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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3年第12期 | 錢墨痕:墜機(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3年第12期 | 錢墨痕  2023年12月25日08:47

    錢墨痕,1994年生,碩士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生。出版有《九鎊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有小說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江南》等,有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獲青春文學獎。

    幾乎剛跟貝拉抱怨完,方鷥就接到了郭凱旋打來的電話。她原本以為他不會來了,就跟前幾次一樣,何況這次又這么遠,隔著七八百公里,郭凱旋沒有追過來的理由。方鷥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準備的,她甚至連搪塞那些疏遠朋友的理由都想好了。

    郭凱旋已經等在高鐵站了,方鷥深吸了一口氣才忍住下意識的埋怨。婚禮前總有做不完的事,自己和貝拉說幾句體己話的工夫都沒有,更不好意思問宋亦修要人手再跑一遍,“讓他自己來吧,”方鷥把手機聽筒虛掩在肩膀上,對著在房間里打氣球的新郎官宋亦修說。

    宋亦修給吹好的氣球打上結,“也好,可以叫輛出租,出租一百出頭,車站也有黑車,四十一位,人滿就走。”

    郭凱旋在電話那頭聽得見,“要不我租輛車好了,來了還能幫著做點事。”方鷥思考了一下同意了他的方案,讓他先把車租下來,自己馬上過來接他。郭凱旋不明白為何要如此折騰,但方鷥堅持說了兩遍,他只好答應下來。

    一下高鐵仿佛回到自己長大的江南縣城,車站是視野中最高的建筑,不用把頭仰起就能看到城市的天際線,天際線下面是千篇一律的暗灰色筒子樓,樓與樓還穿插著推板車做生意的小販。眼中這些讓郭凱旋感到有些饑餓,他想起小學那會兒每天放學得跟校門口的香味做好一番搏斗,攢的零花錢都花在了買雞蛋灌餅上。但現在不會了,過多的衛生知識早已讓他失去了作為孩童的樂趣。他啃了一口從西裝內袋拿出來的巧克力,跟著導航穿過一條小巷,小巷外面是幾間老房子,繞過去的加油站背后才是提車點。郭凱旋挑了所有選項里最貴的一款,希望能堵住方鷥的嘴。

    即便十月的北方已經不太熱了,郭凱旋還是順手打開空調,折起西裝放在后座。他把微信發過去,告訴方鷥車已經租好了,很快方鷥回了過來,“已上出租,三十分鐘之內到。”

    放低駕駛座打開遮陽板,郭凱旋閉上了眼睛,努力回想怎么就到了這一步,現在自己還得在車里等上半個小時。早晨醒來發現方鷥不在身旁他還疑惑為何要起這么早,看見便箋才知道她已改簽最早一班的高鐵去找了貝拉。他在廚房坐下來,邊吃吐司邊想索性就留在上海過自己的假期,像吵架時說過的那樣,“那你一個人去好了。”但那樣太過火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搞明白,他以為明明都談妥了。

    郭凱旋記得昨晚兩個人洗好澡躺在床上商量買票,方鷥想著越早越好,貝拉那兒得有個過來人幫著張羅,郭凱旋沒有意見,只是上午有周會,開完中午一起走,也就比最早的那班晚了四個半小時。郭凱旋記得自己沒說任何過激的話,可方鷥還是發起火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一個人去好了。”就是那時說的那句,“那你一個人去好了。”

    說氣話是一回事,照著氣話做是另一回事,郭凱旋知道。睡前他買了兩張中午的票,可醒來再看手機,自己那張已經被退掉,方鷥的則改簽成了最早一班。

    昨晚不是方鷥就婚禮的事第一次跟郭凱旋表示不滿,還得再往前。一個星期前方鷥提出要不開車去好了,多請幾天假,回程一路玩回來。車是郭凱旋他媽一年前買給小兩口的結婚禮物,寶馬X6。剛提車那會兒方鷥去哪兒都開著它,逢人就說“我婆婆送給我的。”郭凱旋拿出手機查了一下距離,八百公里,他告訴方鷥不行,開九個小時太累了,到時候幫不了忙反倒添了亂。郭凱旋的理由很簡單,高鐵上四個小時睡一覺,下了車就能幫忙,多好。可方鷥似乎不這么想,那天他們就爭執了好久。

    如果思緒不被敲擊窗戶聲打斷,郭凱旋還能想出他們之間更多的矛盾。他伸手過去把副駕駛的門打開,方鷥一屁股坐上來。

    “你把宋亦修他們家定位發給我吧。”

    “不著急,你查查這周圍的商場,看看都有什么店。”方鷥低頭反復拍著大腿上的裙子,郭凱旋把頭轉過去瞄了一眼,看不出什么異常。

    “要買什么嗎?”

    “你看,”方鷥轉過半邊身子,把屁股后面的部分展現給郭凱旋。絲綢質地的裙子在下擺不起眼的位置開了一小口,幾根絲連著不太牢固的兩邊。

    “怎么弄的?”郭凱旋用食指和大拇指把開線處捏緊,仿佛想用手把它們重新粘合在一起。

    “沒用的,我試過了。很明顯嗎?”方鷥撣開郭凱旋捏著裙子的手,“還不是因為來接你,被出租車車門夾住了,我下車才發現。”

    郭凱旋想告訴她不太明顯,又知道她不會相信。擱兩年前他會先問問她有沒有受傷,身體有沒有被夾到,但如今說這些只會讓他覺得矯情。他把方鷥的責備照單全收,然后拿出手機放大附近商鋪的介紹。

    “喏,只有這些。”手機被方鷥接過來,“一定要今天買嗎?你有沒有帶備用的衣服。”

    “你帶備用衣服了嗎?”方鷥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話重,一邊劃拉地圖一邊試著找補,“我帶了三套衣服,想著一天一套,如果買不到就得重復穿了。”

    郭凱旋想告訴她又不是她結婚,她甚至連伴娘都不是,沒必要把這兒當秀場,但現在一句也不敢多說。

    手機在方鷥手里劃著,郭凱旋能感受到她臉上的失望。商場的牌子停留在上個時代,上大學后方鷥就不會穿這些logo出門了。她試著搜了幾個常穿的牌子,最近的門店也在兩百公里外的省城。郭凱旋的頭湊了過來,“要不我們繞一繞?”

