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3年第12期 | 韓石山:我的妻家和舅家
    來源:《山西文學》2023年第12期 | 韓石山  2024年01月02日08:22

    任何時代,美好之物都與金錢和閑暇無關(guān)。

    創(chuàng)造出最美之物的《花箋》出版了,前面有個獻辭,說是“金婚在即,謹以此書獻給愛妻衛(wèi)淑娟女士”。因了這句話,我想說說我的妻家和舅家。

    我的妻家,也是我的舅家,也是我母親的娘家,我的姥姥家。這么多的家疊合在一起,只是因了一個簡單的事實,我的妻子是我的小表妹。

    妻家所在的南連村,在臨晉鎮(zhèn)南邊五里遠的地方。這是現(xiàn)在的說法,擱在七十年前,即上世紀50年代初,也能這么說,可意思就不同了。那時臨晉鎮(zhèn)是臨晉縣的縣城,也叫鎮(zhèn),跟現(xiàn)在的鎮(zhèn)是兩個概念。1955年吧,臨晉縣跟東邊的猗氏縣合并為臨猗縣,縣城設(shè)在猗氏,臨晉才成了真正的鄉(xiāng)鎮(zhèn)。臨晉還是個縣的時候,全縣大點兒的村子有個統(tǒng)稱,叫“三連四代十八卓”,意思是,全縣有三個帶連字的村子,四個帶代字的村子,還有十八個帶卓字的村子。南連村,便是三個帶連字的村子里的一個,可見是個大些,還有名氣的村子。

    說了這么多,也不全是說母親娘家的這個村子多么好,暗含的意思,是想比襯一下我家的村子也不錯。要不,南連村的財主家,也就不會把家里的大姑娘嫁到我家了。

    臨晉還是縣城的時候,我家在東關(guān)口上的韓家場。現(xiàn)在成了鄉(xiāng)鎮(zhèn),只能說在鎮(zhèn)子邊上,跨過一條土路,就是東關(guān)大街。兩家若有什么不同的話,一個是我家在城里,她家在鄉(xiāng)下。再一個是,南連村的衛(wèi)家,是個生意人家,靠做生意發(fā)了財,置下了好多地,解放后劃的成分是地主。我家是個耕讀之家,幾輩子都是讀書人,祖上傳下的地不多也不少,解放后劃個富農(nóng)剛剛好。一家地主,一家富農(nóng),半斤八兩,都在“地富反壞右”的序列里,按說不該在這里做這樣的分辨,我有我的用意,暫且按下不表。

    兩個村子的位置確定下來,就該說兩家的走動了。

    ,總是那些經(jīng)過打磨的感知力,著眼于日常生活的目光,以及不懈努力的雙手。

    母親嫁到我們家,只有十五歲,她的婆婆,是我爺爺?shù)牡谌纹拮樱人笫畾q,其時二十五歲。年歲不大,可是個真正的婆婆,干凈利索,持家甚嚴。再就是我父親早早去了西安,一直在外面打拼,好多年連音訊都沒有。這樣一來,我母親就成了個真正的小媳婦,平日在家?guī)Ш⒆樱谭罟牛挥蟹昴赀^節(jié),還有“麥罷”這樣的日子,回娘家住上三兩天。我小時候的記憶,母親去南連村,總是帶著哥哥和我。有時我在家里受了委屈,也會獨自跑去向姥姥哭訴,姥姥總是說:“我娃先回去,下次集上我去了,狠狠地嚷他們。”嚷有教訓的意思。于是我便歡歡喜喜地回去,等著姥姥上集時來教訓母親,不等姥姥來,早把受委屈的事兒忘個精光。

    獨自去南連村,是大了的時候。上高中,在百里之外的運城,上大學更遠了,是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太原。每逢假期回來,到家的第二天,母親必安排我去南連村看望姥姥,假期滿了,離家前也要去一次。每次我去了,姥姥總會做頓好飯。那時生活艱辛,所謂的好飯,不過是韭菜餃子,白蘿卜包子,頂多炒盤雞蛋。多少年以后,曾聽我的一個表弟說:“你是不知道,孫子外孫好幾個,奶奶最喜歡的,還數(shù)你這個外孫。”

    我沒體會到那個“最”字,喜歡還是知道的。因了這層喜歡,自我懂事起,姥姥家的事,總牽動著我的情感。兩家都受過不少的苦難,從時間的先后、苦難的輕重上說,姥姥家的苦難在前,分量也重些。

