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全集》為何有六封書信前后重復
姜德明先生贈送《耕堂讀書記》《耕堂讀書記續編》(大象出版社2008年9月版)時扉頁題跋:“孫犁的散文百讀不厭。躍華同志惠存。”并叮囑:“不要小看這兩本小書!”我珍若拱璧,迫不及待打開,一種久旱逢甘霖的舒暢涌上心頭。孫犁的文字簡潔雋永、凝重耐讀。我放下其他事情,三天拜讀完畢。然后買來《書衣文錄》(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3年9月版)、《蕓齋瑣談》(新華出版社2015年12月版)、《中國文化傳統是寬容的》(中華書局2017年7月版)集中補課充電,重點文章反復讀,重點段落抄下來,后悔天命之年才走近孫犁。
讀書的欲望和其他欲望一樣,總是逐步升級,得隴望蜀的。我想全面了解孫犁,請回修訂版《孫犁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8月版)。那段時間,我排除內外干擾,家里讀,辦公室讀,坐地鐵讀, 開會也讀。讀完一卷,用毛筆寫下二三百字的讀書筆記,不到兩個月就翻到第11卷的最后一頁,整理打印讀書摘要11.6萬多字,分門別類出若干寫作題目,每篇標出材料出于什么地方,此文便是其中之一。
其一,書信內容重復
書信占全集篇幅的十之一二,它較之小說、散文更能傳達人的真實感情,更能表現人的本來面目。我從這些書信中,讀出了孫犁對人生、對文學、對社風、對民風的關注和思考,同時發現至少有六封書信前后重復。
第一封:第8卷第212至213頁《致韓映山》,與同卷第450至451頁《致韓映山》內容、段落、落款時間一模一樣。信中說讀韓映山寫的《修書》:
我覺得寫得很好,有些真實感。寫這種文章,最怕添油加醋,也怕只講道理。主要應寫被記的人的言與行。而且最好是多記些無關重要的小事,從中表現出他的為人做事的個性來。例如你記的,我要為你修書的一段就很好,很有風趣。
短短百字揭示為文之道,每讀一遍如嚼橄欖。
第二封:第11卷第182頁《致韓映山》,與同卷第198頁《致韓映山》內容、段落一模一樣。落款時間不同,前一封“十一月二十日晚(一九七三年)”,另行附“保真問你好”。后一封“十一月二十日晚(一九七八年)。”保真即張保真,北大才女,孫犁夫人病逝后,戰友魏巍介紹的對象。兩人1971年10月結婚,1976年6月離婚。后一落款時間“(一九七八)”錯誤無疑。
第三封:第11卷第186頁《致韓映山》,與同卷第189頁《致韓映山》內容、段落基本相同。最后一段:
保定的熟人,你見到時,請代我問候。那年我沒有去保定,有些同志為我找房,如周淼同志,我一直記著,感謝著。
前一封刪去“如周淼同志”和“我一直記著”后的逗號。落款時間不同,前一封“二月十六日(一九七六年)”,后一封“二月十六日(一九七七年)”,另行附“克明好一些了”。克明即李克明,《鐵木前傳》初版責任編輯。
第四封:第11卷第193頁《致韓映山》,與同卷第207頁《致韓映山》內容、段落基本相同。最后一行,前一封“祝春節好!”四字頂格;后一封空兩格“祝”字單列,然后另行頂格“春節好!”落款時間不同,前一封“二月七日(一九七八年)”,后一封“二月七日(一九八〇年)”,不知孰是孰非?
