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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2期|錢建軍 董明俠:可可托海(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2期 | 錢建軍 董明俠  2024年01月04日08:20

    錢建軍,苗族,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新疆文聯(lián)委員,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四個一批”人才,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烏魯木齊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任烏魯木齊市水磨溝區(qū)兩屆人大代表。創(chuàng)作出版作品三百多萬字,著有《詩意棲居柯柯牙》(與董明俠合作)、《人民勤務兵》《心路》等,主編《可可托海情懷》《可可托海簡史》等文學作品數(shù)十部。作品散見于《廈門文學》《民族文學》等雜志。長篇報告文學《詩意棲居柯柯牙》獲新疆第七屆天山文藝獎。

    董明俠,筆名千里煙。籍貫湖北武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曾在《北京文學》《長篇小說選刊》等雜志發(fā)表,已出版發(fā)表作品數(shù)百萬字,著有長篇小說《中年荒蕪》等十部。長篇小說《愛情豆豆》獲新浪第二屆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冠軍,長篇報告文學《詩意棲居柯柯牙》(與錢建軍合作)獲新疆第七屆天山文藝獎。

    第一章

    1

    八月的阿爾泰山下了幾場大雪。努爾江一家人計劃從夏牧場向冬牧場轉(zhuǎn)場,那是七代人走過的牧道。他們的腳印,馬群、羊群的蹄印,無數(shù)次與先輩們的腳印累加重疊。

    來風了。雪,像沙片一樣,散漫地飛揚在蒼穹中,看不清它們是從地上出發(fā)還是自天空墜落。

    努爾江第三個孩子即將降生,妻子阿依古麗肚大如籮,她總是很小心地抱著圓圓的肚子挪動腳步。父親巴合提和母親哈麗夏決定把努爾江一家人留在夏牧場,老兩口先行出發(fā)前往秋牧場。努爾江的爺爺說過,一個男人有了女人,就像雄鷹有了飛翔的翅膀。

    出發(fā)前,努爾江將爺爺留下的另一頂帳篷幫著捆扎結實,捆在駱駝背上,阿依古麗腆著大肚子為他們備好了切塊的馕、肉干、馬奶酒、奶疙瘩和滾燙的奶茶。

    阿依古麗是努爾江五歲時從草原牧道上撿回來的,巴合提夫婦收養(yǎng)為女兒,長大后做了努爾江的媳婦。努爾江的爺爺在1931年富蘊大地震中去世。奶奶在爺爺去世五年后,安排好自己一年后的后事,如約與所有參加葬禮的人永遠告別。

    從阿依古麗的眼神里,巴合提和老伴兒哈麗夏體會到她對他們的擔心,而努爾江比阿依古麗要粗心得多,好像這次轉(zhuǎn)場父母只是走一趟親戚而已。五歲的兒子高哈爾和三歲的女兒樂騰在氈房里跑來跑去。努爾江一把抱住樂騰,樂騰在他懷中咯咯笑著。阿依古麗用眼神制止了他們的嬉鬧,說,爸爸,下雪了,要不咱們晚幾天等雪停了再出發(fā)?巴合提說,今天出發(fā)是早就定下的日子,不能因為下點兒雪就更改出發(fā)的日子,轉(zhuǎn)場出發(fā)不是開玩笑的。

    多年以來,努爾江跟著父母和牛羊們走在轉(zhuǎn)場的牧道上,他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就像他們的羊,如果長時間在一個地方不動,那就離餓死不遠了。他們和牛羊一樣四季追著水草遷移。

    原本墨綠的松林已經(jīng)變成白茫茫與天空融在一起。地面還沒完全凍硬,一年中的前幾場雪一般是站不住的,夜里,白天融化的雪水凍成冰,這樣走在白天的雪地上就會打滑,發(fā)生危險。母親哈麗夏就曾經(jīng)把孩子生在轉(zhuǎn)場途中。遇到困難,她總有一百種智慧去應對,但是年輕的阿依古麗在這方面顯得經(jīng)驗不足,她可不想讓阿依古麗遭遇同樣的事情。

    哈薩克族有這樣一句諺語:不要因為轉(zhuǎn)場,就把木柴都燒光。對于每個即將來臨的黎明,在前一天的黑夜里,都應該做好準備。他們對轉(zhuǎn)場的準備十分充分。

    當努爾江還在爭取全家人一起轉(zhuǎn)場時,巴合提發(fā)了脾氣,不允許他來更改他這個父親的決定。哈麗夏堅定站在丈夫一邊,說,兒子,我很少和你講條件,這一次,你們必須聽我們的。努爾江這才閉了嘴。

    接過阿依古麗遞過來的奶茶,吃了一塊羊肉,蘸著奶茶吃了馕,騎上裝著轉(zhuǎn)場物料的馬,他們趕著羊群出發(fā)了。阿依古麗站在氈房門前目送他們,直到羊群越來越小。

    哈麗夏還是他的那個哈麗夏,年輕時,巴合提和她一起度過了不少浪漫時光。現(xiàn)在轉(zhuǎn)場路上又是他們兩個人,難得的獨處時間,巴合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走著走著,巴合提忍不住唱起了歌曲《瑪依拉》,他把歌曲中的瑪依拉改成了哈麗夏,這是從他父親那里學會的。哈麗夏最喜歡聽巴合提唱歌。在他炙熱的歌聲里,哈麗夏的心在融化,她臉上氤氳起紅暈,像新婚的小姑娘一樣。

    哈麗夏戴著一條特別的項鏈,兩邊是不規(guī)則的紅的黑的白的粉的石頭,吊墜是一塊天藍色透亮石頭,嬰兒拳頭大小。最吸引人的是項鏈左右兩端各一顆圓滑的奶黃色狼牙,狼牙油潤,顯得哈麗夏高貴而神秘。她脖子揚得高高的,好像給兩顆狼牙鋪了一條平坦的山路。可能是狼牙還有狼的氣息,平素,小狗不太敢接近哈麗夏。

    傍晚時分,他們接近一座山的山頂,接下來是蜿蜒的下山路。保險起見,巴合提和哈麗夏商量,選擇一處背風向陽的地方先住一晚上。

    很快,他們搭好了一個可避風雨的簡易棚子,人畜安頓下來,哈麗夏拿出馕和肉干,架了堆火,燒了開水泡了茶,一頓晚飯就好了,巴合提檢查羊群。他讓哈麗夏吃完早點兒睡覺,自己則背靠棚子給火堆添了幾根粗木頭后坐著守夜,懷里抱著一把老獵槍。

    哈麗夏走過來和巴合提并排坐下,巴合提摟過哈麗夏的肩膀。哈麗夏順勢就靠在巴合提厚實的胸膛上。

    巴合提說,你就這樣靠著我睡吧。

    哈麗夏說,別逞能,你累了一天,我還能熬一熬,我來看著,你閉上眼睛,先睡一會兒。

    巴合提眨眨眼,說,知道了,你進去睡,我守著,你放心。

    當然,這些細微親昵的小動作,只有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有,在努爾江和阿依古麗面前,他們是嚴肅的爸爸阿媽。

    哈麗夏沒吭聲,靠著巴合提。巴合提彈落她身上的雪花,又說,明年是個好年成。哈麗夏說,是啊,雪多,草原的草長得密,羊群就長得好。

    崇山峻嶺間,兩人說著悄悄話,雪花靜靜地、一層一層地撲向大地山川,月亮困了,慢慢躺在云層里睡去,棚子邊正在反芻的羊群,上嘴唇和下嘴唇左右交錯發(fā)出細細的咀嚼聲,好像月亮模糊的光亮是被它們慢慢啃噬沒的。下半夜,趕了一天路的巴合提終于打瞌睡了,眉毛扯動了好幾次眼皮,依然扛不住眼皮的沉重,他努力支撐著,閉一會兒睜一會兒。

    突然,巴合提隱約聽見羊圈里有動靜,哈麗夏也驚醒,迅速站起來。果然,有一大團黑色陰影離開羊圈朝旁邊跑去,同時傳來羊的慘叫。

    哈熊(灰熊)來了!

    巴合提舉起獵槍,瞄準那團黑影,但它一轉(zhuǎn)彎很快就消失了。他連忙囑咐哈麗夏守在篝火邊,然后點燃樺樹皮扎的火把,朝哈熊的方向跑去。

    動物和人,誰還不是生就為糊一張嘴?

