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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3年第6期 | 劉永濤:寵兒(中篇 節選)
    來源:《鐘山》2023年第6期 | 劉永濤  2024年01月04日08:15

    小編說

    劉永濤的中篇小說《寵兒》首發于《鐘山》2023年第6期。“寵兒”是鄉土的孩子,寄寓著鄉土世界固有的精魂。他領受過鄉土的善良和寬厚,也承載著鄉土對于外部世界的憧憬和希冀。他在鄉土的注目下成長——出走——回歸,也看到了日益逝去的鄉土世界的敗落及其內在精神的坍塌。他穿梭于城市與鄉村,過去與未來之間,傳遞不同世界的消息,并以自己的獨有的方式,守護劇烈變動的世界中鄉土精神的根脈,撫慰那些動蕩不安的心靈。

    寵兒(節選)

    文|劉永濤

    1

    谷雨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窩在村西阿毛的地里作牛馬樣。

    張發生性子急,趕在清明前播的種。播種那天,他老婆就說是不是早了點,天氣預報說今年清明雨水大。張發生覺得老婆嘴賤,罵了一句:你懂個屁,什么都要趕早,老天看著哩。面對張發生的神秘樣,老婆犯傻了:老天看啥哩?張發生火了:看你媽了個逼……

    清明幾天,雨一場接著一場,下得張發生心里霉得慌。他跑去找村長說,這雨真他媽狗日的,下得不算小哩。村長看著淋得半濕的張發生,拿出煙桿,在他禿頭上磕了磕,裝上煙絲點燃,吧嗒了兩口,斜了一眼門外細絲般的雨說,是他媽狗日的,不打緊哩……

    張發生放心了,回到家對老婆說,村長說不打緊哩。老婆的愁容里綻出一絲半信半疑的光來:真不打緊?張發生厭惡地看了老婆一眼,老婆不過三十出頭,由于經年累月在地里操持,再加上一張苦瓜臉,簡直攆得上五十歲的老太婆。張發生不由罵上了:你這個喪門星,雨都是你招來的……老婆一哆嗦,傻在那里。

    村長說不打緊,還就不打緊。村里別人家的地都順順利利地出了苗,歪斜的苗還不到二十分之一,打個屁的工夫就把棉苗全解放了。不過張發生家的除外,他家的地由于地勢低,再加上播得早,出苗率竟然還不到十分之一。張發生的地多,不光有自家的地,還常年種著阿毛的地。

    張發生舍不得雇人,現在雇個人一天就得一百二。把一張張“老人頭”塞給別人,不亞于給自己嘴里塞一把蛆。張發生就帶著老婆干,還捎帶上十一歲的丫頭。丫頭不愿意,說老師不讓請假。張發生沒有二話,上去就是兩個嘴巴,一邊一個,一樣的鮮紅。丫頭哭過一鼻子后,就把小小的身子拱在地里了。

    張發生先從自家的地干起,雖然阿毛的地也是手背上的肉,但還是不及手心的肉溫厚。整整一個星期,張發生帶著老婆孩子吃在地里、屙在地里、睡在地里,白天就著日頭干,晚上就著月光或打著應急燈干,也只不過是把自家地里的棉苗解放出來。

    一個星期后的黃昏,望著旁邊阿毛的地,張發生心里就一陣陣犯虛。他從地里抬起疲憊不堪的身子問老婆明天的天氣。老婆有氣無力地說,到三十度了。張發生嚇了一跳:那薄膜下起碼得有四五十度,棉苗還不得活活燙死。

    張發生心里就像著了火,連老婆都顧不上罵,歪斜著身子去找村長。見著村長,張發生擠出苦兮兮的笑把紙煙遞了過去。村長沒接,把自己的煙桿拿了出來。張發生把氣運到頭頂,等著敲打。村長的煙桿如期磕在他的頭上。村長這次敲得比哪次都狠,張發生眼冒金星,一時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村長罵道,狗日的,你還真能撐,我就看你來不來找我。前幾日,狗子他們路過張發生的地時,問要不要幫手,張發生拒絕了,屁牙幾個也過來問了,張發生還是不松口。村里的人火了,說,誰稀罕那幾個臭錢,到時你求我們,我們都不來呢,誰來誰是你日下的……

    張發生縮著腦袋,哀求著說,村長,你老就行行好,過了明天,苗都得活活燙死。

    村長說,那行,一人一百五。

    張發生一驚,伸直了腦袋說,村長,這可有點趁火打劫了,我主動加十塊,一百三行不?

