。”小裘瞥了郭鼎榮一眼:“好。你也別累著。”郭鼎榮的回應是:“知道了。”一場巨額資產的巧妙侵吞,就這樣在如此一番不動聲色貌似土匪黑話的過程中完成。借用現代作家李劼人兩部作品的標題,就是看似“死水微瀾”,實則“軒然大波”。
與類似于老趙和郭鼎榮這樣的腐敗相比較,更為嚴重,也更具有普遍性的,是一種帶有突出專斷色彩的怠惰性政治狀態。這一點,突出地表現在傅睿一次不期然的驚覺上。那一次,因為醫院發生了醫患糾紛,作為當事人的傅睿無論如何都必須出現在單位領導的談話現場。正是在那一次的談話現場,傅睿有了一種驚人的發現:“雷書記和自己的父親實在是太像了。這個像并不是長相,而是說話的口吻,還有手勢,還有表情。連遣詞造句和說話的腔調都像。當然了,最像的要數這個了——他們的語言和他們臉上的表情往往不配套。這么說吧,在他們表達喜悅的時候,他們的面色相對嚴峻;反過來,到了‘教訓很沉痛,很深刻’的時候,他們的臉上卻又輕松了。”明明既沒有血緣關系,更沒有在一個家庭里共同生活的經歷,雷書記的舉手投足為什么會和父親如此相似呢?對于傅睿所不可能參透的內在奧秘,敘述者緊接著給出了相應的解說:“傅睿所不知道的是,眼前的雷書記和自己的父親一直工作在一起,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了父與子的相處。單位里的工作就這樣,一個用心地教導,一個用心地模仿,耳在濡,目在染,上下級之間難免會越來越像。”一種無法被否認的事實是,盡管說父與子在實際的日常生活中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很可能會超過如同傅博和雷書記這樣的上下級關系,但從根本上說,血緣關系終究還是敵不過現實生活的社會政治規制,所以類似于雷書記和傅博之間超越血緣關系的相似性現象的出現,自然也就會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實。與此相類似的,還有傅睿在進入那個培訓機構之后的發現:“中心主任則開始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自我檢討,然后,盛贊傅睿、謳歌傅睿。他的口吻和行腔和第一醫院的雷書記很像,和傅睿的父親很像。應該是傳承有序的。因為是禮堂,中心主任的謳歌和第一醫院的小會議室不同了,有了排山倒海的氣勢。這一次傅睿沒覺得自己是烈士,他沒能靜悄悄地躺在萬花叢中。謳歌是多么地殘暴,傅睿是患者,被捆好了固定帶,他已經被推上了手術臺。燈火通明,無一陰影。這一臺手術要切除的不是腎,是傅睿臉部的皮,也就是傅睿的臉。傅睿很清醒。傅睿知道了,麻醉師沒有對他實施全麻,是局部麻醉。稍后,中心主任、雷書記、老傅,他們齊刷刷地站在傅睿身邊。傅睿的父親,老傅,終于拿上了他夢寐以求的手術刀。他主刀。他要親手剝了傅睿的臉皮。傅睿親眼看著父親手里的刀片把自己的額頭切開了,中心主任和雷書記一人拽住了一只角,用力一拽,傅睿臉部的皮膚就被撕開了,是一個整張。傅睿的面目模糊了,鮮紅的,像一只潰爛的櫻桃。卻一點都不疼,只是癢。”請原諒我在這里轉引了如許之多的原作文字,倘不如此,就極有可能斷章取義,難以把作家的寫作意圖完整地傳達出來。首先,我們必須承認,以上這一段充滿超現實感覺意味的描寫,乃是一種明顯不過的現代主義表現手法。類似于這種荒誕意味特別突出的超現實局部描寫,在《歡迎來到人間》中并不少見。其次,如果說雷書記由于上下級關系而在日常的工作過程中受到過傅博的熏染,那中心主任跟傅博之間的關系卻可以說是八竿子都打不著。如此一個陌生人,竟然也會跟傅博、雷書記他們形成某種內在的相似性,關鍵原因也只能到他們所處的具體社會環境中去尋找。不管怎么說,我們都不能忽視他們三個人社會身份的一致性:無論是已經卸任的醫院原書記傅博,還是繼任者雷書記,抑或培訓中心的那位主任,他們的共同身份,都是單位的一號領導者,最終決策者。