    哈麗夏守在篝火邊,給篝火添加幾塊細柴火,火燒得更旺一些,她抽出纏在腰間的馬鞭,盯著羊群臥著的地方。巴合提手里的火把向前一路開辟著道路。突然,巴合提聽到“嘎吱嘎吱”的聲音,這是哈熊啃食羊發(fā)出的聲音,他這大半輩子,不止一次聽到。

    巴合提停下腳步豎起耳朵,原來聲音已在峽谷小溪的對岸,要想繼續(xù)追蹤哈熊,必須蹚水過河。如果不蹚水過河,那就隔著岸朝哈熊射擊,但這需要一槍命中,如果打不中,此處的地形完全沒有可隱蔽之地。巴合提舉起槍,瞄準哈熊,哈熊好像察覺有槍口正對著它,猛然發(fā)出一聲吼叫,電光石火間,槍響了,哈熊一個趔趄,巴合提看不出打到哈熊什么部位了。哈熊拖走那只羊轉(zhuǎn)身跑了。巴合提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慘叫,是哈麗夏!他顧不得給對岸的哈熊補槍,轉(zhuǎn)身跑向哈麗夏。

    當巴合提看見驚慌四竄的羊,心臟緊縮了一下。五六只狼已經(jīng)將帳篷和羊圈團團圍住,一只大狼在外圍踱著步,觀察著這邊動靜。哈麗夏不見蹤影,再一細看,在一只死羊后面,巴合提發(fā)現(xiàn)了倒在血泊中的哈麗夏。

    巴合提朝著一頭狼舉起槍,槍聲響起,這只狼躲了過去,巴合提沖向哈麗夏。另一只狼朝巴合提突襲而來,他掄起槍托,朝狼頭狠狠摜去。狼倒在地上,其余的狼并沒有跑遠,步步緊逼,外圍的一只狼不慌不忙地跑過來,從地上銜起一個什么東西后,遠離了巴合提。那是狼群中的頭狼。此時巴合提已經(jīng)到了哈麗夏身邊,他再次舉起槍,朝一頭撲過來的狼開了一槍,槍響后,狼倒地,其余幾只狼在頭狼的帶領下向大山深處奔去。

    他吹了口哨,喚了牧羊犬命令它把羊群歸攏起來。牧羊犬剛才一定和狼群搏斗過,身上滿是血跡,它瘸著腿依然執(zhí)行主人的命令,一瘸一拐地把羊群歸攏。而那只受傷倒地的狼不知什么時候也跟在狼群后面消失了。

    巴合提抱起哈麗夏,她的脖子還在流血,巴合提扯下哈麗夏的圍巾將她的傷口包扎緊,血液很快從圍巾里滲了出來,哈麗夏臉上、衣服上都是血,巴合提手上、衣服上也都是血,呼吸微弱的哈麗夏最需要的是緊急送往醫(yī)院救治,可現(xiàn)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大半夜的哪有人影?無助的巴合提手心朝上攤開,祈求蒼天的幫助。

    他突然發(fā)現(xiàn),哈麗夏脖子上母親給她的狼牙項鏈不見了,她身體四周還散落著項鏈上的石頭,唯獨兩顆狼牙不見蹤影。

    黎明時分,一位騎著馬的牧民經(jīng)過,看到這個情形,立即下馬問是否需要幫忙。他說他叫木拉提,二牧場的,聽說可可托海正在招礦工,瞞著家人只身前往可可托海。巴合提懇求木拉提,說,我要立即帶羊缸子(老婆)去醫(yī)院,你幫忙把牛羊看好,我回去立即叫兒子努爾江來和你接應。木拉提說,快去吧,我在這里守著。巴合提把獵槍遞給木拉提,木拉提說,我有獵槍,你放心吧,我會保護好你的羊群。巴合提不再多說,抱起渾身是血的哈麗夏飛身上馬朝醫(yī)院的方向奔去。山高路險,但巴合提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

    阿爾泰山的夜很長很長。

    哈麗夏被送到礦上醫(yī)務室時,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以后。醫(yī)生包括院長對哈麗夏進行救治,可因為失血過多,哈麗夏沒有蘇醒過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溫暖地照在哈麗夏蒼白透明的臉上。巴合提怎么都不相信哈麗夏死了,他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哭聲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里回蕩。

    巴合提就這樣失去了他的哈麗夏,眼神明亮的哈麗夏。陽光一下子從他的山坡離開,它躲進云層,不再在第二天出來。

    2

    哈麗夏走了,巴合提失去了他的一邊翅膀,怎么撲騰都飛不起來,羊群交到了努爾江手上,巴合提整日看著氈房頂?shù)奶齑埃瑥陌滋斓揭雇恚章湓律?/p>

    后來,努爾江聽父親喃喃自語,頭狼搶回了它爺爺?shù)难例X。原來哈麗夏戴的項鏈上的狼牙,是那只頭狼的爺爺?shù)摹?/p>

    半年后的一天,夏牧場。

    星星上山的時候,努爾江清點羊群,發(fā)現(xiàn)兩只羊沒回家,他騎上棗紅馬去找羊。

    阿依古麗做好了拉條子在家里等啊等,面都坨住了,還不見努爾江回來。正在著急時,氈房門外傳來“咩——”一聲羊叫,阿依古麗打開門查看,一只羊站在羊圈門口,她打開圈門,放這只羊回家。

    往常是羊回來了,努爾江跟著就回來了。但今天羊進圈了,氈房通往外面的小路上看不見努爾江回家的身影。她舀了一盆水,倒在羊圈的水盆里,然后回到氈房披了一件厚外衣,出門去找努爾江。還沒走出多遠,遠遠看見努爾江氣喘吁吁地背著一個人向氈房走來。阿依古麗緊了緊圍巾,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小跑著迎接努爾江。會合后,努爾江壓低聲音急切地說,古麗,快,快回去燒壺開水。

    努爾江的話音剛落,阿依古麗幾乎同時看到他背上那個人流血的身體,是個男的,穿著軍裝,眼睛緊閉,氣息很弱。阿依古麗沒多問,她連忙跑回到氈房,往爐子里加了兩根柴火,又在火爐上坐上一大壺水。

    努爾江將背回的受傷男子輕輕放在炕上,迅速取出珍藏的草藥膏堵住那個男人的傷口。不一會兒,血止住了。

    燒好開水,提給努爾江后,阿依古麗在一把搪瓷壺里放了半勺鹽,澆上牛奶,掰了一塊茯茶放進去,兌上開水,不一會兒,一壺奶茶泡好了。她倒了兩碗放在靠近努爾江的位置,就熱飯去了。

    努爾江麻利地處理傷者大腿和后背的傷口,包扎好后,用熱毛巾擦去粘在身體上的污漬,給傷者更換了自己的衣服,忙到大半夜,受傷男子喝了幾口奶茶后就睡著了,努爾江這才輕舒一口氣,能喝下奶茶就有救了。

    見阿依古麗一直忙碌,努爾江很是心疼,讓她趕緊休息,阿依古麗讓他先喝一碗奶茶,然后吃一盤拉條子。努爾江此時才感到真餓了,一口氣喝下一碗奶茶,呼嚕呼嚕幾口就扒拉了一盤拉條子下去。

    現(xiàn)在局勢緊張,努爾江不知道受傷男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其實,努爾江從阿依古麗探詢的眼神中也知道她的擔心。努爾江朝阿依古麗點點頭,兩人達成了默契。努爾江換下自己有血污的衣服與阿依古麗和衣而睡,剛躺下不久,傳來受傷男子驚恐的叫聲——他做噩夢了。

    第二天,努爾江出去望風,不時有馬隊從遠處山邊經(jīng)過,不知是敵是友。努爾江讓受傷男子在家里住了下來。躺著的受傷男子抬起頭說,我聽到了,你叫努爾江,你叫阿依古麗。努爾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你們夫妻搭救,我已經(jīng)死在山里了。努爾江靦腆地笑了,說,誰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去救。受傷男子說,我叫黃峻峰,是北疆前線剿匪指揮部所屬的解放軍,率部追剿土匪。努爾江,真的謝謝你,謝謝你們。

    努爾江說,不用謝,你好好養(yǎng)著,等傷好了再出門。

    黃峻峰說,你們漢語說得不錯呀。

    努爾江說,父親曾經(jīng)跟過駝隊給抗日前線運送過新疆的物資,他回來后給我們教了簡單的漢語,我還上過三個月的識字班呢,草原能說漢語的不多。

    黃峻峰說,太厲害了,還好你們會說漢語,你們的話我可是一句都不會說。

    努爾江笑著說,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來。

    黃峻峰住了下來——住在草原上的這座氈房里,每天聽牛羊早晨出圈下午歸來的聲音,看草原日升日落,看他們夫妻燒奶茶做拉條子拌面。他在阿依古麗的指導下學會了燒奶茶。

    吃過午飯,努爾江出去了解匪幫的情況,再采點兒藥材,回來時還給阿依古麗帶回一個禮物:一塊透光的藍寶石。努爾江找了塊薄銅皮,將寶石包了起來,敲敲打打給阿依古麗做了一枚精美的戒指,做好后,他戴在阿依古麗經(jīng)常擠奶、和面的手上,大小剛好。努爾江說,等過段時間安穩(wěn)了,我給你買金戒指。阿依古麗忙著手頭的活兒,微笑著點點頭。

