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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福建文學》2023年第12期|闕亞萍:腳
    來源:《福建文學》2023年第12期 | 闕亞萍  2023年12月28日09:09

    繁華的都市里,光頭的行者身披一襲紅袍,低垂著頭,赤腳,走下樓梯,動作緩慢得像是一場修行。時間,在他的腳板與樓梯的接觸之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了。一整面破敗的磚墻上貼滿被風吹得呼呼響的五顏六色、密密麻麻的小廣告,等待這位手拎塑料袋的行者經過。與行者緩慢的步履形成對比的,是來往行人與車輛的正常速度。在這都市喧囂場里的“動”的襯托之下,行者之靜,變得更加深遠。一輛輛車已駛過,無數行人已經過,行者還沒有接近這面巨大的廣告墻。行者的起腳,抬高,落地,簡單的動作被拆解了,被賦予了超越日常的巨大的生命張力。行者行走在人潮涌動的都市街頭,以獻祭者的靜謐,默默忍受著責罰。

    視線往上,白色天臺上,頂棚與扶手之間露出一小截,剛好容納下行者低垂的腦袋。與川流不息的行人相比,這顆低垂的腦袋幾乎是靜止的。仿佛“快”與“慢”、“時間”與“空間”在這個交匯點發生了最直接的碰撞。然而,這樣的碰撞并沒有綻放出火花,就悄然熄滅了。行人繼續趕路,行者繼續自己緩慢得如同靜止的步履。行者的腳掌,接觸堅硬的大地,他用身體器官里最赤誠最柔軟的一部分肉體與這喧囂的都市坦誠相待。路面滾燙嗎?冰冷嗎?咯人嗎?他的雙腳有沒有走爛?終點在哪里?路的盡頭有什么在迎接他?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大地的秘密,是不是如畫卷般,貼著行者的腳掌、沿著他的步履緩緩展開?

    行者極緩慢的步履能夠抵達心中的圣地嗎?生命如此的艱難。這兩個場景都出自導演蔡明亮的電影《行者》。腳,是肉體的一部分。一個人到最后要面對的就是自己的肉體吧,這受困的、漂泊的、生病的、疲倦的、孤獨的、日漸老去的、時刻都會消亡的,卻又充滿渴望的肉體!腳,隱喻離別、相遇、遠方、抵達、追溯……一個人生命里的大部分路徑和腳都是密不可分的。

    拉美作家胡安·魯爾福在他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佩德羅·巴拉莫》里,讓女主角蘇薩娜無法安息的游魂,在深夜里鉆出墳墓來,耳語般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前塵往事:“她說她那時把雙腳藏在他兩腿中間。她的腳冷得像冷冰冰的石頭,放在他的大腿里像擱在烤面包的爐子里一樣暖和。她說他咬著她的雙腳,對她說,她的腳像是在爐子中烤得金黃的面包。”將一個女人的腳比作“烤得金黃的面包”,并且,輕輕地放在嘴里咬著。魯爾福構建的敘事迷宮里,時間、生死、夢境與真實,都被揉碎了。當一個男人將一個女人被自己的肉體捂得滾燙的、柔軟的雙腳托在掌上,細細摩挲時,我想,一定會有斑斕的光影打在女人光潔的腳面。她纖細、透明的腳微微蹺起,細長而骨感,仿佛這一雙“金黃的面包”般的腳啊,就是這個被人深愛著的女人生命力的巔峰表現。

    “一直到今天,我還常常會想起祖母那條回大陸的路,只有我陪祖母走過那條路,以及那天下午,我和祖母采了很多芭樂回來……”這段旁白出自侯孝賢導演、朱天文編劇的電影《童年往事》。電影中,念旁白的,正是導演本人。畫面中的祖母是一個枯瘦干癟的老太太,老舊的絲質闊腿褲下,藏著一雙穿著布鞋的小腳。“沿著大路走,沒過多久,過了河壩,就到了梅江橋,再走幾步路,就到了灣下了。”灣下,就是大陸老家所在地。身在高雄的祖母無數次想走回大陸去。祖母認為,落葉都要歸根,她當然也要回到大陸去死。

