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哭泣
1
北莊聯中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站。盡管之前有所耳聞,知道這是墨鎮最為偏僻的學校,但真正來到這里還是感到了意外。校園內到處坑坑洼洼,建校時用土填起來的部分操場經雨水不懈沖擊,裸露著青褐色的石崖碴口,呈現出一種原生狀態。那幾排用作教室的平房外墻都已斑駁,點綴著大大小小的傷疤。住宿條件就更差了。房間內的墻壁已分不清什么顏色,地面高低不平像是拔光了樹木的河灘。一個用磚頭支起來的三抽屜桌,外加一張大木床就是全部家當。木床是最簡單的那種,四根木條撐起云梯般狹長的骨架。由于地面不平,床腿墊著不規則的磚塊。床身原本白色的木茬子已被時光淘洗成暗綠色,木床上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葦席。剛才給我安排宿舍的校長說,這房間之前是一位叫李蘭的女老師住的,女同志總比男同志干凈一些。
我清掃完房間,卻有陣陣惡臭傳來,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嗅覺出了問題,后來感覺不是,在房間內仔細尋找污染源。直到再次走出來才發現,傳播惡臭的罪魁禍首竟然是一個雞窩。我的房間在最東邊,雞窩靠在不遠處的東墻上,正對著我敞開的房門。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我把房門稍微虛掩了一下,那股污濁之氣果然就弱化了。
我不知道怎么會無端跑出個雞窩來。整個學校,加上新加入的我只有三個住家。聽校長介紹,我西邊鄰居是一位叫殷紅的女老師,再往西住著校工兩口子。校工是我現在對他們的稱謂,當時沒人這樣正式稱呼他們。我和校長剛剛走過來的時候就路過他們家門口,那位干瘦的老太太正巧顛著小腳出來,很和善地對我們笑了笑。校長介紹這是項大娘,我也隨著叫了聲項大娘。我注意到項大娘的氣色很不好,是那種很陳舊的萎黃,密布的皺紋緊貼著骨頭生長,好比透風撒氣的大蒲扇。很顯然,女老師養雞的可能性不大,雞窩應該是校工兩口子的。晚些時候,我果然看到項大娘顫顫巍巍地向雞窩走去,走回來時手里多了兩個滾圓的雞蛋。我有些氣憤,這是典型的損人利己,把自己的口腹之欲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返身到辦公室找校長,校長聽了我的抱怨,笑了,一迭聲地說:“一個雞窩,一個雞窩,居家過日子還能沒個雞窩?”
我失望地從辦公室回來,項大娘仍然無所事事地揣著手站在房門口,隨口向我打招呼:“下課了,王老師?”我心中陡然萌生了反感,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初來乍到怎么會有課可上?我想黑著臉不回應,可她臉上硬擠出來的笑紋著實讓人心煩。我白了她一眼,口氣很生硬地質問:“你們怎么把雞窩建在別人家門口?難道就沒其他地方了?”項大娘呆住了,皺紋堆積起來的笑容接著就僵硬了,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珠兒也暗淡了下去,花白的腦袋往后縮了縮,聲音低下來說:“雞窩在那邊已經好多年了。”還在狡辯!我心里更氣了,正想反擊,項大娘卻緊接著長出了一口氣,說:“搬!我們這就搬走。”
這個態度稍稍平息了我心中的怨氣,我正要回自己宿舍,前面宿舍的紗門卻豁然掀開了,一個身穿白色睡袍、頭發蓬松的女人站了出來。我眼前一亮,似在無邊黑夜中看到了熠熠生輝的星光。眼前這個女人無論如何都是不應該出現在這破敗之所的,我第一次見把妙曼身體裹在長裙中的女人,之所以斷定她穿的是睡袍源于影視和文字閱讀提供的間接經驗。還有女人臉上那白皙而柔韌的輪廓,和周圍的昏暗粗糲形成了鮮明對比,似乎是一只五彩斑斕的孔雀被罩在了滿是銹跡的鐵籠子里。
女人穿著紅色拖鞋站在自己宿舍門前的臺階上,裸露著的腳踝和上面飄逸的裙擺渾然成一朵盛開的白蓮花。臺階往下本來還有兩個緩沖階梯,可它們早已沒有了原先的平整,只剩下些碎石塊窘迫地擠壓在一起。女人顯然沒有走下來的意思,就站在那三個不完整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我內心有些莫名緊張。女人的神態有著莫名其妙的隔膜,斜著眼睛冷冷地看著我,目光中包含著清冽的寒意。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少頃,女人才緩緩地問道:“你是新來的王老師吧?”我慌亂地點了點頭,女人似乎沒注意我的情緒也不在乎我做了什么樣的回答,那高冷的眼神兒掃過我腦袋上方,不知伸向了哪個深處。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殷老師?以后還請多加……”還沒等我把后面的“關照”從嘴巴里溜出來,殷老師已經轉身了。我眼巴巴地看著殷老師的身影在紗門后面隱去。那紗門出奇的簡易,只是兩片墨綠色的紗網吊在門框上,但看起來卻是如此神秘,隔著紗門向里面望去,只看到那個修長的影子在朦朦朧朧地晃動,很快影子也不見了,只剩下夕陽的余暉在紗門上迸濺出來的光暈。
這是我和殷紅的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在整個墨鎮已是一個傳奇般的存在。只記得她當時有著令我不解的冷,而我在她面前卻似乎變成了一只倉皇的、不知歸向何處的螞蟻。
由于跟殷紅成了同事,這一年注定成了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年份。我在殷紅的傳奇人生中成長,在這段時間里,她對我的影響有著無法取代的力量。直到殷紅遭遇了牢獄之災,被當成現代版潘金蓮,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我仍固守著自己的判斷,讓那朵孤傲的白蓮花始終盛開在心中。
2
想來,我跟殷紅還是有著很深的淵源的,我們都曾就讀于墨鎮聯中和悅城師范,只不過由于年齡的差距,我們錯失在這兩所學校的校園里,但最終,我卻跟這位學姐在北莊聯中會師了。
墨鎮聯中是由墨鎮駐地兩個村合辦的一所初級中學,本來只接收這兩個村子的學生,可在上級部門推出了合校定點政策、取消了很多村辦初中之后,這些村子里的孩子只好跑遠路到墨鎮上學。當年我就是由于這個原因才到墨鎮聯中上學的,但殷紅不是,殷紅是因為她母親的緣故。
殷紅出生在一個比北莊還要偏僻的小山村,她父親是下鄉知青。她父親下鄉的第二年,她母親便懷上了她。當時,他們是偷偷相愛的,她母親愈來愈藏不住的肚子暴露了懷孕的秘密,在她姥爺姥娘的逼問之下,她母親供出了知青,姥爺姥娘讓知青跟女兒結婚,不然就告他強奸。知青那時候太年輕了,還不到二十歲,覺得結婚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連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他不想成家。他對強奸也沒多大概念,對其后果的嚴重性更是缺乏想象,直到警察開著挎斗摩托趕來,把冰冷的手銬嵌入手腕他才觳觫不已。
關鍵是殷紅母親也太年輕,有著颶風般的愛與恨。知青的拒絕讓她的愛發生了急遽變化,曾經擁有過的甜蜜也在轉瞬之間裂變為復仇的怒火,在她的指認下,強奸罪成立。殷紅出生的時候,她的親生父親已被執行了極刑,母親生下她就離開了家鄉,自此音信皆無。殷紅從記事起就感到自己是個孤兒,只跟姥娘姥爺生活在一起,七歲那年姥爺生病去世,那三間簡陋的石坯房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姥姥。
十三歲那年,殷紅應該上初中了,她卻面臨著輟學的困境,盡管姥姥從未提起,可她知道年邁的姥姥再也無力供她讀下去了。她并不甘心,一向乖巧的她表現得更為乖巧。她想,總會有辦法的,相比于其他正常孩子,她已經跟他們不一樣了,命運不可能繼續跟她作對。那時,她已經能幫姥姥做很多事情了。那幾棵老梨樹和核桃樹姥姥早就爬不上去了,都是由她在姥姥的指導下侍弄,春天剪枝秋天采果,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售賣。夏天她也和姥姥一起到田地里拾麥穗。冬天她幫姥姥在山上撿拾的柴火根本用不完,有時也去鎮子上賣給那些開鋪子的人。她知道這些還不夠,她還要更加努力。
那天中午,殷紅趁姥姥歇晌的時候,端著那盆臟衣服來到村子東邊的小河。這天天氣特別熱,炎炎的太陽高懸在空中,白亮亮的光芒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仿佛著火了,反射出油煎般的火焰來。這個時間,街上沒有人,原本狹窄的街道好像加寬了,空蕩蕩、白花花的令人害怕。殷紅沒有害怕,也沒感到特別熱,反而很享受這樣的時光,村子里的人都怕熱不出來,沒人在小河里洗澡,她也就避免了那種尷尬。
小河的水很清澈,從光滑的鵝卵石上流過,發出歡快的聲響。殷紅在靠上游的一個背陰處坐下來,把腳上的塑料涼鞋脫下放在靠近河水的石塊上,又找了一塊有著粗糲截面的石頭當搓板,然后蹲下身子開始洗衣服。洗完衣服準備離開的時候,殷紅才發現剛才放在石塊上的涼鞋不見了一只,她心里一緊,順著河道往下跑。她想一定是剛才那陣激流把涼鞋沖下去了,河汊勾勾彎彎,說不定涼鞋就被掛在水灣某處水草豐厚的地方。沿著流水一路搜尋下來,直到眼看著河水跟另一條小溪交匯,翻滾著流入一個寬闊的大橋下面的橋洞中,也沒發現涼鞋。殷紅哭了,絕望地坐在河岸邊的亂石堆上。
太陽依然很烈,但岸邊的柳樹已把長長的影子伸了過來。殷紅站起來,揉了一下眼睛,她擔心剛剛洗好的衣服和剩下的那只涼鞋,若它們再丟了,事情就變得無法挽回了。
涼鞋是去年在鎮上的集市花一塊二毛錢買的。當時她跟姥姥去賣核桃,一大提籃子核桃賣了兩塊五毛錢,路過鞋攤的時候,她看到了這雙漂亮的粉色塑料涼鞋,目光立刻被粘住了。她從來沒穿過涼鞋,都是穿姥姥親手做的布鞋,這幾年姥姥的眼神兒不濟了,已納不了鞋底,縫不了針線。腳下的這雙布鞋穿了兩年了,剛穿上的時候有些大,現在大拇腳指頭已經把鞋面前端擠破了。她試著把那些破碎的線頭用針線攏了一下,腳指頭暫時還沒徹底露出來。她不敢跟同學們玩踢毽子,害怕上體育課,甚至害怕過她曾一度喜歡的夏天。她像口吃的人盡量避免當眾發言那樣,回避著腳上的那個破洞,即使上課也習慣于把那只穿著破洞鞋的腳翹起來,掩藏在另外一只腳的腳踝后面。姥姥是疼她的,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猶豫著把剛放進懷里的那個皺巴巴的手絹掏出來,小心地展開,數出來了一塊二毛錢。她眼睛更加明亮了,小臉激動得通紅,有一種夢想終于實現了的感覺。挑鞋的時候,她故意選大一號的,剛進入夏天的時候她已來了初潮,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像竹子拔節般地生長,她要讓這雙漂亮的涼鞋伴著她成長。
那盆洗好的衣服和那只剩下的涼鞋安然無恙,可她心里依然難受,太陽已經偏西,姥姥不見她回來應該著急了,但她仍然磨蹭著不想回家。姥姥那邊好應付一些,那雙布鞋去年被她收起來,存放在了飯棚子上面的隔板上,找出來先穿著,對姥姥就說這兩雙鞋倒騰著穿,反正馬上就要立秋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孤零零的涼鞋上,石面剛剛在她離開的時候還是濕重的,在陽光的炙烤下已變成了一種殘酷的灰白,鞋面上那幾根透明的襻帶也有些混濁了,有著往下塌陷的跡象。她把它托起來放在胸前,上面的熱度很快就鋪滿了胸口,眼淚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連續不斷地滾落下來。這雙鞋今年才有些合腳,很多時候她都舍不得穿,去學校上學的路上瞅著旁邊沒人就把它脫下來,快進學校大門再穿上,為此,她往往要比其他同學到校早。
遠遠就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長相很奇特的車輛,前面似乎像是一輛手扶拖拉機,后面的車廂卻不是那種帶著廂板的長方形盒子,而是一個半圓形的鐵皮蓋子,就像干旱時候放在地排車上用來運水的水桶。
堂屋里除了姥姥還有兩個人,是一男一女。男人身材矮小,又黑又瘦,鬢角的頭發都有些花白了。女人看起來要年輕一些,長得比較富態,上衣是一件白色短袖衫,下面是一條長長的花裙子,裙擺幾乎要拖到了地面。女人看著她端著盆子進屋(她已提前悄悄換好了布鞋),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就撲上來抱住她號啕大哭。她吃了一驚,挎在胳膊上的那盆衣服幾乎要摔在地上,是姥姥一顫一顫地趕過來,把盆子接了過去。
女人的眼淚跟痛哭的聲音一樣洶涌,殷紅的肩頭很快就感到了一股濕熱,她隱隱猜到了女人的身份。她感到無比茫然,木木地站著,一動也不動,任由女人在她身上揮灑自己的情緒。
待女人平靜下來,姥姥含著淚對殷紅說:“紅紅,快叫媽媽!”
