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百花洲》2023年第6期|朱法元:山居圖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6期 | 朱法元  2023年12月19日08:45

    “你瞧這房子,條件還過得去吧?”老吉領著我一邊參觀他的新居,一邊熱情洋溢地做著介紹。他的房子蓋在黃龍山腰一個叫大秧田的地方,主樓兩層,外加廚房餐廳,占地不到兩百平方米。主樓一層為主人自用,二層六間帶衛生間的臥房,全部作為民宿接待客人。老吉說目前山上還沒有開發旅游,客人不多,二樓幾乎可以為我獨占。“寫作書畫唱戲喝茶,干啥都行?!崩霞牢业膼酆?,每天就干這些個破事。

    單位搞了點小改革,每年老干部的療養不集中安排了,改為個人自便,經費包干,想到哪里到哪里。我于是就挑中了黃龍山。

    面對黃龍主峰,我總是想,這么好的一座山,為什么至今沒有開發?論位置,它處在江西修水縣的西北邊境,與湘、鄂兩省交界,素有“一腳踏三省”之稱,現在交通日益發達,山腳下的高速公路貫通三省,十分便利。論氣候,它海拔1500多米,半山腰之上都是避暑勝地。山上遍布自然景觀,奇山異水花海石林到處都是。山下還有一高質量溫泉,終年水量充足,又是休閑療養的佳境。現在除了幾家零散的泡澡屋外,大量熱水冒著蒸汽在田野里白白流淌?,F在的旅游,多側重生態環境,人們追求的已不是走走看看,而是以休閑保健為主,哪里能享受生活,有好吃的好玩的,就往哪里跑,因此氣候、水質、飲食、游樂等自然條件如何,就顯得尤為重要。當然如果文化內涵豐富,那就是兩全其美了。恰恰這里的歷史文化更是特色彰顯,光是一座黃龍寺,就以其著名禪宗祖庭的地位,蜚聲中外,名傾僧俗。何況還有屈原、杜甫、黃庭堅、蘇東坡等先賢足跡留痕,有寧河戲、全豐花燈等國家非遺出演,有秋收起義、蘇維埃根據地等紅色遺跡,真是數不勝數。若與鄰省鄰縣聯手,打通臨近的幕阜山、龍窖山、黃袍山等景區,開辟三省互通旅游線路,則其邊際效益翻倍增長,前景不可估量。按理修水縣打旅游牌,就應以黃龍山為龍頭,以休閑度假加風光覽勝為主旨,沿貫通縣境的修河一線布局,連接起儒釋道勝地、商周古國遺址、歷史名人故居、紅色革命舊址、遠古文化遺址等景區,形成文化旅游大格局,定能吸引遠近游客,形成宏大規模,取得長遠效益。可這么一顆璀璨明珠,時至今日還掩藏不露,不見有何動靜,真的教人扼腕嘆息。

    我每到一次黃龍山,都要發此感慨,十幾二十年了,還是“只有香如故”。其實山里的老表比我還急,他們都在翹首以盼,認為不會總這樣資源閑置,這么好的一座名山,有關方面不可能置之不理,總有一天會來組織開發??吹絼e處的鄉村旅游搞得轟轟烈烈,他們越來越眼紅,于是也打起了自己那點宅基地的主意,搞起了先行開發。很多已經搬遷下山了的,又回到了山上,把老屋修起來,或是推倒重建,按照旅游所需的格局,搞起了民宿,吸引三省邊地甚或遠一些的游客前來休閑度假,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老吉的姐夫做得更大,三兄弟聯袂建起了一座大屋,有十幾間客房,門前還掛上了“大秧田民宿”的牌子,他女兒還在網上搞起了直播,說這里夏日清涼,空氣富氧,山珍好吃,還能躺在床上看日出。還真招來了不少游客。

    只可惜這種零敲碎打太不起眼了,根本形不成規模,老表們光靠這個還是很難賺到幾個錢。老吉為此著急上火,苦于無能為力,也只能先搞再說。

    老吉家的條件雖然比不得正規開發的民宿,但對于我來說,只要基本生活設施好用,就滿意了。于是這個夏天,我就在黃龍山上住了下來。

    老吉家的人口不多,夫妻倆和一個八十好幾的老父親。兒子大學畢業后外出工作了,他妻子阿珊就把她姐姐的孫女碧碧帶來撫養,她說是為了填補精神上的空虛。阿珊說的也是,她娘家老屋就在山梁那邊,翻山越嶺是家常便飯,身板結實得很,不費吹灰之力就帶大了一個小孩。如今雖年近五十,看上去卻仍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勁。她老公忙于公事,一天到晚不落屋,自己又不需作田,那點家務事,就是廣東人說的,“灑灑水啦”,有個孩子養著,還能充實些。碧碧只有三歲多一點,卻是驚人地乖巧,她姨奶在忙家務的時候,她能接待客人。見有人來了,她便招呼坐下,還能從茶盤里端出茶來,一一送到客人手上。她每次端茶只能端一碗,還躡手躡腳,努力保持平衡,生怕把茶水抖了出來,臉上卻是一本正經,儼然一個小主人,搞得客人感動不已。

