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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朔方》2024年第1期|米青:地球上的最后一年
    來源:《朔方》2024年第1期 | 米青  2024年01月09日08:20

    “你們的也是兒子嗎?”他問我。

    “也是。”我說。

    “我們有兩個。你們呢?”

    “一個。”

    “其實,”他沉吟了一會兒又說,“我們早些年有過一個女兒。”

    我不知說什么,也不知該不該提問。

    又是他開了頭,他說:“你平時睡得好嗎?”

    “不太好。”

    “我每天晚上要看著電影才能入睡。”

    “我要聽瑜伽放松術。”

    我們同時笑了。

    “她呢,不受影響?”他問。

    “一丁點也影響不到她。”我說。

    他到站,我跟到門口送,他回頭沖我揮手。這一站很小,火車立刻啟動了,我看著他在后面變得越來越小,揮著手。

    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編號的最后三位是“979”。不是他的編號,是他妻子的。他來送妻子,他和我同歲,也六十二歲。“979”比我的女友梁玉大。他說:“只要還有生育能力,營地就會留下她們,新星球需要人,就像我們剛建國那會兒。”我笑,我說:“梁玉早就絕經了。”他說:“她也是。就讓她們折騰這一回吧,反正成不了,人家要她做什么?”我說:“女人就這么想離開嗎?”他說:“也有男人。”

    梁玉不在家時我勤快起來,每天晨起跑步,周身輕盈充滿活力,好像甩掉了一半體重。這么多年的夫妻,梁玉簡直成了我的連體嬰。“979”也一樣。我們就像年輕的朋友似的,盡情享受著女友不在身邊的美妙時光。他每天睜開眼便發信息給我,倒計時我們獨身的日子,告訴我他這一天的計劃。最后兩天,他去見了她的初戀情人,我受到啟發,去見了我的前妻。

    一星期以后,我去車站接梁玉。我站在出站口,忽然記起二十五年前的場景,也是這樣來接她。我有種時光交錯的恍惚感,甚至不確定能不能在公共場合認出她的臉。我想我只認識那個在客廳、廚房和臥室出現的她。我緊張、興奮,一如當初。她夾在人群中出現的時候,顯得很小很精致,還好我認出來了。她面色蒼白,眼神明亮,長頭發扎成馬尾,胸前別著一枚金屬徽章,有一種陌生的性感。我接過她的行李,我們像兩條魚在洋流中匯合。

    我向前走,覺得她一直在看著我微笑。人們看著她。人們看的是她的徽章,上面刻著“PG”——盤古公司的簡稱。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梁玉的胳膊伸進我的臂彎。我想起二十五年前,她第一次從老家追過來見我,那時我還沒離婚。我沒來接她,因為前妻已經開始懷疑我,而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但是我想,今天也許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總是要接她的,她也總是會拋棄我一次,該還的總是要還,我替梁玉,也替前妻還。

    果然,梁玉終于說:“他們要我了。”我遲遲不問,就是不想聽見這個結果。她的表情,和當初我終于答應娶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你都不祝賀我嗎?”她說。

    “你都不能生,他們要你做什么?”我惡毒地說。

    “可是,我有錢。”她說,“他們需要錢。年輕人沒有錢,也沒有經驗。”

    “什么經驗?外星移民的經驗?”

    這時“979”發信息來,說他的妻子也通過了。

    梁玉沒再說話。

    此后梁玉每星期去上海集訓,為期兩天。我只去火車站送她,去火車站接她。我一次次地回憶起過去,她每周六從大連坐火車來,待一晚上便回去。我有時找不到借口走開,便不去送她。現在她也說,不送也可以,反正我無事可做。這樣分開、重逢、再分開、再重逢,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比二十五年前強烈得多。那時我只是被夾在兩個女人之間而已,可現在我卻是主動愛上了她。你沒法不愛上一個要去火星的女人。“盤古計劃”像一個光環圍繞著她,她像手捏凈瓶的菩薩。夜里我時常醒來,把她從床的另一側拉過來,摟進懷里,撫摸她依舊光滑的身體,不帶一點欲望。

    前妻又發過幾次信息約我見面,我沒去。后來我閑極無聊,點開她的對話框,發現她已經將我刪掉了。

    那是一個黃昏,電視開著,梁玉坐在她最喜歡的那把餐椅上,我坐在我的躺椅上。她忽然喊我:“快看,德安,快來看。”電視音量調大了。我從昏昏欲睡中驚醒,立刻坐直身子,梁玉通常喊我“老周”,這時我盡可以忽略她,繼續陶醉在睡與醒的模糊地帶,那是生死邊界般幽暗神秘、令人著迷的所在。她會轉而去忙其他,忽略掉我的忽視。只有當大事發生時,她才會叫“德安”,這些年她極少這樣叫我,我們生命的河流已漸漸接近入海口,水流越來越平緩。

    電視上是關于火星移民的廣告,盤古公司的。我“哦”了一聲,表示看到了,便向躺椅深處靠去。跟了我三十年以后,這把躺椅已與我的身體完全貼合,不論以何種姿勢待在里面它都能讓我舒服得如同死去。

    梁玉把我拖起來,我換了認真的表情,等待她的長篇大論。

    可是她一手拖著我的胳膊,眼睛在房子里看了一圈,緩緩地說:“地球就像一個住了一輩子的家,到處都塞得滿滿的。”

    沒有錯,我跟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書架、餐桌、茶幾上全是東西。過道上擺了一把按摩椅和一只紙箱,臥室門口有一臺跑步機,大概有十年沒開過,但是像其他的東西一樣,也不會有人丟掉它。它們就像我和梁玉,無用,但又要在這世上繼續待下去。

    “對的。”我又躺進去。她已經走了,進入別的房間。這里的每一扇門后都是一個洞穴,我們像兩只老獸棲居其中,我挺享受這種感覺。孩子早已離家,長輩們死去,朋友都同我們相仿,沒有對照,時間停滯不前,早上刮胡子,我確認自己沒有比前一天更老。也許存在一種僥幸,時間把我們遺忘了,它不一定能照看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即使不是永遠,至少它有可能遺忘一段時間。

    那句話里,我忽視了前面的“地球就像”四個字。我忽視了她與我不同,這種不同年輕時便在了,只是我早已習慣分歧,所以忘記了它的存在。

    梁玉決定去火星。

    第一次我陪她到營地大門,可是他們不許家屬參觀,只讓志愿者進。我發現有幾個來者與我同齡,甚至還有不少比我更老,當然更多的是年輕人,我原以為梁玉會是志愿者里唯一的老年人。返程的火車上,鄰座男人很眼熟,我想起在營地見過他。我們聊起來,我說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動機,花費天文數字,買一個死在異星球的機會——甚至有可能死在飛船上,尸體直接丟進太空,永遠游蕩下去,中國人所謂游魂,用在這里再恰切不過。“979”說,他們只是想重新開始。那時他還顯得很豁達,是因為篤定他的妻子不會被錄取。

    我看了合同,有六百六十頁,我和梁玉細細地讀了前四百頁,后面的我們再也讀不下去了,梁玉直接翻到最后簽了字,用黑色的簽字筆熟練地寫上她的名字,像簽一份健身房會員協議。我也簽了,兒子家興也簽了,他特意從國外回來簽這個字。

    “你們在火星會不會有火星名字?”他說。

    “現在有編號。我是A9701,A是國籍代號,數字按照報名順序排列。”

    “有這么多人?”