    方鷥知道他在開玩笑,她不喜歡這樣的玩笑,郭凱旋的幽默總是來得不合時宜。她沒有理會他的話,在導航界面輸入了地址,把手機放上支架。

    上了路就更沒人說話了,導航提醒著“此路段大車較多,請謹慎駕駛”,郭凱旋甚至打開了廣播,以此消磨無聊的駕駛時光。其實結婚一年下來,他們已經不大吵架了,只是最近有事才又頻繁起來。

    剛結婚那會兒才真正厲害,有事吵,沒事也吵,像兩個不認識的人,之前的戀愛仿佛白談了,哪兒哪兒都要磨合。郭凱旋曾問過她怎么一結婚就變了樣子,巧的是她對郭凱旋也這么想。旁人說的蜜月期他們愣是一點沒撈著,只是想著哪天不要吵那么多架,能清靜就好了。現在倒是清靜了,明明兩個人都不是悶葫蘆,但就是能下班回家吃飯到睡覺的四五個小時,說不上十句話。方鷥不知道他倆是怎么走到現在的,她不敢深想,就連談戀愛那會兒的互送禮物,她也不那么熱衷了。她怕送,也怕收。談戀愛時收禮物之前總要猜一下,以前的期待現在對她來說只剩下失望,郭凱旋猜不到她會失望,猜到了則會更失望。好在現在一切都被吃飯取代,每逢大日子,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吃頓可以發朋友圈的飯,告訴大家他們還在一起,便算又過了一個節。

    少了禮物能省不少事,要說起來結婚禮物的分歧也讓方鷥跟郭凱旋吵過幾回。上學那會兒幾個姐妹約定好結婚時不送彼此禮金,用結婚禮物證明彼此間的情誼。去年自己結婚時寶馬剛到手,貝拉就送了自己Osann的兒童安全座椅,暗戳戳地表達了美好祝愿。事后貝拉告訴方鷥安全座椅是她的主意,要是按宋亦修來,會送一塊好墨,寓意“好事多磨”,被貝拉否了。聽的時候方鷥附和了姐妹幾句,但想想要真收到也不會不高興,畢竟一步步走到結婚,不順遂也是真的。回到家她還跟郭凱旋打趣,說宋亦修這個小伙子沒錢歸沒錢,想法倒挺多。

    一年后的今天,方鷥自然不能虧待貝拉和這份快十年的情誼,但她并沒有什么想法,郭凱旋也沒有宋亦修這么“鬼”的點子,他們只能邊逛邊想。逛到第三個晚上的時候,郭凱旋下了通牒,花多少錢無所謂,但今天晚上必須定下來。他不想再花第四個夜晚做沒有意義的事,他知道這樣逛下去方鷥可以看一個月都不拿主意。他告訴方鷥意思到了就行,而方鷥只覺得郭凱旋不懂她們的姐妹情深。那天逛到商場關門,只有小家電還開著,方鷥想著買點實用的也行,選了臺戴森吸塵器,貝拉養貓,正好能除螨。當時高高興興地回去了,但很快方鷥就想到幾個更好的點子。她堅信要不是郭凱旋沒有耐心,她本可以把這件事辦得更加體面。因為這她連續兩天沒跟郭凱旋說話,直到想起開車去婚禮這個主意。

    吸塵器一下提醒她想起所有的不滿,手持吸塵器包裝不大,但方鷥一個人要拿箱子還要拿吸塵器,走幾步便顯出落魄。當初想著有郭凱旋這個勞力才決定不寄過去,禮物要當面給才有儀式感。現在可倒好,她每走一步對郭凱旋的怨恨就多上一分。把吸塵器放進出租車后備廂,關門時沒注意夾住了裙子的一角,走路一扯一道小口子就出來了。事是在上海發生的,但所有的不滿和委屈都算到了郭凱旋頭上。她執意來接郭凱旋,一是想去商場把裙子買了,二也指望通過苦肉計讓郭凱旋的內疚更深一些。他如果能借坡下驢,就這幾天的事道個歉,置了好幾天的氣也就散了。可和她想象中不同,裙子沒買到,郭凱旋在駕駛座也一言不發。

    但不自在是真的,方鷥把后面的裙子拉到身前,想著怎樣才能不那么顯眼。她想過用發卡夾一下或把它打個結,可又覺得欲蓋彌彰。

    “沒事的,大不了就一套穿兩天嘛,婚禮上大家只關注新人,沒人看我們的。”出城區上了高速,郭凱旋抽空蹦出這句。

    方鷥知道郭凱旋說得不錯,但她不愿意這樣去想。很久之前她們就約定好送彼此出嫁。貝拉和宋亦修在一起的年頭長,之前一直以為他倆會先結婚,貝拉專程問過方鷥,說到時候自己結了婚還做方鷥的伴娘,會不會不合規矩。方鷥猜婆家可能會不高興,還是滿口向貝拉保證,說不同意就不結了,反正姐妹一定要做自己的伴娘。不承想方鷥先嫁作人婦,貝拉結婚前打來電話,說宋亦修家里傳統,寧可用未成年的侄子做伴郎。貝拉不用往下說,方鷥就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還反過來安慰貝拉,說沒事沒事,我全程跟著就是,怎樣的幫忙不是幫忙呢?掛完電話方鷥才覺得有些難過,這次專門配好三套衣服就為了這個,一套婚禮前夜的飯局穿,一套第二天接親穿,一套正式晚宴穿。她不為了跟新娘或是伴娘比美,只是想證明她并不老,結婚了也配得上當伴娘。而且退一萬步說,自己也算貝拉的娘家人,千里迢迢過來不能給貝拉丟臉,方鷥想是這么想的。

    “看車看車!”前面的大車忽然減速,郭凱旋將剎車踩下去,嚇得方鷥一聲尖叫。

    “沒事,老駕駛員了。”郭凱旋故作輕松地打轉向燈、踩油門、變道、超車,超過的剎那還回頭看了一眼,心里默念“怎么開的車”。但導航一開始就說了,這條線路大車會多,他有心理準備。

    “你就跟著導航開,別再超速了,弄個違章不值當。”方鷥想說的是“慢點”,但話到嘴邊就變了味。

    郭凱旋點了點頭,“吸塵器貝拉喜歡嗎?”