第五封:第11卷第210頁《致韓映山》,比同卷第222頁《致韓映山》多出第二自然段:
我不記得對鮑昌說過那樣的話,我怎么能說那么絕對的話呢?我聽了都感到沉重,更何況你?傳話不可信,又是一例。望你不要介意才好。
其他內容、段落相同。結尾,前一封“祝學安”,后一封“祝好!”落款時間不同,前一封“十月十七日(一九八〇年)”,后一封“十月十七日(一九八三年)”。我揣摩刪去段落可能出自孫犁手筆,韓映山出版《孫犁書札 :致韓映山》又恢復全貌了。
第六封:第11卷第284至286頁《致閻綱》,與第5卷第130至132頁《信稿(二)》內容、段落一模一樣。落款時間稍有變通,前一封“九月七日下午三時(一九七八年)”,后一封“一九七八年九月七日下午三時”。這是孫犁書信中少見的長篇,15個自然段,談自己學生時代讀書,談古今中外文學評論。孫犁論及中國古典文論:
我以為唐宋以前的較好,《詩經》的序和《文選》的序,都是闡明文章大義,而唐宋以后的文論,則日趨于支離。成本的書,自以《文心雕龍》為最好,它全面地深刻地說明了文章的構成和規律,作家的氣質和特點。 這是一部哲學性的文藝理論,除非和尚的長年潛修,是不能寫出來的。《詩品》和陸機的《文斌》,也很好。
他尤其推崇的柳宗元沒有涉及。這篇不可多得的孫犁文論,值得從事文字工作的人認真品味。
其二,斷句標點歧義
標點符號是書面語言的組成部分,用來表示停頓、語氣以及詞語的性質和作用。該打逗號的打句號,該打問號的打逗號,或無故出現空格,就像音樂演奏會突然冒出刺耳的雜音。全集中的“雜音”現象還不同程度地存在。
第2卷《夷堅志》:
書之遇。亦如人之遇。書在我室,適我無事。珍惜如掌上明珠,然此一時之遇也。(P383)
第一個句號似有問題,第三個句號也可商榷。孫犁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書衣文錄”循古例沒有標點,點校準確與否,檢驗編者學識水平。同樣內容,《書衣文錄全編》(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6月版)就點校比較妥當 :“書之遇亦如人之遇。書在我室,適我無事,珍惜如掌上明珠,然此一時之遇也。”(P146)當然,“書之遇”后加逗號也不為錯。
第8卷《談自裁》:“嗚呼!自葉賽寧的詩 :‘死是容易的,活下去是艱難的。’出,人以為自殺名句。”(P326)“出”字用得比較唐突,我在下面畫橫線,反復琢磨才明白其中意思。《蕓齋瑣談》也收入這篇文章,他們如此標點 :“嗚呼!自葉賽寧的詩‘死是容易的,活下去是艱難的’出,人以為自殺名句。”(P196)刪掉冒號、句號,文意一目了然。
第9卷《初唐四杰》:
《滕王閣序》中對仗的句子那么多,為什么又只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聯,那么膾炙人口?還不是因為作家觸景生情,沖口而出,既盡描繪之能事,又流暢自然,通俗易懂所至?駱賓王的名句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所以能那么動人,千古傳誦,也是因為出于自然,得其本質。(P173)
王勃“一聯”應打引號。“名句”后冒號和“所以”前逗號如不去掉,“何托”后宜加問號或感嘆號。
第 2 卷《關于“冀中一日”寫作運動》:
在選稿時,未能完全由有寫作修養、文學修養的同志負責,以致常有遺珠之憾,在修改稿件時,未能全部保留原作淳樸本色,如第三輯即有潤色之弊。(P451)
“遺珠之憾”后逗號可否改分號或句號?
第3卷《文藝學習·第二章》:
“寂靜的夜里沒有一點聲響,只有微微的風,一陣陣地從窗口里灌到屋里去。珍珍未曾睡著,只是瞪著眼回想過去的事 ”(P139)“事”后缺句號。
第11卷《致韓映山》:“寄贈的書和信收到了,等我看過后,再把意見告你□□。”(P194)“你”后多出兩格。
第11卷《致李屏錦、康邁千》,書信開頭“屏錦□□邁千同志”(P314),“屏錦”后空格似應打頓號,與標題一致。
第6卷《〈幸存的信件〉序》:
淮舟寫給我的信,在一九六六年以前,我就全部退還給他保存了。并不是我預見到要有什么大的災難,是我當時感到:我身體很壞,恐怕活不長久了。(P78)“一九”后多出半格。
第6卷《高蹺能手》:
李槐有病,夜里總是翻身、坐起,哼咳嘆氣,我勞動一天,疲勞得很,不得安睡,只好掉頭到里面,頂著墻睡去。(P202)“翻身”后多出半格。
第11卷《致王林》:
然《風云初記》二集,則在坎坷進行中,一因情緒已不集中,文章有勉強的痕跡;二因報社內部對于這一長篇連載,也時有觀感的意見,所以我時寫時輟,有不再在報上發表的意思。(P73)“觀感的”后多出半格。
第10卷《談“就地停戰”》,第444頁下數第4行連標點23字,其上行連標點29字,其下行連標點27字,字距密度不一。
其三,文字編排闕誤
孫犁《談校對工作》說 :“凡是認真讀書的人,有事業心的出版家, 有責任心的編輯人員,都重視校對工作。”(第5卷 P278)如果沒有認真的校對,“好文章也會變為不好的文章,使人讀起來別扭,甚至難以卒讀。”全集尚有“別扭”之處。
第二卷《農村速寫·后記》:
有一些地名和人名,后來也曾出現在我寫的小說(其實嚴格講來,也只是較長的速寫),但內容并不重復。是因為我常常想念這些人和這些地方,后來編給它們一個故事,又成一篇作品,當然還是粗略的作品。(P229)
如果用“它們”泛指“這些地方”則可,泛指“這些人”似有問題,可否用“他們”統起“地名和人名”?