    腳,是寄身于汪洋中的祖母最后的浮木。她認為,腳,可以帶她重返故土。仿佛那條返回大陸的路,不需要辨認,只要她的雙腳一踩上去,路,就自然顯現了。那些溽熱、靜謐而漫長的夏日午后啊,蟬兒在枝頭鳴唱,微風將吸飽了陽光和雨露的樹葉吹得簌簌響,薄光從濃蔭間滴漏下來,前方的路,像河流一樣波光蕩漾。無數次,祖母的小腳顫顫巍巍地走在那條看不到盡頭的鄉間林蔭小路上,步履細碎、篤定,且越走越有力量,仿佛每走一步,就離故土又近一點了。事實卻是,當祖母的雙腳一次次試著向故土邁去時,也是一次次把自己給走丟的過程。時代的巨浪卷起,一個微小的人,一雙衰老的腳,如何跨過隔絕的海峽?蹣跚的步履如何丈量他鄉與故土的距離?祖母的腳,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漫長的夏天也結束了,祖母的腳不能再帶她去往任何地方了,哪怕只是迷途。因為,她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故土,徹底成為她心中的亙古遺恨。她終日只能躺在榻榻米上,不言不語,仿佛一件被抽空了所有的生命力的,與人間再無任何關聯的,古老而薄脆的遺物。回不了家的祖母可曾寄希望于,他日若是肉身歸于塵土,魂魄,能夠重返故里?

    如果我的曾祖母不將腳整個裸露出來,我會覺得她那雙穿著寬口碎花布鞋的腳好美呀,真的目測只有三寸,比我的腳小很多,跟五六歲孩子的腳差不多一樣瘦長,腳背高高隆起,腳趾尖尖的。她已經很老了,老得像一尊用來供奉的佛像,或者像一座化石,不再參與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了。她坐在廳堂的老藤椅上,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被人放在老藤椅上,難以想象,除了這么坐著,她還能做什么動作呢。她的身體就像一個外部完整,而內里已全部都碎裂的老樹干。風扇嗚嗚響,曾祖母寬大的褲筒灌滿了風,像兩朵盛放的并蒂蓮,一雙小腳是嬌嫩的花蕊,仿佛也是這具枯朽的肉身上唯一鮮活的部分。

    我記得在我童年時的一個冬夜,我第一次看到祖母給曾祖母洗腳。那晚昏暗,吱吱作響的燈光下,祖母端來一個盛滿溫水的洗腳桶,輕聲細語地對曾祖母說:“姆媽,洗腳了。”曾祖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沒有表示什么,而后,空洞的眼神越過祖母,望向敞開的大門外無盡的黑夜。祖母放下洗腳桶,蹲下,先脫去曾祖母一只腳上的鞋子,接著又脫去另一只,將兩只穿著白色棉襪的小腳輕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祖母的眼神極盡溫柔,用手輕輕捏著懷里這兩只高高隆起、像小船一樣尖尖的小腳,類似于某種按摩的動作。曾祖母耷拉著腦袋,眼神微閉,陷入了冥想之中,仿佛她已離開了這間屋子,已離開我們很遠很遠。

    當祖母將曾祖母的襪子脫掉后,毫無任何思想準備的我嚇了一跳。這哪里是一雙腳,這分明是兩只畸形的丑陋的大蟲子,在祖母的懷里蠕動!兩只腳都是腳尖只有一只大腳趾,另外四只腳趾頭遍布于整個腳面,腳板分成不規則的兩部分,前面長,后面短,中間很深的一道凹槽。不像腳,反而更像一雙繡花鞋。肉體被殘忍擠壓后,長度停止增長,只增長厚度,形成凹槽,凹槽讓人不忍直視,應該是爛了,又結痂,又爛,又結痂。我不由得后退了幾步。我想她一定度過了許多痛苦的歲月。“乖乖被這雙腳嚇著了吧?你的太奶奶命太苦了,八歲就纏足,一輩子都裹著纏腳布,生兒育女,做牛做馬,誰勸她,她都不肯拿掉裹腳布。她都九十歲了,同輩的人早死光了,前幾年,她的腦袋不靈光了,我們才硬給她拿掉……”祖母和我說著話,將曾祖母的雙腳放進洗腳桶,曾祖母的腳一和水接觸,身體就痙攣了一下,臉上顯出緊張、膽怯的表情。祖母像哄小孩子一樣,在曾祖母腳面輕拍一點水,然后用雙手劃水,水,以其柔軟的姿態環繞著曾祖母的腳踝,輕柔地撫弄著她,拍打著她。曾祖母放下了戒備,微微側過身體,仿佛又回到了很遠的地方。