殷紅看著眼淚兮兮的姥姥,又看了看眼前滿臉期待的女人,心里倏然塞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她使勁張大嘴巴,向上提氣,想努力把那個疊音發出來,最終卻如沒有搭箭的弓弦一般,只是空空地回彈了一下。
3
即使后來來到墨鎮,跟母親生活在一起,殷紅始終也沒把那個疊音發出來。“媽媽”這兩個字在她心目中從來都是間接的,是別人家孩子的口中蜜餞。記得剛記事的時候,和自己玩得很好的一位小伙伴叫他的媽媽,她也不自覺地跟著喊了一聲,卻被那位小伙伴猛然扇了一巴掌。從此她恨上了那個小伙伴,再也不跟他玩了。漸漸長大,她有些明白了,媽媽不是一個簡單稱謂,而是寒夜里的火爐,是酷暑中的清涼,是愛。這么珍貴!怎么能輕易喊出來?又怎么能輕易與人分享?
當天下午,殷紅告別了姥姥,跟著母親和繼父老藤坐上了那奇特的車輛。面對刀螂一般的手扶車,殷紅有些無措,不知道它如何載著他們前行,也沒踅摸到可以坐上去的位置,還想著是不是把后面那個蓋子掀起來坐進去。正想往后面奔,母親卻狠狠地往后拉了她一把,力氣之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有些意外地看了一下母親,母親卻對著她朝老藤身后努了努嘴。此時,繼父老藤已坐在了手扶搖桿后面的駕駛位上。她這才注意到,在老藤身后,鐵皮蓋子前的廂板下面橫著兩塊木板。她不知道那兩塊鑲上去的木板是可以坐的,是母親上前把她安頓在近旁的木板上,然后再繞過車頭坐到了另外一邊。
殷紅很快就知道母親為什么那么用力拉住她了,原來這是一輛殯葬專用車,那半圓形的鐵皮蓋子是用來遮掩尸體的,老藤的主要營生就是把尸體拉到火化場,而母親則在墨鎮衛生院門口開著一家壽衣店。他們是半路夫妻,卻共同擁有一條完整的產業鏈,母親的產業在上游,老藤的殯葬車處于下游。
把壽衣店開在衛生院門口,顯然來自于母親在城市闖蕩的經驗,可這經驗在鄉村并不適用,鄉下很少有人愿意在醫院離世。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鄉里人對死亡也沒那么恐懼,知道那是一件必然要降臨的事情,都是由家人提前準備好“送老”的衣裳,用工業化手段生產出來的壽衣幾乎沒有市場,幸虧還有花圈扎彩這些送葬用品支撐,不然母親的壽衣店是很難維持下去的。與此相反,老藤的殯葬車卻很紅火,總要有人把離世的人送往一個安妥之處,更何況,老藤不但收費合理,服務還非常到位。那個鐵皮蓋子不僅維護了死者的尊嚴,他還在底下的廂板上鋪上了席子和褥子,盡量給往生者提供一個溫暖而適意的最后旅程。可老藤每次把尸骨送往火葬場后總會喝醉,這個時候整條街上就會有好戲看,先是有打罵聲從壽衣店里傳出來,之后就是醉酒后的老藤腳步踉蹌地往外跑,身穿拖地花長裙的母親則緊跟其后追打。
壽衣店開在簡易的二層樓上,樓下是店面,陳列著花圈壽衣等一些喪葬用品,樓上算是活人的生活區。本來是一個大通間,只有一張床和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殷紅來了之后,老藤用纖維板專門隔出來一個單間,但纖維板很不隔音,殷紅常常會被半夜鬧出來的動靜驚醒。
店鋪是租賃的,殷紅住進來不久就見到了房主。這是一個大腹便便的腫眼泡男人,這種長相的男人在鄉村非常少見,殷紅由此深深地記住了他。更讓殷紅印象深刻的是母親對這個男人的態度——母親那張還算潤澤的圓臉盤在這個男人面前綻放得無比嬌媚,而那個男人也很配合,一邊促狹地笑著,眼神兒在母親胸前晃來晃去。時間久了,殷紅發現,母親不但是對房主,對好多男人都會以那樣的姿態綻放。開學不久的一天,殷紅從學校放學回來,發現母親沒在一樓,她想趕緊去樓上自己的空間寫作業,卻聽到二樓傳來的動靜不對。她很快就意識到了什么,悄悄躲在疊加在一起的花圈后面,過了不大一會兒,就見母親嬉笑著跟一個男人從樓梯上下來。她在那些花紙做成的假花叢中渾身顫抖,想義正詞嚴地站出來斥責母親,但她最終還是盡量把自己的身子縮了起來,只任眼淚無聲地從面頰上流過。
當初,離開姥姥的時候,跟母親并排坐在一起,隨著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前行,殷紅心中充滿著幸福和向往。她想,她終于可以有一個完整的家了,她終于可以把那聲媽媽光明正大地喊出來了,她為乍見到母親時的茫然后悔不已,為在姥姥家喊不出的那個聲音而內疚。那時,隨著眼前一掠而過的風景,她在暗暗操練著那個藏在心底的珍貴稱謂,她對生活充滿著信心,她對自己充滿著信心,她想她會是一個好女兒的。可現在,她卻仍然喊不出那個疊音,那個來時的夢想也逐漸破滅了。母親不是她心目中的母親,這里也不是她的家,她想逃離,可她又能逃往哪里呢?
墨鎮聯中本來就校舍緊張,有了住校生后,只騰出來了兩間教室,分別用作男生和女生宿舍。為了控制住校人數,學校規定,只有離家十華里以上的學生才有住校的可能,而她遠遠不夠這個條件,母親給她報名的時候登記住地是墨鎮商業街,拃把長的距離,想要住校比登天還難。無處可逃,她只有忍了,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努力,她想盡快考出去,離開這個所謂的家。
升入七年級后,她的生活因一個人的出現而發生了改變,這個人就是她后來的丈夫趙永河。
趙永河這年剛從萊城師范畢業,教七年級四個班的幾何。殷紅是數學課代表,負責代數和幾何的作業收發,跟任這兩門科的老師接觸相對多一些。實際上,即使她不是課代表也不能不對趙永河印象深刻。在那個年代,像墨鎮聯中這樣的農村初中,大部分都是民辦教師,還有少數民辦轉成公辦的老教師,從正式師范學校出來的畢業生應屬鳳毛麟角。同樣是從鄉村出來的趙永河,長相也算不上英俊瀟灑,但畢竟在城里讀了三年書,畢竟是青春最為勃發的年齡,他的到來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
起初,殷紅對這位趙老師的印象并不好,趙老師上課時板書很不規范,是那種天馬行空般的樣態,課后留在黑板上的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線條和圖案,像殷紅這樣的好學生還沒問題,但對一些學習吃力的學生來說就麻煩了一些,想回顧一下都極為費勁。另外,趙老師也太洋活兒了,梳大背頭、扎外腰、穿雪白的襯衣不說,每天三餐之后都要刷牙。當時學校還沒自來水管,趙老師在辦公室里擠好牙膏,端上一缸子水到辦公室東墻角去刷,白漿般的污水殘留在那里,曬干了就會形成一層類似白石灰狀的瘡疤,顯得格外扎眼,看著讓人不舒服……
這年中秋節后的一天,老藤把一位還不到四十歲就意外去世的男人送走,這次他醉得特別厲害,吐得壽衣店內滿地都是污穢,母親幾乎把他罵了一夜。躲著纖維板后面的殷紅也幾乎一夜沒眨眼,到快天亮的時候才迷糊著,待醒來已經八點多了,她趕緊背上書包跑到學校,第一節的幾何課都快要上到一半了。她站在教室門口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報告,正在講課的趙老師很生氣地看了她一眼就不再搭理她。她只好眼淚汪汪地在那里站著。課講完了,趙老師給同學們布置好習題,才過來問她為什么來得這么晚。
面對趙老師的責問,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恣肆地流下來。趙老師看她這樣,口氣也軟了下來,再次問道:“你不是就住在墨鎮街嗎?為什么還會遲到?”眼淚更兇猛地落下來,她是住在墨鎮街上,但又有誰知道她真正的生活環境是什么樣子的?她又怎么能把這一切對外人來講?