    “我們這個營有五百人,據說還有另外五十個營。但是也不一定,有人說盤古公司夸大了數字。”

    “夸大與否,他們也已經是全球市值最高的公司了。”

    他們倆聊得很熱鬧,家興不停提問,梁玉回答了所有保密協議以外的問題。他一定沒有勸過她,我當然是失策了。他也許打心底里恨她,巴不得她從地球上消失,雖然從表面上看,他們就像一對真正的母子。我后悔叫他回來。我應該自己和她談的,坦誠地,如同當年她追我一樣勇敢。我如今才知道,承認對一個人的依戀是多么難的事。

    我踱到陽臺上去,點了煙。梁玉一定看見了,可她沒喊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戒煙十年了,可是她現在不管我了。煙頭一紅一紅地在對面的玻璃上明滅,玻璃里面就好像有另一個家,那個家里梁玉和家興都在笑,她拍他的頭,他由著她拍。我剛才錯了,他們是相愛的。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怎樣做母親,即使是繼母。也許,假如她自己能生育,她和家興的關系就不會這么要好了。我知道我前幾天接站時說的那句話有多殘忍。現在向她道歉還來得及嗎?向她道歉,說我從來沒介意過她不能生育這回事。其實,當然,這是假的,我介意過,大家都介意不能生育的女人。如今我更加這樣想:假如她有親生骨肉在這里,在地球上,她就一定不會想去火星了。

    但是生育的話題還是不談為好。

    他們還在聊,梁玉在比畫,打手勢,說的是火星的樣子?將來的家?盤古公司給他們畫的大餅?她從來沒對我講過這些。家興一臉興奮,也許他被說動了。他也要走了?以他的專業和年齡,申請一定更容易通過。

    我一支一支地抽,尼古丁的味道很臭,讓我惡心。可是梁玉由著我這樣抽,不管我的死活。也許她只是想在最后一年同我好好的。她明顯溫柔了,我們還是不大說話,但她總叫我“德安”,在發這兩個音節的時候她像個小姑娘。可是更有可能,她在練習著拋棄我,就像她練習著拋棄地球一樣。她在營地學習的那些技能都是為了這個。她連地球都不要了,我不過是垃圾中的垃圾。

    家興去他媽媽那里過夜,然后趕明日一早的飛機回北京。他站起來抱抱她,親她的頭發。他喊我前妻媽媽,喊梁玉媽,是他自己定的。一種奇特的技能,他打小就能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她們兩個之間,從中獲益,一點負擔也沒有,尤其我前妻是那樣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可是他說她們都一樣。

    好在,他只是覺得去火星很好,他支持梁玉,不想勸阻她,而他自己并沒有這個打算。大概率是舍不得他那些女朋友們,我想。前妻有一句話倒是對的:他像我一樣招女人。也不對,他遠勝于我。

    “梁玉!”我大聲喊著,拍著門,沒有聲音,我用力砸門,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我害怕了,去樓下叫來服務員。他在柜臺上睡著了,很不高興,嘩啦啦搖著鑰匙。門一開我沖進去,梁玉坐在床邊,還是我走時的姿勢。她一直看著我走過來,一動不動。我這才發現她雙目空洞失焦。

    我抓著她的肩膀晃:“梁玉,是我,德安。火車要開了。”

    她終于有了反應,瞳孔活過來,像死魚翻了個身。

    “你回來了?”她說,“我等了你很久,你沒回來,我睡著了。”

    我看看床鋪,床單和兩只枕頭整整齊齊,沒有一絲皺紋。

    “我們該走了,”我把行李都掛到肩上,“火車要開了。”

    “你去了很久。”

    “嗯,不好找。”

    我走在前面,她拖住我,我回過頭,她嘴巴動了動。我知道她想說什么。

    “放下了。”我說。回旅館的路上我想了很久,想出來這三個字。

    火車一啟動我就睡著了,我一夜沒合眼,跑了十幾里路,抱著包袱到處找。我睡得不好,不停地做夢,夢里還是在找,一手拖著鋤頭,一手抱著包袱。醫院的人說,我該往城南去,那里有個小山包,有人把死掉的女孩扔在山上。我在路上買了鋤頭,打算挖個坑把她埋進去,不用很深,但至少野狗野貓不能輕易地把她刨出來。我一直往南往南,走得兩只腳上的泡都破了,天漸漸亮起來,可是我還沒找到小山包。火車就要開了,我聽見它拉響了汽笛,列車員吹響哨子,梁玉坐在車廂里望著我,家興坐在她對面,我急了,揮著鋤頭就在路邊挖起來,忽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說不能挖,夭折的孩子不能埋進土里,對活著的孩子不好,她會帶走活著的那個孩子。我認得他,他是醫院的清潔工,就是他告訴我小山包的事。我推開他繼續挖,他忽然搶過孩子,用力一丟,我看著我的外套在空中散開,接著是梁玉的襯衫和背心,接著是孩子白晃晃的身體,我眼睜睜看著她掉進一條河里,水面立即吞沒了她,像一只野獸漆黑的大嘴張開又立即合上,連骨頭都不用吐出來。

    我一急便醒了。

    “怎么了?”梁玉問。

    “沒事。”我說,“做了個夢。”

    “你一直說夢話。”

    “我說什么了?”

    “沒聽清。”

    我們沒再說話。我以為她會問我孩子放哪兒了,但她沒有,幸好沒有。大概因為旁邊坐滿了人。有人不停地瞥過來。我想好了,到家以后她問起來的話,我要怎樣回答。

    我趴在桌上想再瞇一會兒,太疲倦了,頭像一面鼓似的緊繃繃,繃得眼睛疼。這時我聽見有人說:“也是來看病的?”

    我知道是坐在對面的女人,和梁玉一排,兩只眼睛生得很開。我知道她正盯住我,卻在和梁玉說話。

    “回去了?”

    我知道梁玉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

    “沒治好?”