    微暗的燈光里,曾祖母晃動的影子,分為幾段,投射在屋頂,仿佛要投向整個夜晚,以及她自身的全部命運。然而,即便是影子,也是躲躲藏藏、飄忽無力的。投向夜晚,卻不能遮蔽任何東西,投向命運,卻無法提供一句箴言。曾祖母的雙腳被泡在洗腳桶里,被輕輕搓揉,她的臉上沒有表情,仿佛在洗腳的間隙,生命就會自然消亡。為她洗腳的祖母的后背忽然微微戰栗起來,仿佛那雙腳曾經經歷過的煉獄之痛,也種植在她的心上。多年后,我讀到馮驥才的小說《三寸金蓮》,讀到一段讓我心驚膽戰的描寫:“奶奶拉過木盆,把她腳涮凈擦干,放在自己膝蓋上。這就要裹了。香蓮已不知該嚷該叫該求該鬧,瞅著奶奶抓住她的腳,先右后左,讓開大腳趾,斜向腳掌下邊用勁一掰,骨頭嘎兒一響,驚得香蓮‘嗷’一叫,奶奶已抖開裹腳條子,把這四個腳趾頭勒住。”讀到這里,仿佛有某種外力在擠壓著我,幾乎使我不能呼吸。紙上每一個字都在喊疼,那疼,曾經與祖母連接過,多年以后,終于也與我連接上了。我吃力地站起來,打開窗,貪婪地吮吸散發著綠色嫩芽的泥土氣息。夜的細雨中,一陣陣遙遠的,被漫長歲月稀釋得細若游絲的哭聲隱約而來。

    “脫下寂寞的高跟鞋,赤足踏上地球花園的小臺階,這里不是巴黎、東京,或紐約,我和我的孤獨約在悄悄的、悄悄的午夜……”齊豫的這首歌,唱到了都市麗人們的心里。高跟鞋仿佛就是麗人的面具,或者武器,唯有卸下面具,放下武器,她們才能內觀自己,釋放心相。這時,她們不再是職場上打拼的精英,她們會孤獨,也會脆弱,會在深夜里痛哭流涕。每一個穿高跟鞋的都市麗人,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脫下高跟鞋,赤足,或者是換雙柔軟的布鞋吧。高跟鞋不合腳,穿上它,卻很美,也很有氣場,修飾女人的身姿,讓女人性感、窈窕。高跟鞋也是女人與世界博弈的武器。全球最有名的“辣妹”大衛·維多利亞,因為太過迷戀高跟鞋,雙腳長時間被擠壓,形成了拇趾外翻,即使是這樣,每次出現在公眾面前,她依然是穿著十厘米以上的尖頭高跟鞋,優雅從容。拇趾外翻的雙腳擠在纖細的高跟鞋里,到底有多疼?只有她自己知道了。所謂削足適履就是如此吧。

    在電影《愛情神話》里,寧理飾演的修鞋匠說:“每個女人一生至少有一雙Jimmy Choo。”臺詞雖有些夸張,卻戳中大多數女性。據說黛安娜王妃生前也是這個品牌的擁躉。我在專柜試穿過,裸色、鑲水鉆的鞋子,光彩照人,線條優雅、流暢。我的腳掌寬,腳背高,穿上這雙Jimmy Choo后,除了有些擠腳,感觀上,雙腳立馬小兩個尺碼。我有一種幻夢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腳,仿佛老灰姑娘在午夜十二點穿上水晶鞋。可是,我沒有將這雙鞋帶回家,標簽上的價格讓我望而止步。我三十五歲前,內心常常會迸發出一種生猛而尖銳的熱情,然而,與具體生活發生碰撞時,總是會被撞得支離破碎,但并不妨礙我在短暫休整后,又卷土重來。這樣的熱情,體現在對高跟鞋的狂熱之愛上,亦如此。那些年,我的雙腳由于要適應一雙雙高跟鞋,常年都是傷痕累累的。等到這雙鞋馴服了我的雙腳,或者是我的雙腳馴服了這雙鞋,走路不再鉆心疼了(疼痛,有時候竟會讓我有甜蜜的眩暈之感,我沉溺于此,不能自拔),下一雙高跟鞋又來了,又要開始新一輪的鞋與腳互相適應與磨合的過程。所謂磨合與適應,到最后,其實也不知道是我的腳馴服了鞋,還是鞋馴服了我的腳。