    黃峻峰靠在床上,目睹了努爾江制作戒指的全過程,他問努爾江在哪里撿的寶石,他想痊愈后也去撿一顆。努爾江伸出小指頭,說,尕尕的意思,你傷好了,我?guī)愠鋈プ咦撸瑩斓胶檬^不難。對于這個“不難”的說法,黃峻峰很期待。接著,努爾江又開始給黃峻峰熬制草藥,氈房里彌漫著好聞的藥香。

    能下地行走后,黃峻峰和努爾江在額爾齊斯河畔散步。努爾江給他換上自己的衣服。他拿出一件皮大衣,說是“托恩”,就是這種皮子朝外毛朝內(nèi)的,他又遞給黃峻峰一條寬皮帶讓他系上,等他穿戴好,最后遞給他一頂“吐馬克”(皮帽),說這種牧民的裝束,不至于被匪幫發(fā)現(xiàn),畢竟落了單。努爾江心思很細膩,想得周到,穿上他寬大結實的衣服,和他走在一起,他們就是兩個哈薩克族牧民,精神得很。

    在額爾齊斯河邊,黃峻峰真的撿到了不止一塊的漂亮石頭。黃峻峰拿在手里把玩。努爾江說,小時候在河邊玩耍,上山放羊,看到喜歡的就撿起來裝到自己口袋里,他已經(jīng)攢了一個小木頭箱子的石頭了,有各種顏色,他喜歡拿在手里放在太陽光下不停地轉(zhuǎn)動,炫目的光被召集在他的指尖,這是童年時常玩的把戲。

    沿著額爾齊斯河,有時努爾江走在黃峻峰前面,有時他們并排走,有時他又落在黃峻峰后面,但大多時候,黃峻峰和努爾江并排往前走。半個月前,穿著軍服的黃峻峰絕對想象不到自己和一位哈薩克族牧民在額爾齊斯河邊散步的情景,他以前的生活里只有刀光劍影馬蹄疾。

    黃峻峰和努爾江繼續(xù)往前走著。他發(fā)現(xiàn)有不少牧民在撿石頭,他們手里還提著布袋,鼓鼓囊囊的,撿得可不少。

    突然,前面?zhèn)鱽硪黄ヱR的嘶吼聲,那叫聲,透著久別重逢的喜悅,是他的馬!遇險時刻和他失散的馬,沒想到它在這里等他。黃峻峰奔向他的馬——他的戰(zhàn)友,緊緊擁抱著它。努爾江也很喜悅,他為黃峻峰高興,在一旁看著他們的重逢,同時,他的視線落在了馬蹄上。努爾江說,我要給你的馬換兩對新馬掌。

    馬高興地搖搖尾巴,好像聽懂了。

    黃峻峰牽著馬,和努爾江繼續(xù)往前走著。努爾江和撿石頭的牧民聊天,得知前天有個剛剛撿完寶石的村民在回家路上遇見土匪,土匪將村民的寶石搶走了。看來,匪幫仍舊肆虐,為害一方。握著韁繩的黃峻峰渴望盡快投入戰(zhàn)斗,解決土匪。

    回到氈房,努爾江翻出幾個馬掌,比比大小,還正合適,他們一起給馬換上。努爾江騎上馬和黃峻峰一起聯(lián)系部隊,上面?zhèn)鱽硐ⅲ焊鶕?jù)《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可可托海礦區(qū)剛剛成立了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準備設阿山礦管處,這也是新中國的第一個中外合資公司。而黃峻峰要赴籌建處負責,一開始工作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按質(zhì)論價收購牧民手中的礦石。

    這下,黃峻峰可犯了難。努爾江見他在氈房外唉聲嘆氣,問怎么回事,黃峻峰說,這份工作還不如讓你努爾江去呢。

    努爾江說,什么樣的工作?

    黃峻峰說,上級組織給我的主要工作是按質(zhì)論價收購牧民手中的礦石。以前是拿槍桿子,現(xiàn)在是拿秤砣子。

    努爾江輕松地笑了,說,這個不用怕,你如果有不明白的,我可以教你。慢慢熟悉就好了。

    黃峻峰說,時間來不及,我就要上任了。

    努爾江說,我們抓緊點兒,從現(xiàn)在開始。說完,努爾江從氈房里面搬出了他裝礦石的小箱子,將里面的石頭一股腦兒地倒在地毯上,看著黃峻峰說,額爾齊斯河的石頭也就這些種吧,咱們一個一個地認,我就不信認不全。

    看著那堆琳瑯滿目的礦石,黃峻峰心里踏實下來。努爾江可真是他的貴人!不僅救了他的命,還成了他的工作顧問,這個兄弟,他認定了。臨走前,努爾江給馬喂飽,阿依古麗給黃峻峰裝了兩個馕,又把他的水壺灌滿奶茶,她和努爾江這才放心地送他離開。

    第二章

    1

    報紙上一則消息吸引了鄭劍云的注意:1950年3月27日,中蘇兩國政府在莫斯科簽訂《關于在新疆創(chuàng)辦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協(xié)定》,確定成立四個合資公司。

    鄭劍云關注的那則新聞,竟然和他有著直接關系。

    8月17日,他就接到西北局的一紙調(diào)令,調(diào)他到新疆負責籌建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公司工作。這一張工業(yè)建設的“白紙”現(xiàn)在就要交給他了,只有做好每一項黨交給的任務,才能表達他對黨、對祖國的堅定信念。

    從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直接派到后方抓工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對鄭劍云來說是巨大的挑戰(zhàn),在剛剛成立的新中國基礎工業(yè)發(fā)展事業(yè)中,這是一個影響大、分量重的項目,鄭劍云為這個光榮任務落在了自己身上倍感榮幸和自豪。他一直有一個信念:在經(jīng)過艱苦卓絕、前赴后繼的革命戰(zhàn)爭,拼了命建立起來一個新中國以后,也一定要拼了命將新中國建設成一個偉大富強的國家。第一個拼了命,是去建立;第二個拼了命,是去建設。出人意料的是,任務來得這么快,面臨的工作這么重要。新疆在什么地方?什么是有色?什么是稀有金屬?稀有金屬是否就是黃金?什么是股份制公司?這些專業(yè)術語過去聽都沒有聽說過,更從未接觸過,一切都是全新的概念。好在是和蘇聯(lián)老大哥一起搞企業(yè),鄭劍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激動。他拿出那本1948年出版的袖珍地圖,找到了那個遙遠的地方——新疆。圖冊概說中介紹:“新疆東北毗鄰蒙古,東鄰甘肅,西南界印度,西北接壤蘇聯(lián)。有16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沙漠面積近三分之二,雨少風多,冬季大雪封山,履霜堅冰、冷非尋常。天山以南較為溫和,唯飛沙蔽天。物產(chǎn)有豐富的林業(yè)、牧業(yè),也有石油、金、鉛、鋅、鎢、鋁、銀、銅和玉石。”憑著概說中簡單的介紹,他和同志們聊起了新疆,第一話題當然都說冷。有人說,新疆的冬天極寒,晚上出去尿尿,都要帶個棍棍敲,就是夏天也要“早穿棉衣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還有人說,新疆到處是沙漠,那里漢族人少,維吾爾族和蒙古族等少數(shù)民族多,而且土匪猖獗等等。但這些聽起來挺嚇人的傳說沒有嚇住鄭劍云,他依然堅信這些困難都能克服。鄭劍云說:“再冷也冷不過綏遠的大青山吧,抗戰(zhàn)八年,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大青山,那里冬天溫度可以達到零下40攝氏度,我們燒火烤化凍土,挖坑搭窩棚取暖,吃的就是野菜莜面糊,就在那樣艱苦的日子里打鬼子,建立了民主政權,硬是堅持到抗戰(zhàn)勝利。這次調(diào)我去新疆工作,一定能克服一切困難,完成好黨交給的任務。”的確,從參加革命以來,鄭劍云歷經(jīng)了無數(shù)艱難困苦、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考驗,但他從未退縮過!無論組織上把他安排在哪里,他總是以滿腔的熱情并盡最大的努力去完成自己所承擔的任務。這次,鄭劍云依然毫不猶豫地投入到這場建設新中國的戰(zhàn)斗之中。

    出發(fā)前,鄭劍云向組織要了兩個人,一個是軍分區(qū)的一個小隊長,一個是秘書小夏,一同前往新疆赴任,得到組織部門的支持。

    鄭劍云的母親拿著一本小人書,懷里窩著他三歲的女兒,她們正在全神貫注地一頁一頁地翻書,母親輕聲地讀著故事。妻子惠英抱著已經(jīng)睡著的1歲兒子正往床上放下去。8月19日午后,迪化的陽光金燦燦地透過窗前柳樹搖曳的枝條照進了這間蘇式老房子,窗戶有兩層,里面的一層刷著白色,外面一層刷著鐵銹紅色,外面一層窗戶打開著,窗戶邊緣有幾處油漆卷著邊兒,顯得有點兒破舊。屋子的層高大約有4米,在靠門一側(cè)房頂?shù)倪吔巧弦粋€小蜘蛛在上面已經(jīng)織好了網(wǎng)靜靜地潛伏著。木地板和外窗戶是一色的鐵銹紅,下面是空的,走在上面把腳步聲放大了。鄭劍云輕手輕腳走過來輕聲對她們說,你們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們明天出發(fā)。

    母親詫異道,我們不是已經(jīng)到地方了,又要去哪里?