而潛隱于他們身后的,則毫無疑問是某種已經遷延日久形成了自身怠惰(或者說懶政,或者說專斷,或者說在很多時候都會罔顧事實)的官僚機制。從根本上說,正因為他們均屬于這一套機制所打造出來的產品,所以,原本看起來完全不搭界的他們,才會成為一個模子里打造出來的人,才會無以避免地形成共同的思維和精神特征。也因此,如果我們把此前那位“確實不貪”的貪官老趙和傅博、雷書記以及中心主任他們聯系在一起,一個可信度極高的結論就是,畢飛宇對中國式官僚機制的某種弊端其實有著極其精準到位的深刻理解與認識。在這個基礎上,說《歡迎來到人間》是一部優秀的批判現代主義作品,當然就是一個順理成章的判斷。在其中,我們所強烈感受到的,毫無疑問是犀利的社會批判與辛辣的政治諷喻。
不知道為什么,在先后兩次認真閱讀作品的過程中,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俄國作家布爾加科夫那部影響巨大的長篇小說杰作《大師和瑪格麗特》,聯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白癡》。雖然無法從畢飛宇那里獲得相應的證實,但我由小說中足稱尖銳的社會批判傾向和政治諷喻意識,尤其是由作家對傅睿這一人物形象的獨到性發現與刻畫、塑造,所不自覺聯想到的,的確是《大師和瑪格麗特》和《白癡》。傅睿是家庭條件相當優越的一名外科大夫。由于父親傅博曾經身為第一醫院的黨委書記,所以傅睿博士一畢業就順理成章地進入第一醫院的腎外科,成為一名年輕的主刀大夫。但其實,傅睿的人生道路,早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處在各種“被規定”的狀態之中。因為母親寄希望于兒子必須“全面和多能”,所以他最早練習的是二胡。等他剛剛對二胡有了初步的體認,母親卻又讓他改練小提琴,后又去改練鋼琴。好在傅睿一向順從,習慣于被安排,所以,“他只管學,從不讓別人失望”。同樣的道理,看上去很有音樂演奏天賦的傅睿,之所以選擇了學醫,也與他父親的強勢安排緊密相關。關鍵的問題是,在傅博強勢安排傅睿必須學醫的專制行為背后,卻也隱藏著他自己的某種難言苦衷。曾經在艦艇上擔任過軍醫的傅博,進入第一醫院工作后,所集中負責的,乃是醫院里的宣傳工作。由于他的能力和認真的態度,醫院的宣傳工作取得了突出的成績,他也合乎邏輯地不斷被提拔,直到成為醫院黨委書記。盡管說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他絕對稱得上是一位成功者,但只有他才明白自己的心結所在:“傅博很快就發現了,這座‘醫院’里恰恰沒有他自己。這怎么行?這怎么行呢?如果他沿著醫生這條路一路走下去,那該多么好哇。沮喪之余,傅書記做出了一個決定,不允許大家叫他‘傅書記’,要叫他‘傅大夫’。”但由于他的領導身份,“傅書記”與“傅大夫”折中變成了“老傅”:“老傅再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更沮喪,很挫敗。‘老傅’從此成了老傅的病根,類似于高血壓、關節炎和支氣管炎,拖成了慢性病,過些日子就要犯。”正因為傅博沒有能夠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專業醫生,而只是成為“老傅”的精神情結,所以習慣于獨斷專行的他,便把自己沒有能夠實現的愿望強行托到了兒子傅睿身上。被迫學醫后的傅睿求學路上順風順水,不僅拿到了博士學位,而且還進入了泌尿外科的腎移植專業,成為這一專業具有“國際水準”的領軍人物周教授的得意門生。