見她一直流淚,趙老師看起來有些煩了,說:“你不說話就在這里站著吧。”說著就準備返回教室。她抬起淚眼,看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的趙老師,忽然來了勇氣,堅定地說:“老師,我想申請住校。”
這夢想已藏在心中好久,自然也想好了理由。她對趙老師說她本來來自于一個遙遠的小山村,只是寄宿在墨鎮街的親戚家,親戚家在衛生院旁邊開壽衣店,沒有多余房間給她提供,她睡覺的地方是用花圈隔出來的一個空間,面對那些妖艷的假花,她每天晚上都會被噩夢驚醒。
這是她有生以來撒得最大的謊,竟然沒有一絲障礙,而且還頗為真誠,講到動情的地方聲淚俱下,居然還真把年輕的趙老師感染了,這讓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趙老師為她找了班主任,又找了教務處主任,女生宿舍的門終于向她敞開了,盡管簡陋得不能再簡陋,只是在木板上鋪了一層麥秸,她已經很知足了。
4
趙永河真正注意到殷紅是在死過一回之后。
私下里,趙永河把自己分到墨鎮聯中當成了一次人生失陷,所以,面對下一個陣地,他絕不允許自己再次失手,這下一個陣地就是他的婚姻。
幾乎一考上師范,趙永河就存有婚姻焦慮,知道像他這樣的鄉下孩子,無背景無門路,要留在城里教書太難了,而回到農村,若再找一個農村戶口的媳婦,還不是照樣種地?那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輩又有什么區別?也因此,雖說是站在講臺上成了一名人民教師,他卻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踅摸對象上。怎奈在這鄉下,吃商品糧的適齡女孩太少了,正式師范畢業的女生,即使分回來也都想通過婚姻回城,供銷社那幾個女售貨員都是合同工,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畢業一年之后,他終于錨定了一個合適對象,是墨鎮衛生院新分來的護士,他對其展開了猛烈攻勢,護士值夜班他提著熬好的雞湯過去陪著,護士節假日回家他用自己新買的永久牌自行車接送……對這些無微不至的照顧,護士一開始還有些抗拒,幾次之后就開始半推半就地接受,這給了他莫大的信心,暗暗期盼金石為開的那一天。可轉過年,護士突然上調進城,去了大醫院,他再找過去,連護士的面都沒見上。這事對他打擊很大,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回去不久就喝下去了半瓶農藥,幸虧同宿舍的老師發現及時,才避免了悲劇的發生。
痛定思痛之后的趙永河及時調整了方向,他把目光放在了潛力股殷紅身上。靈感來源于他的母校——在萊城師范學校,有很多年輕教師把學生發展成對象的例子,那些在大學校園里不太自信的教師,在自己的學生面前卻有著莫大優勢,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受此啟發,趙永河也覺得這樣操作會有較大把握。此時,殷紅已到了八年級的下學期,是升學的關鍵時期,幾次模擬考下來,殷紅都是位列前三。按照以往經驗,殷紅考上中專的概率應該很高,這也是趙永河之所以選擇殷紅的原因所在。當然,屆滿十六歲的殷紅出挑得也很不錯,已盛開成了一朵汁水飽滿、青翠欲滴的鮮艷之花。
對自己的學生不能像追護士一樣明目張膽,這點分寸趙永河還是能把握的,好在他已跟班成了畢業班的數學老師,又成了班主任,這就給他帶來了很多便利。學期一開始他就把殷紅任命為學習委員,接著就是入團。那時候北京市海淀區出的一本學習資料比較搶手,學生很難接觸得到,他把自己手上的這本交給她,名義上是讓她帶著班里的同學一起學,但真正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他就是要提前刮下春風等那秋雨的到來。
可殷紅當時并沒有那么靈透,她在班里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當學習委員沒人會感到意外,這樣品學兼優的學生入團也再正常不過了,至于掌握學習資料那更是她分內的事情。她并沒有把趙老師開的這個小灶獨吞,她認真從其中選了一部分新穎的題型和獨特的解法,利用自習時間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跟同學們一起來分析理解。說起來,她雖然處于情竇初開的年齡,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學習上,更何況趙老師是老師、她是學生,無論是所處環境還是年齡都是不對等的,她不可能領會到趙老師的心思。
面對殷紅的遲鈍趙老師并不著急,他知道殷紅已成了甕中之鱉,盡在其掌控之中了。果然,一切都很順利,先是過了學校預選和鎮上預選這兩關,然后再來悅城參加最后的角逐。趙永河作為帶隊老師之一跟考生們住在考場附近的賓館里,經過前兩輪的篩選,來悅城參加考試的只有八位同學,按照以往的戰績,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同學能進入中專學校大門。兩天考試下來,同學們都覺得自己沒出現重大失誤,帶隊的副校長覺得今年應該收成不錯,一高興就答應讓考生們在城里多玩一天。
當天下午,其他同學在副校長的帶領下都去逛百貨大樓了,趙永河把殷紅單獨留下來說要帶她去見一個人,是他師范同學,現在悅城師范學校團委工作。這對殷紅有著足夠的吸引,那個年代大部分的中專生都要進師范學校,殷紅已經了解到了,悅城師范是省重點師范,不但師資力量雄厚,而且歷史悠久,她最想報考的就是這所學校。
趙永河帶著殷紅來到悅城師范,先找到學校團委辦公室,結果辦公室人都下班了,去旁邊的教導處打聽,說團委的郭老師有可能回宿舍了。按照指點來宿舍找,也是鐵將軍把門。沒找到郭同學,趙永河看起來有些沮喪,殷紅卻一直處于興奮狀態,這是她第一次進這樣的學校,寬闊的操場、聳立的教學樓都讓她覺得新奇。此時正處于放暑假的前幾天,也是畢業季,校園里那些青年學子似乎都很忙碌,那些洋溢著青春激情的身影匆匆掠過,有一種讓人著迷的暗香。
在校園轉了一圈之后,趙永河把殷紅帶到門口一家叫凡米力的餐館,點了兩個菜,還叫了兩瓶啤酒。這是殷紅第一次進飯店吃飯,緊張得有些無所適從。口袋里還有五塊錢,這是老藤偷偷給她的。來參加考試,需要交食宿費二十塊錢,母親黑著臉把這錢拿給她,并沒有再多給她一分錢,是老藤悄悄追出來,把這五塊錢塞給了她。
熱騰騰的菜端了上來,餐桌上卻沒有開啤酒的起子,趙永河起身去找起子。趁著這個空當,殷紅來到吧臺想先把賬結了,吧臺后面的老板娘報給她一個數字,超出了她的想象,口袋里的那五塊錢根本不夠,她想先把這五塊錢放在這里,剩下的再想辦法,還沒等她說出來,趙永河趕了過來,一把把她扯了回去。
重新坐回餐桌前,趙永河看起來有些生氣,硬邦邦地說:“老師就不能請自己的學生吃頓飯了?”殷紅有些害怕了,低下頭,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囁嚅著說:“我想請老師吃飯。”殷紅說的是真話,她多少已感覺到了趙老師對她的關照,想借這個機會表達一下對老師的感謝。趙永河看她這樣,臉部的表情隨即松弛了下來,柔和地說:“你這次能考上也是給老師長了臉,老師要先感謝你。”說著就把啤酒瓶子伸過來,往她面前的玻璃杯里倒酒,嫩黃的酒液流進杯子里,上面立刻泛起了一層厚厚的白沫兒。趙永河也給自己杯子倒了酒,然后端舉起來,笑盈盈地說:“來!祝賀你!未來的人類靈魂工程師。”這個提法讓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自豪,她也不由自主地端起了酒杯。
她第一次喝啤酒,輕輕抿了一口立刻就放下了,很不適應那種酸澀的滋味。趙老師卻一下喝進去一大口,然后拿起筷子往她眼前的碟子里夾菜。她本來以為趙老師會有一番類似于繼續努力、好好學習之類的囑托,沒想到,趙老師很快就把話題轉到剛剛尋訪不遇的郭老師身上了。
郭老師跟趙老師在萊城師范是上下鋪,平時還在一起搭伙吃飯,像一塊掰不開的鮮姜一樣整天膩在一起,可在分配的時候卻有了天壤之別。他分回了農村,而郭老師卻來到了比萊城師范還要重點的悅城師范,而且還進了極有發展前途的團委,這一切都有賴于郭老師有個在地區教育局任副局長的舅舅。要知道,郭老師在學校時的表現根本不如他,不但補考了兩次,連普通話都有沒達標。說到這里趙老師就有些憤憤不平了,說:“這個社會太沒真事了,沒關系沒路子簡直寸步難行。”
吃完飯,走出凡米力餐館,街上的燈光已亮了起來,有種流光溢彩的感覺。墨鎮也有了路燈,但那幾盞孤零零的燈光跟眼下又是多么不同呀!街上到處是吃過晚飯出來遛彎兒的居民,暖暖的光亮裹挾著人流,帶給殷紅的是一種怡人的芬芳。趙永河領著她來到了悅城師范東面的雙龍公園,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
起初,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趙永河沒說話是在斟酌如何向殷紅表白,殷紅卻是在認真感受眼前這風景。過了一會兒,趙永河靠殷紅這邊坐了坐,突然說道:“你知道老師一直很喜歡你嗎?”殷紅臉漲紅了,但她還是沒有深想,以為老師說的喜歡就像長輩喜歡小輩那種一樣,這也足夠她害羞的了。
殷紅表現出來的羞澀給了趙永河莫大鼓勵,他把手伸過來攥住了她的手,然后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懷里拉。殷紅驚呆了,沒想到趙老師會這樣,趕緊掙脫著站了起來。誰知,趙老師并不想放手,接著也站起來,上前就把殷紅攬過來,隨即嘴巴貼上來對著殷紅的臉頰亂啃。
殷紅的內心漸漸悲涼起來,這讓她一下子想到了去壽衣店找母親的那些男人,那個大腹便便的腫眼泡男人,還有那種促狹的笑。她再也無法忍受了,拼命把眼前的趙永河推出去,倉皇地跑出了公園。
5
七月快要結束的一天下午,趙永河帶著悅城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來到壽衣店,同時還帶來了幾樣看起來比較高檔的禮品。母親和老藤樂開了花,堅持要留下趙永河吃晚飯,趙永河沒怎么推讓就答應了。
母親難得地做了一桌子好菜,老藤也拿出了自己平時舍不得喝的好酒。在一樓的鋪面里,在那些追憶逝者的假花叢中,述說著美好的祝愿和對未來的期望。母親故意客套著埋怨趙老師不該這么客氣,來送通知書已經是天大的喜訊了,還帶著禮品過來。趙永河卻給出了另外一番道理,說殷紅這次能考上給他這個班主任掙足了面子,他是來感謝的,感謝父母培養出了這么優秀的女兒。這個討巧的說法讓母親和老藤更加歡心,不住地給趙老師往碗里夾菜,還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對老師這個稱謂,趙老師接著又提出了不同意見,說自己雖然是老師,但年齡比殷紅也大不了幾歲,殷紅考上了師范,不久也會是老師,他和殷紅的關系就變成同事了,所以,現在應該改口了。
“你們是殷紅的父母也是我的長輩。嬸子和叔,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趙永河認真地反問道。
這對母親和老藤來說又是一個驚喜,他們沒想到年輕的趙老師居然會這么論事,既然話已說到了這個程度,已沒有客套的必要了,直接就把那兩個稱呼應承了下來。
殷紅當然也興奮,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可眼下,趙老師的反常行為又讓她多了一層疑慮。自從悅城的那夜之后,殷紅一直躲著趙老師。成績還沒下來的時候,她去學校填了一次志愿,趙老師要留下她單獨聊聊,她借故提前離開了。此時,她還抱有著幻想,覺得趙老師不可能真有那種想法,畢竟她還未成年,又是他的學生,他怎么可能把那種心思放在她身上呢?