    鄭劍云知道給母親講祖國邊境的話,她不一定能聽明白,想了想說,我們到天邊去。

    母親點點頭說,好。她又給自己確定了一下,說,我們這次去的地方很遠?

    鄭劍云笑著說,是的,很遠很遠,遠在天邊。

    這么多年,她對兒子都是無條件地支持。

    月初的時候鄭劍云趕到西安報到,西北局組織部部長對他說,這次調(diào)動,國家要求挑選年輕有為的,能研究學習近現(xiàn)代化工業(yè),又能和蘇聯(lián)同事共事的優(yōu)秀干部去新疆擔任領導,組織上從三個人中選中他去新疆履職,代表中國和蘇聯(lián)同志一起工作,擔子重。有色金屬是中國的工業(yè)基礎,現(xiàn)在新中國到處都在搞經(jīng)濟建設,希望他好好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習,為國家建設竭盡全力。

    2

    8月20日清晨,母親和妻子收拾好東西了,箱子已經(jīng)堆放在房間門口,鄭劍云帶著家人趕往機場。從迪化到伊犁的飛機一路西行,可能因為是支線飛機,飛機里很冷,轟隆隆的噪音,使三歲的小女兒躲在角落里不敢出聲,被母親摟在懷里瑟瑟發(fā)抖,鄭劍云把外衣脫下來裹住女兒,她才安靜下來,而小兒子在妻子懷里吐了又吐,妻子一身小孩兒嘔吐物,致使整個飛機里充斥著酸奶發(fā)酵過頭的味道,鄭劍云幫著擦拭污漬,拿一塊干毛巾遞給妻子,讓她墊在胸前,隔開濕乎乎的衣服,又打開箱子,找到一件厚外衣給妻子披上。妻子說,不用不用,搞臟了,不好洗。鄭劍云說,沒啥不好洗的,快穿上,別感冒了,我們馬上就到了。

    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一行人到達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在伊犁的籌建處。鄭劍云讓妻子帶著母親跟隨接機的工作人員聽從他們的安排,鄭劍云立即前往公司籌建處,至此,他腦子依然一片空白。

    當鄭劍云被引導著走到一棟小二樓的門前時,樓前站著一群人,突然響起的熱烈掌聲,驚嚇了一群看熱鬧的鳥兒,它們從樹上呼啦啦地飛走了。其中一個人走上前,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我叫明其榮,歡迎您的到來,鄭劍云同志,我們等您很久了,前面早就通知說中央派了領導來任職,終于把您給盼來了!來,我給您介紹我們的同事。

    鄭劍云同明其榮熱烈地握手,說,謝謝其榮的安排。

    明其榮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我給您介紹,這是安德烈,蘇聯(lián)的副總經(jīng)理。

    這個栗色小卷毛的高個子外國人先一步向鄭劍云握手問好,說,鄭副總您好,歡迎您。

    鄭劍云雙手握著他的大手說,安德烈副總您好,很高興在接下來的歲月中,我們一起共事,希望我們能成為好朋友好同事,關于公司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懂,還請您多多指導呀。

    鄭劍云努力說著陜北普通話,為的是讓翻譯能聽得懂,他在陜北長大,從小就離家參加革命,現(xiàn)在,終于不把陜北叫“奢北”了,但是多少還是帶著些陜北口音,革命隊伍的人員來自五湖四海,一個會議有五六種方言都是正常現(xiàn)象,這是黨“組織起來”的有趣現(xiàn)象。參加革命時口音已經(jīng)基本定了型,改起來不是那么容易。

    鄭劍云覺得通過翻譯和蘇方領導溝通太官方了,雙方說話要翻譯才能對話,節(jié)奏掌握不好,還容易搶話頭,感覺太別扭了,鄭劍云暗地里給自己定下第一個任務:學習俄語。

    明其榮是阿勒泰礦務局的書記,對新疆很熟悉,對新疆礦業(yè)也很熟悉,鄭劍云用了兩天時間向他了解了很多問題,一一記在筆記本上。他來一周了,還沒有召開一次全體會議,因為在做調(diào)研準備,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

    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籌建處在伊寧市的斯大林大街租用了一處院子用作辦公及居住。辦公室在前樓,辦公樓最大的特點就是進門口有一個兩米多的長廊,廊的上方是一個三角形的頂;居住區(qū)在后樓,宿舍樓中方一棟,蘇方一棟,宿舍樓的二樓有幾間房子有小陽臺,拇指粗的鋼筋做了圍欄支柱,圍欄的扶手是圓木。院子里有幾十棵大約百年的老榆樹,樹蓋灑下很大面積的樹蔭,以致一場大雨過后,這個院子的土地比其他地方要泥濘很多,如若不是有幾條石子小路,每天進辦公室木地板的濕泥不知有多少,即使這樣,下雨后的一周在辦公室門廊里都是職工腳底磕下來的泥塊兒,值班的工作人員每天都要打掃幾次,才能保持必要的整潔。但是,這里的空氣是最好的,濕度和溫度也是最舒適的,從母親和孩子的身體表現(xiàn)來看就是這樣的。

    鄭劍云的辦公室在二樓樓梯左手南向的一間比較大的房間,辦公室旁邊就是正對樓梯的一間大會議室。

    現(xiàn)在,鄭劍云辦公桌上有一摞明其榮找來的歷史資料,他在對面辦公室,等鄭劍云理順后他去阿勒泰礦務局。幾天下來,兩人成了熟悉的朋友。

    明其榮說,劍云同志,新疆對于我們來說,是個全新的課題啊。

    鄭劍云說,是啊,放下槍桿子來搞工業(yè),一切都得從零開始學習。不過,我們都不會是差學生。

    明其榮說,在新疆搞建設的還有陶峙岳,他以前也是拿槍桿子的,現(xiàn)在領導第二十二兵團在新疆戈壁,用原始的砍土鏝、土犁鏵、十字鎬,開荒造田,挖渠引水,墾荒23萬畝,超額完成了軍區(qū)布置的任務,實現(xiàn)了蔬菜、肉食和糧食的自給或大部分自給,打贏了屯墾戍邊的第一仗。

    鄭劍云踱步到窗前,眉宇間透出深思,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遠處,說,陶峙岳搞起了農(nóng)業(yè),我們是搞礦業(yè)、工業(yè),新中國,百廢待興啊!