    她們有可能就這么聊起來了,眼睛生得很開的女人可能也有一個生病的孩子,可能也在這所醫院,可能也是先天性心臟病。全國有心臟病的孩子都到這來看。

    女人就是這樣的。

    我猛地抬起頭,看到梁玉錯愕的神情。我醒得正是時候,她的嘴張得就像一口打開的泉眼。現在她只好堵上了。我的神情一定是可怕的,我兩天兩夜沒合眼,沒刮胡子,半個月沒洗澡換衣服。梁玉也是,可是她畢竟哭過。她是可以哭的,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可我的眼干得要著火了。那個女人也閉了嘴。

    我一直看著窗外,沒有再睡著,也沒人再說話。到家時是傍晚,微蒙的天光仿若黎明。火車像從一個黎明駛入另一個黎明。明亮的燈光把車窗變成鏡子,我和梁玉臉對臉坐在里面,看上去很要好。

    “我離婚了。”“979”說。我沒想到他會特意跑來找我。

    這是第五次集訓期間。我們的妻子在同一個營地,梁玉說她常常見到“979”的妻子。我遵照她的要求不再送她到上海,只去火車站接送。我們還是沒有聊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她我有多么不想她離開,還有我那遲來的愛意,隨著最后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發覺自己越來越愛她。我不確定我過去有沒有愛過她,就像我不確定我有沒有愛過前妻。我想男人通常是這樣。只是在爭奪我的戰爭中,她勝出了。女人就是這樣,她們總有用不完的愛。梁玉顯然比我的前妻更冷靜、更堅定、更能忍受痛苦和等待。我順從了她,和妻子離了婚,和她結婚,我們生了一個女兒,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雖然人們已經在著手移民火星了,可是他們還是沒能在產檢中查出她的病。我們各自的家族都沒有心臟病史,沒人知道為什么。

    “已經離了嗎?”我很吃驚地說。他提過這個念頭,我以為只是氣話。我以為他們很相愛。

    他灌了一口酒。他是山東人。

    我沒料到他會跑來,人到這個年紀不可能再有新朋友。他一定覺得沒法對其他人說。人們對于火星志愿者的看法兩極分化,幾乎沒有中立態度。

    “我向法院提了離婚訴訟,判決這兩天就會下來。律師說會贏。”

    “可是……”

    “我想協議離婚她不同意,我只能起訴。”

    我似乎明白了:“你想逼她留下?”

    他把剩下的酒倒進嘴里,辣得齜牙咧嘴。

    “孩子們天天和我吵,要我勸她。他們不敢和她吵,再說吵也沒用,都知道她的脾氣。”

    “你們錢夠嗎?”

    “當然是因為錢。”他說,“她賣了學校。你們呢?”

    “當初她買了兩只股票。”

    “什么時候?”

    “可能,二十二年前吧。”

    其實我記得,不需要“可能”。我當然記得,二十二年前女兒三歲。

    “什么股票?等等,我想想……盤古上市那年?”

    “對。不然我們絕對負擔不起這筆錢。”

    “你老婆很有眼光。當初聽說這個公司,我以為是個笑話。股票大賺了吧?”

    “都賣了,去年。”

    “可惜了。”

    “沒什么可惜的。不然她去不成。”

    “你贊同?”

    “不贊同。”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不然還能怎樣?我從來沒說服過她。”

    我發現我們親熱時,她再也沒有要求我采取措施。她摘掉我的套子,說“用不著了”,我以為她想再次懷孕。失去一個孩子再要另一個,當然是這樣的。可她一直沒有懷上。

    “你說她們為什么去?”

    “據說,報名的人有三分之二是女性。”

    “他們也確實需要女人。開荒需要人口。”

    “開荒。”我重復這個詞。

    他把酒瓶控干,全倒進他的杯子。我的還未動,他并不勸我。

    “我問過她。她說,想去個新地方重新開始。我說我可以陪你去海南、泰國,大家都去那里養老。北極也行。移民也行,哪里都行。”他說。

    “她怎么說?”

    “她說地球不行了,到處是垃圾。地球快被糟蹋完了。我說我從來不知道你這么環保。”

    他笑,一仰頭把酒干了。我看著他等他說完。他磨磨蹭蹭地吃著菜。再抬頭看我時,眼神明顯醉了。

    “她說,不是那個垃圾,是記憶垃圾。”“979”說。

    后來我才知道,梁玉去醫院戴了環。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年多,我之所以才發現,是因為我其實并不想她懷孕,女兒的死讓我心生恐懼,況且,我很清楚,她如果自己有孩子就不會對家興這么好了。

    我買了個老式日歷,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便是撕掉一頁,用力團成球丟進垃圾桶。等全部撕完,就是梁玉離開的日子了。這個比手機和手表上的日期都好,捏在手里有充實的質感。我常常揉搓那些剩下的時光,它們在手心發出沙沙的聲響。現在,我和她還剩下薄薄的一小疊,一根手指那么粗的厚度。我想如果不是生在這個年代,如果不是因為什么都電子化了,摸不到了,她也許就不會想走,我們就可以白頭偕老,直到有人先離開——不是離開地球,只是離開人世。

    “德安。”梁玉在叫我,我轉過身去,看見她站在廚房門里,門框像相框一樣鑲嵌著她,我一時有些恍惚,想起我去她的學校講課,下了課,她在后面喊我——“周老師。”

    “什么事?同學?”我說。

    她的眼睛吃驚地瞪圓了,她向我走過來,從客廳與廚房的交界處——就像從宇航飛船上走下來——我想她終于從火星回來了,我活著等到了她。

    “德安?”她抓著我驚慌地說,“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么?”我重復她的話。

    “你叫我同學?”

    “我怎么會這么叫?”

    “你真的叫我同學了。二十五年前你就是這樣轉過身,對我說:‘什么事?同學?’”

    “你肯定聽錯了。”我說。

    她父母知道了我們的事,都不同意,她跑出來了。那年她剛畢業,沒找到工作,一點錢也沒有。這些都是我后來知道的。她跑出來,用身上剩下的錢買了火車票,跑到我這里來。我沒有接她的電話。那天晚上的事我也記得一清二楚:家興和他媽媽海島旅行結束,我去機場接他們回家。他們錯把放有冬裝的行李箱托運了,我到的時候,母子兩人一身夏裝,抱著胳膊瑟瑟發抖,還沖我傻笑。前妻曬得很黑,胸前曬出一道分界線,但她黑了反而好看些,有異域風情,不會那么蒼白,白得刻薄。

    “德安?”是梁玉在叫我。

    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記起這些久遠的細節。我從來不知道我記得這些,甚至記得她裙子的花紋,暗紅色的,一個一個的圓圈互相嵌套。

    “我沒事。”我對梁玉說,“剛才可能有點恍惚。”

    “也可能是我聽錯了。”她扶我坐下,小心翼翼,就好像我已經七老八十了。她看上去卻格外年輕,黑了,瘦了,皮膚緊繃有彈性。也許是因為集訓,因為那些體能訓練和基礎物理課。還有,再有三個月她們將啟程,遠赴一顆新的行星,成為未來的一整個文明的母親們,這么偉大的事能讓任何一個人返老還童。他們可以重新開始,人類可以重新開始,拋棄所有傷痕累累堆滿垃圾的過去。我嫉妒她。

    不,她沒有聽錯,我就是喊的“同學”。

    當時她曾經多么喜歡這個稱呼,我們親熱的時候,她要我一遍遍地這樣喊她,用力地大聲地喊:“同學!”“梁同學!”