小說故事真正開始的時間,是2003年“非典”剛剛過去之后。這個時候的傅睿,已經是第一醫院泌尿外科腎移植專業的主刀大夫。多少有點出人意料的是,原本成活率一直居高不下的這一臨床重點專業,不僅接連出現了6例死亡病例,而且這一連串的死亡病例的主刀大夫,正是傅睿。迭遭打擊后的傅睿,最懼怕的就是下一個病例的死亡,沒想到,卻偏偏就應驗在了年僅15歲的尿毒癥患者田菲身上。因為田菲的尿毒癥非常嚴重,除了透析之外,只有移植換腎這唯一的選擇。雖然說田菲格外幸運地等到了特別珍貴的腎源,但在腎移植手術完成后的康復過程中,她還是因為并發癥而搶救無效,小小年紀就徹底告別了喧鬧的人間。或許與田菲的父親手術前曾經硬塞給傅睿一把現鈔有關,也或許是因為田菲的死亡給父親造成了太過強烈的刺激,總之,面對著愛女的死亡,一時失去理智的田菲父親,不管不顧地搶過護士手里的盤子,狠命地砸向主刀大夫傅睿。若非另一位護士小蔡及時沖上去替傅睿擋了一下,倒在地上的就不是小蔡,而是傅睿自己。事實上,只有在讀完全篇之后,我們也才能明白,某種意義上,以上的所有這些都可以被看作小說的序篇。與本文的標題“‘白癡’抑或先知”這一命題緊密相關的主體部分,可以說從這一場醫鬧事件發生之后才真正地拉開帷幕。這一方面的一個顯著標志,就是主刀大夫傅睿的表現開始變得不那么正常。他先是一個人硬生生地在深夜時分闖進了空無一人的手術室:“溫度顯示的上方是時間顯示,北京時間1:26。1:26,什么意思呢?是下午的一點二十六分還是深夜的一點二十六分呢?傅睿想了很長時間,最終都沒能確定。”盡管我們聯系下文可以知道確切的時間肯定是在深夜時分,但身為當事人的傅睿卻對此一無所知。他不僅不知道自己回到家的時間已經是凌晨3點,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把手術室的藍大褂也穿回了家。但其實,傅睿精神方面的不正常征兆,早在2002年4月20日的那個晚上就已經初露端倪。那一天晚上,王敏鹿迫切地想要求歡于傅睿,但卻遭到了傅睿身體的堅決拒絕。那一天晚上的“傅睿是心事沉重的樣子,特別累,注意力一直不能集中,或者說,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宇宙某一個神奇的維度上”。其實從他相親時與王敏鹿初次對視時莫名其妙的慌張,就可以發現,他精神方面的異常應該早就有所表現,只不過連同他的妻子王敏鹿,以及家人父母,也都沒有察覺而已。
傅睿的精神不正常,表現在很多個方面。比如,他那次被母親指派去咖啡館面見感謝見義勇為的護士小蔡。由于在內心里一直把傅睿當作一個典型的“偶實”(偶像實力派的簡稱),小蔡把傅睿的這次邀約一廂情愿地理解成異性之間的一次約會。傅睿對小蔡腦袋的關注,原本只是關心她的傷勢如何,但小蔡卻理解為傅睿是在借機以“盤頭”的方式調情,所以已經連著兩天沒洗頭的小蔡才會不由自主地躲閃傅睿。正因為相互間存在著明顯的錯位關系,所以,等到小蔡準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自己的“偶實”度過一段不無浪漫的咖啡館時光時,不解風情的傅睿卻斷然起身告辭了。盡管他的突然離開讓小蔡很是失望,但小蔡還是更愿意從“偶實”的任性那里尋找相關理由:“他走了,完全符合一個‘偶實’的做派,出現得突然,離開就必須突然。”多少顯得有點天真的小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料想到,這個時候的傅睿已經處于精神不正常的狀態之中。事實上,他們倆在咖啡館的這一場陰差陽錯完全暗合于小說里的一個相關場景。兩個人見面后,傅睿率先誠實說明來意:“我母親讓我來看看你。”“這句話小蔡卻聽不懂了。傅睿大夫的母親為什么要讓他來看望自己呢?小蔡問:‘你母親是誰?’”“傅睿認真回復說:‘我母親?當然就是我媽媽。’”聽到傅睿的回答,“小蔡笑了。傅睿也笑了。虧了是在咖啡館,這樣的對話要是放在瘋人院,那也是可以成立的”。正所謂敘述者無意,解讀者有心,雖然畢飛宇安排敘述者發出“這樣的對話要是放在瘋人院也可以成立”的感嘆,很可能是無意的,但因為讀者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傅睿的精神異常,所以“瘋人院”一句,也就在有意無意之間擁有了某種象征暗示的意味。更進一步說,這一象征暗示,可做二解。一方面,我們固然可以把傅睿理解為“瘋人院”里的一員,另一方面,卻也未嘗不可以把我們正置身于其間的現實社會看作是一個“瘋人院”。