    可可托海是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股份公司的重中之重,也是鄭劍云走出籌建處大門邁出的第一步。

    現(xiàn)在,季節(jié)上已經(jīng)是春天了,但是在這里完全看不到春天的跡象。從飛機上向下看,是白茫茫的山峰,間或出現(xiàn)黑黢黢的松樹,蜿蜒的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細線是額爾齊斯河。飛行兩個多小時后,飛機降落在礦區(qū)外的土跑道上,起落架落地哐哐地彈了兩次才停下來,降落時強大的氣流掀起了躲在凍土下的黃土,塵土從有縫隙的窗戶撲進來,嗆了人一喉嚨,頓時飛機上響起一陣陣咳嗽聲。

    下了飛機,鄭劍云拍拍身上的灰塵。這里的氣溫明顯比迪化要低。接下來乘嘎斯69小車繼續(xù)前行幾公里后就進了烏恰溝。汽車在彎彎曲曲且十分顛簸的山區(qū)小路上緩緩行駛,左轉(zhuǎn)右拐,右轉(zhuǎn)左拐,九十九道彎名不虛傳。車出烏恰溝,爬上一個大坡,整個可可托海鎮(zhèn)就呈現(xiàn)在眼前,小鎮(zhèn)被高高的花崗巖山脈簇擁著,國內(nèi)唯一流向北冰洋的額爾齊斯河蜿蜒而過。整個小鎮(zhèn)的氣質(zhì)內(nèi)斂里充滿著古樸和深藏不露。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的小鎮(zhèn),肩負著國家的重任。

    徐平安介紹道:這個礦山蘊藏的稀有金屬非常珍稀,是可用于制造尖端科技產(chǎn)品的原材料,這個小鎮(zhèn)大約有一萬多人,由于盛產(chǎn)沙金和寶石而譽滿國內(nèi)外,很久前就吸引了大量的淘寶者,而豐富的蘊藏也使其得名富蘊。

    到達可可托海后,一行人在徐平安的帶領下,先去了阿礦——以發(fā)現(xiàn)礦脈者阿依果孜命名——的采礦巷道中查看情況。走在巷道中,鄭劍云想起以前在大青山游擊根據(jù)地的斗爭,他們在隱蔽的同時,開展武裝斗爭,白天在山里休息,夜里出動打擊敵人。等敵人住下來,武工隊東邊打幾槍,西邊甩幾顆手榴彈,因長期的夜間作戰(zhàn)活動,夜戰(zhàn)成了游擊隊的擅長。因時時斷糧僅靠野菜充饑,許多同志得了夜盲癥。包括他在內(nèi),剛一踏進巷道中,感覺到了夜間,有點兒深一腳淺一腳的。

    很快到了作業(yè)面,鄭劍云第一次見到原生鈹——綠柱石礦體和黑色的鉭鈮礦結晶。鑲嵌在礦洞上面閃爍著各色光彩的礦石,像星空一樣美麗。徐平安指著頭頂閃著藍色光芒鑲嵌在礦洞頂部的一塊石頭說,這是綠柱石,就是鈹?shù)V。這里是阿依果孜礦,礦內(nèi)主要含綠柱石、鈮鉭(錳)礦及鋰輝石、云母、石英石等礦物。

    鄭劍云說,這個阿依果孜礦是屬于礦洞開采吧?這個好像比豎井開采要容易一點兒。

    徐平安說,是的,這個是礦洞開采,采用平硐的方式,開采出來的礦石通過簡單機械如手推車、軌道滑輪車等拉出來。

    新中國成立前好像散采的形式普遍一點兒,蘇聯(lián)人給工人們提供樣品,他們在山上把類似的礦石找到,按照所采數(shù)量獲取計件報酬,以前老百姓窮,最想從蘇聯(lián)人那里得到的,是基本的生活用品和食品。鄭劍云說,這是我從公司的蘇聯(lián)專家那里了解到的。

    徐平安回頭看了鄭劍云一眼,笑道,鄭經(jīng)理的功課做得不淺!佩服佩服!

    鄭劍云彎下身撿了一塊礦石,認真看了看,交給小夏說,小夏,快收好,這可是我們的寶貝,回去后給大家都看看,讓他們對我們的礦產(chǎn)資源有個初步了解。

    在礦道中,工作人員介紹了生產(chǎn)情況和存在的一些問題。出了礦洞,再來到額爾齊斯河邊望著遠處光禿禿沒有一棵樹的山頭兒,隨行人員說,就在那個山頭兒下面,是3號礦脈,經(jīng)過地質(zhì)勘探人員的前期工作,發(fā)現(xiàn)蘊藏非常豐富,這里可能是今后大量開采礦石的主戰(zhàn)場。

    終于,鄭劍云看到這個在文字資料中出現(xiàn)過很多次的3號礦脈,此時,它就如同一個端莊的大家閨秀靜靜立在他面前,等著他揭開它神秘的面紗。

    路上有六根棍馬車和牛車經(jīng)過。徐平安說,現(xiàn)在公司剛剛起步,運輸能力十分薄弱,這馬車和牛車,是我們主要的運輸工具。

    回到駐地,鄭劍云立即和蘇方總經(jīng)理維克多和蘇聯(lián)專家伊萬會面,一是大家互相認識,二是商議公司的情況。關于更換守衛(wèi)的問題,與維克多團隊協(xié)商后,鄭劍云報請新疆分局,他們將派出阿勒泰的解放軍騎七師十九團二營從蘇聯(lián)紅軍手里接管礦區(qū)的保衛(wèi)工作。

    公司創(chuàng)建初期,由于中方業(yè)務技術人才短缺的問題非常突出,從管理到礦山生產(chǎn)都由蘇方負責,中方人員的任務就是跟蘇聯(lián)專家一起工作,隨時配合好蘇方的管理人員。但隨著企業(yè)的發(fā)展,有危機意識的鄭劍云立即察覺到,中方的工作人員必須在跟著干的同時跟著學,在做好配合工作的同時,全面學習蘇聯(lián)專家的生產(chǎn)管理技術和專業(yè)技術。另外,還必須增加中方具備管理知識和專業(yè)技術的人員,加強對現(xiàn)有中方人員的業(yè)務和技術培訓,提高他們的業(yè)務能力和技術水平。只有這樣,中方人員才能獨立承擔起相應的任務,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合營企業(yè)的優(yōu)勢,并逐步掌握獨立自主地管理經(jīng)營公司的本領。為此,鄭劍云依據(jù)當年在大青山抗日游擊根據(jù)地的工作經(jīng)驗,采取了多項措施,根據(jù)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的原則干了起來。

    一方面,鄭劍云報請王震司令員向公司調(diào)派新疆軍區(qū)的轉(zhuǎn)業(yè)政工干部,加大了公司職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力度;又報請國家有關部門向公司調(diào)派技術干部和大中專院校的畢業(yè)生。其時,正值國家經(jīng)濟建設的高潮,不少大中專院校畢業(yè)生響應國家號召,自愿到最艱苦的邊疆地區(qū)參加祖國建設。鄭劍云把分配到公司的這些學生作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寄予殷切期望,同時嚴格要求他們從基層做起,跟隨蘇方人員下礦井、跑野外,刻苦學習,勇于實踐,努力提高自己的業(yè)務水平。現(xiàn)在,小夏面前有一份經(jīng)過鄭劍云批示的明年去蘇聯(lián)留學名單的文件,今年一批明年一批,從全公司挑選了兩批懂專業(yè)又具備俄語基礎的干部和技術人員,前往蘇聯(lián)莫斯科大學和有關院校留學深造,使他們逐步成長為新疆建設發(fā)展的中堅力量。

    另一方面,成立中等專科學校,培養(yǎng)一線工作骨干。在鄭劍云的大力倡導下,公司開辦了重工業(yè)部新疆礦冶學校(新疆大學工程學院前身),鄭劍云兼任校長,分批招收了眾多從轉(zhuǎn)業(yè)軍人和在職員工中精挑細選的年輕人,學習專業(yè)知識。學校體制完全采用蘇聯(lián)模式,用俄語授課,培養(yǎng)出了大批優(yōu)秀的技術人員。

    公司每年除了接收大批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外,還招收了大量少數(shù)民族工人。如今一批一批的哈薩克族牧民離開他們的氈房,走進企業(yè),安排到幾百個工種的崗位上,從牧民變成工人,讓他們動手學習開掘礦山,駕駛汽車,操作推土機、裝載機、卷揚機等各種先進的機械,他們的人生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鄭劍云到可可托海和阿勒泰礦場調(diào)研后,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擺在他眼前,可可托海的產(chǎn)業(yè)工人除了蘇聯(lián)工人以外,大多都是農(nóng)牧民身份直接轉(zhuǎn)過來的,因此工人的技術水平很低,亟需職業(yè)培訓,雖然在蘇聯(lián)工人的帶動下,礦工的技能有一定提升,但是離真正熟練的產(chǎn)業(yè)工人的要求還有一段路要走。

    為了更好地學習蘇聯(lián)“老大哥”的技術,俄語學習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不僅是職工需要培訓,鄭劍云每天也在為使自己的技能與崗位相適應而不斷學習努力,《俄華詞典》《中俄會話讀本》是他常帶的工具書,為了能盡快與蘇聯(lián)專家對話和順利交流,鄭劍云每天都在背單詞,只要有機會和蘇聯(lián)專家對話,他從不放過,就當自己是小學生,從零開始。現(xiàn)在和蘇聯(lián)專家不是討論技術,就是商討各種方案,雖然一直有翻譯在身邊服務,但總是不方便,沒有自己對話來得便利,每天各種報表和簽批文件都是俄文版的,要翻譯好再給他,這就在時效上得不到完全保障,有些十萬火急的事情難免會有所延誤。