    “我們結婚那會兒,你收到不喜歡的東西會告訴人家嗎?”不提還好,一提方鷥又生起氣來。

    郭凱旋沒有接話讓方鷥覺得意猶未盡,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你知道宋亦修求婚了嗎?”

    “求婚了?”郭凱旋轉過頭看了方鷥一眼,“他們的鉆戒都買的假的,還有錢求婚?”

    “不是假的,是人工鉆戒。”方鷥不是第一次給郭凱旋糾正了,“求婚也不用多少錢。”

    “他是怎么求婚的?”

    “包了一個小酒吧,卡座上都是貝拉的朋友,貝拉以為只是喝酒,忽然DJ開始放音樂,進入流程,還挺浪漫的。”

    “請了貝拉的朋友,那你怎么沒去?”每次提求婚郭凱旋就變得異常敏感,這不怪他,人即使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也不能二十次、五十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那也比我要好多了,哪有人求婚在自己家里搞的?”

    如果說有什么日后想起來會感謝自己的事,求婚肯定占據一席之地,到現在他還慶幸自己搞了這個。他和方鷥經人介紹認識,相處了半年覺得不錯,雙方父母商量著就把婚事定了下來。婚期一定,求婚淪為一個形式,形式主義的事郭凱旋提不起興趣。他問過幾個哥們,有的在婚禮之后補,有的干脆就省略了。他也這么想過,鉆戒買了放在方鷥那兒,求婚還得先問她把鉆戒要回來,這不就是穿襪子洗腳。最后說服他的是公司里一個前輩,前輩說求婚與婚后幸福程度息息相關,婚前哄得好婚后麻煩少,不然以后鬧什么矛盾都會扯到這上面來。郭凱旋不相信會有前輩說得這么邪乎,但還是聽從了建議。那時離婚禮僅有一周,只來得及在網上買點裝飾用的氣球,挑了一個方鷥上班的日子,把貝拉和宋亦修請到家里幫忙布置。氣球到手他才想起忘買打氣筒,所有氣球要靠嘴來吹。到方鷥下班還沒全搞完,郭凱旋只能借著接方鷥的由頭,帶她逛了會兒街,又買了大份的酸菜魚外賣。方鷥不能理解為什么工作日要逛街,買了酸菜魚還要帶回家吃,但一天的班讓她沒了吵架的力氣。等到拿著酸菜魚推開家門打開燈,看見滿屋的氣球和貝拉、宋亦修,她才明白發生了什么,腦中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自己連口紅都沒有補,現在也于事無補了。郭凱旋已經跪了下來,她能做的只是點頭微笑,把手伸給他,讓他替自己戴上戒指。方鷥覺得自己應該像電視里或者別的人那樣掉下一兩滴眼淚,起碼讓舉著相機的貝拉和宋亦修有東西可拍。她想著這么多年之后自己終于要嫁人了,但這樣也沒讓自己哭出來,酸菜魚的香味撲鼻,自己的肚子倒是先叫了起來。方鷥本來都已經不期待求婚了,現在這樣倒也挺好,她刻意在鏡頭面前展示了郭凱旋在淘寶上臨時買的戒指,大得很不真實。方鷥有點遺憾,戒指就在床頭柜里,郭凱旋怎么不找一找。但說什么也沒用了,儀式已經完成,郭凱旋站了起來,一起吃魚吧,她對貝拉和宋亦修說,然后大家走向餐桌。

    郭凱旋當然知道自己的求婚簡潔,但有方鷥最好的朋友見證,他自認為事辦得很體面,如果總跟最好的比,日子就過不下去了。而且那天明明方鷥也開心地發了朋友圈,為什么還是成了前輩口中的那個樣子?他聽見方鷥說,“那也好過我婚前沒有,婚后也沒有。”他一下急了。

    “婚后節日不互送禮物不是我們一起商量的嗎?怎么又怪到我頭上了?”

    “商量好你就不送了?驚喜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嗎?”

    “你他媽一定要這么說嗎?”

    “你倒是說說看我怎么說了?”

    他知道自己贏不了,郭凱旋沒有繼續說下去。車被開到加速車道,轉向燈在前車的后視鏡里閃了兩下,前面的別克沒有讓自己的意思,這邊加速,那邊同時提速。按往常郭凱旋會咽下這口氣,退回自己的車道,等下一個更好的超車時機,但今天他不想這樣。

    速度拉起來,方鷥不由得抓緊了車頂上的扶手,“你瘋了!干嗎開這么快?”他沒有理會方鷥,也沒有理會別克同時的提速,油門被踩到底,儀表盤的指針一下跳到了一百六,別克前面的貨車促使它將速度放回去,郭凱旋順勢跑到了兩輛車的前面,方向盤又向右打了半圈,之后一個急剎停在了應急車道。

    熄火后郭凱旋把安全帶從身上扯下來,“方鷥你是不是就想跟我吵架?”方鷥還沒有從驚恐中緩過來,他已經走下了車,走到三十米外的前方用手撐著欄桿。

    男人沖出去時,方鷥還以為郭凱旋想從欄桿上翻出高速或者做什么別的極端舉動。看他在遠處站定,方鷥反而不那么生氣了。把裙子破碎的部分理到身后,她從車窗里探出大半個身子,“凱旋。”她向他大聲叫喊。