酒醉飯飽之后,趙永河站起來告辭,殷紅隨著母親和老藤送到外面。趙永河推起自行車準備離開,眼睛卻一直看向殷紅,母親隨即推了殷紅一把說:“你去送送趙老師。”
殷紅本來想拒絕,但看趙永河一直推著車子站在那里,只好跟了上去。繞過衛生院路口,就是往墨鎮聯中的一條大路,路邊還有幾個零星乘涼的人,窗子里透出來的燈光跟寥落的路燈光亮或有交織,把前路映照得半明半暗。趙老師慢慢推著車子往前走,殷紅跟在后面,正想著要不要跟趙老師說一聲就轉身回去,趙老師卻倒退了幾步,來到殷紅身邊,一下子攥住她的手說:“殷紅,我是認真的。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些早,但我可以等。”
這次,殷紅內心想著逃離,腳步卻不聽使喚地站住了,她努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鄭重地對趙老師說:“趙老師,請不要再這樣了。您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我的老師,現在是,今后也是。”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開學前的這一個多月,殷紅回到了那個小山村。姥姥年齡大了,基本的生活還能自理,但像挑水劈柴這樣的重活已做不動了,好在周圍的鄰居對她非常照顧,暫時還不令人擔憂。自己養大的外孫女這么有出息,姥姥自然感到無比高興,逢人便說殷紅成大學生了。在這個不足五十戶的小山村,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飛進了那些柴門小院。這是從這個村子里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那些看著殷紅長大的嬸子大娘紛紛要給她發腳兒——這是當地一個風俗,把即將出遠門的親人請到自己家里,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以此來表達一種美好祝愿。
面對鄉親們的熱情,殷紅非常感動,是這塊土地養育了她,她同樣也眷戀著這塊土地,她很想做點什么。小學校的教室在假期里閑置不用,她找到了村小學校長,拿來了鑰匙,把那些整天在街上瘋跑的泥孩子集中起來,根據各自情況開始給他們補課。
初中最后這個假期,殷紅過得非常充實,一般上午陪陪姥姥,幫姥姥干點活,下午給孩子們上上課,有時晚上還和孩子們一起組織個故事會什么的。到開學的前一天,她準備返回墨鎮的時候,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趙永河找了過來。
趙永河帶來一輛后面有車廂的大頭車,司機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駕駛室門上噴著“墨鎮食品站”五個黑體字。這次趙永河所帶的班級有兩個考上了悅城師范,除殷紅外,還有一位姓嚴的男生,他父親就是墨鎮食品站站長。趙老師對姥姥說他是來接殷紅的,明天就要開學了,擔心殷紅錯過了報到時間。姥姥自然對趙老師千恩萬謝,一邊還叮囑著殷紅:“老師對你的這份恩情,你永遠也不要忘記。”
第二天一早,本來說好殷紅要跟嚴同學一起坐著大頭車去報到的,但殷紅卻給母親留了張紙條,坐上了最早的那輛去悅城的班車獨自走了。她知道趙永河也許會去送行,她就是要以這種姿態來表明自己的決心。昨天回墨鎮的時候她就不想坐那輛大頭車,但看趙永河還算本分,又有司機在旁,再加上姥姥在旁邊添油加醋,她就不能再硬犟了。
師范生活給殷紅帶來了一種全新感受,她多么想讓所有過往成為序章,眼下這份生活才是一個真正開始,可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
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末,班里的團委書記給她捎信,說郭書記找她有事,讓她到團委辦公室去一趟。她是有些感覺的,不想去,但又不敢不去。來學校報到的第一天,交接團關系的時候,郭書記手里攏著她遞過去的材料,格外對她說:“我跟趙永河是同學,有事可以單獨找我。”
趙永河果然在,郭書記很快就借故離開了,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倆。她想再次說明白,又想到趙老師為了她專門跑了這么遠的路,內心萌生了一種不太忍心的感覺。正猶豫間,就聽趙老師說:“我剛才已跟郭振才說了,讓他想辦法把你弄進學生會,成了學生會干部,畢業分配的時候就能為你加分不少。”
她心中陡然產生了反感。她想,他還是看輕了她,她內心已經樹立了很高的目標,她想通過自己的奮斗來實現,不想依靠任何人。剛才的顧忌被沖淡了,她很堅決地說:“我不想進學生會,根本也沒考慮過畢業分配。”說著就要往外走。
趙永河有些意外,趕緊上前想攔住她,她卻已快速地跳到了門外。她站在外面,返身對門口的趙永河說:“趙老師,我回教室了。你回去吧,以后再也不要來找我了。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她還是太單純了,以為跟趙永河說明白了就能擺脫他,殊不知,此時的趙永河已經孤注一擲了,她成了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怎么能輕易放棄呢?盡管她不理他,但他幾乎每個周末都來學校,天晚了,有時會跟郭老師擠一下,郭老師那邊不方便就找殷紅班的男同學,跟那些男生住在一起。很快,周圍的同學就都知道她有了男朋友。
她愈來愈不想見他,經常跟他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并且對他的做法愈來愈反感,連曾經作為老師的那一絲感激都沒有了。她少女的心靈像露珠一樣晶瑩,她一直認為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寶貴的,是一種自然萌發的情愫,而不是靠這種死纏爛打能獲得的。
然而,二年級上學期,猝不及防的愛情來了,卻是發生在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身上。
6
姬長松是一個滿足了她所有少女夢想的男人。他第一次帶著吉他給他們上課就深深吸引了她,那修長的身材、飄逸的長發、彈吉他時那陶醉忘我的神態都在她心里打下了烙印。從此她喜歡上了音樂課,喜歡上了吉他,她人為地制造了許多接近姬老師的機會。悅城師范學校在城東,姬老師家在城西的省煤炭學校,聽說姬老師愛人是煤炭學校的物理老師。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姬老師就住那間單身宿舍。這樣的日子就成了她的節日,她總能找到理由去姬老師宿舍向他討教,那是她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心中裝滿愛整個人就會變得特別陽光,眼前的世界也會晴空萬里。但她卻盼著天天下雨,因為這樣她就能天天見到姬老師了。
她做夢都想擁有一把屬于自己的吉他,可她打聽了一下,最便宜的吉他也需要四十多塊錢,這對她來說可是一筆巨款。自進了悅城師范,母親就對她斷了供,她的學業全靠國家提供的生活費和微弱的獎學金來支撐。生活費通過餐票的形式發到手,每月二十七元,對她來說足夠了,但對有些男生卻遠遠不夠,尤其是體育班的部分男生,這就形成了一個地下市場,多余的餐票可以通過這個市場來換取一定份額的現金。她獲得這個渠道之后,每餐就只打最便宜的半份菜,只買一個饅頭,她用三個月的時間攢了接近三十元,再加上過去節省下來的十來元,她終于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了。在那個秋天快要結束的下午,她戰栗不已地把吉他從琴行抱回來。之所以戰栗不已,不是因為眼前這滿地的落葉,這微寒的風景,而是因為愛情有了活靈活現的呈現,有了表達的途徑,如同困囿于巖壁中的泉水在左沖右突之后,終于尋得了奔涌的渠道。
她的反常逐漸引起了趙永河的察覺,在跟蹤了幾次之后,趙永河尋到了根源。此時的趙永河已被調入墨鎮政府,成為黨政辦公室秘書,行事作風比過去自信了很多。他專門來學校找了姬老師,又通過郭書記找學校領導反映,說姬老師道德敗壞,身為有婦之夫卻勾搭女學生。校長讓班主任找殷紅談話,她堅決地否認了,可姬老師卻從此開始疏遠了她,她幾次抱著吉他上門,姬老師總是匆匆地躲開,并且幾乎不再在學校里留宿。
她從來也沒奢望過姬老師能愛她,可她也不想讓姬老師認為她是一個輕薄女子,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每時每刻都在思念姬老師,每時每刻都在捕捉姬老師的身影,第一次感到愛一個人原來是這么辛苦,但她卻是快樂的。她想這就足夠了,她就是要做一只撲向火焰的飛蛾,讓愛情的火焰把她痛徹地燃盡。
一九八六年的元旦是殷紅終生難忘的日子,這天晚上他們班舉行元旦晚會。經過一年多的磨合,同學們都已熟悉了起來,那些有一定藝術天賦的同學也不再端著了,晚會進行得非常熱鬧,同學們也都玩得比較盡興。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姬老師來了。班長本來早早就去請了姬老師,不知為什么姬老師到現在才出現。姬老師的到來又給晚會掀起來一個高潮,同學們起哄讓姬老師出個節目。姬老師顯然在外面喝了酒,起初是紅著臉推拒,后來說自己沒帶吉他過來。殷紅趕緊把自己的吉他拿過來,姬老師在接吉他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殷紅一眼。殷紅注意到了姬老師的目光,那里面包含著的內容非常復雜,殷紅看到了里面的暖意和愛憐,心里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那天晚上,姬老師唱的是《亞細亞的孤兒》,這雖然是首流行歌曲,但并沒有在校園里傳唱起來,知道這首歌曲的同學并不多,但殷紅喜歡。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兒有白色的恐懼
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戲
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
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
姬老師懷抱吉他,目光深邃,沙啞的歌聲伴著吉他的和弦猶如冬日飄零的樹葉,似有歸處,卻又不知飄搖去往何方。眼淚漸漸從殷紅的臉頰上滑落,她覺得姬老師的這首歌就是唱給她的,她就是那個亞細亞的孤兒,父親從未出現在記憶中,雖有母親卻從未感受到母愛的襟懷。
晚會結束之后,殷紅眼巴巴地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外,同學們也在逐漸離開。外面下起了小雪,冰冷的雪花無聲地飄落在滾燙的臉頰上,瞬間就融化了。這一絲絲的清涼并沒有使她清醒起來,她反而執念于內心的某個決定,她想,她應該把這份愛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讓他知道她有多么愛他,然后,她再決絕地轉身離開。她知道這個想法極度自私,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她的內心已盛不下這么多的思念,她每天都在心中默念成千上萬的“我愛你”,只有在確定周圍無人時才敢悄悄讓那三個字發出聲音,這種做賊般的感覺讓她感到羞愧和褻瀆。今夜,她就要對他面對面表白,這是她留給自己的唯一機會。
姬老師好像知道她要來,看到她并沒感到意外。房間里彌漫著重重煙霧,床邊寫字臺的煙灰缸里還有未燃盡的半根香煙,那閃動著的光點在昏黃的臺燈光下呈現著迷離的色彩。姬老師坐在床邊,顯然要把寫字臺前那把唯一的椅子留給她。她沒想要坐過去,靜靜地站在寫字臺邊,醞釀著自己的情緒,她要勇敢地把那三個字說出來。
姬老師看起來好像比較頹廢,長長的頭發在幽明的燈光下拖著濕重的暗影,瘦長臉頰的輪廓隱現在暗影中,顯得凝重而悲傷。姬老師抬了一下頭,似乎想對她說些什么,可傳出來的卻是一聲長長的嘆氣。她的內心突然涌現出了無限的愛憐,眼前這個男人的所有身份都消弭了,他只是她的愛人,只是她的孩子。她撲上來,猛地抱住了他,他似乎也沒感到意外,張開懷抱很自然地接納了她。
他們很快就吻在了一起,在暈眩中,她把這塵世拋在了腦后,初次的戰栗使她的身體抖動成了一臺無法控制的機器,任其奔涌。她想即刻死去,讓這幸福的瞬間石化為永恒的愛。
一陣嘈雜聲之后,幾束手電筒的光亮肆無忌憚地照射過來,緊接著幾個身影闖了進來。其中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沖過來,一邊還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們這對該死的狗男女!我打死你們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
女人是姬老師的合法妻子,是趙永河找來的。
趙永河本來是找殷紅過元旦的,但沒找到殷紅,了解到他們班要開聯歡會就早早守在了教室外面。殷紅和同學們聯歡的時候,趙永河一直在窗外窺視,聯歡結束,眼看著殷紅走進姬老師的宿舍,趙永河的妒火和憤怒達到了極點。他本來想直接闖進去,又一想這樣不足以讓姬老師身敗名裂,就連夜打的到城西的煤炭學校找到了姬老師的妻子,又找到了學校教導處主任和保衛科長一起來捉奸。
當夜,把姬老師和殷紅押解到校長室的時候,趙永河單獨把殷紅叫到一邊,他讓殷紅咬住自己是被迫的,讓殷紅告發姬老師強奸。殷紅定定看了趙永河一下,什么也沒說,抬手狠狠地扇了趙永河一巴掌,然后昂首追上了前面的隊伍。
面對校長的盤問,殷紅承認整個事件都是她主動的,是她勾引了姬老師。說這些的時候她內心涌動著一種悲壯和痛徹的感覺。她想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當年,他一定也是以這種姿態面對法官的,為了愛去赴死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這種感覺讓她的心靈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充實,她想她要比她的父親幸運很多,她相信自己的愛情,她相信姬老師是天底下最值得她去愛的男人。
學校的處理決定很快下來了,在姬老師妻子的不依不饒之下,學校把殷紅勸退了,姬老師也被調離教師崗位,去鍋爐房做了一名鍋爐工。殷紅離開學校的時候并沒有太多難過,唯一不舍的就是姬老師,她覺得是自己連累了這個男人,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另外一方面,她反而感到了某種輕松。她想,她失去了馬上到手的鐵飯碗,趙永河也就不會再糾纏她了,她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懷抱,可以隨心所欲地去愛了。
但后來的情形并沒按照她的期望往下走,趙永河沒有放過她。從悅城師范退學之后她想到外地去謀生,一切都準備好了卻沒有走成,被趙永河和她母親阻止住了。此時的趙永河正在謀求墨鎮財政所副所長的職位,在這關鍵時候他把自己的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要塑造自己不離不棄的光輝形象。還有一點也極為重要,一開始趙永河追求殷紅可能只是為了城市戶口,但后來,他應該是真的愛上了殷紅。重新回到墨鎮,趙永河利用自己的人脈把她暫時安排成了民辦教師,想找機會再給她轉正。
殷紅本來對這一切是抗拒的,她不愛趙永河,更放不下姬老師。其間,在一個夜晚她悄悄回學校去找姬老師,在鍋爐房那個簡易木門前等了好久姬老師都沒為她開門。后來,她在外面的臺階上彈起了吉他,臺階正對著那個房間的小窗口,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窗口,她的吉他聲也只為這個窗口開放。她聽說他已經跟妻子分居了,覺得也許有了某種可能。她彈的曲目就是《亞細亞的孤兒》。那個晚上,她對著他的窗口一遍遍地彈著,她要告訴他,她是多么孤單,她是多么想得到真愛。她希望她的琴聲能走進他心田。可那個窗口卻一直沉默著。她幾乎在那兒待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她知道他快要出來了,她卻逃了。她想讓他為他們的愛情把門打開,而不是為了去伺候那粗黑的鍋爐,既然他不能為愛開門,她還有待在那里的必要嗎?!