    為了盡快拿下俄語這座山頭兒,鄭劍云在家里的門上、桌子上、椅子上……對照實物貼上寫有俄語的紙條,除了工作,回家進門就嘰里咕嚕地念上了。為了訓練彈舌音和卷舌音,連說中國話都卷舌頭了,惹得家人常常笑話。功夫不負有心人,慢慢地他可以聽懂蘇聯(lián)人說話了,再往后他可以和蘇聯(lián)專家簡單地交流了。跟著這樣的領導,秘書小夏的俄語對話水平也水漲船高。一些特別生澀的單詞,小夏會記下來貼在鄭劍云辦公室,鄭劍云每次發(fā)現(xiàn)新的單詞,總會上前拿下來,讓小夏讀一讀,然后他跟著讀一遍。

    鄭劍云除自己努力學習俄語外,還要求公司的中方干部一起提高俄語水平,學習管理知識。經(jīng)和蘇聯(lián)專家商量,蘇聯(lián)方面派人利用業(yè)余時間給中方人員教授俄文和技術課,產(chǎn)生的費用由中方學習人員自理。

    鄭劍云以身作則,從不缺課。經(jīng)過不懈努力,他逐漸可以用俄語和蘇聯(lián)專家討論工作問題,看俄文的工作報表,用俄文簽署文件。業(yè)務方面由外行變?yōu)閮?nèi)行,領導企業(yè)的能力大大提高。鄭劍云不再是個看客,而是真正變成了企業(yè)的主人。

    這些以發(fā)展的眼光所采取的措施,極大提高了公司全體員工特別是中方員工的業(yè)務能力和技術水平,保證了公司業(yè)務迅速發(fā)展,也為公司的持續(xù)發(fā)展儲備了可觀的技術力量。

    第三章

    1

    努爾江到礦上找一個人:木拉提。他們只見過一次。那次努爾江母親遭到狼群襲擊,木拉提剛好路過,父親把羊群交給木拉提看守,是努爾江過來交接了羊群,努爾江當天只說了句謝謝就心事重重地走了,他對木拉提的印象并不深,如果現(xiàn)在他從對面走過來,他一定認不出來。巴合提要努爾江找到他并親自感謝他。努爾江帶了一件羊皮背心兩個馕就騎馬出發(fā)了。巴合提向他描述了一下他的樣子:瘦高個兒,眼睛亮亮的,牙齒白白的。其余的,巴合提印象也不深了。巴合提告訴努爾江,那天晚上木拉提說自己瞞著家里人來可可托海礦上采礦,自己知道的就是這些,巴合提說,那天凌晨如果不是他,自己會更加無助和絕望。

    努爾江知道可可托海成立了中蘇合營公司,他不懂公司是什么,但知道礦上在招人。估計木拉提聽說了這件事,就瞞著家人來到可可托海。可可托海這么大,去哪里找木拉提呢?父親真是給努爾江出了一個難題。

    努爾江到可可托海礦區(qū)的時候,發(fā)現(xiàn)空地上圍著一群人,人多的地方說不定有木拉提,他連忙奔了過去。原來,這里在進行跑步測試,十幾個人站成一排,看哪些人能提前跑到終點。起點和終點都有中方人員也有蘇方人員,他們坐在小桌子旁,桌上放著一張名單。

    人群中努爾江發(fā)現(xiàn)果然有個瘦高個兒,他竟然是第一個跑到終點的。接著,努爾江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一個中方工作人員大概是助手,叫著:木拉提!木拉提!你被錄取了!來拿工牌!

    木拉提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揮手說,我在這兒。努爾江上前問,你是木拉提嗎?

    木拉提點點頭。

    你先去拿工牌,我有事找您呢。努爾江笑著說。

    木拉提從工作人員那里拿到了證明自己是新中國第一代哈薩克族產(chǎn)業(yè)工人的通行證:一枚閃亮的鋁質(zhì)工牌。

    木拉提到礦上已經(jīng)做了一段時間,今天是正式招工的一個流程,恰好被努爾江碰見了。木拉提在礦上的第一份工作是推礦車。井下工人開采的礦石,都要通過人力車從深深的井下拉到井面進行人工選礦。木拉提頭頂著礦燈,礦燈照著他臉上的塵土,好像一幅正在涂抹著灰褐色顏料的油畫。在深井里走的時候,木拉提一般是推著那輛礦車,如果遇見地面不平,高低起伏,他就需要又推又拉,這樣一直到礦井的深處。作業(yè)的巷道里氧氣稀薄,巷道狹窄、崎嶇,木拉提頭頂上的那道光,指引著他的腳步,堅實、有力。

    在額爾齊斯河邊,十六歲的木拉提已經(jīng)穿上了努爾江給他的羊皮坎肩,他將努爾江給他的馕掰了一半給他,兩人邊吃馕邊聊了起來。

    木拉提說,努爾江,我沒有做什么,那都是應該的。

    努爾江說,木拉提,謝謝你幫了我們。

    木拉提說,別難過,努爾江,你阿媽走在轉(zhuǎn)場的路上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應該早就到家了。

    木拉提的這句話,給了努爾江很好的心理暗示:是啊,阿媽走在轉(zhuǎn)場的路上,可不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木拉提安慰人并不需要說很多話,一兩句關鍵的話就夠了。他們看著河,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木拉提的情緒熱烈起來,他說,努爾江,我沒想到這么快就當上了礦上的工人,一點兒也沒想到。

    努爾江說,誰都愿意選你當工人,你人這么好。

    木拉提說,礦上我一個人也不認識。

    努爾江說,你憑本事嘛,木拉提,礦上很苦的。

    我不怕苦,我就是能吃苦。木拉提笑起來,牙齒果然很白。努爾江對能吃苦的人有著天生的好感,說,我家離這里不遠,以后一定到我家里做客。

    曾經(jīng)寂靜的可可托海,現(xiàn)在充滿了喧嘩的人聲。新中國,在悄然蘇醒、變化,努爾江感覺沉睡中的自己也在慢慢醒來,渴望走向新的生活。

    家里宰了一只羊,巴合提讓努爾江給木拉提送一盤手抓羊肉。努爾江來到二礦坑井。每次來礦上,都看見工作人員在對新來的礦工進行跑步測試,招新的礦工。黃峻峰曾經(jīng)建議努爾江來礦上當一名工人,努爾江有點兒猶豫。來礦上,意味著他的生活全部變了,家里的牛羊顧不上了。父親還沒有從失去母親的悲傷中走出來,弟弟巴特爾尚在上學,牛羊沒有地方交代。這個事情暫時就擱了下來。

    這個中午,當努爾江看見又一批前來找工作的年輕人為了自己的工人身份在跑步?jīng)_刺時,有點兒動心了,想象自己成為礦工的樣子,在這個熱鬧的礦區(qū),一定有不同的感受。努爾江找到木拉提時,他剛推著礦車從井下上到井面。木拉提來礦上后,壯實了不少。木拉提目前的工作是推礦車,每天要把井下工人開采的礦石,通過人力車從深深的井下拉到井面上進行人工選礦。木拉提頭頂著礦燈,臉上沾滿了塵土,早晨剛刮的胡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冒了出來,和礦塵糊在一起。努爾江仿佛能看見他渾身上下跳動的肌肉。木拉提眼里閃著光,臉上浮現(xiàn)著從心底里生出來的笑,他說,努爾江,在這里,我有使不完的勁兒。

    是嗎?努爾江羨慕木拉提的這種勞動狀態(tài),有一種勞動,如果心甘情愿,是不會覺得累的。

    日子有盼頭。有吃飯的地方,有工作能掙錢嘛。木拉提說。

    木拉提工作的井下巷道努爾江以前去看過。下到二礦的坑井里是另一個世界,井下幾乎看不到人。風鉆工、爆破工作業(yè)時,飛揚的粉塵籠罩了整個空間,井下不準使用100瓦以上的燈泡,所以走在井下,最多能看得到幾米遠,全部是朦朦朧朧的。有的工人戴兩只口罩,有的只戴一只口罩,下班走出坑井的時候,礦工渾身上下全是白色粉塵,兩只眼睛紅紅的。所有工作都有定額要求,比如打手鉆,要求一天進度8米,這樣的勞動強度,往往一下班就只想就地躺下。就是在這樣狹窄不平、氧氣稀薄、呼吸困難的地方,單純的木拉提還是渴望能在這里過上自己的一生。

    木拉提能吃肉。他說他吃肉特別厲害,一頓能吃兩盤手抓羊肉,以前有次過節(jié),他一頓吃掉了四公斤清燉羊尾巴油,后來擦汗的時候汗里面都帶著油星,弄得他又忍不住去用舌頭舔汗。木拉提說,要是能這樣循環(huán)吃下去,就不用殺羊了。木拉提的想象力挺豐富的。努爾江看著他在礦車旁邊幾乎一口氣將手抓羊肉吃得干干凈凈,吃完后他捏了捏拳頭,說,看,我的力氣又增加了十倍!木拉提讓努爾江轉(zhuǎn)達對他父親的感謝,并且說,以后不用帶吃的來,他在礦上很好。不一會兒,工作人員來喊木拉提,他連忙應答著。