    最讓我震驚的一件事,發(fā)生在1960年的春天。我上初中二年級,學校就是鎮(zhèn)上的臨晉中學。一天回到家里,聽母親正和奶奶談什么,也不回避我,母親像是剛從南連村回來,跟奶奶說妗子怎么死的。

    鎮(zhèn)上拆城墻,通常都是戴帽的地富分子,老頭老太太去“服勞役”。那天村里的隊長竟讓妗子去,妗子才三十出頭,受不了這個侮辱,一氣之下竟跳了門前小巷里的一眼水井。撈上來擱在井臺上的一塊門板上。村里死了人是大事,報上去,公社來人檢驗,來的是公社武裝部的曹部長。武裝部在官池堰上,離“鎮(zhèn)完”(臨晉鎮(zhèn)完全小學的簡稱)不遠,過去我們上學放學路上,有時會遇見。個子高高的,長臉,黑黑的,愛披個軍大衣,看上去很是威武。曹部長到了井邊,妗子擱在門板上,衣衫零亂,雖有遮掩,總是不全,手臂腳踝,裸露在外,皮膚分外白晳。曹部長看了,好半會兒沉默不語,村干部再問,曹部長嘆口氣說了句:“就不是這世上的人。”幾十年了,不知為什么,一想起妗子的死,我腦子里就會閃現(xiàn)出曹部長的這句話。你說是冷漠嗎?時日久了,我竟體味出隱含的同情與感慨。

    我不是一個多么善于思考的人,然而在那個年代,南連村的衛(wèi)家,韓家場的韓家,兩家發(fā)生的一件又一件的悲痛事件,如同利器一樣,刺入我的靈魂,成了我思考人生,能深入也能淺出的,最銳利也最堅實的依憑。

    事件本身,談不上多少深度,悲痛過去,也就該忘了。加深了思考的力度的,還有這些年來,切身的傷痛,學識的拓展。比如說早先看過王陽明的《傳習錄》,增進了我對心學的理解,近日讀傅斯年的《性命古訓辨證》,更讓我堅定了對命運的認知。這上頭自家說什么,或許帶上了一己的偏頗,且看著名歷史學家勞榦先生,對傅斯年此書的一個簡明的解讀。在《傅孟真先生與近二十年來中國歷史學的發(fā)展》一文中,勞榦先生說:

    孟真先生的《性命古訓辨證》,對于中國哲學思想史是一部很重要的典籍。在上卷,他先追溯“性”“命”二字的來源,確定為性字從生而來,命字從令而來。性與生,命與令,到戰(zhàn)國時期用字上還沒有顯明的辨別,雖然思想系統(tǒng)上已經(jīng)賦予了新的意義了。到了漢代才正式分別使用,因此漢代學者才將古書分別校改,又因為并不能全部改過,這個痕跡現(xiàn)在還可以看出來。在中卷他推論殷周以來的宗教及哲理,與“上帝”觀念的產(chǎn)生及周初“人道主義”的發(fā)見,俱有獨到的見解;從性命二字的解釋來推斷孔墨荀孟以及名法的異同及其關(guān)系,尤其使人感到不少新的啟發(fā)。

    抄得多了些,只是想讓我下面的說法更靠實些。不必做更深地剖析,僅僅從“性”由“生”而來,“命”由“令”而來,不怎么聰明的腦袋,也該悟出,早在殷周時代,先民就意識到“生”里有“令”的主宰。這跟后世說的“命中注定”, 更后世說的“歷史的必然”,不也就一脈相承,一氣貫通了嗎?

    且看這兩家人的遭際,是否暗合了那個“生中之令”。

    姥爺有兩個兒子,我叫大舅、二舅。二舅從小在西安“熬相公”,就是學做生意,解放后當了西安大華紗廠的會計,有兒有女一大家子。在我的感覺上,姥爺家就是姥爺姥姥和大舅大妗子,還有表弟表妹這么一家子人。大舅原先也在西安做生意,家里有妻室且育有一女。舊時人家,講究“有后”,女孩不算,得有男孩子才行。大舅在家是長子,長子得有長孫,女兒都十歲了,還沒有小弟弟,無奈之下,只有另做打算。依了舊時風俗,在西安再娶一房妻室。娶妻如同置產(chǎn),能好盡量的好。我這個新妗子,十七歲,還是個中學生,更可喜的是,婚后一年便生下了我的大表弟。這時已是1948年,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想到老家有房有地,衣食無虞,于是便帶了新婚的嬌妻,還有剛滿周歲的兒子,回到老家,就是前面說的臨晉縣南連村。