當然,促使傅睿精神嚴重焦慮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包括田菲在內的7個腎移植病例的相繼死亡。傅睿卻一方面飽受失眠癥的殘酷折磨,另一方面難辭其咎地思考著自己到底應該為7個病例的相繼死亡承擔什么樣的責任。先讓我們來了解一下傅睿的嚴重失眠狀況:“傅睿對自己的睡眠并沒有確鑿的把握——睡著了呢還是沒睡著呢?也不能確定。傅睿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的累。對傅睿來說,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巨大的消耗,猶如持續了一夜的逃亡。”依循因果關系的邏輯,傅睿之所以會在某個半夜夤夜拜訪曾經的腎移植患者老趙,既與他的深夜失眠有關,更與他那難辭其咎的精神焦慮緊密相關。盡管說身為報社副職的老趙在家里曾經一言九鼎,但因為在退休手續尚未正式辦理的時候不幸罹患尿毒癥并做了腎移植手術,他在家里的地位頓時一落千丈,終其一生在工作崗位上無所作為的妻子愛秋便成了家庭的主宰者。在家庭權力的更替過程中,老趙雖然也曾經一度心有不甘,但孱弱的病體卻還是迫使他最終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低下頭來。出乎意料的一點是,就在老趙以臣服的姿態全力以赴于身體維護的過程中,主刀大夫傅睿卻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夤夜登門來訪。盡管說在傅睿那里,這一行為極有可能是重度失眠情況下的任性之舉,但在老趙的理解中卻非同尋常。精神因此而一時處于振作狀態中的老趙,遂有兩個非常之舉。其一是大膽騷擾在家里幫傭的女工明理,將自己的巴掌終于貼在了明理那緊繃著的臀部。其二,由于曾經長時間受到過類似于雷鋒、白求恩“只知奉獻,未知索取”思維規訓的緣故,老趙也把傅睿大夫歸類到雷鋒、白求恩之列:“老趙不吼叫,也不馳騁。他只是被傅睿感動了,他滋生了傳播傅睿與再造傅睿的激動。他一心想把傅睿的故事送到‘象牙塔’(意指所謂網絡的大千世界)里去。”料想不到的一點是,老趙所寫的表揚文章不僅見諸“象牙塔”,還被刊發在了當地的晚報上。這樣一來,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也就是一種合乎邏輯的必然結果。作為一條輔助性的次要結構線索,老趙之所以能有機地介入小說文本之中,除了傅睿曾經是他的主刀大夫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所寫的這篇表揚文章,因其對傅睿個人命運強有力影響而推動了故事情節的演進與發展。
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有老趙表揚文章發表在晚報上,傅睿的命運才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轉。就在傅博和聞蘭夫婦一心琢磨著怎么樣才能幫陷身于醫患糾紛中的傅睿滅火的時候,第一醫院的現任雷書記,卻已經自作主張地要主動安排傅睿去參加“骨干培訓”了。面對雷書記的如此一番精心安排,原本一心想著要讓兒子傅睿成為一名響當當專業大夫的傅博,一時間陷入猶豫不決:“老傅當然知道‘骨干培訓’是什么意思;‘名單’是什么意思那就更不用說了。這個小雷,這哪里還是請示,邀功了。