    我的右腳的腳踝處,有一塊三角形的凹陷的傷疤,這個傷疤不是高跟鞋擠壓出來的,不會隨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它將在我的右腳上永久蟄伏了。傷疤的膚質與我右腳的其他地方相比較,緊繃、干燥,微微翹起,也略微發亮,區別于正常膚質。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右腳的傷疤,具有生命的神性。比如,傷疤暗藏著什么,我凝視傷疤,傷疤仿佛也以自己的存在,回觀著我。

    那是一個溽熱的雨后7月,蟬鳴聲驟起,薄薄的晨光,從屋檐上、樹梢上、電線桿上,以及父親臉上滴漏下來。父親將我放在自行車前杠上,后座綁著他用來釣魚的一套工具。父親一腳蹬上自行車的踏腳,清涼的風,包裹著我們。父親的呼吸溫熱而有力,我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胸膛,感受到洶涌的生命脈動。父親一周要去釣一次魚。每周日的清晨,天色微曦,我們尚在睡夢中,父親就出發了。父親是冷凍廠里冷庫的保管員兼搬運工,無論春夏秋冬,每天都穿著厚厚的棉服,出入于零下二十幾度的冷庫。他一周工作六天,一天工作十個小時,周日是他的休息日,也是他的釣魚日。這一天,他可以從日常中短暫抽離。傍晚,他拎著他的戰利品,幾條活蹦亂跳的魚,一回到家中,就鉆進廚房做晚飯。月亮掛在我們的窗口,燈光像瀑布一樣旋轉落下,我們一家人圍著一張桌子吃晚餐。父親坐在陰影處,我看不清他的臉,陰影里的父親有一種虛無感,陰影仿佛是一道屏障,將他與我們遠遠隔開。雖然我能聽到大口扒拉米飯的聲音,但那聲音就像一個不在場的人發出的。父親一句也不提他今天如何度過。母親氣得摔筷子摔碗。陰影里的父親依然很用力很專注地吃飯,仿佛他的靈魂和意志都聚攏于筷子上。

    今天,父親主動提出來要帶我去釣魚了。母親早早就將我們的水壺灌滿,又給我們帶了茶葉蛋和包子。臨出發前,母親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對我說:“看看你爸是不是一個人釣魚,如果有別人,是男還是女,回來告訴我……”我點頭,像一個身負特殊使命的小間諜般沉穩。迎著雨后的斑斕晨光,父親騎著自行車帶我穿過朝我們張開懷抱,當我們經過后,又漸漸關閉的森林。車輪軋過了青綠色的草芥,從樹枝上滾落下一陣密集雨珠,鉆進我們的脖子里,我們縮起脖子,身體擦著樹的枝條飛過,隨風帶走了幾片閃亮的葉子。父女倆旋渦般的笑聲在靜謐森林蕩漾。父親說:“寶寶,我給你表演一個雙手脫把……”話音剛落,父親的雙手瞬間離開自行車的龍頭,將手臂伸直,放平,靠著身體的平衡以及雙腳的力量快速驅動著車輪。他在飛了,我也在飛。我們尖叫,那一刻,只有我們知道,在被我們的尖叫聲攪動起的震顫的空氣里,我們沒有言語,卻分享了同一個秘密,我們將終生為這個秘密守口如瓶。我學父親的樣子,慢慢將雙手放平,仿佛一對漸漸張開的翅膀。我的整個毛孔都舒展了,身體內部的黑暗與外部的明亮被打通,風,在二者間自由穿梭。不被掌控的感覺讓我既興奮又緊張,身體在瑰麗的云端飛翔。