    努爾江帶了兩份手抓羊肉,還有一份是給黃峻峰的,但又有點兒害怕見他。每次見他,他就慫恿努爾江盡快到礦上做事,可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放牧和轉(zhuǎn)場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特別是哈麗夏遭遇那件事離開他們后,努爾江更加慎重。那些牛羊,是母親用生命保護下來的,他不能扔下它們不管。

    黃峻峰看見努爾江,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考慮得怎么樣。努爾江讓他先吃手抓肉,他看了一眼,有點兒惱火的樣子,說,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兒是不是,成天送吃的喝的?我需要的不是這個,需要的是你要對你的一輩子做出規(guī)劃,你不能放一輩子羊,那些羊過幾年就會死掉換上新的一批,可你的一輩子呢,還長著呢。

    努爾江站在旁邊不作聲。

    黃峻峰從椅子上站起來,站在窗邊并不看努爾江,說,其實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怕負責任!你害怕,是不是?雖然解放了,但你還活在舊時代里。

    黃峻峰一說“怕”這個字,努爾江愣住了。這個字,以前他從未思考過,現(xiàn)在經(jīng)他一提醒,倒在腦海里蔓延開來,努爾江反問自己,我是真的怕嗎?怕什么呢?

    耳邊傳來黃峻峰的聲音,他突然變得深沉許多,說,我們都是男人,要頂天立地,有擔子有責任給我們,這是好事,說明我們在這世界上的價值,如果你還是一意孤行只想放你的羊,那說明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我只會把你當作我的救命恩人,而不會把你當我的朋友。說完,黃峻峰快步走出辦公室,到井下去了。

    努爾江還呆立在原地,腦海里問自己:我到底怕什么?真的是責任嗎?不,不是。努爾江不怕吃苦,也不怕肩上有多重的擔子,他害怕的,是失去以前寧靜自由的牧羊人生活而走進一種喧囂的集體生活。努爾江與木拉提不一樣,木拉提的身上有一種渴望,渴望走出家門,渴望有口飯吃有個工作,因為有這種主動性,所以,他整個人充滿著熱情和干勁兒。或許,努爾江要學習木拉提身上的那種簡單和純粹,還有走出舊生活的勇敢。

    已經(jīng)出門的黃峻峰又折返回來,說,讓你一下子轉(zhuǎn)變也不現(xiàn)實,你現(xiàn)在考慮的你家的牛羊和你父親,我有個建議供你參考,牛羊交給其他牧民,每年給一些費用,你父親巴合提會鐵匠活兒,讓他也到礦上工作,這樣你的問題都解決了,你就可以安心到礦上上班了。

    努爾江想了想,說,再等幾天,我過半個月給你答復。

    黃峻峰說,沒問題,我等著。

    回到家,阿依古麗聽了努爾江今天的經(jīng)歷,說,當你猶豫要不要去做一件事時,你一定是想去做那件事。

    看著阿依古麗手里的那個白色帶花紋的搪瓷奶茶壺,努爾江突然就確定了自己的方向,看著她的左手拿著一條毛巾墊著托在右手的奶茶壺,正準備給他倒奶茶。她的動作,和母親的一樣,而這個搪瓷奶茶壺,阿依古麗一直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因為阿依古麗的這句話,努爾江下決心去了礦上工作。阿依古麗說,努爾江,你還有什么不踏實的呢?牛羊交給了吾爾曼的父親,聽說前兩天,黃峻峰已經(jīng)找爸爸聊過了,你可以放心去礦上了。

    不久,縣里還給一百多戶困難牧民發(fā)放了救濟糧,努爾江家也收到了一袋八一面粉。

    剛到礦管處,中方人員不多,蘇方為主。包括一礦的礦長,也是蘇聯(lián)人伊萬。在分配努爾江的工作時,黃峻峰很高興,對其他人介紹說,努爾江我了解,他應該屬于我們技術人員。

    一個人說,他剛從草原來的,能會什么技術?

    黃峻峰看看努爾江,不等他回答,說,努爾江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撿礦石了。

    那個人說,撿礦石是什么技術?

    黃峻峰說,我的技術還是努爾江教的呢。

    見黃峻峰這么說,那個人沒有爭論下去,說,不管是不是技術人員,都得先勞動實習半年。

    努爾江點點頭。他從來沒有想過逃避勞動,勞動對于努爾江來說,是件愉快的事情。

    很快,努爾江被分配到3號礦脈。在這里,努爾江從零學習鑿巖、爆破、巷道支護,他主動提出,學習之余,去山上砍柴。可可托海的冬天,取暖是一件性命攸關的大事。礦上有一個蒸汽發(fā)電站,發(fā)電,就要用柴火燒蒸汽發(fā)電。現(xiàn)在所學的每一樣本事,在工作中都用得著。自從努爾江去礦上后,阿依古麗對他的生活也安排得井井有條。她叮囑努爾江戴好口罩,用過的口罩,每次她都洗得干干凈凈在氈房外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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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號礦脈的礦體大部分露出地表,這是一座寶庫。這里是露天開采礦石,在礦體中心部位分開挖成兩個露天采場,其中1號采場要大一些。另外,礦體的東面朝下挖了一條50米的深豎井。露天和井下巷道鑿巖的設備都來自蘇聯(lián),用的是蘇制干式鑿巖機。干式的粉塵很大,雖然戴上防塵面罩,下班后還是滿臉灰塵。手推礦車在采場爆破后進入,工人們用鐵鍬裝車然后推往選礦室。

    學習爆破時,努爾江每天都在接觸銨油炸藥和火雷管,一開始,當他學著爆破工將粉裝炸藥裝進平炮孔的時候,手還有點兒微微發(fā)抖,生怕提前爆炸。粉狀炸藥裝入平炮孔還不算,接下來,還要利用鑿巖產(chǎn)生的粉塵充填炮孔;再就是導火索,一米左右的導火索每一厘米就要將它切割一下露出藥芯,這樣就會按炮孔起爆的順序點燃炮孔。作為從小放羊長大的牧民,對山的感情與別人可能不一樣。努爾江更喜歡近距離接觸礦脈。以前是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看著羊吃草,而現(xiàn)在,他卻一步步走進大山的內(nèi)部,沒有了羊,只有忐忑的心跳。

    回到家,阿依古麗說巴合提又到那個向陽的山坡去了。巴合提喜歡坐在哈麗夏身邊,在一旁靜靜地抽煙,或者說話。努爾江站在旁邊看著巴合提,說,爸爸,阿依古麗做好了飯,我們回去吃飯吧。

    巴合提看了看努爾江,說,你們吃吧,我想在這兒多坐一會兒。

    爸,您在想什么?努爾江很想知道父親怎么了。

    巴合提說,坐在你媽媽身邊,我什么都不會想。待在家里,反而會胡思亂想。

    可是媽媽已經(jīng)走了,陪伴爺爺奶奶去了。

    坐吧,努爾江。巴合提拍了拍旁邊的小矮坡,說,我想跟你說件事。

    天色漸漸將它的最后一絲光亮收了回去,努爾江和父親好像坐在一個舞臺上,幕布徐徐拉開,有一束光照在巴合提身上,他說,努爾江,我必須告訴你了。我和哈麗夏,是你的舅舅和舅母,我們并不是你的親生父母。

    巴合提的這句話猶如天雷,劈得努爾江一陣眩暈。阿依古麗是在牧道上撿的孤兒,原來他也是!

    巴合提說,別難過,努爾江,哈麗夏離開后,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訴你關于你的身世,如果不說,我怕有一天也像哈麗夏那樣突然離開,那我就不能親口告訴你了。

    努爾江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爸爸,無論您告訴我什么,您永遠是我的父親。

    巴合提手里拿著一塊兒東西,不停地摩挲著,說,你看,這是什么?說完,巴合提將小石頭放進努爾江的手掌心。一顆光滑的小石頭。

    巴合提說,這是你母親的狼牙項鏈——你奶奶傳給她的那條——上的。

    努爾江驚訝地問,怎么,就剩下這顆小石頭嗎?不是有一整串嗎?

    巴合提嘆息道,就剩這么一顆,其余的,都還給了大自然。你母親身上戴的那顆狼牙,被狼王搶走了,也不叫搶走,是它家祖先老狼王的。

    努爾江只知道母親被狼攻擊,卻不知道這背后的曲折。竟然是這樣!