    村長說,少一分都不行,這是給你點教訓,讓你一天圍著錢眼打轉。

    張發生呆立了半晌,終于咬著牙說,行,一百五就一百五。說完,心疼得眼淚都下來了。

    谷雨那日凌晨,天剛麻麻亮,村長家的狗就叫了。村長家的狗一叫,別人家的狗便也跟著叫,遠遠近近的狗叫聲響成一片,村里的清晨就開始了。

    村民及孩子聚集在張發生的地里,一字排開,一人兩行,從條田這頭到條田那頭?;詈芎唵?,把歪斜的棉苗從塑料薄膜下摳出來,扶正,再用鏟子鏟一鏟土培在棉苗根部,一棵棉苗就算擺脫了陰火的煎烤,在微風中晃動著圓圓的腦袋,活了。

    晌午的時候,村民們干到了條田的那頭。條田的那頭只有一棵樹,一棵大榆樹,少說也有上百年,枝繁葉茂,灑下一片厚實的綠蔭。張發生徑直把午飯挑到了樹蔭下。村里的午飯開始了。張發生做了豬肉燉粉條,一副出血的派頭。黑皮也挑著擔子過來了,后面跟著扭動著腰肢的黑皮老婆。黑皮放下擔子,里面是各種飲料與零嘴。村里就黑皮家開了商店,村里也就黑皮老婆不用下地干活,滋養出一身的細皮嫩肉,臉上漂浮著狐媚相。

    黑皮脫掉衣裳鋪在地上,露出一身黑得發亮的肌肉。黑皮老婆皺著眉,嫌棄那股汗味,捏著鼻子坐下了。黑皮老婆說,隨便拿吧,年底了有了現錢再給。孩子們一哄而上,綠蔭下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首先是一個孩子發現大榆樹的一條粗大的橫枝上盤纏著白色的東西。他再看第二眼時,偷偷笑了,他故意驚叫一聲說樹上有蛇。村里人嚇了一跳,定睛一望,都哈哈大笑起來。樹上哪是蛇,盤纏在橫枝上的是阿毛。阿毛脫了衣服,只穿一條褲衩,裸露著一身白肉,睡得人事不省。

    村里沒有一個人擔心阿毛會從樹上掉下來。這么多年的經驗告訴村民,阿毛睡在什么地方,就會變成什么。此刻,他是樹的一部分,牢牢地長在那里了。

    屁牙打趣地說,黑皮,阿毛這身肉才算真正的白,估計你老婆都比不了。黑皮不高興了,說,你懂個 ,天底下就我老婆最白。屁牙說,去個 吧,得讓阿毛說才算數。黑皮老婆一點都不生氣,她扭頭望著樹杈上的阿毛,眼里臥著白亮亮的日頭。黑皮的臉掛不住了,晃動著油錘似的拳頭要找屁牙算賬。屁牙撒腿就跑,兩人圍著大榆樹轉圈。屁牙是有名的飛毛腿,跟戲耍似的,黑皮總覺得咬一下牙就能追上。咬了好幾回牙,但總是差那么一點。最后,黑皮癱在地上,天旋地轉,直喘粗氣。樹下喧鬧得厲害。但誰都知道,阿毛睡著了,才是真睡著了,縱使天上打個驚雷下來,也休想驚擾了阿毛的好覺。