    高速上的大車小車從郭凱旋身邊飛馳而過,他回過頭,上半身冒出來的方鷥顯得小小的,很是滑稽,他向她揚起右手,告訴她抽完這根煙就回去,然后看著她一點一點縮回進車里。

    其實方鷥并不那么在乎求婚,起碼不會在婚后一年還在乎,禮物更是如此。但是這招好用,她便每次都用。之前只要一說出口,郭凱旋立刻偃旗息鼓,除了今天。

    一直到郭凱旋回到車上,她還在想他說的那句“你是不是就想跟我吵架”。她意外地發現郭凱旋說的是對的,她并不在乎什么理由,她只是想吵架而已。意識到這點使她的氣焰矮下去半截,可又不好意思主動去找郭凱旋搭話。

    有一段日子了,埋怨郭凱旋幾乎成了一種習慣。她覺得是郭凱旋拽著她,一點一點被生活的麻煩所淹沒。她知道這樣對郭凱旋不公平,這并不怪他,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怪,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地認為他把自己給毀了。也許換個人也一樣,婚姻就是這樣,現在他們干的也是同樣的事,坐著不確定的航班,從一頭飛來,看著她最好的朋友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飛去。

    覺得擋風玻璃有點臟,郭凱旋按下按鈕,底部噴出水和清洗劑,雨刮器左右刮了兩個來回就清爽了。方鷥想起他們剛在一起時的爭吵,被雨刮器刮上兩下就消失無蹤。而現在他們就像駛在瓢潑大雨之下,即便雨刮器開到了最快的頻率,水還是一盆一盆地從天上倒下來,讓他們應接不暇。他們沒空找地方躲雨,只盼著早日開出這片積雨云。那還能怎么辦呢,難道還能控制得了雨停嗎?

    陪方鷥回賓館換完衣服趕到宋亦修家時剛過五點,郭凱旋很遠就能看見兩排充氣龍柱和家門口盤龍臥鳳的拱橋,橋上貼著貝拉和宋亦修百年好合新婚燕爾的紅布,橋下還有幾個大漢隔兩分鐘就把鑼鼓敲上一陣。這陣仗郭凱旋在商場開業時見得多,那時他還很小,經過氣球時人總會上去捏捏,手指塞進去的地方會立即被氣頂出來。如果沒有保安的喝令,郭凱旋自己能玩上一天。

    看著他們踏進院子,宋亦修拉著貝拉走出來,說農村吃飯早,現在已是飯點,幾個表哥在村口飯店等著,不遠的,走幾步路就到。方鷥還想再做點事,被宋亦修攔了下來,“哪有那么多事要做。”他邊說邊往外領,院子里都是幫忙的鄉親,按風俗得連擺三天的流水席。剛過五點,頭批吃完已經換了二批。

    即使知道自己可能不是年紀最長的,可所有人都跟著宋亦修管自己叫哥,郭凱旋也就認了下來,自覺坐了首席。首席得最先倒酒,他沒打算第一天就喝酒,但他知道規矩是這樣,便也沒有推脫。

    菜是宋亦修點的,每上一個都會說一句“家常菜,拿不出手。”然后等著方鷥和郭凱旋說,“沒有沒有,已經很好了。”菜的口味不錯,即使對于出生在海邊的方鷥有些辣,她仍吃了很多。男人喝酒有說不完的話,貝拉看出她坐著無聊,打了聲招呼,帶方鷥離了桌。

    打上學那會兒起,在貝拉面前方鷥一直扮演著姐姐的角色。現在輪到貝拉幫自己解圍,還有些不習慣。“晚上吃了多少錢?”看貝拉掃完付款碼,方鷥隨口問道。雖然不愿承認,但她仍對村口小店能夠線上支付感到意外。

    “兩百出頭,八個人呢,便宜吧。”貝拉把手機對著方鷥揚了揚,才發現支付寶界面已被點掉了,“在上海可兩個人都吃不下來,怎么樣,風味茄子好吃吧!”

    “還挺好吃的。”看貝拉興致很高,方鷥沒把真心話說出來。

    “我來之前就查了攻略,風味茄子是這里的一絕。這幾天已經吃三四次了,我讓宋亦修學會之后回上海做給我吃,他還不樂意。”

    “男人嘛。”出飯店后她們的手臂就交錯到一起并排往家走,“這幾天還順利嗎?婚禮籌劃什么的。”

    “之前有個問題,現在已經車到山前了,都是瑣碎的事。我沒跟你說過嗎?”

    方鷥不記得她有沒有說過了,她和宋亦修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看著走過的,要不是“好事多磨”的主意被宋亦修先想出來,把墨送給他們也算貼切。

    說起來方鷥和貝拉是同時認識宋亦修的,大四那年圣誕節幾個學院辦舞會聯誼,方鷥是主持人,有覺得不錯的小伙子就往貝拉那兒領。也確實有幾個是沖著貝拉去的,貝拉挑了挑,選中宋亦修。剛開始誰都沒想那么遠,畢業后婚姻大事被提上議程,家里張羅著相親,這邊瞞不住了,貝拉才告訴父母有一個交往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家里自然是不同意,一來外省路途遙遠,二來家庭條件也不好,男方父母都是農村戶口,有沒有醫保都兩說,之后麻煩的事多得很。貝拉不是個犟脾氣的人,但宋亦修是她的初戀,她不愿意一點努力都不做就放棄了。母女倆吵了一個星期,各退了一步,說宋亦修在上海買房就同意他倆在一起,多遠不論,哪怕你買到崇明島去。貝拉其實也不是上海人,但家里炒房炒得早,也趕上了最好的時候,現在在浦東已經有兩套了。這要求不算離譜,宋亦修自己知道,咬咬牙借遍了整個村,硬是把首付攢了下來,貝拉爸媽無話可說,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貝拉她媽還好,她爸藏不住事,瞧不瞧得上一個人都擱臉上擺著,每次宋亦修來家里,不管是吃飯還是送年禮,他都把手一捧,拿著根點燃的香煙,不抽也不說話。宋亦修只能用尊敬的眼神看著燃起的煙往天花板上走,仿佛在看一尊大佛,點了香自己供自己。

    方鷥聽見自己問她,具體怎么了,是婆家不配合嗎?