    回來不久,臨晉縣就解放了,接下來是土改,是婚姻法的頒布。成分定為地主,當下還感覺不到什么,立馬要面對的是婚姻法,一夫一妻,不得有二。 于是他的正妻,我的那個大妗子便嫁了人,女兒留下,由姥姥撫養(yǎng)。大妗子走了,西安回來的這個妗子,也就順理成章成了大妗子,我叫起來,只叫妗子,不加那個大字。在我小的時候,這個妗子是很風光的。眉清目秀,白凈漂亮,一看就不是鄉(xiāng)下人。有兩年正月里,村上鬧家戲,他和我大舅還同臺演過戲呢。不是在村里演,是到鎮(zhèn)上,在泰山廟的戲臺上演。也就是那幾年,又生下一男一女,即我的二表弟和小表妹。

    成分這個螺絲,一天天擰得緊了,一個西安的女中學生,如何受得了被當作“敵人”的歧視,眼見得是熬不出頭了,于是便井口一躍,結(jié)束了三十一歲的青春年華。這是1960年,三個表弟表妹分別是十三歲、十歲和七歲。若在正常社會里,沒有什么,該上學去上學,該就業(yè)去就業(yè),誰也不會怨到什么。然而,有句老話說得好,前頭的路是黑的,誰也不知道日頭落山,走到哪個地頭。

    衛(wèi)家的事按下不表,也說說韓家這邊。

    我母親十五歲上嫁過來,我父親也才十五歲,正在鎮(zhèn)上中學上學。十九歲上生下我哥哥,二十一歲上生下我,屬狗,按年份說,已是1947年。那兩年,山西晉南一帶的情形,跟幾年后西安的情形正好相反,可說是兵荒馬亂,人心惶惶。我爺爺怕他的寶貝兒子遭遇不測,便送到西安“學相公”,即去商店當學徒。我父親自恃是個中學生,做不了端屎送尿伺候人的事,正逢上國民黨政府號召青年參軍,許諾怎么以后,可以保送上大學。父親年輕氣盛,又求學心切,便報名參加了國民黨青年軍的207師。洛陽戰(zhàn)役被俘,軍官遣散,他們這一批中學生,整訓后送到石家莊華北軍政大學學習。學習期滿,派到部隊服役,1955年還授了個少尉軍銜,隨即轉(zhuǎn)業(yè)安置在山東德州監(jiān)獄,當了管教干部。也就在這一年,將母親和我接了過去,轉(zhuǎn)為城市戶口。我哥哥留在老家陪伴爺爺奶奶。到了1959年,興起一個干部家屬返鄉(xiāng)支援農(nóng)業(yè)的小運動,父親年輕,積極響應(yīng),二話不說報了名,隨即將母親和我,還有在德州出生的三弟送回老家,又成了農(nóng)村戶口。此后多少年,父親單身在山東,只有過年才會回來住上十幾天,有時農(nóng)閑了,母親也會帶上一兩個小點的孩子去山東看望父親。

    這里我說漏了嘴,前面說了,父親還在山西老家時,母親已生下哥哥和我,去了德州又生下三弟,怎么后來去山東還會帶上一兩個小點的孩子呢?有此疑問,是低估了我母親的生育能力,回到老家十幾年間,是跟父親離多聚少,可架不住懷孕率高,十幾年間,接連生下四弟、五弟和六弟。生六弟時已是四十四歲的人了。所以這么一個又一個的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老想要個女兒,每次懷上,總盼著是個女孩,直到生下六弟,這才徹底失了望。

    說了這么多,且是離開衛(wèi)家的事兒說起的,命意在哪兒呢?這里該說透了,聽的人才會明白。我家是富農(nóng),雖說父親在外地工作,遭的罪一點也不少。

    舉一件事說,我爺爺解放前是小學教員,解放后做生意,公私合營時吸收為縣商業(yè)局干部,任臨晉百貨公司門市部主任。四清時戴上帽子,開除公職,回村勞動;苦熬幾年,摘不了帽子,一時想不開,自縊身亡。這是1970年的事,此前祖母已去世,祖父一死,不說我了,老家村里,我母親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帶著四個男孩子過日子,怎樣的景況,不問可知。還是那句話,前面的路是黑的,他們只能一天一天地過,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若說還有什么信念的話,只有一個,就是盼著老天睜眼,不該老是這么苛待這一家人。