    村長是下午溜達到張發生地里的。村長背著手,臉上是威嚴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村長。張發生屁顛屁顛地過去,叫了聲村長。村長說,狗日的,差不多了吧。張發生說,托村長的福,還有一個時辰就全完了。村長把腰向后挺了挺,望著地頭。他看見了樹上的阿毛。阿毛站在樹杈上,張望著遠方的沙漠。

    村長到了大榆樹下,黑皮老婆還在樹下睡覺,好看的臉上掛著一絲笑意,如同做著一場上好的春夢。村長的目光最終落在黑皮老婆裸露出的一段肚皮。那段肚皮簡直白得不像話,瞧著有點觸目驚心。村長猶豫了一下,上去摸了一把。黑皮老婆頓時醒了,問村長干啥。村長愣了一下,才想起樹上的阿毛,他指了指樹上的阿毛。黑皮老婆頓時安靜下來,她在嘴唇邊豎起了一根指頭,示意村長不要說話,然后抬起頭,望著樹上的阿毛,臉上的紅暈如丟進石子的河水波紋層層擴散。

    村長白摸了一把,心緒如開水般沸騰著。但他也不敢驚擾阿毛。他順著阿毛的視線向前方望去,前方是綿延起伏的沙丘。看樣子,阿毛在沙丘里又有了嶄新的發現。阿毛十歲的時候,就指著那綿延起伏的沙丘說那里過去是海。村子里的人沒有一個信他的,雖然有的孩子在沙丘里撿到過風化的海螺。

    阿毛語出驚人的第二年,副縣長就陪著一個地質學家來到了那片沙漠。村里人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鎮長,就都圍著看。更讓他們敬畏的是那個滿頭白發的地質學家,因為副縣長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屁顛樣。地質學家告訴村里人說,這里過去是海。村里人這才恍然大悟,覺得阿毛有兩下子,和地質學家都平起平坐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張發生的棉苗徹底得解放了。村里人便都聚到大榆樹下。阿毛如同焊在了橫枝上,還在望著遠處的沙丘。村長不說話,全村的人就都不說話。村里的人就都仰著脖頸,看著阿毛。阿毛還是只穿著褲衩,身子沾著一層被風吹來的細沙,在黃昏的時辰里閃著黃亮亮的金光。

    村里人望不下去了,脖頸酸透了,便都拿眼睛看著村長。村長干笑了一聲說,阿毛,你看見啥了?阿毛如同入定般無動于衷。村長把臉轉向黑皮老婆,眼里期期艾艾的。黑皮老婆臉上浮現出一絲驕傲,叫了聲阿毛。黑皮老婆叫得嬌媚,聲音水蛇般在空氣中一飄一蕩。阿毛像被咬了一口,渾身顫動了一下,轉過一張恍惚的臉。

    阿毛哥,你望啥哩?黑皮老婆的聲音越發溫軟,如同含著一包水。

    阿毛說,你們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像不像一座座墳墓。

    村里人便把目光投入遠處的沙丘,望了一會兒,覺得還真像一座座墳墓。村長和黑皮老婆也認為像,但又覺得并沒有什么了不起。

    阿毛把臉又轉向沙丘,喃喃著說,埋葬著時間與死亡……

    阿毛的聲音雖低,村里的人都聽見了,村里人鬧不懂了,拿眼睛問著村長。村長也搞不太懂,又把目光轉向黑皮老婆。黑皮老婆眼里含著笑,就像花朵突然綻放……

    …………

    全文請見《鐘山》2023年第6期。

    劉永濤,1972年生,安徽壽縣人,現居烏魯木齊,曾進修于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發表小說若干,出版有詩集《臨近或遙遠》,小說集《天堂里的樹》《湘兒》《我們的秘密》《開始的地方》《銀灰色的草原》等。曾獲時代文學獎、首屆綠洲文藝獎、第三屆新疆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天山文藝獎、第七屆西部文學獎、新疆新生代十佳作家稱號等獎項。曾在本刊發表過短篇小說《對面的女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