回來后不久,殷紅就跟趙永河去墨鎮民政辦公室領了結婚證。
7
我于一九九○年七月從悅城師范學校畢業,先到墨鎮教辦報到,八月被分配至北莊聯中任教。此時,殷紅已帶著愛的傷痕,在這所學校工作生活有四年半了。她本可以留在墨鎮中學(原墨鎮聯中),可她執意要來這偏僻的學校,并且把家也安在了這里,已成為墨鎮財政所副所長的趙永河只好順從。墨鎮離北莊有將近二十華里,有一部分還是山路,來回并不方便,趙永河大多數時候都住在鎮上的宿舍里,只有周末才會趕到北莊聯中跟殷紅團聚。
我見過殷紅的第二天早上,來辦公室早了一些。我的辦公桌昨天校長已經安排好了,課程也已排好,讓我教七年級兩個班的英語。我根本不想教英語,一個緣由是我本身英語基礎很差,我初中畢業就考上了師范,中等師范學校根本不開設英語這門課程,單憑初中那點英語底子顯然不足以做老師;另外一個緣由就是我一直愛好文學,夢想著當作家,這顯然教語文更合拍一些。可校長說北莊聯中不缺語文老師,他們向教辦打報告要求的也是英語老師,教辦給學校派來的應該就是教英語的,我拗不過校長只好勉強應承下來。
殷紅老師也來得很早。殷老師今天穿著黑色長褲和白色短袖衫,看似平常的衣物在殷老師身上還是顯得很不一般,掐腰的上衣恰到好處地裹在身上,把本來就昂揚的胸部凸顯得更加飽滿。殷老師的皮膚很白,白色襯衣把臉部的白嫩發揮到了極致,烏黑的秀發盤在腦后,使挺拔的身材顯得更加出挑。這是一個很有韻致的女人!昨天下午在倉皇之間我只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同,現在真正立在眼前我才發現了她作為女人的魅力。
今天殷老師的態度有了很大不同,一看到我就笑盈盈地招呼道:“王老師,早啊!”殷老師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想到她昨天那冷冰冰的態度,我還沒順過來,但畢竟初來乍到,也站起來禮貌地回道:“殷老師早!”
我們的辦公桌錯對著,我很容易就能觀察到她的動作。我重新坐好,佯裝出一副專注于書本的樣子。書本是英語課本的教學參考書,我想讓它教給我怎么講授英語。可是眼前的字母和文字越來越混濁,我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總感覺殷老師昂著頭一直朝向我,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抬頭裝作無意識地朝她瞭了一眼,果然,她正盯著我。我有些窘迫,想趕緊把頭低下,殷老師卻及時抓住機會開口了,說:“王老師,項大娘一家最近剛遭遇了不幸,唯一的女兒剛嫁出去不久就喝農藥自殺了,她現在還經常去后面的牙山子上痛哭,以后對她說話能不能客氣一點兒?”
我呆住了,沒想到殷老師會對我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同時也多少明白了昨天她為什么那樣對我。我心里涌出一陣內疚,那個一陣風就能吹倒的項大娘,怎么還承受著這么大的悲傷!殷老師似乎感受到了我情緒上的波動,接著又說:“你也不要對我的話太在意,你的要求很正當,那個雞窩雖然存在了多年,但建在那里確實有些不合適。李蘭一直沒提是因為她借這個雞窩讓項大娘代養過兩只雞。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方式方法。這兩個老人都很善良,對人也很好,我們理應對他們尊重。”
后面的話殷老師顯然是想撫慰一下,但我卻同樣感到了一種隱含著的力度。這讓我心中的挫敗感明顯壓過了剛剛建立起來的內疚,總感到被眼前這個女人當面數落,這種復雜情緒讓我更加不敢面對。
雞窩是在周六拆除的。那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來就看到項大爺撅著屁股在東墻邊上忙活,還有一個穿白襯衣的男子也在塌著身子幫忙,項大娘站在旁邊打下手。我有些不知所措,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幫忙。項大娘看到了我,照例打著招呼。那位幫忙的男子支起了身子朝我看了一下,然后挓挲著雙手熱情地走過來說:“你是新來的王老師吧?我是老趙,趙永河。咱們是鄰居。”
老趙看起來并不老,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長了一張很圓的臉,這使他比實際年齡還要顯得年輕一些,神情也更有親和力。面對老趙的熱情,我也本能地把手伸過去,這時老趙卻看了看自己沾滿泥土的手哈哈笑著說:“你看,你看,我這手怎么能和你握?晚上我請你們喝酒,到時咱們再好好敘。”說著又回身指了指已經拆了一半的雞窩說:“這雞窩有年頭了,磚頭都粉化了,也該換新的了。”
老趙后面的話顯然減輕了我的心理負擔,想到之前對待項大娘的態度我更感到不好意思了,把襯衣的袖子往上擼了一下就要加入拆雞窩隊伍,老趙說什么也不讓,說我剛上完課,該好好歇歇。再說就半米高的雞窩也用不開這么多人,有他和項大爺就足夠了。見老趙執意不讓,我也只好作罷。
我把自己貓在宿舍里,聽著外面的聲響,雞窩很快就拆好了,接下來就是把雞窩建在哪里的問題。項大爺一開始提議建在自家門口,老趙卻提出了不同意見,說那同樣不合適,不但離宿舍太近,還影響過往行人。最后老趙建議把雞窩建在南墻邊上,那里相對隱秘一些,既不會把臭味傳過來,學生也輕易不會過去,只不過就是離宿舍遠一些,項大娘再去雞窩喂雞或掏雞蛋就要走更多的路。項大娘接上話說:“那算什么,就這幾步路。我整天坐著,正好需要活動活動。”
晚飯時,老趙果然過來喊我喝酒,我心里有些怯場但想到老趙的熱情還是去了。我走出來才發現酒宴擺在了院子里,就在項大爺家門口。酒菜都已備好,老趙還請了校長和教導主任,項大爺和殷老師也在座。項大娘由于最近身體不好,早早進屋歇著了。桌上的菜也比較豐盛,大多是一些現成的熟食。看我坐下,校長笑著說:“王老師可真難請,讓趙所長喊了兩次才出來。”我沒聽出校長話里有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紅著臉點了點頭。老趙打圓場說:“王老師正在專心看書,一開始沒聽到。”
開始喝酒了,他們都喝度數很高的白酒,只有我和殷老師倒了一點啤酒。校長一開始不讓,說我是男人怎么能站到女人的隊伍里,最后還是老趙替我擋了駕。我很快就發現,雖說校長和教導主任是客人,真正的中心卻是老趙。想想也是,老趙是鎮政府的干部,還是重要部門的領導,用校長的話說是全鎮人民的財神爺,別說校長,就是鎮教辦主任也得謙讓三分。所以,校長在趙所長面前極為恭敬,幾乎每句話都在維護趙所長。趙所長呢?不但沒有倨傲自恃,反而不斷地跟他們開著玩笑,順便把很多鎮領導的逸聞趣事抖摟出來,逗得他們哈哈大笑,整個酒桌的氣氛煞是熱鬧。殷老師是個例外,坐在那里很少說話,好像是個局外人。我也很少說話,原因顯然和殷老師不同,他們講的這些我都聽不明白,話題里提到的有關人員的名字也沒聽說過,只好保持沉默。我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實際上,我的位置確實也成了死角,校長當然不會在乎這些,幸好還有趙所長時不時扭身叫一下“王老師”。
中間我逮著了一個機會。酒桌上,除我之外的四個男人全部抽煙,趙所長一開始放在桌上的兩盒煙不大一會兒就抽光了。趙所長起身要回屋拿煙,我急忙站起來說:“別拿了,我去門口小賣部看看。”趙所長趕緊制止,我卻執意跑了出來。門口的小賣部是附近居民開的,只有一個類似于給犯人送飯般的小窗口。此時,那扇微小的窗口已關了,我敲了好幾下才勉強打開,探出一張滿是雀斑的胖臉,帶著慵懶的睡意,上面寫滿了不耐煩。我要買剛才他們抽的那種帶過濾嘴的香煙,雀斑臉很干脆地說沒有。借著昏黃的燈光我探身往里面的貨架上看了一下,發現最貴的只有一種叫云門的香煙,只好買了四盒云門回來。趙所長已經把從自家屋里拿出來的香煙打開了,看到我手里的香煙說:“你跑得還真快!這煙也不錯!有一陣子童鎮長就愛抽這個。”校長抬起醉眼蒙眬的眼睛看了我一下說:“多少還算懂點事!”我知道校長這話是專門針對我的,算是整個晚上對我唯一的肯定。
這是我跟趙永河第一次接觸,給我留下了極為良好的印象。但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天,他和殷老師的不和諧就爆發了出來。
8
星期一例會,校長傳達了墨鎮政府下發的一個重要通知,鎮政府要求全鎮所有工作人員集資,并分了三個檔次,鎮政府工作人員每人八百元,其他公職人員六百,民辦教師和合同工每人二百。
這個通知對我們幾個已不新鮮,前天晚上趙所長請客的時候提到過,并且說這次集資不同于以往,是為了支持鄉鎮企業的發展。鎮造紙廠要升級改造,童鎮長堅持改造要一步到位,從德國引進了一批國際最先進的設備,鎮財政的財力不夠因此才需要我們這些人來作貢獻。趙所長透露這個信息的時候是在酒后,那個時間殷老師已回屋休息,趙所長說話似乎更放得開了,順便渲染了一番他跟童鎮長的關系,說最近童鎮長老帶著他出發,就連回老家去看望父母也把他帶上。
校長宣讀完鎮政府通知,還沒提具體要求,下面的老師們就炸了鍋,都抱怨說沒錢交集資,給我們發這點工資還來摳搜,真是閻王不嫌鬼瘦!其中喊得最響的是教導處的律主任。這個反差有些大,那天晚上喝酒的時候律主任雖沒明確表態支持,但說到這事的時候也不住地點頭,還直夸童鎮長有雄才大略,現在的態度怎么像換了一個人?反差更大的是殷老師,我本來以為她應該早就知道集資的事情,沒想到她居然一無所知。比起律主任來殷老師更理性一些,先跟校長算賬,說:“民辦教師現在每月的工資是十五元,一年還不到二百元,現在交二百塊錢的集資款就等于一年多沒收入,一個拖家帶口的家庭一年沒一分錢的進項怎么活?通知不是分三六九等嗎?民辦老師在最低檔,民辦老師在他們眼里就不算人,既然他們不拿我們當人看,我們就不能看不起自己了,我們要維護自己的尊嚴,我們民辦老師也許就只剩下這點尊嚴了。不交!堅決不交!于情于理我們都不應該交這個錢。”
誰都能聽得出來,殷老師這番話表達的是兩層意思,也就是她最后所說的情和理。于情,鎮政府這樣下通知本身就是對民辦教師的歧視。公辦教師和民辦教師都是教師,上一樣的課,公辦教師的待遇卻比民辦教師高出很多。這種巨大落差已經在民辦教師心里形成了傷口,鎮上的頭頭腦腦們也許是出于好意,讓民辦教師少交四百,殊不知這樣讓民辦教師們心里更加不舒服,等于往原來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于理的意思就明確多了,每月就那點錢維持生活還不夠,哪有余錢來交集資?