    忽然一天,老天真的睜了眼。十年的長夜,也會有同光和塵的一天。日子還是那么艱難,精神的枷鎖是抖落了。對這個家庭來說,最重要的一條是,出身不好的人,也可以參加高考了。1979年,在村里勞動多年的三弟,當著民辦教員的四弟,分別考上大同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和天津南開大學經(jīng)濟系。五弟和六弟,因為德州方面落實干部政策,隨母親一起轉(zhuǎn)為城市戶口去了德州。

    現(xiàn)在要做一個數(shù)字對比,以1978年為界,看看衛(wèi)韓兩家的幾個年輕人,年齡數(shù)字上有著怎樣的蹊蹺。

    衛(wèi)家——

    衛(wèi)靜安,1948年出生,1978年三十歲,已結(jié)婚生子。

    衛(wèi)普安,1950年出生,1978年二十八歲,已結(jié)婚生子。

    衛(wèi)淑娟,1953年出生,1978年二十五歲,已結(jié)婚生子。

    韓家六個孩子,只說前四個——

    韓志遠,1944年出生,1978年三十四歲,已結(jié)婚生子。

    韓石山,1947年出生,1965年考上山西大學,已結(jié)婚生子。

    韓振遠,1956年出生,1978年二十二歲,初中畢業(yè),在村里勞動。

    韓懷遠,1958年出生,1978年二十歲,高中畢業(yè),在村里當民辦教師。

    看出來了嗎?肯定不明晰。

    原因在于數(shù)字不整齊。上面我說我是1947年出生,三弟是1956年出生,中間差了九歲。我的這個1947年,是因為生在了丙戌年的尾巴上,換算成公歷成了1947年的1月3日。而丙戌年在歷書上,對應(yīng)的是1946年。這樣一來,我跟三弟的年齡,就差下了十歲。再看衛(wèi)氏三兄妹的出生時間,恰在我的生年到三弟的生年之間的這十年。這樣一來,這十年的相差,依次往后推去,恰恰套在了“文革”十年上頭。等到“文革”過去,三弟是大了些,仍有參加高考的機會。母親的生育能力那么強,恰恰在這十年,就像是知道什么似的,一個也不生。南連村我那妗子,是比她小,可我大舅比我媽還大好幾歲,就那么趕趁著,三年一個,六年之間生了二男一女,其求學時期,恰恰卡在那個難以言說的十年上。這樣就都輟了學,都結(jié)婚生子,也就誤了十年之后參加高考的機會。

    你能說這里頭,沒有“生中之令”的播弄嗎?

    看到這里,你或許會說,噢,韓先生不過是說“命不可違”啊。我不能說你的理解不對,如果就這么說說,我也就不會拉開架勢,寫這么長的文章了。請耐著性子往下看,這才寫了一半,正經(jīng)要說的話,還在后頭。

    還得接著妗子的死往下說。妗子的死,是1960年的春天,所謂的“三年困難”的前期,接下來的兩年,日子更難過,姥爺死了,大舅死了,說是死于浮腫病,實際是什么就不必說了。接連遭此變故,到了1961年秋季,上了初中,正要升入二年級的大表弟,只好黯然退學,回到村里勞動掙工分,成了一個小社員,虛齡也才十四歲。

    1962年秋天,我從大表弟退學的那個中學畢業(yè),考上了百里之外的運城康杰中學。假期回了家,準定去南連村看望姥姥,中間還會去上一兩次,有時是陪母親去,有時是我自個兒去。來來回回,去了又去,姥姥家的情形,也就了如指掌。

    原先這是個祖孫三代的家庭,有姥姥姥爺,有舅舅妗子,還有兩個表弟一個表妹,日子再艱難也是歡歡喜喜一大家人。現(xiàn)在可好,兩三年間,妗子跳了井,姥爺舅舅撒手人寰,三代人一大家子,眨眼間只剩下年邁的姥姥,還有三個未成年的表弟表妹。說到這里,還得補充一句,前面已說過了,姥姥還有個兒子,我叫二舅,在西安工作,工資不高,妗子是家庭婦女,孩子又多,自顧不暇,鮮有余力照顧山西的老媽,兄長的孩子。孝心還是有的,每當本村有人回來,總要給老媽捎些西安的點心,若是冬天,還會捎上一塊草紙包著,外面蒙著一張梅紅字號商標的臘羊肉。