    “嗯,我有事告訴你。”說完她停了片刻。

    我等著。

    “他們說,我還可以生育。”

    我等著她的解釋。

    “他們有一些那樣的技術,不便于公開的,至少不能在地球上使用。”

    地球上、火星上,聽起來更像人間和天界。

    “所以,到了那里就可以擺脫地球法律了。”我說。

    “文明初建期是可以破格的。”

    我用力揮揮手,想趕走什么。

    “你會結婚嗎?”

    話一出口,我立刻明白這句話不該問,她們那里也許沒有結婚這回事。

    “我們會攜帶一些胚胎,也鼓勵自然受精。”

    “所以,你會結婚嗎?”

    “我想,我可能會再生育。”

    “你會不會結婚?”

    她沒有被我的聲音嚇到,她不是二三十歲了,我想,經過這些年,她已經克服了我,也順帶克服了所有的男性,在新的星球上,男人是什么?

    “考慮到人口增長的效率,不會產生家庭,有些像母系氏族的樣子。”她解釋道。

    我又使勁揮手,我想要趕走的就是這種態度,它令我氣憤。

    她抓住我的兩只手,溫柔而堅決地把它們按在躺椅的把手上。

    我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樣子,我所知道的關系只有家庭和婚姻,我所能聯想到的只有一個很不好的詞,我不想再聊下去了,今天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要侮辱我。”她捏疼了我的手。

    我們不知從何時開始有默契的,三十歲?四十歲?也許只是近兩年的事。一開始我們總是吵架,有過那么一段時間,我非常懊悔,覺得上了當,覺得不過是從一個泥潭跳進另一個泥潭里。可是更糟,兩個泥潭一起吞沒了我。

    她很有力氣。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力氣的?也許從不斷地抱著女兒看病開始,也許只是最近半年,集訓的結果。

    她好像變成了男人,我則成了女人。也許只是年齡的緣故,年齡讓我們調換了性別。

    “德安,”她說,“我想去看看家寧。”

    她沒去過,這些年都是我去。剛開始,每年的清明和祭日,她都讓我去,我坐高鐵到北京站,再坐地鐵到醫院,靠在醫院門口吸完半盒煙,便回到火車站,在那里坐一個下午。

    我想起當年那個夢。我用梁玉的睡衣裹著她,外面包上我的外套,摟在懷里,換了一輛又一輛公交車,她像紅孩兒一樣越來越沉。我把她放進了水里。他們說不能埋。那里是一條河,我實在走不動了,我看見一條河,梁玉還在等著我,家興也在等著我。

    回來以后,我媽問起來,也說幸好沒有埋。可是梁玉還是沒有再生下孩子,她每年都會小產。

    他們說她不能去看她,不然還是會小產。我告訴梁玉我在一棵棗樹下埋了她,在樹上刻了她的名字——周家寧。她每年都問我,那棵棗樹多大了,有沒有結棗子。

    我聽說,即使是那個我當年沒有找到的小山包,也已經被開發成景區了。

    我知道那不是夢,雖然它看起來非常像夢,像一串串的夢,漆黑的夜,我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從一個夢闖進另一個,永無止境。我絕望了。

    再后來我們就避孕了。

    這些天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往事,我記得那只鋤頭的手感,火車上對面女人的眼睛,我們到家后家興惺忪的睡眼;還有,我把家寧放到水里時,她的手好像掉出來,碰了我一下——也許只是我的錯覺。

    “家寧。”我說,“家寧。”

    “我想去看她,在我離開之前。”

    她要處理“后事”了,這么快嗎?是我太慢了,我應該忘得快一些,最好先把梁玉忘了。

    我搖著頭。去不了。

    “你反正還會有孩子,不差這一個。”我說。這是我最后的奮力一擊。

    她不理睬我的惡毒。“我要去,德安,不然永遠沒有機會了。”

    從什么時候起,我傷不了她了?

    “我不記得那個地方了,我最近記憶力不大好。我老了。”

    “德安,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個小山不在了。”

    “那我們還去干什么?”

    “那條河還在。”

    我猛地抬起頭來,她的臉在我眼前晃動。

    “咱媽說的,”梁玉說,“她去世那天夜里把我單獨叫進去,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我媽去世那天的事我全記得,我還記得,我們連夜把她運到老家的墳地里,挖土機挖出一條碗口粗的蛇。蛇跑了,大家看見一窩蛇卵,一半在土里,一半在雪里。他們說這些蛋很珍貴,讓我收起來,保護好。我脫了羽絨服,跪在雪上撿,送葬的隊伍停下來,哭聲停止了,人們看著我把蛇蛋一顆一顆撿出來,我的姨姥姥——我媽的妹妹在一旁數:一、二、三、四、五、六。我一層層地包裹了,她接過去。哭聲重新開始。我媽葬在我爸旁邊,再往南是我二叔和爺爺、奶奶的墳,我和梁玉將來也要來這里。

    現在那里只剩我的位子了。

    “那條蛇,后來被人打死了。”我說。

    “什么蛇?”

    “就是挖墳挖出來的蛇。我聽說它回來找它的蛋。蛋好像也弄碎了,后來很亂,姨姥姥說被人踩碎了,我羽絨服上全是蛋清蛋黃。我后來還做過噩夢,夢見大蟒蛇張著血盆大口來吃我,其實它未必有那么大,我只是心虛。”

    “我不記得什么蛇。”梁玉說,“媽告訴我了,周家寧被你丟到河里了。河還在,我只是想看看那條河。”

    我品味著她說的每一個字。

    “我想讓你和我一起去。”她說。

    “你還記得抬棺材的時候嗎?媽的骨灰盒從棺材上掉下來了。他們說這不是好兆頭。不過,墳地里有蛇是個好兆頭。”我說。

    輪到我來找“979”。我知道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重重山巒環抱的城市,只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夕陽不會落入山谷,只會跌回大地的懷抱。我并不真的關心他和他的婚姻。雖然我老了,但我時不時也會有逃離的沖動,想離開我所習慣的,讓我安穩度過一生的一切。我看著窗外這樣想。我想我能理解梁玉,我只是恨自己沒有同樣的勇氣。我努力地設想自己是她,火車經過一條條隧道時,我想象她正在宇宙中行駛,穹頂的一排排燈盞正是茫茫行程中的星河,這樣的孤獨感會讓人徹底忘卻,自己所有的幸福與不幸。