我雖來了沒幾天,但也覺察到律主任和殷老師是學校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兩個人的業務都很棒。律主任任畢業班的數學課,教過的學生曾經在全縣的數學競賽中拿過名次,據說墨鎮中學來挖了他好幾次都沒挖動,主要原因是家中妻子有病不能走遠。殷老師教七年級兩個班的語文,在生源如此的情況下七年級的語文成績在全鎮也是數得著的,更重要的是她丈夫是鎮財政所的領導,理應支持丈夫的工作積極響應集資,沒想到現在居然是這么個態度。
在律主任和殷老師的引領下,老師們的膽色更壯了,思維變得空前活躍起來,由自身困境拓展到質疑集資這種行為的合理性上。有知道些內情的老師就說造紙廠自打建成就沒贏過利,中間還承包給了一個姓鄭的老板,結果被姓鄭的掏空了又交回了鎮上,說這次集資是為了升級改造,改造了不是還得虧?!還有個老師說他有個拐彎子親戚就在造紙廠上班,工人的工資發不出來,廠長卻整天坐著上海轎子花天酒地,說是聯系業務,生產出來的產品卻堆積起來賣不出去,庫房裝不下只好放在外面,結果被雨水重新澆成了紙漿……
當初拿到通知的時候校長覺得這事問題不大,因為全學校只有我和校長兩人交六百元,其他老師都交二百,數額差距很大,他覺得自己已經率先垂范了,有了這種姿態下面的工作應該非常好做,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亂糟糟的局面。
眼看上課時間到了,已有老師拿起課本準備往外走,校長趁勢說:“咱們先上課,集資的事過后再議。”
童鎮長給集資設定了一個月的期限,但過了半個月交上來的集資款還不到五分之一。童鎮長就給各個部門下達了死命令,到期完不成任務就地免職,并不斷召開調度會,讓落后單位的負責人在會上作表態發言。校長每次從鎮上回來都黑著臉,他接受上次教訓,不再在會上公開要求,而是把每個老師叫到校長室單獨交流,但仍收效甚微。也催過我幾次,我已經回過一次家了,家里也正在為我籌錢。
只剩下最后一個星期了,北莊聯中成了全鎮最落后的單位,鎮上派來督導組前來督導,督導組組長就是財政所的趙所長。
趙所長這個督導組一共三個人,但真正進駐學校的時候趙所長卻給其他兩人放了假,說自己家屬是學校職工,他也就變成了北莊聯中的家屬,回自己家辦事根本用不著這么興師動眾。果然趙所長沒出現在校長召集的星期一例會上,倒是在例會快要結束的時候來了,手里還拿著兩條帶過濾嘴的香煙。老師們看到趙所長進門都紛紛站起來打招呼,趙所長謙和地回應著,校長從旁邊拉過來一把椅子讓趙所長坐,趙所長擺了擺手說:“你那邊是校長席,我隨便坐就行。”說著正巧看到殷老師邊上有空座位就坐了過去。有的老師就開玩笑說:“這是在家里沒親夠呀!”趙所長笑著說:“這幾天忙,沒來得及!所以借你們的辦公室恩愛一下。”這話本來不太好笑,但校長笑了,很多老師也笑了。殷老師卻一臉嚴肅,似乎坐到身邊來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校長給趙所長敬煙,趙所長卻一邊拆著手里的煙一邊說:“來,抽我的。昨天晚上才從辦公室帶過來的,這煙柔和。”說著起身先給校長送過去一包,然后又送到每個老師的手上。
校長點上趙所長帶來的香煙說:“還是領導的煙好抽!”其他老師也都附和著說好。趙所長說:“煙本身沒有孬好,抽著順口就行!我本家有個爺爺,抽了一輩子老旱煙,他抽的那煙我小時候偷著嘗過,一口煙下去半天上不來氣。你讓他抽我們這樣的煙那還不如殺了他……”
聊了一陣子抽煙,趙所長就言歸正傳了。趙所長沒回避自己這次肩負的使命,說北莊聯中在這次集資中落在了后面不是大家的錯,是他們這些專業財政人員沒給大家說明白,集資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復返,是三年以后要返還的,而且這中間還算利息,利息比銀行要高出許多。最重要的是現在民辦老師為什么待遇低,說起來還是鎮財政不行,大河里沒水小河里干。這次集資說是為了發展鄉鎮企業實際上就是培植財源,財源廣了鎮財政自然就壯大了,只要鎮上有了錢我們這些人的待遇自然也就上去了。
在趙所長講話的過程中殷老師借故出去了,趙所長仍然信心滿滿地把話講完。聽完了趙所長的話大家一時都啞口無言,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次集資只是挖肉不會增肥,沒想到還與自己將來的待遇有些關聯。律主任不甘心就這樣陷落,插話說:“經是好經,就是怕這些人給念歪了,不是聽說那位造紙廠的廠長只知道吃喝嫖賭嗎?咱們集上去的錢就怕都讓他給糟蹋了!”
趙所長說:“這個問題你還真提到點子上了,我給大家透露個消息,原先那位任廠長剛剛被免職,現在是鎮上一位管工業的副鎮長兼任廠長,這樣的高配也可以看出黨委政府發展鄉鎮企業的決心來。另外,我們這次的集資直接存進銀行,銀行收到這筆保證金之后再給我們貸款,也就是說我們直接和銀行打交道,銀行再和造紙廠打交道,大家不相信財政所的話對銀行總該有信心吧?”
督導組的工作成效在進駐當天就顯現出來,星期一下午校長室門口的小黑板上就張貼出了北莊聯中的集資進度表。全校共有十七位教職員工,已有十一位老師上交了集資,其中名字排在前面的是校長,緊隨其后的是殷紅老師,律主任的名字也排得比較靠前,其他六位老師一看這陣勢就趕緊回家湊錢去了。
我是這六位落后分子中的一員,我沒想到劇情反轉得這么快,當天下午急慌慌地跑回家,巧合的是這天是墨鎮大集,父親已經在集上把殼郎豬賣掉了,集資的錢湊齊了我也就不著急了。在家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返回學校,沒想到集資的事情又發生了變故,小黑板上的集資進度表被人撕掉了。
撕掉集資進度表的是殷老師,據說頭天下午集資進度表貼出來不久殷老師就去找校長,讓校長把她的名字去掉,她根本就沒交集資款怎么還上了光榮榜?校長說:“集資款是趙所長交的,你和趙所長一個鍋里攪勺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交了也就表示你交了。”
校長故意帶了一點色情意味本來是想緩和一下氣氛,不承想把殷老師惹火了,她生氣地說:“你怎么這么惡心呢!誰跟他你中有我了?我告訴你,我跟他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我是我,他是他。他交了,不代表我同意交!”
校長覺得殷老師有些過分了,強壓著升上來的火氣說:“你們是合法夫妻,你卻說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反正趙所長已經把錢交給了會計,學校也已經統計上去了,你要不同意那就去找趙所長,別再跟我理論。”
上午這邊一結束趙所長就去別的落后單位督導了,想找趙所長當時也不可能。殷老師堅持說:“我不管他和你們怎么說的,現在光榮榜上是我的名字,我就有權利要求你們去掉,我還能連我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自主權了?”
校長終于火了,說:“在你的名字下面已經完成了二百塊錢的集資款,門口的這個集資榜就是這個任務的呈現,你完成了任務我們當然要把你的名字寫上了。至于你有什么疑問,你就去找那個替你交錢的人,別在我這里胡攪蠻纏!”
殷老師也急了,說:“我怎么胡攪蠻纏了!是你為了巴結趙永河,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不尊重我這個當事人。我的態度很明確,這集資款我就是不交,我不能拿自己的血汗錢讓他們這些人來敗壞!怎么,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兩個人粗聲大氣地吵了起來,隔壁辦公室里的老師們聽到動靜趕緊趕過來勸架。殷老師也不知哪里來的火氣,拍著桌子跟校長理論。校長此時已經弱了下來,也不看殷老師,斜著身子坐在自己椅子上抽煙。幾個老師一齊才把殷老師勸出來,殷老師來到外面火氣還沒消,抬眼看到墻上紅紙上自己醒目的名字心里更氣了,上前一把就把光榮榜給撕了下來。
我去校長室交錢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張被撕毀的光榮榜,殷老師是從上往下斜著撕下來的,撕得還基本合理,大部分老師的名字都在,只是把校長和自己的名字弄得只剩下最后一個字的偏旁,那不完整的墨跡茍延殘喘地逗留在利劍般的缺口上。應該是當初張貼的時候紙張的最上端沒有糊上膠水,往下張裂著,這就給了殷老師可乘之機。光榮榜貼在小黑板上的位置明顯比殷老師要高出許多,想來殷老師是跳起來撕的,可以想象殷老師當時的憤怒程度,誰能想到平時淑女一般的殷老師會有如此豪舉!
我交的這六百塊錢是從不同人手里湊起來的,所以碎票比較多,校長數了好一會兒才數清。數完了錢,校長對著我瞇起眼睛說:“你是最后一個完成集資任務的!”我不知道校長這是在責備還是在隨意地發一些感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殷老師闖了進來。
殷老師的態度看起來還是比較平和的,進門還不忘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后徑直走到校長跟前說:“你不是說我和趙永河不分彼此嗎?他既然能代表我,那我也能代表他,況且集資款在我的名下,我現在要求把我的錢退回來這總該行吧?”
校長顯然沒料到殷老師會有這樣的要求,面容一下子收緊了,掩飾般地從桌上摸起香煙叼在嘴上,猛地嘬了一口,再徐徐地把煙霧吐出來,習慣性地把身子歪向了一側。殷老師催促道:“你發個話,到底行不行?”校長無法再回避,把頭扭過來說:“為什么非要這樣?不就二百塊錢嗎?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趙所長想一想吧!他是財政所領導,對他的工作家屬不但不支持還給他扯后腿,傳出去影響多不好!”
殷老師說:“這不是錢的事。再說我早就說過他是他我是我,尤其是在這個事情上我不能支持他,他們拿著錢不干正事我不能助紂為虐!”
校長看殷老師這么堅決,就把腦袋扭回去繼續悶頭抽煙。殷老師有些急了,說:“你總得有個態度吧!”校長說:“你這種要求我沒法給你態度。”
殷老師說:“好!你不給態度我就寫份聲明,說明集資的那兩百塊錢與我無關,我拒絕繳納集資款,并附上拒絕的理由。我不但要把這份聲明寄給鎮黨委政府,寄給區委區政府,還要寄給《悅城日報》。”
校長沒想到殷老師會有這樣的底牌,霍地站起來說:“你這是威脅!我告訴你,我不吃你這一套!”
眼看兩個人又要吵起來,我趕緊把殷老師勸了出來。
走出來的殷老師余怒未消,氣哼哼地說:“真是豈有此理!這種事情還有綁架的?我就不相信了,我還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我原以為接下來殷老師會跟我有更多的控訴,沒想到她卻一轉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9
集資事件最后雖然不了了之了,但卻成了一道繞不過去的分水嶺。過去,在外人眼中,趙永河和殷紅還算是一對琴瑟和諧的夫妻,而自此之后,人們才似乎觸摸到了某種真相。
國慶節之后的某天下午,我正在房間里看書,突然聽到了吉他的彈奏聲。我感到奇怪,在這山旮旯里平時連唱歌的聲音都聽不到,怎么會有人彈吉他?