    歡愉眨眼就過去了,苦澀如同長夜,沒個盡頭。

    記得有次暑假快開學了,我去姥姥家,大表弟出工,不在家,二表弟要去鎮(zhèn)上初中上學,兩塊錢的學費竟沒有著落。見我來了,姥姥取出一個銀鎖,讓我陪上表弟去鎮(zhèn)上的收購站賣了。記得賣了四塊錢,表弟順便去學校交了學費。那幾年,我看了最難受的還要數(shù)大表弟。他比我小一歲,生日差一天,我是臘月十二,他是下年的臘月十三。這樣的生日以虛歲算,過了舊歷年,就叫兩歲。說十四歲上回村勞動,實際上也就十二歲多些。要說,還是個童工。可那個年代農(nóng)村沒有這一說,苦活累活,照干不誤,能給你全額工分,就是不小的照顧。

    大表弟天分甚高。退學后,教過我化學的劉繼信老師,當時是他的班主任,還專程去南連村,勸他重回學校。來家里與姥姥交談后,知道家境實在艱難,才不再說什么。大表弟在村里,一面勞動,一面想著法兒往外“拱”,盼著有一天離開南連村,過上好日子。

    有一年暑假,一回來我去了南連村,交談之下,知道他正在苦練吹笛子。吹了幾個曲子給我聽,說了他的打算,練到極致,說不定縣上的眉戶劇團會請他當伴奏的。他把這稱作“曲線救國”。還說坡上某村的王天民,就是笛子吹得好,被縣劇團錄用的。言談間,說他手里這個笛子不好,音不準。我說,我去了運城給你買一支,運城的東街上有個樂器商店,擺著好些笛子。寒假回來,我真的給他帶回一支笛子。他吹了吹,說比他那支好多了。

    言談間,又說起他的“曲線救國”,不像上次見面那么亢奮,說吹笛子很有講究的,一個人在村里摸索,難有大的長進。你覺得你行了,聽高手一吹,就知道差的不是一點半點,接著嘆了一口氣,說只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不好說什么,只是有些難受。他看出來了,笑了笑,反而寬解說,打不上水,在水里撲騰幾下,提上來也亮梢些。

    亮梢,是我們那兒的土話,指器物在水里浸泡后會因濕潤而光亮。

    幾年后,大表弟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關(guān)心的不只是姥姥,還有幾個姑姑和素珍表姐,即同父異母,大了他至少十歲的那個姐姐。我常隨母親去姥姥家,有次去了,姥姥攤開包袱給母親看這邊準備好的嫁妝。那年頭女方的嫁衣,都是男方準備的。取出一件,說是“靈娃給買的”,再取一件,又是“靈娃給買的”。那幾年農(nóng)村結(jié)婚,興什么燈芯絨、凡爾丁、直貢尼,在我的印象里,全是靈娃買的。靈娃是素珍表姐的小名。何以靈娃姐有如此本事呢,無他,靈娃姐的丈夫在北京念的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七機部的一個研究院,是工程師。我媽肯定也出過力,三五十塊錢還是會給的。要不姥姥也不會在她跟前,抖落這樣的家底。

    那幾年,最困難的還是吃食,在這上頭給了姥姥家很大幫助的,是我的三姨。

    三姨父在縣木材公司工作,家里的事全托付給三姨。三姨很能干。姐妹四個,四姨去了西安,姐妹里她最小,在娘家待的時間也最久,跟姥姥的感情分外深厚。幾次不幸之后,娘家只剩下祖孫四人,她就主動承擔起了照顧的責任。先嫁到西關(guān),夫妻感情不合,離婚后帶著兒子在娘家住了兩年,才嫁給我這個在木材公司工作的三姨父。她是農(nóng)村戶口,嫁過去也只能住在三姨父在農(nóng)村的家里。這個村子叫南姚村,是臨猗縣有名的大村子,人口多,土地也廣,在那個年代,生產(chǎn)隊分糧也最多。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三姨那幾年,一連生了三四個孩子,且都是女的。農(nóng)村分糧,是按人口分的,不在乎大小。這樣一來,三姨家的糧食也就有了富余的。而姥姥這邊,全是大人,缺的恰恰是糧食。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三姨捎來話,叫她的娘家侄兒,即我的大表弟二表弟去“帶糧食”,那個“帶”字,在我們那兒有特定的含義。帶者,載也。只是不用牛馬,也不用平車,是用自行車去馱。在我們那一帶,不是窮到揭不開鍋的人家,好賴都有一輛自行車。記不得是我正好騎著自行車去了南連村,還是誰去了韓家場叫上我去的,反正是這次帶糧食,我也去了南姚村。這次去南姚,兩個表弟都去了,騎的是他們家的車子。