    貝拉說不是,錢方面的事之前就解決過了,婆家還挺好的,是硬件設施的問題。

    方鷥猜她說的“解決過了”是“吵過了”的意思,“硬件設施?‘四大金剛’不是從上海帶來了嗎?”

    是方鷥的建議,攝影攝像化妝道具一定要保證,參加婚禮的人有限,吃完飯看完熱鬧忘了也就忘了。往后的日子能讓自己想起曾經幸福生活的只有影像資料。在上海找的婚禮策劃,現場測量成本過大,只能由宋亦修他爸拍個飯店全景,就著全景設計的方案。一個月前飯店私自裝修,其實談不上私自,人家的飯店想怎么裝修都是人家的事,可貝拉計劃的方案則全白費了。這事她前幾天到了才知道,重做方案已然來不及,“我跟他們大吵了一架。”

    “跟飯店?”

    “對,不然跟誰?他們裝修起碼要通知我一聲嘛。”

    要是方鷥遇上這事,她可能會朝郭凱旋發火,怎么連個靠譜的飯店都找不到?“只有這一家飯店可以選?”

    “這是整個縣最好的一家,去市里太遠了。而且后來宋亦修跟我說,說我們普通人,能順順利利把婚結了,就謝天謝地了,聽到這話我一下脾氣上來了,一輩子就一次的事哪能將就?”

    誰說一輩子就一次,方鷥這樣想,但沒說出來,“男人嘛。”她又重復了一遍。

    “后來宋亦修告訴我是他爸的想法,我才好受一點。好在飯店裝修效果還可以,只是可惜原先的設計了。”

    貝拉的妥協讓方鷥感到意外,印象中上學那會兒她不是這樣的。鑼鼓還在家門口擺著,敲打的人和秧歌隊已經各自散去了。這三天夜夜如此,都是鄉里鄉親自發過來熱鬧熱鬧的。說的時候貝拉很是興奮,語氣間滿是婆家對自己的肯定,城里的女孩哪經歷過這些,要擱還沒結婚那會兒,自己也會新奇的,方鷥理解貝拉。

    晚上的菜口味重,方鷥在桌上喝了不少飲料,走一走尿意上來,她用手戳了戳貝拉,問她廁所在哪兒,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晚上有點黑,我帶你去好了,在外面幫你看著。”

    方鷥跟著貝拉進了一間低矮的瓦房,瓦片隨意地鋪在房頂,梁上吊著一個橙黃的燈泡,電線從屋頂沿著墻壁爬到貝拉的手邊,貝拉摸索著打開開關。屋里被一堵一米高的磚墻分隔成兩部分,這邊是一個洗手池和一面鏡子,那邊則是一個小小的蹲坑和一個裝滿水的塑料桶。蹲坑是房間里除了洗手池外唯一用了白瓷的東西。方鷥蹲下去,眼睛能看到磚墻上一塊與另一塊的間隙,間隙上有暗黃色和黑色的痕跡。她想起了公共廁所擋板上貼的小廣告和小時候男孩子說的“在上廁所時順便把鼻涕和屎抹在墻上”,一股想吐的沖動從胃里往上涌。她趕忙捂住嘴,貝拉就在矮墻外面,她不想讓貝拉聽見。

    幾乎方鷥一提起褲子,貝拉就進來熟練地從塑料桶里拿出舀子,舀了兩勺水倒進坑里。“洗手池就在外面,鏡子下面。”貝拉頭也不回地對方鷥說。

    方鷥看得見,她打開水龍頭才意識到,水是從水池下面的桶里由泵往上抽的。手隨意地在水柱里伸了伸,她很慶幸自己進來之前沒有問貝拉“廁所臟不臟”或是“臭不臭”。

    似乎知道方鷥想說什么,走出小屋貝拉主動開了口,“之前不種田,建房子的時候就沒做自來水管道,現在重做會很麻煩,反正我們也就過年回來待幾天。而且旱廁通風,也不臭對吧。”

    方鷥點了點頭,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貝拉或者自己好受一點,她很難相信結婚才是貝拉第一次到宋亦修家里看看。宋亦修家庭條件不好所有人都知道,但具體有多差,得眼見為實。可之前貝拉家沒松口,松口后又遇上疫情,單位不讓出上海,后來也僅限江浙滬流動。要不是結婚,這次都來不成。

    貝拉沒想過會在這兒辦婚禮,她一直以為會在上海。實在不行在她的老家也可以,起碼是個城市。可提了一句就被父親罵了回來,婚禮不放在男方家成何體統,到時候怎么辦回門,回哪頭的門?婚禮放到宋家意味著自己從少女時代幻想的氣球、草坪、教堂、冷餐會全是鏡花水月。開始那幾天她甚至想偷偷打電話給方鷥,讓她要不別來參加婚禮了,回上海再單獨請她和郭凱旋。私下里失望,明面上還得裝著什么事都沒有,不能被宋亦修看出來,覺得她瞧不起自己的家鄉。

    方鷥記得貝拉第一次跟自己提宋家經濟狀況的情形,那會兒她們剛聊完一個大學同學,女朋友說買房是結婚的前提,同學便用父母攢了一輩子的二十萬加借貸給了首付。可房子還沒到手兩人就分手了,同學情感上接受不了,覺得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背上這么大的債務,女朋友倒覺得沒什么,反正你跟別人結婚也得買房。聊完這個故事,話趕話扯到自己身上,貝拉說宋家面積倒是大,一塊籃球場大小的房子隔成三間,準備等兒子結婚前再好好裝修,給他倆做婚房,可是上海那套的首付付完,宋家只有裝修的錢了。方鷥知道貝拉想說什么,錢都花在裝修上,結婚那塊就凹下去了,但她沒法多說。方鷥不說話,貝拉又重復了幾遍籃球場那么大的房子,“不談上海,哪怕我家那里,籃球場那么大的房子得多少錢?”看貝拉興奮,方鷥忍住了潑她冷水的沖動,農村還不是想建多大就建多大。方鷥也知道貝拉的興奮不是演給自己看的,情緒到說給自己聽時已經過了一層濾網了,貝拉從小就能從糟糕的生活中看出值得期待的東西,這比方鷥要強。

    出了廁所進客廳坐在沙發上,旁邊是幾個小男孩揮舞著玩具槍跑進跑出。方鷥扭頭把房間四周看了看,下午來她就已經參觀過一遍了,那會兒她和另一個女孩還裝模作樣地在客廳掃了地,現在又是滿地的瓜子花生殼,明明垃圾桶就擺在顯眼的地方。

    “再坐一會兒等男人們酒喝完了我們就回去。”貝拉在方鷥的身旁坐下。

    方鷥注意到她說“男人們”這個詞,現在貝拉越來越像已婚婦女了,“你也住到我們那家賓館?”