    老吉不是一般的農民,老吉是村書記。

    現時的村書記,可以說都是地方上的能人,不是能人就當不好村書記。老吉那個村叫蕉洞村,聽名字就知道處在多深的山溝里。百十戶人家散落在黃龍山幾道山梁間,高低落差有四五百米,田是掛壁田,地是巴掌地,以前很寶貴,現在基本上都已撂荒。年輕一些的農民都跑到山外經商打工去了,留下老弱病殘守著房屋。這樣的格局中國到處都是,看起來好像很簡單,不需要多少管理,其實要管的事情多的是,很多還是極不容易管好的麻煩事。比如搞新農村建設,上面撥款,幫助村里硬化了道路,粉刷了外墻,地場上裝備了健身器材,菜地邊上架起了竹籬笆,又整潔又漂亮??删褪请y以維護,一些需要村民配合做好的事情,像雞鴨關養、牛羊入欄,甚至打掃衛生等,有的村民就是難以做到。村里廣播叫,會上講,村干部們分片包干,在山嶺間上躥下跳,挨家挨戶勸說;但不時還會發現有雞鴨在地場上跳舞,牛羊在馬路上散步,樹葉垃圾難以絕跡……

    要說縣官是芝麻官,那村干部就連油菜籽都不是,村書記連正規干部都算不上。但是村干部不得力,卻要上面傷腦筋,所謂“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所以上面對村一級治理從來沒有放松過,先是新農村建設,接著是精準扶貧,后來宣布全面脫貧了,又是鄉村振興,一個接一個工程,叫人目不暇接。實際上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些都是上面撥錢給下面辦事,是為農村農民謀利益的好事。但是上面的錢也有限,不可能一下子全部解決,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點一點辦,這就有個誰先給誰后給的問題,當然能否要到錢也不光是村書記有能耐就行的,還有許多因素起作用。老吉這個村又偏又遠又散又窮,自己又是個驢脾氣,不會去爭去搶,所以哪一個項目都沒他的份。直到鄉村振興高潮掀起,本地搞秀美鄉村建設,他抓住了“文化旅游”這個契機,一邊搞民宿旅游方案上報,一邊帶頭先走一步,才引起了上面的重視,開始注目黃龍山這座金礦。有天傍晚我和他沿山道散步,站在山崗上,他感慨萬千地說,你看那些星星點點的小屋,多像是撒落在山里的珍珠,在熠熠閃光啊。

    我看到老吉一天到晚都在忙乎這些個事兒,多數時間是在外面跑,有時也有村民找上門來的。我的腦海里總是浮現出一個影像:一個中年漢子,五短身材,滾圓的腦袋,一張嵌著小眼大嘴的笑臉,藍色的西服敞開著,套在花格子襯衣上,一根黑色的皮帶扎住藏青色的褲子,腳下是一雙沾滿泥土的輕型皮鞋。他就像一只猴子,不斷地在山崖溝壑里攀爬穿行。正是在這種攀爬穿行中,山村在悄悄地改變著模樣,山民的生活在發生著喜人的變化,他自己也像一只領頭雁,始終在新農村建設的天空中展翅翱翔。他好像渾身是力氣,永遠不知什么是累。有一次我從山下回來,看到他坐在門前躺椅上,躺椅邊上綁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掛了一個藥瓶。他一邊打著吊針,一邊還和村干部談著村里的事情。針管里那一滴滴晶瑩的藥水,就像是天上的雨水,落在干渴的黃龍山林里,而他不正是其中一棵蒼翠挺立的青松嗎?

    住在老吉家,我最敬重的是他的老父親,我稱來叔公。來叔公八十七歲,身板精瘦,脊背微駝,布滿皺紋的臉上總是露出慈祥的笑容,那張只剩三兩顆黃牙的嘴豁然咧開著,使人感到特別的善良可愛。住在山上,老吉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包括葷素食材等一應生活用品,都從山下運來,根本不需要老腳哩①做事??蓙硎骞褪亲蛔。粫蚺拼曷閷?,買碼又不認得字,有一次我看到他在翻碼書,湊過去問他捉幾號,捉什么生肖?他叫我看本期的一幅畫,只見畫上有牛和豬,他說就捉這兩個生肖的號碼。我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是一本去年的碼書,老皇歷啊!他便笑著罵老吉,說這個沒用的東西,拿本舊書糊弄我,難怪我總是捉不到碼。后來老腳哩碼也不買了,扛起鋤頭下地去,要把門前幾塊撂荒了的土地整起來種菜,說是不做事身子會疼,坐不住。老吉老婆怕他有閃失,想阻止他,老吉說算了吧,老把式不要緊的。直到有一天看到他爬到陡峭的山上砍竹子,三根一捆扛下山,足有百十斤重,還劈成竹片,用來扎籬笆。這功夫以前都是青壯年才干的事,來叔公年近九十,竟然還干得呼呼叫。這下把老吉嚇壞了,趕忙去幫他扛下來,吼了他幾句:“不要命啦,越哇越起勁???”老爺子這才收斂些。