    去了先是聊天,三姨見了娘家的侄兒和外甥,那個親熱呀,沒見過這陣勢的難以想象。做了好飯,不是餃子就是面條,吃飽喝足,該回去了,三姨領(lǐng)上我們?nèi)チ怂业膸旆浚螽Y小甕,全是糧食,有麥子,也有苞谷。我們帶著“毛褳”,要搭在車子后座上,不能裝得太滿,而三姨在一旁,只嫌裝得少。那一刻,我的感覺是,女兒是嫁不出去的,什么時候都是娘家的人。

    在那個年月,可以說,以姥姥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大的家族譜系。嫁出去的女兒,還有孫女,都在關(guān)心著這個敗落得剩下祖孫三代四口人的小家庭。若以軍隊為喻,這里就是最高司令部。部隊是散了,軍心是齊的。不為別的,只為這兒有她們的母親和祖母。

    老祖母不光呵護著她的孫兒孫女,同時還為她的女兒們(包括孫女)操著心。

    我的婚事,即明顯的一例。

    現(xiàn)在人們說起韓石山,覺得是個張牙舞爪的家伙。這不是我的本相。年紀大的人,我只要說上一句話,就該知道我的本相。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在那個年代,別人是什么樣子,韓石山也只會是什么樣子。按說上的是晉南最好的中學,大學也趕在停辦前上了,可是在婚戀上,我的自卑,實非外人所能想象。不管別人夸我再好,自家知道,是沒有資格愛自己喜歡的女同學的。轉(zhuǎn)一下念頭,都有褻瀆神明的感覺。人家出身那么好的女孩子,豈是你一個“黑五類子弟”可以愛的!

    村里倒是有人給介紹,對方一聽是富農(nóng)家庭,當下就掛了免戰(zhàn)牌,誰肯雪白的襪子往泥里捺。就這樣,直到大學快畢業(yè)了,婚事還沒有著落。母親為此,常常暗自垂淚。女兒(我母親)的心事,母親(外祖母)自然明白。她老人家是個有決斷的人,不知母女倆是如何商量下的,做出個在當年看來,最為無奈也最為周全決斷:干脆將孫女許配給外孫得了。我家富農(nóng),她家地主,這樣的婚姻,其時社會上有個粗鄙的說法,叫“烏鴉站在豬背上,誰也不嫌誰黑”。外祖母的說法則是,“誰也別想占這個便宜”。說白了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這肥水是雙向的,對流的,衛(wèi)家的好姑娘,不流到別人家的田里;韓家的好兒郎,也不流到別人家的田里。

    在我,真是大喜過望。再沒有這樣的婚配,讓我舒心的了。娶個出身好的,我會有愧對之感,心里也就不會舒展。娶個姿色平平的,又心有未甘。娶了這個小表妹,可就不同了。知根知底,誰也不嫌棄誰就不說了。最最重要的是,我的這個小表妹,是我那個西安城里長大,不堪羞辱、跳井而亡的大妗子的小女兒,完全繼承了她媽的容貌與膚色。大妗子死時,她才七歲,十年過來,已出落成一個眉清目秀、白白凈凈的大姑娘,且小下我七歲。議婚時十七,結(jié)婚時不過十九。

    不知為什么,寫到這里,極不相宜的,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1972年,我與小表妹結(jié)了婚,由過去的表親,成了衛(wèi)家的女婿。那時我已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汾西縣教書,先是在一個叫它支的村子,又到了一個叫上團柏的村子。就在這時,該是1973年吧,收到大舅子的一封信,襯上復寫紙寫的,大意謂:其弟普安結(jié)婚在即,望諸位親戚鼎力相助。30元不算多,10元不嫌少,等于是給了個上限與下限。記得我是寄了20元。錢是寄了,心里并不痛快。我知道這樣的信,還會寄給誰。我家會有兩封,另一封是給德州我父親,他們的大姑父。此外呢, 還有西安的叔父,西安的二姑父,縣城的三姑父,西安的四姑父,北京的大姐夫。滿共也不過七八家,犯得著這樣發(fā)文件似的,用復寫紙寫信嗎?