    忽然,咯噔了一下,父親的腳蹬不動車輪,他笑著加大力度,繼續蹬,一直蹬,一陣陣延遲的劇痛從我的腳底如海嘯般噴涌而出,火燒火燎般,瞬間就燃遍了我的全身,我大喊痛痛痛,眼淚嘩啦啦涌出,我們和自行車一起摔倒。我穿著涼鞋的右腳鉆進車轱轆里,腳踝處的皮被擦掉一大塊,肉,如綻開的花苞,血流不止。父親嚇傻了,抖索著脫下自己的白襯衣,將我的腳包裹起來,白襯衣立即被血染紅。我痛得縮成一團,號啕大哭。密集包裹著我的疼痛的迷霧里,父親把我背起來,一路狂奔……

    那天以后,父親就很少去釣魚了。每天按時上下班,休息了就在家躺著,他總是很疲憊的樣子。偶爾去釣一次魚,幾乎也都是空手而歸。父親變得謹小慎微,他迅速地發胖,混混沌沌,像一個繭,越來越厚,越來越圓,外物永遠進不去了。生活,抹殺了屬于他自己的一切的表情和聲音。三十幾年過去了,不知道父親是否還記得當年事。我的右腳的傷疤仿佛是生命規則不可逾越的外殼,我和父親一生都走不出這個外殼了。我們在那個令人難以忘懷的7月清晨,曾經想到生命的源頭看一看,曾經抵達過的自由、意外、純粹,不受控制之美,都被這個外殼層層包裹。

    腳,走過許多路,迷途、坦途、殊途,相遇,告別;腳,受過許多傷,流血、化膿,或痊愈,或潰爛……腳,不僅承載、運送鮮活的肉體,也是肉體塌陷、幻滅的致命因素。人類多么了不起,月球漫步,深海潛泳,手可摘星,腳可踩在群山與文明之巔。人類又多么脆弱,受困于七尺肉體,受困于疾病,受困于時間,受困于雙腳。腳,托起沉重的、備受折磨的肉身,遍布于整個腳底的血管,掌控著生之命脈。腳,也是靈魂與意志的顯現,靠近,離開,丟失。腳,引領著我們走向生命中的每一條路。

    從前,我們不可能天天洗澡,但是會天天用熱水泡腳、洗腳。一個人用過的洗腳水,也不會立即倒掉,家人接著用,水溫涼了,就再往洗腳盆里注入適量熱水。我們的雙腳被溫熱的水包裹,腳一放松,全身的筋脈就都打開了,身體也松弛下來了,在外奔波一天的疲憊、委屈,消失殆盡。有的人家洗腳盆比較大,父母子女一起把腳放進去洗。洗腳,像一種儀式。搖曳的燈影下,三四雙腳泡在一個洗腳盆里,這一雙雙腳,白天奔赴在不同的路上,到夜晚,聚集在一個洗腳盆里。腳,在洗腳盆里輕輕踩起水花,汩汩流水漫過腳踝。歡笑聲不停,腳與腳挨在一起,心與心靠得很近。時間能定格嗎?永遠不要有疏離,永遠不要有告別,永遠不要有人提前離場。一個家,永遠都不要分崩離析。我想起了古老的猶太人有一種儀式,叫作“洗腳禮”,洗腳,象征著洗去灰塵,洗來潔凈,是肉體的,也是靈魂的。

    “什么動物有時四只腳,有時三只腳,有時兩只腳,腳越多卻越軟弱?”古希臘神話中,悲傷的人面獅身的怪獸斯芬克斯坐在城外的山上,問每一個過路的行人,答不上來的,他就很快樂地一口把他們吃掉。智慧的俄狄浦斯經過,解開了謎底,答案是:人。嬰兒時期爬著走,手腳并用,是四只腳;暮年時,拄著拐杖,是三只腳。斯芬克斯聽了,羞愧難當,冥想一生的謎題被人的智慧輕易解構了。斯芬克斯跳下了懸崖,投入命運的預言之中。

    腳,是斯芬克斯的謎面,人,是謎底。俄狄浦斯,寓意著一個人如何從伊甸園中出走,離開原初的混沌,受了教化,僭越無知的邊界,擁有了智慧,同時,也一步一步走入不可更張的命運之弦。腳,走向遠方,走回故土,走到天涯和海角,卻怎么也走不出自身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