    在出站口,“979”身邊站著一個女人。

    “我妻子。”他向我介紹。

    我錯愕了一下,沒想到他們會一起來。我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她的手指很軟。

    女人開車,她丈夫和我坐在后座。我不知怎么開口。

    她先說話了,“我們沒離婚。”她的側臉在后視鏡里對我說,安慰似的。

    我沖著鏡子笑笑。“還去嗎?”我問。

    她說:“不去了。不過聽說再等幾年,費用會降得很低。”

    “她只要堅持活著就可以了。”“979”笑著說。

    “孩子們需要錢,沒辦法,我不能太自私。”她說。

    “數額真的很大。”

    “有內部消息說,盤古公司的現金流出問題了。這次移民比原定計劃提前了三十年,他們收取高額費用就是為了緩解資金壓力。”

    我看著外面被黃河流水沖擊出來的大片平原,筆直向前沖去的高速公路,可惜沒有太陽是雨天,玻璃上有一層白霧。我覺得輕松多了。和陌生人聊這些當然比和熟悉的人簡單得多。

    “我生病了,阿爾茲海默病。”我說。

    “梁玉知道嗎?”“979”說。

    “還不知道,我誰也沒告訴。”

    “確診了嗎?”

    “昨天確診的。”

    “她在集訓?”

    “對。”

    “第幾期了?”

    “第十期。”

    “你想讓她留下來嗎?”

    “一開始反對過。”

    “我挺羨慕她的。”女人說。

    后視鏡里她的眼睛仿佛一雙年輕人的眼睛,在車站時我太緊張了,沒注意到她的眼睛大而長,眼梢有一點皺紋,像金魚的尾巴,隨著她的神情散開或收攏。她發根的地方有一點發白,是染發后又長出來的。“979”的頭發是灰白,白與灰摻雜,半長的,四六分。男人從來用不著掩飾自己——我忽然想起梁玉說過的這句話,大約是很久之前的話了。也許是在她三十歲時,由女孩變成女人的階段。

    “你有什么打算?”

    “她還有三個月就要走了,我不打算告訴她。”

    所以我才來這里,告訴陌生人這些話。

    我們在他家樓下的小餐館吃飯喝酒。雨下大了,有人站在廊檐下避雨,有人卷起褲管沖出去,空氣中隱隱有下水道的氣味。

    “你能跟我說說你們孩子的事嗎?”

    我喝多了,沒有喝多的話我絕不會提這種要求。我想讓自己喝多,忘記禮貌和顧忌,忘記捆綁我六十五年的規則。然而我也只是提了這么一個問題而已。可是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忘記全部的規則,這正是某種意義上的返老還童、穿梭時光。

    他們對視一眼。“979”明白我的意思,他一定也告訴過她。他們坐在我對面,同樣的坐姿和神情,像一對真正的夫妻。我自己坐在這一邊。也許是火星的事讓他們好起來的,我猜測,也許火星事件之前,他們并沒有這么要好,在一個陌生的星球面前,他們重新成為了一家人。

    “四十多年的事了,提它做什么?”“979”說。

    “四十三年。”女人說,“我那時十九歲。”

    她臉色蒼白,我知道這種體質,我前妻也是,喝得越多越蒼白。我是相反的,我會發紅,從額頭紅到脖頸,像一只熟透的蟹。

    “979”看了看她,沒阻攔。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把他送走了。我自己在家里生的。”她簡短地說。

    “是一個租來的房子。”“979”說。

    “生下來就送走了。”她說。

    “為什么?有沒有找過?”我說。

    “我不想要。”她說。

    “找過。”他說。

    “你找過?”她愕然地看著他,“什么時候?”

    “你報名去火星的第二天。”他說。

    “為什么?”她說。

    “我想你可能想看看他,在走之前。”他說。

    “我永遠不會想看到他。你以為他能留下我?”她說。

    “他是無辜的。”

    他們沉默下來,她低頭啜著酒,心不在焉,像在喝茶,她的臉色白得像紙。

    我有點自責。也許不該提。

    “我們有過一個女兒。”我開始講述我們那件事。

    他們同時看過來。她的眼睛很亮,分辨不出是眼淚還是酒精的作用。我從未對任何人完整地講過家寧的事,連家興也沒有。有那么些年,大約在我四十到六十歲之間,那段記憶變得非常遙遠,像夢境一樣虛幻,可如今它又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講起家寧手心的痣,她的向下生長的腳趾和指甲,和梁玉的一模一樣,等她過了四十五歲,十根腳趾便會虬曲如同鴕鳥的腳爪,如同想抓住大地的樹根的形狀。

    然后,作為回報,她講了她的故事。人們只有交換痛苦才能減少痛苦。這個年紀的人總會有些關于痛苦的存貨,不能對任何人講的,卻會在機緣巧合下,對完全陌生的人敞開心扉。

    “爸,你今天已經撕過一頁了。”家興說,他打開手機讓我看日期。

    我扒拉了一下垃圾桶,果然看見紙球,同樣大小,我是以完全相同的力度和姿勢揉搓它們的,如果把它們攤開來,撕裂處的形狀也會完全相同。這種自我重復的生活也許真的沒什么好繼續的了。所以,我才讓自己得了這個病嗎?這是我自己的辦法,而梁玉有她的辦法。

    “好幾回了。”我說。我把明天那頁粘回去。

    “不用麻煩吧,反正明天還是要撕。”他說。

    他懂什么?他反正有無窮的明天。

    “你替我找找藥。”我說。

    我把那些藥藏起來了,梁玉明天就會回來,我怕我忘了藏。

    家興伸手到書柜上面,他還要踮起腳才夠得到。我是不用踮腳的,我總是順手把東西藏到這里,比如煙。除了書柜上面還有冰箱上面、吊燈上面和熱水器上面,因為高。他們從來都想不到去那些地方找。

    “你個矮子。”我說。

    他的手在半空收回去,說:“你自己來。”

    我先是發現我不踮腳也夠不到了,接著發現最大程度地踮起腳尖還是夠不到。家興替我取下來。他沒有像以前那樣笑我,他不肯笑一個老病人。

    “等我走了你自己能找到嗎?”他問。

    “你往里推了,你不往里推我肯定夠得到。”

    “我是說,你能不能記得放在這里?”

    “我當然記得,今天早上我們剛去的醫院。”

    “你能記得家嗎?”

    “有導航。”

    “你記得門牌嗎?”

    “我還不至于到那個地步。再說我都記手機里了。小區、門牌號、手機號、生日、身份證號、你的手機號,連社保號都有。”

    “我想告訴媽。”

    “先別。”

    “先別?她下個月就走了。”

    “告訴她她就不走了嗎?錢難道白白丟掉?”

    “告訴她她就不會走了。”

    “你確定?”