    貝拉點了點頭告訴她是的,明天接親也在那兒進行。今天估計沒幾個小時睡了,父母半夜才能到,五點就要起來跟伴娘們化妝拍一些花絮。

    說到這兒貝拉停頓了一下,拉起方鷥的手,“明天早上你會來吧。”

    “當然,我在攝影師前面到,到時候幫你堵門。”即使不情愿,方鷥還是努力擠出了一個笑臉。

    “回去還得洗頭,我已經三天沒洗頭了。說起來還挺好笑的,相比明天的結婚,我更期待今晚的洗頭。”

    方鷥這才想起,家里沒自來水洗澡也是問題,同情又涌上來一點。她不是沒勸過貝拉,勸她腦子拎拎清爽,有情飲水飽在這個時代是不可能的。但她一直沒把話說得太直白,沒把“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道理深刻地剖析給貝拉看。

    一年前方鷥剛結婚的時候,郭家大操大辦,什么都用最好的,不僅買了寶馬,還送了兩個五六萬的包。那陣子方鷥逢人就介紹自己的成功經驗,當著貝拉的面她也沒少說,“結婚是一個女人最沒負擔的花錢時機,想買什么得抓緊買,畢竟之后就要開始為家里精打細算,”她是這么跟貝拉說的。貝拉當時想說,“那不就等于把自己賣了換了這些嗎?”但沒說出口。看貝拉不接茬,方鷥才想到也許是宋亦修的經濟狀況讓貝拉感到尷尬。

    這件事發生沒多久,方鷥從一個共同朋友那里得知貝拉買了人造鉆戒。她跑過去罵貝拉坍臺,鉆戒還要幫宋亦修省錢,男人不會領這個情的。那時貝拉還幫人工鉆戒說話:“我覺得挺好的啊,這個大又沒瑕疵,這個只要九千,天然的得七八萬,實惠的呀。而且鉆戒平時也不戴,挺好的挺好的。”話聽在耳朵里方鷥才意識到已經晚了,她坐的飛機已經開上天了。后來她才知道連彩禮錢也是貝拉從自己的年終獎里偷偷貼的。

    很多話之前可以說,但現在不行了。方鷥不想責怪自己,但就是忍不住去后悔。知道眼前的頭發三天沒洗,她還用手攬過來輕輕揉了揉。“沒事的,到明天晚上就好了。”她講的跟貝拉說的完全不是一件事,同時她知道到明晚可能也不會好。

    郭凱旋其實還能喝,但他裝出醉了的樣子,顯得主人照顧周到,直到見到宋亦修父母才恢復正常。

    院子外已經沒什么人了,女人們圍坐在桌旁包著餃子,男人們則三五成群打起牌來。宋亦修告訴郭凱旋他們要一直包到十二點,之后下鍋,早起出門接親的第一頓得吃餃子。

    看郭凱旋走過來,方鷥站到他身邊用胳膊支了支他,“沒喝多吧?”郭凱旋對她聳了聳肩。宋亦修的父親不太講話,都是母親在說,母親一個勁地感謝方鷥和其他幾個遠道而來的人,說大老遠過來,招待又不周。方鷥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客套兩句,但她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客套完,宋亦修母親領著大家參觀裝修完的婚房,最后停在了婚床前面。即便下午看過,方鷥仍陪著郭凱旋圍過來。她注意到走路時貝拉的十根手指頭被宋亦修母親緊緊扣住,母親教過自己要跟婆婆搞好關系,但她總覺得郭凱旋他媽油鹽不進,倘若自己的婆婆跟自己十指緊扣,她得尷尬死,但貝拉似乎一點不自在也沒有。

    婚房是唯一地上干凈的房間,鄉親們想看都被宋亦修母親攔在了房門之外,只能遠遠看上一眼,現在能站進來也是一種殊榮。方鷥注意到,下午還空空如也的床上已經擺上了“棗”“生”“桂”“子”。

    看到“棗”“生”“桂”“子”,方鷥不禁涌現出邪惡的想象,明天晚上貝拉和宋亦修就會在這張床上度過他們的新婚之夜,把花生和紅棗弄得滿地都是。或者像她和郭凱旋那樣,送完最后一桌客人,忍著困意卸完妝,發現郭凱旋已經穿著禮服在床上睡著了。

    房間里大家在跟新娘打趣,宋亦修母親有意無意地護著自己的兒媳婦,看著像是幸福的一家。而郭凱旋剛剛還離自己很近,現在又站到了遙遠的另一邊。她不羨慕貝拉,她和郭凱旋也曾有過幸福的日子,那是剛在一起的兩年,她在腦子里數了數,得是結婚前的事了。還是結婚前快樂,她對自己說,讓貝拉等到婚后一年再看呢。

    她并不是逞強,她是真的不羨慕。她不明白貝拉究竟喜歡宋亦修哪一點,能讓情侶和諧生活的特性,宋亦修一條也沒有,沒錢、沒地位、不能讓貝拉在上海的生活質量提升,也沒有變好的可能性和生活的盼頭。她問過貝拉是那方面特別行嗎?貝拉支支吾吾了一會兒,說還行,一般吧。方鷥這才想起宋亦修是貝拉初戀,她沒有足夠多的對照組。方鷥詳細地就尺寸、硬度、時間以及用戶體驗各個方面去詢問,得出的結論只是還行。那還能有什么呢?