我走出房門,循聲而去,看到是殷老師正在彈吉他,就在后面那破敗不堪的操場上。夕陽西下,黃葉斑斑,周圍的荒草還殘留著最后那抹青色。殷老師坐在倒塌的籃球架底部的骨架上,懷里抱著深橘色吉他正在忘我地彈奏。殷老師外面穿了一件白色風衣,原本高挽著的頭發聚攏在后面,變成了一截蓬松的馬尾,此時正隨著殷老師身體的擺動在跳躍。金色陽光下,朦朧的臉龐伴著靈動的身姿把整個背景襯托得無比美好。
我站在旁邊,閉眼凝神細聽。那時我還不知道殷老師的過往,也無從知道殷老師彈奏的正是《亞細亞的孤兒》,只是從那悠長的旋律中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孤獨與悲傷。
我不敢上前驚擾,趁殷老師還沒發現,我悄悄退了回來。路過項大娘門口,項大娘截住了我,悄悄對我說:“有好長時間不彈了,不知怎么又彈起來了。”說這話的時候,項大娘綠豆般的小眼睛難得地從眼皮后面扒拉出來,閃耀出狡黠而神秘的光澤。我有些莫名其妙,目光掠過眼前的項大娘,跟她身后那布滿歲月塵埃的黑色門框交匯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早,殷老師過來借自行車去悅城,說由于修路,通往悅城的長途車不通了。說好下午能回來,可下午突然下起了雨,到了很晚殷老師還沒回來。此時,趙永河已隨鎮長出發去了德國,家里只有殷老師一個人,我不免有些擔心。
我披上雨衣,冒雨走了出來,沒想到雨下得比我想象的要大。黑暗中看不清那細密的雨線,只感到有急促的雨點敲打著身上的雨衣,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手電筒的微弱光芒被不斷飛濺起的霧氣所遮蔽。我沿著外面水庫大壩一路前行,走到大壩盡頭也沒有發現殷老師,再往前是一馬平川的柏油路,沿著這條道路就能一直走到悅城。殷老師在這么寬闊的道路上不可能遇到什么阻礙,我決定回頭再重新找尋。這次我比來時看得更加仔細,差不多走到壩中心的時候,我在壩沿上發現了那輛自行車。自行車斜躺著,一只輪子搭在壩沿的矮石墻上,另一只輪子淹沒在了壩沿下。這是我的自行車,我拎著手電伸頭往下看,模糊的光柱下,我朦朦朧朧地看到殷老師正在下面掙扎著往上爬。殷老師看到了光亮猛地把頭昂了起來,白亮亮的雨點利劍般射下去,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頓時變得更加混濁。也可能是沒有了力氣或者是壩上的石板太滑,殷老師的身子雖然努力往上攀附,但卻一直沉在最下面。幸虧我車子后座上留有預備帶東西的繩索,我把繩索解下來伸到下面,殷老師攀著繩索才慢慢爬上來。
幸好殷老師沒有受傷,往回走的時候我推著自己的自行車,殷老師拿著手電筒跟在后面,微弱的光亮繚繞在身旁。我們都不說話,心中卻有著難得的默契。她似乎也穿著雨衣,材質好像是那種透明的薄塑料。經過剛才一劫,我們的情況都差不多,渾身上下都早已濕透,雨衣變成了身上的某種羈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剛開始換衣服殷老師就進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條厚厚的毛毯,說天涼了讓我先用這個取取暖。其時我正把沾濕的襯衣扒下來,光著肌肉飽滿的上身,殷老師朝我看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接過毛毯披在身上。殷老師似乎并沒在意,搖著手說:“不要這樣披,要把濕衣服全脫下來蓋在床上才能暖過來。”我一面躲閃著她伸過來的手掌,一面一迭聲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這種倉皇的狀態顯然提醒了她,之后她很快就離去了。
我很快就暖和過來,換上干凈衣服去給殷老師送毛毯。房門虛掩著,我敲了幾下才聽到低低的回應,推門進屋發現房間里沒人,電視機前的小凳子上摞著殷老師剛才穿的濕衣服。正遲疑,聽到靠窗的布簾后窸窸窣窣地響。殷老師可能在換衣服,我放下毛毯就想離開。還沒轉身,簾子后突然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聲音突兀而凄涼,似乎懷有極大的疼痛。我吃了一驚,往簾子前移了幾步,猶豫著想拉開簾子,但最終又把手縮了回來,急遽地叫道:“殷老師?”呻吟聲停止了,我放松下來,想抽身離開,那呻吟聲卻再次響了起來,而且比上次更加讓人揪心,我不再猶豫,猛然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里面的空間極為逼仄,靠東墻的地方豎著一個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摞著不少雜物;西邊是一張大大的木床。我想我是貿然闖進了不該進入的禁地,但殷老師肯定是遇到了緊急情況。果然,看到我進來,殷老師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中透著無助和哀憐,說道:“肚子疼,我要死了……”
我有些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殷老師病了,而且非常嚴重。我把手中的毛毯急忙蓋在那正在掙扎著的身體上,然后準備跑出去找人。還沒走出來,殷老師卻又突然在后面喊道:“王老師,別慌,我可能只是受了涼。那邊有個熱水袋,你給我拿過來。”
我這才注意到,在那個樟木箱子旁邊,放著一個暗紅色的熱水袋,熱水袋的開口還氤氳著絲絲蒸汽。很可能是殷老師剛剛就覺察到了不妙,想灌上熱水袋捂捂,還沒來得及就被猝然而至的疼痛擊倒了。我把熱水袋的塞子用力擰了擰,塞到了毛毯下面,殷老師接過去,按壓在她的肚腹上面,然后又長長往外舒了一口氣。這應該是個恢復體力的信號,殷老師的眉頭也有所舒展,看起來已沒有剛才那么痛苦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案板上的半塊生姜做了一鍋姜湯。我端著姜湯再次來到殷老師這邊的時候,殷老師已經能坐起來了,但看上去還是很虛弱,有一種大病初愈的樣子。
一碗熱騰騰的姜湯下去,殷老師臉上逐漸恢復了原有的氣色,精神頭也好了很多。我放下心來,正準備告辭,殷老師卻拍了拍床沿說:“謝謝王老師啦!您能在這里坐一會兒嗎?”口氣是溫柔的,而且第一次使用了“您”,內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傾述的渴望。我有些遲疑地坐到了床尾,斜著身子面對著坐在床頭的殷老師,這樣看起來就有了一種面對面談話的姿態。
“剛才一定嚇著你了吧?小時候落下的毛病,一受涼就會疼得死去活來的,焐一焐就好了。小時候沒熱水袋,姥姥就用裝葡萄糖的玻璃瓶子,灌上熱水包上毛巾放在肚子上,一會兒就緩過來了。”
我知道殷老師把我留下來肯定不是為了說這些,就默默地看著她,期待著她繼續往下說。
“你一定也看出來了,我和趙永河不像夫妻,我們確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夫妻。”殷老師說到這里輕輕笑了一下,眼睛里卻溢出了淚花。
話題跟我剛才的預感吻合了起來,我卻感到了心酸,不自覺地說了一句:“可你和趙所長看起來很般配!”
殷老師驟然睜大了眼睛,有些吃驚地看著我,頓了一下,才反問道:“你真這么認為嗎?如果真這么認為,我就沒有講下去的必要了。”
在殷老師的逼視下,我低下頭,喃喃地說:“是他們都這樣說,我倒覺得他配不上你。”
殷老師聽了,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幽幽地說:“我們倒不是般配不般配的問題,而是我們根本就不該走到一起。”
這個夜晚,伴著外面瀟瀟的雨聲,在那間狹窄的房間里,殷老師向我講述了她曾經歷的一切,講述了她與趙永河的婚姻,講述了她與姬長松的愛情。
姬長松被貶為鍋爐工的第二年就辭職了,此后一直不知所終,也幾乎切斷了所有聯系。這么多年來,殷老師一直沒放棄尋訪,直到昨天下午,她才從同學那里得到了姬長松的信息,今天借我的自行車就是去找姬長松的,還真找到了,姬長松現在在一家音樂培訓機構擔任輔導老師。她見到了他,他早已跟前妻離婚,他和前妻生的女兒也去外地上了大學。他們之間已沒有了障礙,這讓她看到了她生命中的春天。
從殷老師房間出來,雨早就停了,周圍一片寂然,黑暗似乎收走了所有的聲音,小小的星星一個接著一個鮮明地亮了起來,是那么純潔,又那么新鮮。它們盡著自己的力量,點點滴滴,把自己的光芒交織在一起。這世界是多么奇妙啊!瞬間就會開辟出一個嶄新的世界。
10
一個星期以后,趙所長從德國回來了,不但給殷老師帶回來大包小包的東西,還給老師們帶回來一大包巧克力糖果。糖果的滋味不是單純的甜,夾雜著濃濃的焦奶味道,微微有一點兒苦澀。大多數老師第一次品嘗,都說味道有些怪,聽說這東西在國外都貴得嚇人,就都夸贊趙所長是個有本事的人,然后再感嘆殷老師的福分,能找到這樣的男人真是八輩子修來的運氣。
又隔了一個星期,巧克力糖果的余味還在校園里彌漫著,就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出來:殷紅老師正和趙永河所長鬧離婚。這下,北莊聯中又熱鬧了,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呆了。
本來兩個人之間的問題不應該有這么大的轟動,可是趙所長率先把這事給抖摟了出來。星期一早上,一般是各個單位最為繁忙的時候,趙所長這天卻沒去鎮政府上班,一大早就胡子邋遢地來到校長室找校長,說著說著就壓抑不住地痛哭起來。這個時間本來是學校例會,老師們都待在辦公室等校長來開會。趙所長這一痛哭辦公室這邊就聽到了動靜,有兩個很好奇的老師仗著膽子來到校長室門口,趙所長的哭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你說我這么對她,她還要跟我離婚,她為什么要對我這樣?我哪里對不起她?……你說,我該怎么辦?……”
這消息有點兒驚人,兩位偷聽的老師顯然是被驚著了,急忙跑回辦公室把聽到的內容捅了出來。老師們乍一聽都感到不可能,反復問那兩個老師是不是聽錯了?但一會兒趕過來的校長很快就證實了消息的真實性。
早上的例會本就沒多少內容,這個突然來臨的消息使例會變成了對殷老師的批判會。此時,殷老師已處于半休假狀態,沒課的時候就在家,連我這鄰居都輕易見不著面。老師們對殷老師的批判就更放肆一些,總結起來不外乎四點:殷老師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是個心比天高的女人。最后校長甚至說了一句很粗俗的話:“不就是一個爛×嗎,有什么了不起!”
實際上,盡管我有思想準備但也多少感到了吃驚。我沒想到殷老師會這么果敢,這段時間我們見面很少,但由于心里藏了秘密,見面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我總是用憐惜的目光看她,而她的目光卻一如既往地清澈。這段時間,趙所長看起來也很正常,每個周末都回來,也沒什么動靜傳出來,比過去還安靜。現在看來,這根本就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是一種風暴來臨之前的平靜。
趙所長很快就把兩個人的問題上升成了一個群體事件。先由校長找殷老師談話,談話的結果又是一個不歡而散。這個結果校長早就料到了,趙所長更應該清楚,可是趙所長還是堅持讓校長出面,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難道僅僅是為了博取一點輿論的支持嗎?