    巴合提說,我和哈麗夏養(yǎng)育你,也只是陪伴你一段時間,包括阿依古麗,但你們要像那個小狼王一樣,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兒,這是一個人的根本。

    根據(jù)巴合提所說,努爾江的親生父親是個淘金客,居無定所,長期流浪在庫魯木特河和卓爾特河流域一帶。而努爾江的親生母親非常愛他,一直跟隨在他身邊。那一年,母親生下努爾江不到一個月,就追隨著他的親生父親去淘金。努爾江的親生母親走之前對巴合提說,就叫他努爾江吧,不管我們回不回來,努爾江都是你們的兒子。我不希望他今后像我們這樣在外面吃苦。巴合提說,你們可以住下來呀。努爾江的親生母親說,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不可能改變了。

    巴合提說,阿爾泰山就是一座金山,守著這金山過日子,日子就會慢慢好起來,可他們偏要舍近求遠,弄得連命都搭上了。后來聽路過我們家的一個淘金客說,他們倒是弄了些金子,可被土匪搶了,拼死不給,結果被打死扔進了河里。你的親生母親很像我的父親,他們從大自然誕生,最后,要把自己的一切還給自然。

    巴合提說完,從努爾江手里拿起那顆小石頭,突然站起來,朝遠處扔去,說,這最后一顆也不留在手里了,還給大自然吧。

    聽巴合提講完,努爾江有點兒木然,并沒有多少悲傷的情緒。當時不到一個月的他來到巴合提和哈麗夏身邊,他對自己的親生母親沒有任何印象,現(xiàn)在聽起來,就像聽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不過,努爾江還是感謝親生父母給了他生命。努爾江對巴合提說,爸,您永遠是我的父親,唯一的父親。

    巴合提說,他們沒有錯,就像我的父親一樣,追逐自己的執(zhí)念,我的父親你的爺爺當年就是這樣,尋找追逐一頭狼追逐了大半輩子,好像他的一生就是為那頭狼而存在一樣。而現(xiàn)在,我選擇了歸還,我希望能了結這種恩恩怨怨。

    努爾江沒有將自己身世的秘密告訴阿依古麗。

    每天騎著馬去3號礦脈上班,努爾江體會到與以前放牧不一樣的感覺。以前騎在馬上,他的眼里都是羊,而現(xiàn)在,努爾江的眼里都是家鄉(xiāng)的山川風景。胯下的馬也很松弛,它只需要按照它每天熟悉的路噠噠噠地走。馬背上,努爾江偶爾會想象親生父母的模樣,他們一定也是騎在馬上,馬背上還有一些生活用品等。是什么樣的吸引力能夠讓親生母親丟下不到一個月的他追隨親生父親而去呢。努爾江想到阿依古麗,阿依古麗生下孩子后,一刻也不想孩子從懷抱里離開,干什么事都抱著。努爾江有時想抱一下,阿依古麗滿臉緊張,說,努爾江,你看看你,怎么能那樣大大咧咧地抱孩子?摔下來了怎么辦?阿依古麗把他們的孩子當作一件會被摔碎的寶貝瓷器,所以,她只有自己照看才會放心。

    很多事,越想越想不明白,后來努爾江干脆就不去想了。在礦上做事有個好處,它會讓人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事物上,一走神,就會出紕漏,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在3號礦脈也就是一礦的勞動實習結束后,努爾江加入了一礦采掘突擊隊,同時任一礦的副值班長。雖然是個副職,但他感覺挺自豪的。在采掘突擊隊里,他負責鑿巖。黃峻峰說,努爾江,你肩上的擔子可不輕,能吃得消嗎?努爾江笑笑說,沒問題。

    鑿巖是與3號礦脈最近距離接觸的工作,勞動強度很大。每天值班長的作業(yè)指令下達后,努爾江就和另一名鑿巖工到鑿巖機修理房領取鑿巖機和膠皮風管。這另一名鑿巖工,就是臨時從二礦抽調(diào)來的木拉提,努爾江是副手。木拉提肩背著沉重的設備,努爾江要拿三十米的膠皮風管的時候,也被他搶過去背在肩上。他大步走在前面,他們一起前往采場作業(yè)區(qū)。木拉提做事篤定,什么事看上去都胸有成竹,在天井作業(yè)區(qū),他首先爬上二十米高的支架天井,然后讓站在下面的努爾江握好繩索,將鑿巖機、膠皮風管一點點提吊到工作面,他們一點點地開鑿,作業(yè)區(qū)就像刮著暴風雪,而木拉提身上雪花般的粉塵總是堆得厚厚的,他不時咳嗽幾聲,將嗆入氣管的粉塵極力咳嗽出來。工作結束后,他們再將鑿巖機和膠皮風管送回鑿巖機修理房。木拉提總喜歡扛起所有,看著他堅實的背影,努爾江總是莫名地感動。

    下班回到家,阿依古麗拿起撣子把他拉到氈房外,幫他撣起灰來。每天下班,努爾江工作服外面都是白白的一片灰漿,衣服暴露了他的工作強度,阿依古麗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幫努爾江撣衣服時,阿依古麗不時咳嗽著,努爾江連忙讓她放下?lián)圩樱f我自己來。

    阿依古麗說,努爾江,你這干的活兒有多累啊,看看你身上。

    努爾江笑道,還好啊,一點兒也不累。

    阿依古麗說,別騙我了。

    有一次收工后因為要開會,吃飯前努爾江和木拉提去澡堂里洗澡。走進澡堂,一股熱氣夾雜著潮濕的汗味兒鉆進鼻孔。與木拉提相比,他的身體還不算健壯,木拉提的肌肉能看出鑿巖時注入的力氣,兩大塊胸肌和至少六塊腹肌,就像堅實的礦石,而他的臂膀從后面看的時候,特別有力,臂膀上顯示出來的肱三頭肌、斜方肌,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即將參加比賽的舉重運動員。僅僅看他一眼,就會對可可托海礦區(qū)滋生無窮的信心和希望。

    有這樣的礦工,還有什么礦挖不出來呢?

    礦上來的很多新人,都是木拉提一個個一天天帶出來的。雖然沒有師徒的名義,但不少礦工在心里都尊稱木拉提為師父了。但木拉提只要聽誰叫自己師父,就非常生氣,他說,我不是師父,我是徒弟,我不懂的東西太多了,誰叫我?guī)煾福揖椭薄?/p>

    這以后,很多人就直接喊木拉提為同志,包括努爾江。

    不久,好消息傳來:木拉提因工作出色,被礦管處評為勞動模范,當然,努爾江的名字也在其中。那天,勞模先進表彰大會在俱樂部召開,木拉提和努爾江胸前戴著大紅花,臉上激動的紅光和大紅花的紅光相互映襯,木拉提看看努爾江,說不出話來。會后,木拉提和其他的兩位勞模被安排坐上了礦上的自備小型飛機,上飛機時,木拉提的腿肚子發(fā)顫,他雖然害怕,但因為是勞模,不能害怕更不敢在飛機上喊出來。礦管處對有特殊貢獻的勞模特殊對待,讓他們坐上飛機在礦區(qū)的上空游覽一番。

    木拉提走過路、騎過馬、下過井、鉆過地窩子,但就是沒上過天。從飛機上下來后,木拉提告訴努爾江:自己這輩子滿足了,沒有遺憾了,剩下的,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可可托海了。

    也許是看出了努爾江的羨慕,木拉提說,努爾江,你也應該坐飛機的。努爾江說,騎馬還行,坐飛機我還不夠資格。

    木拉提說,其實我也害怕,整個身子在發(fā)抖。隨著飛機漸漸爬高,看看別人臉上的表情,我也就不怕了,努爾江,你一定要坐飛機,從天上看咱們可可托海,太神奇了。

    努爾江豎起耳朵,想從木拉提那里知道從天上看可可托海到底是什么樣子,木拉提接著說,可可托海慢慢地就變小了,我們住的房子就像火柴盒,你說有趣嗎?額河就更不用說了,就像一條絲巾。怎么說呢,我跟你講不清楚,是一種非常特別的感覺,就是從天上看下面的人,就像螞蟻一樣。你看,我個頭兒還不小吧,以前老覺得自己還挺了不起的,可坐了一趟飛機,覺得人哪,太渺小啦。

    聽著木拉提的描述,努爾江只能慢慢在腦子里還原他所說的場景,但切身的體會還是沒有,于是,想坐飛機成了努爾江的執(zhí)念之一,他也想像木拉提同志那樣坐一回直升機,從天上看看咱們的可可托海,甚至家里的氈房。

    努爾江給父親巴合提說了木拉提在飛機上看可可托海的感受,讓巴合提動了心,他心想,能坐上飛機上天,是不是折斷的翅膀就能好了,因為的確是飛起來了啊。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