第5卷《某村舊事》:
我住在村北頭姓鄭的一家三合房大宅院里,這原是一家地主,房東是干部,不在家,房東太太也出去看望她的女兒了。陪我作伴的,是他家一個老用人。(P42)
“用人”與“傭人”并存,原則上都可以。上海辭書出版社《現代漢語大詞典》從規范化出發取“傭人”。商務印書館《現代漢語詞典》 有“傭”(讀第一聲)詞條:①雇用:雇~、~工。②仆人:女~。“用人” 詞條:仆人:女~。二者可參酌。
第5卷《三國志·關羽傳》:
歷史強調真實,但很難真實。幾十年之間的歷史,便常常出現矛盾,眾說繪紜,更何況幾百年前,幾千年之前?歷史但存其大要,存其大體而已。(P304)
多么精辟的論述,可惜“眾說紛紜”錯成“眾說繪紜”了。
第 10 卷《連隊通訊寫作課本》,落款“(載《抗敵三日刊》1941年2月至3月)。”(P334)“3月”當為“4月”, 不知孫犁記憶有誤?抑或其他原因。課本分《用什么話寫呢?》《材料問題》《怎樣表現》《政治性·新聞性·故事性》《敘事性和抒情性》五課,每課安排二至四個討論題,刊發時間分別為2月24日、3月20日、3月24日、4月3日、4月7日。之前,孫犁寫了《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之后又寫了《區村和連隊的文學寫作課本》,是晉察冀通訊社通訊指導科的好編輯。
第11卷《致王林》:
回來以后,對外封鎖消息數日,蓋因修改《鐵木全傳》頗為緊張。此稿行前從報社領導要回(他們沒看),擬在路上修改,但除在杭州靈隱寺因雨校改半天,沒得動手,回來以后,突擊五日,初稿完成,已交亢之同志審閱。(P78)
《鐵木前傳》錯成《鐵木全傳》,或是拼音打字法選擇之誤。這封信透露一個信息,這篇劃時代的中篇小說沒有引起天津日報社領導(不知是誰)重視。孫犁修改后先投《新港》,被鮑昌、張學新退稿;改投《人民文學》,秦兆陽、康濯認為是好作品。“亢之”即王亢之,時任天津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天津日報社首任社長。
第2卷《書衣文錄》,第431至433頁之《詞科掌錄》《近思錄》《明清藏書家尺牘》《群芳清玩》《金陵瑣事》,編者明知“以上三則,不合時間體例”,還“附抄存之”,不如人民文學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版本編排得體;第九卷《書衣文錄——附摭遺》,第228至239頁兩組共收入24則,按時間順序編排,但開頭六則《郁離子評注》《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古今偽書考補正》《智囊全集》《遵生八箋》《史記》時間忽前忽后,有些凌亂;第九卷《蕓齋短簡》,第516至第608頁按時間順序編排,但第589頁《致王兆新》、第590頁《致趙日升》、第592頁《致康濯》、第593頁《致魏巍》《致鄧基平》插隊加塞,打亂了原本整齊的隊形。這些小疵,認真點是可避免的。
如果《孫犁全集》再版,建議打破修訂版簡單將孫犁晚年十部小開本合成五卷的做法,分小說、散文、書信、書衣文錄等類別,按寫作時間順序重新編排,適當簡注。如此,散布各卷的諸如致賈平凹、鐵凝、段華等人書信集中一卷,逐封編號而下, 閱讀效果無疑會更好一些。其他內容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