    “你是不是擔心她知道了還是會走,所以才不說?”

    我看著那些瓶子盒子,想不起來怎么吃,飯前還是飯后,每日一次、兩次還是三次。這真是一種奇怪的病,它的運作模式很像自我逃避和欺騙的一種,只可惜來得不夠早。

    “這兒,寫著呢,你讓醫生寫下來的。你還說你能自己過?”他把藥箱角落里一張小小的紙卷抽出來。寫得非常清楚——飯后半小時服用,一次半粒,每日兩次。飯前一小時服用,一次五片,每日三次。字也工整。我想起來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醫院返聘的,有可能比我還老,我懷疑她的腦子還好不好用。

    “這么小的紙誰能看見?”我說。

    “爸,你很愛媽。”他說。

    他們這一代人才會天天把愛掛嘴上。

    “你覺得媽好,還是媽媽好?”我說。

    很奇怪,明明是同一個角色,這樣說出來卻完全不一樣,他肯定明白不一樣,五歲就明白,他實在比我強多了。當年前妻鬧到學校去,在我上課的教室外面喊“周德安搞學生”,我被停職兩年,只好在外面辦培訓班謀生。梁玉和她不同,但是相比之下,我更怕梁玉那副安安靜靜的樣子。

    “你也要給我出這種難題?當年媽媽問得還不夠多嗎?”

    “梁玉有沒有問過?”

    “也問呀,女人嘛。”家興老氣橫秋又怡然自得的樣子,像是經歷了許多女人。

    “你有沒有恨爸爸?”

    “我?恨你的是媽媽。不過她現在也不恨你了,段叔叔對她挺好的。”

    “你媽媽她還好嗎?”

    “身體還好,就是有點健忘。”家興又說,“先別吃驚,不是你那個病,就是年紀大了罷了。我上次回家,她說幸好當年提了離婚,我沒戳穿。明明是你提的,當時她開著車,你和我坐在后面,她生氣把我們兩個趕下去了,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天很熱,我們走散了。后來你自己跑回家的,衣服全濕透了。”

    “其實是媽把我帶回家的。”

    “梁玉?”

    “嗯,我在路邊借了個手機,給她打電話。”

    “你記得住她的號碼?你才五歲半。”

    “記得住。”

    “為什么不給我打?”

    “你們兩個都氣瘋了,我不想回家,媽讓我回家。那時我還叫她阿姨。后來的五六年她們兩個一直搶我。”他驕傲地笑了,為自己天生的魅惑女人的能力。又說,“尤其是我八歲以后。”

    我知道。他八歲那年,家寧去世的,最初的半年,梁玉把他當救命稻草,總是叫錯名字,總是半夜三更到他屋里去。

    “我被她們弄得生不如死,你倒是漁翁得利。”我說。

    “你笨唄。你是聰明一世,遇到女人就糊涂,有兩個女人愛你是多好的事?幸福比別人多一倍。”

    “你以為總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你自己的事怎樣了?”

    “爸爸,當年,妹妹怎么沒跟著你們回來?”

    我一時語塞。

    “爸?”

    “提這個做什么?”

    “我再不問,以后可能就沒機會了。”

    “我暫時還不會徹底糊涂。”

    “我心里其實一直對媽有愧疚。你們倆回來以后,她對我特別好,有幾年我會做噩夢,夢見家寧,在夢里我把她殺了,埋在小區的秋千架底下。我帶她去蕩過那個秋千,我讓她自己坐在上面,她摔下來了,磕破了頭,那回媽揍了我,我跑了。”

    “你跑到你媽媽那里去,讓我們一頓好找。有兩個女人愛果然是好的。”

    “嗯,其實她比我媽媽脾氣好。尤其家寧不見了以后。”

    “不見了……”

    “對我來說她就是不見了。我問你們,你們都不說。”

    “嗯,我告訴你永遠不要再提妹妹,就當沒這個人。”

    “我大概猜到了,她治不好了,你們又不能把她帶回來,所以就留在北京了。”

    “嗯。”

    “是這樣嗎?”

    “差不多。”

    “我想知道真相,我夢見她很多次。”

    “夢見什么?”從北京回來以后,我卻再也沒有夢見過她。

    他搖頭,“記不清了。小時候多,這兩年少了,我想她已經投胎了。你別那種表情,我小時候就是這樣想的,我在夢里告訴她讓她去投胎,不要回來找我了。”

    “你還說你記不清了?”

    “你知道媽每天晚上都到我房間來嗎?”

    “每天嗎?”

    “嗯。她陪我睡到天亮,再回大床上去。”

    我不知道。

    “一直陪到我上高中寄宿。”

    “到你十五歲?”

    “有兩床被子,而且她穿著整齊的睡衣,分體的那種,嚴嚴實實的。我們知道你不會同意。”

    “你是男人。”

    “所以才沒告訴你。”

    “我有幾次起夜看到她在你屋里,她說是你做噩夢驚醒了。”

    “她總是等你睡著了才去,凌晨起來就把被子疊好放進柜子。她也不只是為了我,那些年她也挺難的。”

    “她有我,我這個做丈夫的。”

    “我聽見她蒙在被子里哭,我不太確定是夢還是真的,朦朦朧朧地,聽見女人的抽泣。爸?”

    “嗯?”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妹妹怎么了?”

    “有什么好說的。”

    “爸,媽說明天你們要去北京,看妹妹。”

    “她告訴你了?”

    “嗯。”

    “她真是什么都和你說,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誰是她丈夫?”

    “醫生說你得這個病容易暴躁。但是控制一下情緒會有利于病情。”

    “你是回來看我的?還是回來打探消息?”

    “我回來看你和妹妹。”

    “你也要去?”

    “嗯,我買了三張票,明天去北京的。我們先在火車站接著媽,然后和她一起去。”

    “我沒打算讓你去。”

    “這是我們三個人的事,爸。”

    我看著他,那是一雙中年男人的眼睛,我仿佛看到當年的我注視著我自己的父親。不知道這種靈魂出竅的情形是不是老年癡呆的癥狀之一,我要記下來,下次去醫院問清楚,要記下來的還有,換一個年輕的大夫,不要那個老的。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紙筆,這是我現在每天要努力記住的唯一的東西——帶上這張紙和這支筆。手機密碼我一定會忘,我的指紋已經很難使用,面容也不見得可靠,我無法依賴這些。

    “我給你講個故事。”我說。

    “別逃避我的問題了,逃避了這么多年,你要躲到哪里去?”

    我要躲到死亡里去。不,現在有一個更好的辦法,我可以逃到我的病里去。他也知道,所以他不讓我逃了,作為一個退出舞臺的老年人,我現在不得不面對他和他的問題,他已經不是那個比我矮半截的小孩子了。

    “講完這個故事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好,一言為定。我相信你不會再騙我了。”

    “我是沒有那個力氣了。”

    他握緊我的手,嘴唇抿進去,是歉疚的表情,歉疚而堅決。

    “我去上海認識的那個朋友,‘979’,是她的事。”

    “嗯,他叫什么?”