    是有些可笑,但那深層的心理,我是能理解的,不過是要顯示他們衛(wèi)家的氣派罷了。

    外人看到這里,說不定會驚訝,你姥姥這個地主婆,當年多么有心計,女兒孫女,一個一個全嫁給了有錢的人——吃公家飯的人。

    你要這么說,我不想反駁你。走路都想抄近道,思想要繞個彎兒,也挺費勁的。智力上的事,我們得寬容些。不能說你不對,總是俗了些。這可不是什么心計,而是一種頑強的理念在作用著。

    什么都不說了,看看早年間,姥姥為女兒孫女選擇婚配時,男方的情況是什么,或許能窺知她老人家精神上的什么東西。

    她有四個女兒,連上她撫養(yǎng)大的,我大舅的兩個女兒,女兒孫女共是六個,其婚配情況如下:

    大女兒衛(wèi)如雅,許配給韓家場韓遵江,其時是初中學生。

    二女兒衛(wèi)如意,許配給馮家卓衛(wèi)某某,其時在西安學生意。

    三女兒衛(wèi)佩琴,許配給臨晉西關(guān)某某,其時在運城師范念書。

    四女兒衛(wèi)悅桂,解放后隨二哥到西安紗廠工作,嫁一工人。

    孫女衛(wèi)素珍,許配給臨晉北關(guān)薛起堯,其時在永濟念高中,婚后考上北京工學院。

    孫女衛(wèi)淑娟,許配給韓家場韓石山,議婚時還在山西大學念書。

    六人中,在我看來,例外的只有一個,就是四女兒。時當1958年,眼見得在農(nóng)村沒有盼頭,只好送女兒去西安投靠哥哥,若還在農(nóng)村,其婚配也會跟她的三個姐姐差不多。再就是,除了四姨父和我,另外幾個夫婿,結(jié)婚時全是十幾歲。我父親是十五歲,表姐夫薛起堯,訂婚時還是個中學生。

    從女兒孫女的婚配上,能看出姥姥精神上的什么東西呢?

    不必費神了,還是我說了吧!

    那就是一個堅定的信念:喜歡有文化的人家,喜歡念書念得好的孩子。我和小表妹結(jié)婚時,我在呂梁山里的一個村子里教書,何日能出頭,鬼都不曉得,表妹也不是沒考慮過,可你知道老祖母是怎么說的嗎?她對小孫女說:

    “憨娃,再苦也要嫁給念書人。”

    正是老祖母的這個堅定的信念,促成了也可說是保證了南連村衛(wèi)氏一門日后的復興。不說復興了,至少也是幾經(jīng)災(zāi)禍,沒有淪落。須知,多少人家都沒能扛過那個苦難的年月。

    老祖母姓李,娘家是樊家卓,也屬于“三連四代十八卓”之內(nèi)的村子。祖上是清代的舉人。我小時候曾隨我的母親,去過她的這個姥姥家,門口臺階甚高,門前有拴馬樁,進了大門,二門上的木雕圖案,繁富瑰麗,金飾斑駁。多少年了,看去仍讓人頓生敬意。

    依照老祖母的理念,家族興旺的一個重要標志,不是錢,也不是勢,而是家里有念書的人。這上頭,韓衛(wèi)兩家,都有驕人的成績。韓家的事,前面已說了,衛(wèi)家在第三代上,也不可小覷。大表弟的兩個孫女,一個在北京工商大學念書,已畢業(yè),今年春上赴英國深造;一個去年就辦了赴美留學的簽證,疫情過后,便去華盛頓大學念書。二表弟的孫女在山西大學電力學院念書,是優(yōu)秀的學生會干部,去年考上中南大學的研究生,一去了靠演講被選定為學生會干部。外孫女也是去年,考上了太原的中北大學。

    我所以在書前寫上那么一句話,不僅僅是紀念我與表妹的金婚,也是為了紀念這個差點淪亡,又于艱難中復興的家族。

    【作者簡介:韓石山,曾用名韓安遠、韓富貴。1947年生,山西臨猗人。1970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歷史系,任中學教員多年。1984年調(diào)入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曾任 《山西文學》主編。2007年退休。有《徐志摩傳》 《李健吾傳》《張頷傳》《裝模作樣——浪跡文壇三十年》等著作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