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12卷｜非亞：鯨魚出現在夜晚的大海（組詩）
[夜間飛行]
身體在小區的環形路上繞彎。靈魂如同夜鳥
在樹頂之間飛行
腳步在落葉和水泥地上不停邁動。鳥群則展開翅膀
滑翔在暗淡的云朵之下
不遠處的過江大橋，電摩托如狂風一樣飛馳而過
步行過江的人，在橋面上扶著欄桿
向遠處張望
殘缺的月亮，在頭頂，如同女皇的花冠
明暗交雜的紋理，是荒涼的隕石坑
和起伏的環形山
看不見的星群，隱藏在無窮遙遠的穹宇
疲憊的靈魂，待在狹小的沖涼房
我在黑暗的樹叢之間漫步，給遠在武漢的朋友電話
心是另一枚滄桑的月亮，時間如一支急行軍的部隊
正穿過甘蔗林和喀斯特地貌的原野
[多年以后]
——兼致陸源，或波拉尼奧
多年以后，有個讀者從樓道上來
拉開玻璃門，走進二樓西北的那套房子
他挪動著身體
看書柜里的那些書，那時它的擁有者
是一名詩人，作家，建筑師
他住過的房子，后來改成一個空間
陌生的讀者可以預約參觀，在那里待一個上午
甚至一整個白天
那些書，有些有他的簽名
有些有他用鉛筆畫過的痕跡，也有一些
他做了折疊，紙上
還留有一道
壓痕
現在房子已經沒有了主人，但他撫摸過的每一本書
還透露著一點他以前的氣息，墻壁上掛的照片
可以看到他的微笑
角落里的留聲機，播放著他和朋友們的談話
在歲月的流逝中
他去了很遠的島嶼或桉樹林，他寫過的一首詩
還停留在某一本書的
某一頁
翻到這一頁的讀者，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一行
打動他的詩句——
你如同藍色的鯨魚，出現在夜晚暴雨如注的大海
[焊 接]
他拿著電焊條，一個遮擋弧光的工具
在兩塊鋼板的連接處點擊，之后電弧的閃光，從他身邊
發出，上午的工作時間，他焊接好了
兩塊鋼板，之后的之后
他和同伴一起，慢慢將鋼板變為
一艘船
另一個寫作者是詞語的焊接者，我的朋友在電話里
跟我說到“焊接”這個詞，“這是建筑學的一個詞語呀”
把兩種不同的事物焊接在一起
是一種奇妙的工作
與偉大的發明，是想象力的證明
和詩意的來源
但詩意又是什么鬼東西，“就是電焊條的弧光啊”
他這么跟我說
我舉著左手和右手，在他面前比劃著
從心靈到心靈，是一種更奇妙的
連接
鋼板上的弧光，啪的一下
再一次
閃耀
[這個早晨，騎單車的父子，與江邊的垂釣者]
我的身邊掠過兩個騎自行車的父子，穿藍色上衣的父親
扭過頭跟兒子說——你看，江邊有很多人
在釣魚
他兒子在單車的坐墊上，扭著頭回應
我順著他說的方向
看向河邊
一個插了一排吊桿的男人，正舞弄手里的
一根吊桿
昨天早晨，我在江邊看到另一個早起的男人
從水里拉上來一條很大的皖魚
他后來把那條掙扎的魚，放進網兜
再提著網兜
放進江水
那一對從我身邊掠過的父子，多么幸福
他們像兩支親密的箭頭
馳向遠處的青秀山
我甜蜜地回想那一對父子騎單車出門的一幕
我想到自己的兒子，此時正遠在北方
而離開我多年的父親，在佛子嶺墓園沉睡著
他再也無法伸出手臂
摟住我孤獨時
痛哭的身體
[各得其所]
早年他身邊寫作的朋友很多已經不寫。他們放棄那個手藝
混跡于菜市場與買水果的攤位，時間是生活
偉大的預言者，潰敗的肉體
如同剪裁之后地上散亂的
花瓣
當年跑過街頭的少年，如今成了一名又肥又臃腫的沉默青年
他跟在他老父親后面，從交易場
拎回一袋蔬菜
我在職工家屬區遇到以前辦公室的老工程師
他們已經八十多歲，佝僂著腰
或平靜的臉上跟我說
身體不好，三十年猶如一道迅猛的閃電啊
飛馳的刀插入柔軟的
面包
午夜的南京路店鋪早已關閉，小區的側門
門衛指示我退回去從華東路出去
兩條風景變化不大的街道，早年寫作的朋友
四散于人世的各個角落
只有你傻傻地堅持這一門手藝
只有時間讓你的雙眼涌出淚水
你一次又一次從燃燒的碳火中
取出事物的秘密
時間作為偉大的預言者，讓大地每一個生活者
各得其所
【作者簡介：非亞，詩人，建筑師，小說寫作者。廣西梧州人，湖南大學建筑系畢業。1991年曾和朋友一起創辦詩歌民刊《自行車》,并主辦至今。著有詩集《倒立》《戲劇》《我到處找詩》，小說集《四短篇》。曾獲2011《詩探索》年度詩人獎和2018廣西年度詩人獎。現居南寧?！?/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