老傅一下子陷入了猶豫——該不該把傅睿往‘那條’道路上推呢?”這里所說的“那條”道路,毫無疑問就是走仕途,也即完全復制傅博自己業已成為既往的人生道路。關鍵問題是,傅博的猶豫不決并沒有影響到雷書記的最終決策。這樣一來,也就有了發生在第一醫院小會議室里的那一次不歡而散。事實上,關于傅睿到底是“‘白癡’抑或先知”的那種爭議性理解,也正肇始于這一次不歡而散的談話事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身陷醫患糾紛中,不僅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因禍得福地進入“名單”被推舉去參加“骨干培訓”,乃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然而,傅睿給出的態度,卻是堅決拒絕,甚至還把煙缸里的煙頭和煙灰都一股腦兒地撒向了雷書記的腦袋。如此一種情形,在世俗的理解中,當然就是“白癡”一枚。無獨有偶,同樣的情形,還發生在傅睿接受培訓的時候。進入培訓中心后,苦受失眠癥折磨的傅睿,幾乎每一天晚上都睡不成覺。“傅睿差不多在每天凌晨的五點前后都要出門,游蕩,并恍惚,然后,走到走廊的盡頭——探頭死角的那個位置——拿起拖把,再然后呢,一心一意地拖地。”想不到的是,傅睿如此一種失眠痛苦下不自覺的夜游行為,竟然會被中心主任拿來大做文章。與老趙或者雷書記他們的思維方式一模一樣,中心主任做出的決定,也是要大張旗鼓地宣傳一下傅睿。雖然傅睿對培訓中心的這一次宣傳行為采取了抵制的態度,但最終的結果卻仍然是無濟于事。事實上,也正由于抵抗行為的無濟于事,傅睿才會不由自主地在表彰會的現場,生成那樣一種自己正在被老傅、雷書記、中心主任他們切除臉皮的超現實幻覺。問題的關鍵很顯然是,我們到底應該怎么樣理解認識傅睿其人?質言之,他到底是一個“白癡”還是一個先知。不管怎么說,傅睿如此這般看似不通情理的所作所為,促使我聯想到的是巴金先生翻譯的屠格涅夫散文詩《門檻》中的相關段落。盡管說已經有一種聲音清楚地告訴女郎,門檻里有著的只是“寒冷、饑餓、憎恨、嘲笑、輕視、侮辱、監獄、疾病,甚至于死亡”,但這位女郎卻依然義無反顧地堅持要走進門檻里去。女郎的堅執行為,所引發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一種是“‘傻瓜’,有人在后面嘲罵”;另一種是“‘一個圣人’,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了這一聲回答”。在我的理解中,傅睿的反常行為所必然引發的,也極有可能是以上兩種極端對立的理解和評價。
除了對現存社會秩序的堅決反抗之外,傅睿其人另外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企圖憑借一己之力來拯救這個以欲望的喧囂和膨脹為顯著標志的已然處于墮落狀態的現實世界。一個是他對護士小蔡的拯救。小蔡這一條次要結構線索,之所以能夠以有機的方式介入傅睿這一條結構主線之中,最關鍵的一點,恐怕還是要成為傅睿的拯救對象。在一廂情愿地認定傅睿在仕途上將會有很大發展的前提下,身為開發銀行副行長的郭鼎榮便開始千方百計地巴結傅睿。具體的巴結方式之一,就是不由分說地以“綁架”的方式挾持傅睿去參加“觀自在會館”的一場豪華晚宴。沒想到的是,在晚宴現場,傅睿竟然與已經同居在一起的胡海、小蔡不期而遇。因為這一場不期而遇,傅睿堅決認定小蔡已經處于墮落的狀態:“小蔡卻沒有往傅睿的腦袋里沖,她在傅睿的腦袋里往下滑,她墮落了,還在墮落。”既然已經認定小蔡處于墮落的狀態,那傅睿的唯一選擇,就是想方設法拯救小蔡的靈魂。怎么樣拯救呢?傅睿所最終采取的,就是以飛馳的小汽車來催吐小蔡:“傅睿的激進嘗試則是拯救靈魂。他要治愈墮落——患者必須嘔吐,骯臟的靈魂完全可以伴隨著體內的污垢被剔除干凈——靈魂不屬于任何具體的臟器,這話對,反過來說,靈魂屬于所有的臟器。拯救靈魂,靠藥物是不行的,移植手術也不行,它所需要的僅僅是一輛小汽車。”在如此一種極度瘋狂思想的支配下,自然也就有了那一幕帶有突出荒誕色彩的帕薩特“靈魂拯救之旅”。