    “我忘了,我只記得‘979’,這個好記。”

    我把他們夫婦統稱為“979”,我現在說的是妻子,只是家興聽不出。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幾乎一生的時間,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稱他們為同一個人也沒有錯。而且講起來如果有不懂的地方,他就會問的,他是個愛提問的孩子。我還記得他小時候問過的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為什么他長著一個小雞雞,卻有兩個蛋蛋。他問得最多的就是那個問題:“妹妹呢?”不論我怎么沉默,只要梁玉不在旁邊,他就會問,直到我忍無可忍揍他一頓,揍得極狠,他一星期沒能上學。現在他又變成了一個孩子,坐著凳子偎在我膝下,昂著臉等著故事,像一只小狗等著骨頭,我又變成了那個年富力強的中年男人,世界再次屬于我,不過“979”妻子講的我記不太清楚了,只能憑著想象補充那些弄不明白的地方。沒關系,這世上本來也不存在完全的事實。

    這里是女“979”告訴我的故事——

    那年我十八歲,上高三,跟著他從重慶去北京。他不知道我跟著他,他家里人也不知道。沒人知道。我們買的是同一列火車的臥鋪,但是不在一個車廂。我跟學校請了一周假,理由是我媽去世了,否則他們不會準我這么久的假,再加上我也確實討厭我媽,我從小就討厭她,八歲以前我的愿望是她出車禍死去,這樣他的父母就可以領養我,我就可以每天和他們在一起。他比我大一歲,懂的比我多。他告訴我,沒有媽媽只有爸爸的孩子也不算孤兒,不能隨便領養。我也不太喜歡我爸,但不希望他死,所以在我九歲生日上,媽媽逼我許愿的時候,我忽然想出了新的愿望——和他一起去火星。我寄宿,每兩周回家一趟,他們在這之前不會發現我失蹤。我計劃得很周密,抽走了戶口本上必需的兩個單頁,錢也帶得充足,連在北京的房子都提前租好了,離他家很近。我從小就是個思維周密的孩子,大人都說我將來會是個女科學家,和居里夫人一樣。

    夜里十一點的火車,我已經在車站待了一天,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興奮而疲倦。他們以為我早上提著行李是去學校。我戴著口罩帽子,看到他們一家在人群中出現,沒人發現我。那趟車人很少,我跟在最后一個乘客后面,一刻不停地盯著他,有時以為他發現我了,有時又以為他沒有。上車以后,我到他的包廂去過幾趟,門一直關著,什么都看不到,我給他發了信息,說:“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我本來打算到北京安頓好一切再告訴他。可是我太興奮了,我從來沒有單獨離開過家,離開家所在的城市。我坐在過道上看著黑魆魆的窗外,感覺自己像一艘進入太空的飛船,我將永恒地漂泊下去,永不返航。過道上人很少,有人經過就會看我,我的樣子應該像一個樂呵呵的酒鬼。我已經兩天沒有合眼,吃得也少,興奮而眩暈。他給我回了信息:“我知道。愛你。”那時我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以為他看見我了,只是不敢出來見我。第三趟去他的包廂,是四點鐘,火車正在經過一條又一條的隧道,我發現包廂的門開著,我走進去,三個床空著,他躺在下鋪,面朝里睡,亂蓬蓬的頭發像一只黑貓。我坐上床,他沒有醒,我拉開被子,躺下來抱住他,我睡著了。我太困了,那一下忽然放松下來。后來的事我以為是夢,他脫了我的衣服……并不是很疼。可是他沒有親我,讓我有點失望,我們以前常在學校銀杏林里待一整節課,一直親吻。

    我沒醒,我太困了,他做那件事也沒有把我弄醒。只有一點點疼。我想,也許是因為第一次沒有疼,所以后來我們每一次做我都很疼,疼到快四十歲才慢慢停下。我想這是對我的懲罰。列車員喊我的時候,整列車只剩我一個人。我立刻拖著行李追他們,沒有,有的是另一班次的旅客,我被他們裹挾著帶進北京城。

    我不著急,等安頓下來我會立刻去找他。我享受著遠離家的自由和興奮。但他沒再回我信息,也沒接電話。我收拾好自己的地方,去他家找,發現他們不在那里,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我還記得我在朝陽區的那間小屋,上床下桌,很小,但是很干凈,剛剛裝修好,還有很大的油漆味,嗆得我不停地打噴嚏,只能一直開著窗。旁邊那間也是一個女孩,比我大幾歲,在準備研究生考試,她每天夜里都會聽BBC,我在這邊聽得一清二楚。原本是一間房,中間用木板隔開的,她也打噴嚏,我們在走道里遇見,她跟我說多買些洋蔥切開,擺在屋里會有效。

    我邊找他邊復習,按照原來的打算,半年后我偷偷回老家參加高考,和他一起報清華大學物理專業,考試一結束我就去打工,賺學費。我不敢聯系同學,怕暴露行蹤,我爸媽會找來。可是我生病了,感冒、嘔吐、失眠,我忍不住給一個女同學發了信息,讓她幫我去找他過去的好朋友。我做好了被捉回去的準備。警察一定能定位到我的地址,我媽我爸會找來,帶我回去。我其實已經想被帶回去了,尤其是那天早上,隔壁女孩看到我又在洗手間吐,她笑著說:“你怎么好像懷孕了似的?”

    我真的懷孕了,肚子很快像氣球一樣鼓起來。

    前些年,我和我媽和好了,她主動找的我,她提起當年的事,說她確實去北京找過我,在胡同里,看到一個女的遠遠走過來,還不很顯懷,但是走路外八字,明顯是懷孕的姿勢,蠟黃生斑的臉,明顯就是個中年婦女。等近了,我媽看清我的衣服鞋子,還有我的臉,她轉身就走了,回去跟我爸和我奶奶說沒找到,別找了,再生一個吧,正好也懷孕了,應該是男孩。

    我沒把孩子打掉,有一大半是因為賭氣,賭他的氣,賭我爸媽的氣,再說正規醫院也不給我打,要我找家長來。隔壁女孩有時會主動借給我錢,說是借,她和我都知道我還不起,尊嚴已被我丟到一邊,她伸手給我,我便伸手接住,錢、東西、食物,都不拒絕。我的時間都用來賺錢了,況且我也沒有復習的心思,我不想提醒自己年齡的事,人們的目光提醒得夠了。我在網上替學生做作業、教口語,或者做翻譯,那時我已經平靜下來,接受了現實。高考結束了,我從網上知道的,我甚至忘了這件事。天很熱,我沒法再穿著厚衣服遮擋肚子,幾條胡同的人都知道這里住著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外地女孩,每天挺著大肚子一個人進進出出,他們習慣了,見怪不怪。我自己也習慣了。