    方鷥預感到貝拉和宋亦修已經尾隨著自己和郭凱旋,進入了下墜的軌道。從飯店回家的路上,她問過貝拉最近性生活怎么樣,貝拉滿臉通紅,說最近太忙了,結婚的事七七八八,加上平日的工作,沒什么欲望。聽到這話方鷥放棄了逼問,倒是貝拉自己說了出來,說他們有半年沒做愛了。聽得出半年這個數字令貝拉耿耿于懷,方鷥有些為她遺憾,但嘴上還得安慰,說都一樣,忙起來誰都顧不上,干事跟任務似的,沒什么意思。

    一直到散場回賓館卸妝洗澡,方鷥還在想這事,她想起當時宋亦修還沒買上海的房子,貝拉家強迫他們分手,貝拉告訴自己說她和宋亦修以為戀愛走到頭了,在家里抱頭痛哭,哭著哭著就滾到一起去了,邊哭邊做愛,做完愛再哭,哭完再做愛。初聽這話時,方鷥嚇了一跳,什么人體內蘊藏著這么大的能量啊,之后每次想起仍會嘖嘖稱奇。可現在還不是被瑣事磨平了欲望,人都一樣。但不知怎么的,水從頭上淋下去,方鷥感覺到體內的濕潤,郭凱旋從沒有這么狂野的時刻,每次他都得沐浴更衣,做到干凈衛生。欲望來得快去得也快,經不起等待,可她又不知道該怎么跟郭凱旋說。

    方鷥等待著郭凱旋說點什么,她想起了昨晚的事和今天早上一個人趕高鐵的落魄。不是什么事都能輕易地被桌布蓋在底下,他總得說點什么,但等了幾秒,只等來他伸過來的嘴。“你不打算說點什么?”方鷥往后退了半步,一只手向后撐著洗手臺,站著問他。

    “說點什么?什么?”郭凱旋張了張嘴,一點點紅暈從皮膚深處泛出來。

    “說什么都行。”

    “我,”郭凱旋停頓了一下,指著桌上避孕套的包裝,“拆都拆了。”

    他總這樣,聽到這,方鷥忽然不高興了,避孕套能有幾個錢,哪有人為了避孕套去做愛的?

    “明天很重要,我四點就要起來。”方鷥從他身前繞了過去,順手彈了彈翹起來的“旗桿”,“今天算了。”

    說完方鷥涌現出一種復仇的快感,她走進衛生間,解開浴巾,換上睡衣。

    第二天在接親現場,閉上眼睛方鷥就能回想起昨夜郭凱旋的呼嚕聲。他一喝酒就這樣,真不該讓他喝那么多。她只能抱怨到這里,沒法往深里去想,想如果他不打呼嚕有多好,他們已經結婚一年多了,你不能等過了保修期再抱怨洗衣機的質量有多差,這個道理她懂。

    為了臉上的整套妝容,方鷥不到四點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即使她知道自己不是伴娘,也許不會有太多跟新娘互動的鏡頭,她仍穿上了最喜歡的一套禮服,這套原本要留到最后的婚禮晚宴上。

    比她想象中要好,她的鏡頭僅次于主伴娘,比其他幾個伴娘要多得多,“你是新娘的——姐姐?”攝影師一邊向方鷥展示清晨拍攝的花絮一邊問她。

    “是吧,算姐姐。”從梳妝開始,貝拉有意讓方鷥跟著她。給伴娘準備的晨袍過于素雅,穿上顯得像丫環,反倒是方鷥穿的這件像在送妹妹出嫁。從與新娘的悄悄話,到站在身后看著新娘倚窗眺望,她倆的合影更顯得和諧。

    “拍挺好的。”方鷥下了結論,看向攝影師,無意識地挺直了胸脯,指望他也夸自己兩句。攝影師是個留著小胡子的男人,跟著團隊一起昨天從上海過來。

    攝影師看了一眼方鷥又回去擺弄他的設備了,“你怎么不去看他們接親?”

    方鷥沒等來她想要的,聳了聳肩往房門口跨了一步。房間不大,站不下那么多人,伴郎們把房門弄開后她就退了出來。宋亦修的親戚雖然興奮,但都克制地遠遠觀望,反倒是貝拉幾個從老家過來的哥哥不停嚷嚷著怎么這么容易就讓宋亦修找鞋了,抱怨一點刺激的環節都沒有。

    房間里有人在大聲起哄,方鷥又往前走了兩步,婚鞋被伴郎高高舉在手里,接下來就是新郎給新娘穿鞋的環節了。表哥們說讓宋亦修親一下貝拉的腳才允許他過關,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宋亦修有些不好意思。表哥是過來人,說時間反正有的是,你不親,妹妹你可帶不走。方鷥擠到最前面的位置,看見宋亦修最終還是親了下去,蜻蜓點水地在腳上啄了兩下,先是左腳,然后是右腳。

    她努力地回想自己,不記得當時郭凱旋有沒有親自己的腳了,她怕癢,要是真親上來,自己八成會躲。那么多人,鬧得不好看。但她記得自己肯定沒有貝拉這么充足的時間,她本來就沒準備幾個游戲,跟拍攝像還嫌剪輯的素材不夠,結果剛到一半,媽媽和舅舅就沖進來催促,說再給你們二十分鐘,后面還有不少流程呢。接親匆匆結束,婚鞋都沒讓伴郎找,自己掏出來交給了郭凱旋。當時覺得沒什么,現在回想起來方鷥忽然意識到媽媽是不是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早早結束才好。想到這兒方鷥不禁有些失望。

    穿上鞋的貝拉被宋亦修背出房間,房間外面,貝拉爸媽已經在沙發上等著了。她爸終于不再捧著雙手,佛也有說話的時候。方鷥看見他眼眶有些濕潤,濕潤中還帶著無奈和傷感。她爸接過茶,對宋亦修一字一頓地說:“今天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話還沒說完,貝拉和媽媽已經哭出了聲。