校長找殷老師談話的第二天,殷老師就主動來找校長辭職了。校長回復說這事超出了自己的權力范圍,要上報到教委辦然后再經鎮政府批準才行。殷老師說:“那就上報吧,越快越好。在學校未找到代課老師之前我會堅持把課上完。”
可殷老師最終卻沒有把課上完,接下來發生的兩件事促成了她的提前逃離。
其一是鎮政府不批準她辭職。鎮政府的這項決定是由校長向她口頭傳達的,理由是教育上現在缺人手,好不容易培養成熟一位老師不能輕易流失。
其二是趙永河被停職反省了。和他一起停職的還有墨鎮鎮長童德貴,根源就是上次他們的出國考察。考察本來是為了引進德國的先進設備,沒想到后來發過來的機器根本沒法用,經反復檢查發現是一批淘汰了的舊機器,三百多萬的設備款白白打了水漂。有人對此進行了舉報,說由童鎮長帶隊的這個考察團說是為了考察設備,實際上,他們到國外就是為了看西洋景,用集資來的錢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根本沒把心思放在設備上。同時受牽扯的還有縣里的一位縣長,這位分管工業的縣長是被童鎮長硬拉進考察團的。
本來趙永河停職與殷老師沒多大關系,尤其是對于目前他們這種狀態來說。但實際上卻嚴重影響了殷老師的生活,趙永河停職之后就回到了北莊聯中。這時的趙永河跟原來已經大相徑庭了,也不再注重自己的形象,整天裹著個破軍大衣在學校里進出,胡子也不刮,粗黑的毛茬參差不齊地從那張大圓臉上冒出來,整個頭部就像一個扎滿了黑蒺藜的南瓜。最惡劣的是他從早上就開始喝酒,喝完酒就在房子里痛罵,罵完了就開始痛哭。到了晚上折騰得更厲害,不斷有高分貝的聲音傳出來,是兩個人的吵架聲,有時還有拉拽撕扯的聲音。殷老師早就應該和他分居了,有次我隔著房門注意到,在他們房間的簾子外邊有一張用破凳子搭起來的小床。我住在他們旁邊,感到隔壁的屋子里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出驚心動魄的大戲。
殷老師是不堪其擾了,連續找了校長好幾次,要求搬到項大娘西邊的那間空房子里,校長都沒有同意,理由冠冕堂皇,說學校總不能給職工提供兩個宿舍吧!最后殷老師給校長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讓我搬出來住那間房子,我可以把這學期的課教完,這樣對學生也有個交代;要么我就不管你們批準不批準立即走人。”校長嘿嘿笑著說:“你嚇唬誰呢?我這校長也不是為你一個人當的,不能亂了規章制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愛咋的就咋的吧。”
得到校長這個答復的第二天下午,殷老師決心離開了。離開前殷老師給七年級的同學上完了最后一課。
真正離開的時候卻遭到了趙永河的阻撓,他們在門口鬧了起來。此時的趙永河撕去了所有偽裝,對著殷老師肆無忌憚地辱罵著,我在房間里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走了出來。
殷老師提著個大行李包朝學校大門方向奔去,趙永河一邊辱罵,一邊從后面追上來拽住了旅行包,殷老師返身掙脫著,嘴里喊著:“放開!你要還是個男人你就放開!放開!……”趙永河嘴里不干不凈地回應著:“在你這個婊子面前,我早就不是什么男人了!我就是不讓你這個爛×女人去找野男人!”我是第一次見趙永河還有這么猙獰的面目,可能是剛剛喝完酒的原因,臉上布滿一大塊一大塊的紅紫,裂開的嘴巴和腫脹的鼻子又把這些顏色分解成支離破碎的色塊。那色塊隨著他激昂的情緒在抖動變形,這使他看起來極其丑陋而猥瑣。
我上前想把趙永河勸開,畢竟夫妻一場何必鬧到這種程度,事情到了這一步再留也無益了。誰知還沒等我開口,趙永河卻指著我的鼻子罵起來:“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嗎?沒有你說不定殷紅還不會跟我離婚呢!我出國的時候你們這對狗男女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說不定你們早就勾搭上了,你們這對狗男女!……”
趙永河一口一個狗男女地罵著,嘴里不斷噴出濃烈的酒精味道。我的火氣直往上撞,真想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又一想還是算了,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條瘋狗,惹他何益?最主要的還是先讓殷老師脫身。
我不再有所顧忌,直接把他緊抓著殷老師旅行包的手掰開,然后擋在了他面前。我的身材比他高一些,長得又比他壯,他沒法越過我去追殷老師,只好瞪著混濁的大眼珠子恨恨地看我。我也毫不含糊,用同樣的目光盯著他。最后他沒辦法了,無奈而絕望地看著殷老師快速閃動著的背影,蹲在地上像個女人一樣呼天搶地地痛哭起來。
這時候,早就躲在邊上觀陣的幾個老師“及時”趕了過來,說及時是相對于趙永河此時歇斯底里的狀態,就整個事件來說,他們只能算不得不出現的善后者,或者是幸災樂禍的看客。甭管怎么說吧,他們來了,項大娘也顫顫巍巍地過來了。他們有的站在旁邊絞著雙手做出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有的蹲下來想把趙永河拉回屋。最有意思的是項大娘,一邊用那只干干巴巴的手掌給趙永河擦淚,一邊勸慰:“孩兒啊,我的孩兒啊,咱別這樣,先讓她走吧。她想過來就會回來了。”
趙永河得此機會變得乖巧而放縱,繼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號啕:“她不回來了,我的大娘呀!這個臭×娘們有了野男人,她去找那個流氓老師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樣一來,我的位置就顯得有些尷尬了,按照現在以安慰趙永河為主的價值取向,我剛才的行為顯然是在助紂為虐,但我卻不想低頭,不想像他們一樣做那種假慈悲的表面文章。我應該及時閃開,可心里還記掛著殷老師,一個柔弱女人,帶著那么大的行李包要走到梨園村車站肯定很艱難。
我騎著自行車奔出校門,剛拐到大堤上就看到了殷老師。殷老師穿著一件帶有深藍色方格的薄呢外套,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肩頭,西去的陽光照射著她的背影,沉重的旅行包絲毫也沒給她帶來負擔,她挺胸抬頭闊步向前,步伐堅定心無旁騖。我本來以為她會直接坐上去悅城的長途車再也不回頭,不想她卻在車站旁邊的小旅館住了下來。她說她要先休整一兩天,要讓自己的情緒變得更為飽滿,要以最佳的姿態最好的情緒來面對自己的愛人,迎接新的生活。
安頓好殷老師我返回北莊聯中,剛踏進校門就感到氣氛不對。院子里停了一輛救護車,殷老師宿舍門口圍滿了人,接著就有一副擔架從人群中沖出來向救護車奔去,救護車很快就吞沒了擔架,然后閃著車頂上的紅燈急不可耐地開走了。
我趕到自己宿舍門口的時候人群正在散去,我連問了好幾聲怎么了?他們似乎都不愿搭理我,臉上的表情很是凝重。我更加疑惑,這時項大娘踮著小腳躥過來咬著牙說:“我說要出大事吧!這個女人就是個喪門星,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離婚!趙所長喝藥了。”
確切的消息第二天上午傳了回來,頭天下午坐著救護車離開學校的校長坐著警車回來了,趙永河已經不治身亡,從他胃里沒有發現農藥,而是檢測出了一種有毒的花種子。
警察搜查了殷老師的宿舍,發現了很多可疑線索,趙永河有一個那時非常流行的不銹鋼杯子,據他自己夸耀是童鎮長送給他的,趙永河對此視若寶貝,經常隨身攜帶。警察從杯子里殘留的茶水中找到了致趙永河死亡的那種花種子。茶是大麥茶,趙永河由于胃不好,這大半年就只喝這種茶,花種子混在大麥茶中間很難分辨。警察隨后又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縫隙里發現了一個紙包,紙包里包著的就是那種花種子,經進一步檢測,這是夾竹桃的種子。夾竹桃是種有毒的植物,但也是一味中藥,當地居民時有種養。
一開始警察懷疑趙永河是自殺,但隨著這一系列的發現他們逐漸改變了看法。一個自己想死的人不可能用完種子之后再把種子這么隱秘地藏起來,再說把種子摻雜在大麥茶中顯然是有意為之,一個自殺者怎么可能會這么刻意?有了這種分析警察就展開了調查,調查的重點當然是圍繞趙永河身邊的那些關系人。
我是最后一個被警察找來談話的,警察上來就問我和殷老師什么關系?我有些氣憤,這說明他們在內心早已認定了很多事情,我想質問他們幾句但最后還是忍了下來。后來又問我把殷老師藏在了哪里?我那種感覺就更為明顯了,這有些太荒謬,殷老師怎么會成了謀殺趙永河的嫌疑人?很顯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整個校園里的人都做出了對殷老師不利的證詞。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把殷老師和趙永河的真實關系說出來,剛講了兩句警察就打斷了我,讓我不要說些與本案無關的事情。那我只好閉嘴了,但我并沒有太過擔心,我相信這世界還有真理;我堅信殷老師沒有殺趙永河,盡管她在心里想過一萬次離開趙永河的方式,卻沒有一件是想通過謀殺來實現的。
可后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殷老師承認花種子是今年春天一個學生家長送給她的,原本她是想種在自己宿舍前的,可是后來就不想種了。因此她就把種子放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縫隙里。警察問知不知道夾竹桃種子有毒?殷老師回答說:“知道,當時家訪時家長介紹過。”警察又問:“知道有毒怎么還想養?”殷老師回答:“就是喜歡,也許正因為有毒才更喜歡。”
到了這個地步,警察已經不想再問下去了,在他們看來現在已經可以結案了。動機明顯,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在。到了下午殷老師就被他們戴上手銬帶走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殷老師。
11
第二年春天,我考入了悅城一家新聞媒體,離開了北莊聯中,而北莊聯中也于這年年底合并到了墨鎮中學。北莊聯中不存在了,但關于殷老師和趙所長的話題卻在墨鎮持續了好一陣子。現實版的潘金蓮和武大郎盡管數見不鮮,但出現在自己身邊總是讓人興奮,熱衷于傳播的那些人把聽到的故事不斷升級換代,在這個過程中殷老師身上的罪孽不斷在加重,以致在某些人的舌尖上被歪曲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女人。
今年春天,我搬進了高鐵附近的一個小區,后面就是一條新興商業街。一天下午,我正在商業街上信步走,一位白發老人突然駐足在面前,我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良久,他試探著問道:“你……你……你是王老師吧?”我只有短暫的教師生涯,對這個稱呼早已陌生,眼前的老人顯然跟在北莊聯中的那段經歷有關。我在記憶中搜索著,很快,認出來了,老人是當年北莊聯中教導處的律主任。我有些意外,隔著三十多年的歲月塵埃,容顏已改的故人突然出現在面前,我不禁心頭一熱,趕緊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
律主任看起來身體還硬朗,他早已從鄉村教師的位置上退休了,隨著孩子來悅城居住多年了,他每個月有七千多塊錢的退休金,可并沒有閑下來,而是在一家培訓機構看大門,說著就指著商業街里面的一棟房子,說:“吶,松果培訓,聽說過吧?”
我當然知道松果培訓了,這是一家培訓連鎖機構,最近幾年發展很快,光在悅城恐怕開了已不下十家。
“知道松果培訓是誰開的嗎?”律主任神秘兮兮地問道。還沒待我回答,律主任緊接著說:“是殷紅開的,北莊聯中那個殷紅——那個殷老師,你還記得嗎?我現在就是在給她打工。”
我驚呆了,沒想到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得到殷老師的消息。
據律主任說,殷老師后來被判了死緩,在獄中待了三年多,后來是她母親的持續上訪,最終得到最高院的復審。在復審的重新調查中,發現了趙永河不但在墨鎮供銷社有個情人,這個情人還給他生下了一個孩子。工作人員從他情人那里找到了一本趙永河留下的日記,在日記里,趙永河詳細述說了自己的心路歷程,談到了自己對殷紅由愛生恨的詳細過程,再加上,停職之后對他的打擊,他已對人生感到了絕望,有了自殺的念頭。可他不甘心就這樣離世,他不能容忍殷紅就這樣離他而去,他要復仇,要帶著殷紅一起走,為此他甚至設計了好幾種方案,夾竹桃種子只是其中之一。
出獄之后,殷老師終于得償所愿,跟姬長松結婚了。兩個人一起辦了松果教育培訓,可沒過幾年姬長松就生病去世了,他們沒有孩子,殷老師一個人咬著牙把夫妻共同的事業堅持了下來,把松果教育發展成了今天這個規模。
這個后續故事讓我激動不已,其間,彼此的聯系斷掉了三十多年,現在殷紅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再次完整了起來,還是那個最初的樣子,還是站在那三個不完整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的樣子。
第二天下午,我再次來到后面這條商業街,按照律主任昨天的指點,找到松果培訓所在的那棟樓。律主任不在,大廳里靜悄悄的,兩邊的宣傳欄上布滿了花花綠綠的圖片和文字,左邊是松果培訓發展歷史,右邊是成果展示。我在左邊看到了董事長殷紅的照片,在她上面是創始人姬長松。照片上的姬長松有著高高的鼻梁,微微往里收縮的嘴巴,整個面容看起來非常清俊卻出奇的冷漠。而殷紅也不是原來的模樣了,齊耳短發往上收攏著,在額頭中間分開,看起來無比干練,面部表情洋溢著熱烈而自信的神采。
我正凝神觀望,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高跟鞋的嗒嗒聲,我扭頭一看,一個身著職業女裝的中年女性正邁上大廳臺階,匆匆往里面奔來。只一眼,我就認出來了,她就是剛剛從照片中走下來的那個人。我有些慌亂,想背過身子躲起來,但最終卻鼓起了勇氣,挺直了腰桿,面朝向她,迎了上去。
(刊發于《中國作家》2023年第12期 責任編輯 陳集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