    我給我和我的女兒打算好了未來。我知道是個女兒,三個月就知道了,給我檢查的大夫告訴我的,他很同情我。我學會了利用人們的同情,利用這些就和利用垃圾桶里撿來的鼠標、鞋子、盆栽月季一樣,沒什么不好,不用白不用,反正也是些多余的東西。房東也沒有漲房租,他給考研女生漲了,給對門情侶漲了,只沒給我漲,因為同情。

    我打算繼續做家教。剛開始就在網上做,等有了積蓄就租個房子,請個老太太來做飯,辦小飯桌。我沒想到這會成為我終生的工作,會辦學校、當校長。我心底里那時還是覺得,等安頓下來,我總是還要高考,還要學物理的,也還要和他結婚的。

    如果他不來找我,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所有人都不會知道,包括那個火車上的男人——也是個年輕人,和他相差無幾,他們有著同樣的發型、身材和體味。這個年齡的男生應該都是差不多的,可惜那時我不懂,以為只有他是世上唯一的男人,只有他是我唯一可以與之交合的對象。

    他來得可真是時候,就在我預產期前一星期。我在網上的收入還不錯,賺夠了住院的錢,孩子出生后的日用品也準備好了。是考研女生讓他進來的,他站在過道里,我站在門里,過道很黑,門里也黑,我沒開燈。我們愣了有一分鐘。我終于記起有他這么一個人,終于記起來這大半年我把他忘了。人老了過去的一些細節反而會很清晰,我現在記得他拿了一只皮包,棕色的,和他的年齡不相配,應該是他爸的,他進來以后用兩只手把包摟在胸前。我能感覺到他的緊張,我先笑了,問:“你家搬哪兒了?我怎么都找不著你?現在這個時代怎么還有找不著的人呢?”

    他坐在皮箱上,我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一來就把房間塞滿了,他的頭撞了兩下床板。我開了燈,看清他的模樣,沒有任何變化。我肯定是變化很大,我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來。

    “對不起。”他說。他做了很多解釋,解釋我們那些微妙的錯過,中間穿插著很多“對不起”,他的視線不斷地落在我的肚子上,又不斷繞開這個話題。屋里的氣氛漸漸放松,臨近傍晚,太陽直射進我的房間,每天天黑前的兩個小時我的房間有光照。我站起來說:“我去下點面條,你要不要吃?”

    他抬手擋住陽光,說:“這么早?”

    “我很容易餓。”我的手放在肚子上。其實我已經很餓了,因為不舍得離開才一直忍到現在。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想,那張臉上此時必定再次閃過受傷的小狗般的神情。

    “我跟你去。”他說。

    他倚在廚房門上看我下面條,切菜,把菜葉撒進去,再撒點蝦皮,補鈣,湯也鮮。以前爸爸也這樣下面條,他沒教過我,可我就是想起來了,只愛吃這一種做法。

    “真麻利。你以前在家可什么都不會,你記得嗎?在我家幫我媽做飯,你把雞蛋磕進垃圾桶,蛋殼放碗里。”他說。

    “我走神了嘛。”我說。

    “真像個小媽媽。”他說。

    我愣了,他也愣了,我們都想起他媽以前那句玩笑,說我“真像個小媽媽”。

    我盛了兩碗,把皮箱擺在中間做餐桌,他坐在書堆上,我坐在椅子上,熱騰騰的蒸汽覆蓋著我們的眼鏡。他還和以前一樣,吃起面條來“吸溜吸溜”的,房間被夕陽照成粉紅色,我忽然有種錯覺,覺得我們已經這樣過了很多年。

    這時他忽然說:“孩子是誰的?”

    “嗯?”

    我聽清了每一個字,卻沒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孩子是誰的?”

    我對面的他的臉上,眼鏡的霧氣迅速消散。他又低下頭,好像故意要讓鏡片再被熏白。

    “嗯?”

    他卻不再說了,繼續吃著,好像很餓。我放下筷子。

    “怎么不吃了?”他說。

    “你說什么?”我說。

    “孩子……”他囁嚅。

    皮箱翻了,碗嘩啦啦碎了一地,面條流到碎瓷片里。不是我掀的,雖然剛才我很想掀。大概是他不小心碰翻的。他蹲下去撿,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什么意思?”我哭了。

    我現在已經記不清當時說了什么,即便是當時我也不一定知道自己說了什么,我不是說的,是吼,邊吼邊哭邊打,九個多月,我攢了太多力氣。

    來了很多人,整屋的租客都來了,考研女孩、那對情侶、離了婚獨自帶著女兒的媽媽。房東囑咐過,我快要生了,要他們幫忙照應,他們是聽見動靜來的。那天恰好是周末,他們都在,連開夜班的出租車司機也來了,白天他通常都在屋里睡覺。我到現在都記得他們的模樣、他們當天的穿著,雖然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地方,也沒有再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們塞滿狹窄的過道,探著頭看屋內的我們,他們臉上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沒想好要不要采取行動。就在這時,我聽到那個單親媽媽的驚叫:“快!羊水破了。”我低下頭,一股溪流從我的兩腿之間涌出來,我沒覺得有多疼,只是下體一下一下地抽動起來,像只發瘋的貓。

    去北京的火車上,家興問了一路:“后來呢?”

    “后來呢?”

    我閉目假寐不睬他。問到旅程的最后,他恨恨地說:“我小時候你就是這么毒,老了也沒變好些。”他從靠里面的座位鉆出來,穿過過道去和梁玉坐一起。我聽見梁玉說:“怎么能這么說他?”家興說:“他講故事,講一半,故意不告訴我結局。”

    “他現在孩子似的。”梁玉嘆氣,“我小時候他就這樣,你記得嗎?有一次我求了他三天他都不告訴我結局。”

    “那個故事是他瞎編的,最后編不下去了。”家興說。

    “真是他編的?”梁玉說。

    “他自己告訴我的。”家興說。

    “那這個故事也是他編的嗎?”梁玉說。

    “我不知道,應該不會,他不是小孩了。”家興說。

    “媽,那你還走嗎?”他們的聲音低下去,頭湊到一起,我全神貫注地偷聽,可是再沒聽見一個字。后來我也就真的睡著了。其實不是我不想把故事講完,是我突然想不起來了,無論怎么用力想都想不起來。可是究竟是我忘記了,還是“979”當初沒有把結局告訴我?連這我也搞不清了。我倒是可以胡亂編造一個結局,至少能自圓其說,騙騙家興,可是我覺得一個故事無論怎樣開頭,又怎樣發展,結尾卻必須是真實的。我想我應該再問問“979”,那個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當年給了誰?現在又在哪里?他們后來是怎樣又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