    敬茶是最好哭的時候,自己當時也是哭得不能自已才上車。婚禮前夜,方鷥媽專門囑咐過方鷥,出家門雙腳不能落地,也不能回頭。即使泣不成聲,方鷥仍牢牢記著這點,把自己的少女時代堅定地留在身后。后面的事在視頻里她才看見,車緩緩從小區開出去,鏡頭給到方鷥的媽媽,她臉上看不到一點難過的神色,雙手抓著一整盆的水,潑向空中,畫外音是啪的一聲,全部摔在了地上。

    各個地方的風俗不一樣,宋亦修這邊似乎沒有嫁女兒潑水的傳統。方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到了“摔在地上”的橋段,人群往樓下走,她便也被簇擁著下樓。貝拉的情緒不亞于當時的自己,在車里還緊緊抓著媽媽的手。車緩緩開起來了,媽媽放開了手,她像向日葵一樣轉過了腦袋。不能回頭,不能回頭的呀,方鷥在心里大喊,怎么可以回頭,不興這樣的呀,但她什么都沒做。駕駛員們紛紛上車,她找到了一輛空著的,坐了上去。

    方鷥其實能理解媽媽,要是以后她生了女孩,遇上這樣的家庭,她也會寤寐思服。郭凱旋家境比方鷥好上不少,不用工作靠房租在上海就能活下來,這就是方鷥從沒想過的好。更何況方鷥還有個表姐叫方海生,在北京和男朋友交往了好幾年才結婚,兩個人都沒什么錢,只能茍延殘喘,家里一直拿方海生做反面教材教育方鷥,人好不好重要,但條件更重要。

    她的前男友她爸媽不太喜歡,僅僅是普通家庭。分手后不久方鷥她媽通過一個麻友介紹認識了郭凱旋他媽,一來二去說讓兩個年輕人處處看。第一眼方鷥就沒看上,郭凱旋長得一般,而且還胖,跟前男友幾乎是天上地下。但礙于條件忍耐了幾次,發現性格不錯,也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缺點。約了半年的會,郭凱旋家提出雙方都不小了,不如早定下來。方鷥父母自然沒有二話,興高采烈地配合郭家把事辦了,就這樣方鷥彎道超車跑到了貝拉前面。

    關于究竟喜歡宋亦修什么的問題,方鷥認真問過貝拉,巧的是同樣的問題自己也被貝拉問過。她們都覺得彼此鬼迷心竅需要有人拉一把。那次是下午茶,邊喝咖啡方鷥邊跟貝拉抱怨郭凱旋不夠愛她,貝拉聽了一會兒發現方鷥在拿郭凱旋和前男友對比,她有些不耐煩便打斷了方鷥:

    “所以你愛的是條件,還是他這個人?”

    “條件啊,”方鷥一秒都沒有遲疑。

    貝拉放下手中的咖啡朝她聳了聳肩,攤開了雙手,這不就行了。她的意見就是這個,天底下哪有芝麻西瓜同時擁有的好事。

    但方鷥不這樣想,她從來不這樣想。結婚前她短暫地想了下自己是不是做了錯誤的決定,但她還是勇敢地走進了民政局的大門。人生就是一個積累錯誤的過程,這是方鷥生活哲學。這些過程逼著你往前走,可誰又想回頭呢?

    司機還沒把車停下,方鷥就看見了站在院子中央的郭凱旋。現在才過九點,她有些意外,畢竟他可是連自己的婚禮都提出要下午辦儀式,好讓自己睡到中午的人。她向他走過去,“起這么早?”

    沒有找到紙,郭凱旋把手在木頭桌子上擦了擦。其實方鷥化妝出門他就醒了,迷迷糊糊又睡了一個小時,怕錯過所有的儀式,便索性爬了起來。爬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墜機了,前夜喝下去的酒比自己想象中要多得多,洗臉出門后他忘記接親其實就在樓上,直接開車到了宋亦修家。

    宋亦修和兩個哥哥在接親,留下一些遠房堂哥守在家里。有了昨晚的鋪墊,現在再見已然熟絡,看見郭凱旋走過來,從下餃子的活兒中騰出手招呼。

    “昨晚包的?”郭凱旋隨口問道。

    “對,各個餡的都有。吃早飯了沒,吃點?”

    “我昨天晚上看著就想吃了。”郭凱旋不這么想,還是說出了口。

    “那鍋是現成的,豬肉大蔥。你等著,我給你拿筷子去。”

    郭凱旋朝堂哥指的方向看去,下好的餃子被散亂地倒進一個跟桌面一般大小的鐵盤里。郭凱旋從沒想過這種鐵盤還能裝熟食,他又想起學到的衛生常識,但現在似乎沒有更多的選擇。

    堂哥筷子還沒有拿回來,郭凱旋一抬眼看見了宋亦修父親,“吃早飯?”父親跟他打招呼。

    “對,大伯。”

    “多吃點,包得多。”說完宋亦修父親用手從鐵盤里拿起一個塞到嘴里。

    他看見宋亦修父親邊嚼邊盯著他,他知道不能失了禮數,尤其在這樣一個日子。只得有樣學樣地用手拿起一個,堂哥這時候才來,看著他倆笑了一下,把一次性筷子塞進牛仔褲屁兜,也用手抓起餃子來。

    餃子味道比郭凱旋想象中要好很多,可惜沒有醋。“七點吧,七點多起來的。”他告訴方鷥。

    方鷥把嘴撇了撇,假裝找東西似的在郭凱旋面前轉了一圈。這條裙子郭凱旋不是第一次見,之前他夸過她,但她不能指望自己每次都把同樣的話說上一遍,“接親還順利嗎?我到這兒才想起來接親在樓上,沒少我一輛車吧。”

    “這兒沒你家那么多規矩。”沒等到想要的夸贊,方鷥沒什么好氣。她其實大可以直接問郭凱旋要。對別的男人也許可以,對老公反而拉不下臉來。

    “是我們家那邊。”郭凱旋糾正道。自己結婚那會兒規矩多,前一天晚上就商量好了,幾輛車去幾輛車回,必須得成雙,“吃餃子嗎?還挺好吃的。”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