再一個,則是對哥白尼塑像的拯救。在培訓中心,有一組中西先賢的塑像。左側的老子、孔子、屈原、司馬遷、杜甫、朱熹、王陽明、湯顯祖、蒲松齡、曹雪芹全部來自中國,右側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奧古斯丁、哥白尼、莎士比亞、培根、笛卡爾、康德、萊布尼茨、牛頓則來自歐洲。某一天,傅睿突然發現這個雕塑群里少了一個人,正是那個堪稱偉大的天文學家哥白尼。在精神異常的傅睿這里,他看到了哥白尼那窒息的表情:“哥白尼已不能呼吸了,他的瞳孔里全是求助的目光。傅睿企圖用他的手指和指甲把哥白尼的鼻孔解救出來,徒勞了。指甲哪里是水泥的對手。”在傅睿的理解中,已經賦予了哥白尼塑像以呼吸和生命,那他接下來的舉動,自然也就是采取各種辦法拯救哥白尼。不管怎么說,傅睿企圖拯救哥白尼塑像的行為,很容易就可以讓我們聯想到那個舉著長矛,不管不顧地沖向大風車的堂吉訶德。他們的類似行動,盡管在世俗的目光里是極盡愚蠢之能事,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一種神圣意味的存在,卻也是毋庸置疑的客觀事實。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不承認,2002年4月20日那個晚上之后的傅睿,從表象上看,的確處在了某種精神錯亂的狀態之中。關于這一點,我們只要認真地揣摩一下第十一章,在被妻子王敏鹿誤以為出軌的情況下,傅睿那一大段前言不搭后語的毫無邏輯性可言的自我辯解之詞,即不難做出清晰的判斷。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傅睿難道真的因此而被看作一位沒有絲毫人間煙火味的、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癡”嗎?答案恐怕沒有那么簡單。如果參照屠格涅夫《門檻》中關于那位女郎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方式,我想,畢飛宇筆下的這位傅睿,也同樣可以獲得“‘白癡’抑或先知”這樣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方式。在一種象征的意義上,正如敘事話語中已經有所暗示的那樣(最后一章的臨近結尾處,作家寫道:“光頭確實不是和尚,這個是確鑿的,他的談話甚至涉及了耶穌,當然,還有霍金和榮格,也有王陽明和馬云。光頭的談話甚至還涉及了姚明和科比·布萊恩特。”此處對耶穌的專門提及不容忽視),傅睿其實應該被看作一位來到人間的攜帶有拯救使命的先知。更進一步說,他企圖加以拯救的絕不僅僅是小蔡或者哥白尼的水泥塑像,而是已然處于嚴重墮落狀態中的整個世界。不管怎么說,在強調傅睿這一人物形象與批判現代主義之間內在關聯性的同時,我們更應該注意到,隱身于其后的作家畢飛宇那凝視世界的憂思目光的存在。
注釋:
(1)《歡迎來到人間》首發于《收獲》2023年第3期,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23年7月出版,本文所引該作皆出自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不另注。
(2)王春林:《先鋒實驗、社會批判與精神勘探——關于黃孝陽長篇小說〈人間值得〉》,《東吳學術》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