    來叔公本來不是黃龍山里人,還是在清朝時期,他的祖上就從山外遷徙到了這里。我很是驚奇,這么個猴子都不爬的窮山窩里,竟然還有人遷來住,可見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在幾千年的歷史里,我們的祖先有很多是在不斷遷徙中走過來的,比如客家人,比如云貴高原的少數民族,甚至江南一帶不少地方的住民,都是如此。戰爭、饑荒,還有排外、欺生現象,把那些窮苦善良的人們逼得東奔西跑,無處安身。來叔公的祖上最早就是在元末明初時,從新安江流域遷來修水的,在修水縣境內又輾轉遷了三次,才在黃龍山這個鷹愁鬼怕的地方扎下了根。

    大凡有遷徙史的族群,都是很善良忠厚的。他們從大老遠的地方跑來,經歷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之地,對本地人只有感恩之心,任什么都會謙讓三分,輕易不會與人計較。來叔公就是這么個人,即便是訓教小孩兒,他也只是輕聲細語地勸告:“莫癡刁,怕跌,跌倒了不得了?!蹦樕线€是掛著笑容。他在我腦海里留下的就是一張慈眉善目的笑臉,任何時候都是咧開了嘴,小眼睛綻成了兩朵菊花。老吉家來往的人特別多,經常是滿滿的一兩桌人吃飯,盡管阿珊有一手好廚藝,但一個人搞吃的,還是忙得發暈,有時候就忘了叫老腳哩吃飯。來叔公從不責怪,總是笑嘻嘻地打了飯,找個凳子坐下,吃點剩菜了事。

    來叔公的菜園子,在他的辛勤打理下,很快就有了雛形。那個本來是種水稻的山壟,被他用竹片扎成的籬笆圍得牢牢實實,籬笆兩邊各開了一扇腰門,既能防雞鴨侵犯,又便于人進出。幾塊彎彎的梯田,被他整成了幾畦菜地,一塊塊整齊劃一,有條不紊,黑色的肥土篩了似的,細如面粉。我點了一下數,估摸著有畝把地。我說你們家都是老吉到山下拖菜,不需要做菜呷,你干嗎馱這個駭喲?他停下活,雙手蓋住鋤頭把,撐在下巴上,笑著說,一來閑著沒事,找點事做;二來以后要是游客多起來了,菜的需求量就大了,我這個就種在屋邊上,看得到的,人家吃起來心里踏實,比買的好多了。說完張開手,朝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又揮起了鐵鋤。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老腳哩還有如此宏偉的想法。想這山坡上山溝里,到處都是這樣的拋荒土地,一旦旅游業興起來了,不都是寶地嗎?原來他是未雨綢繆,早做準備,為未來打基礎啊,何止是松松筋骨消磨時間那么簡單!

    搞民宿,按說阿珊是一把好手,她過去在塅里開過酒店,待人接物是沒得說的,見人開口笑,走路一陣風,頗有點阿慶嫂的味道。可盛夏一到,客人便多了起來,多的倒不是來避暑的游客,而是親戚朋友們。他們聽說老吉在山上蓋了新房,要辦民宿,紛紛想來住住,享受一下避暑的滋味。老吉夫婦自然是盛情款待,作為內當家,阿珊更得要熱情大方,眼疾手快,絲毫不能馬虎。幾天下來,她就轉得腳抽筋,感到力不從心了。她的妹妹阿蘭知道了,就趕忙放下家務事,從嶺背(湖北通城縣境內)過來幫忙。

    我第一次見到阿蘭,心里就吃了一驚,心想名山就是名山,風水就是養人。這阿蘭也四十好幾了,可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與她姐姐一樣,也是高挑的身材、端莊的五官,不同的是她的皮膚特別白凈細膩,就像崖壁上掛著的山泉?;蛟S是因為長期爬山越嶺肩挑手提,練就了一副勞動者的健美身板,她那一米七多的個子,尤其顯得挺拔健碩,連衣裙下,凸起的部分堅挺渾圓,毫不松弛;凹陷的地方如柳枝柔韌,隨身擺動,活脫一種恰到好處的豐滿健康美。她的眼睛特大,有著自然生長的長睫毛,非常靈動,不像那些化妝搞出來的假東西,看著別扭。最能觸動人心的是她的神態,不說話時頷首淺笑,一開口貌若桃花,任是什么話,從她嘴里出來都像唱歌,配以略帶嬌羞的表情,頗為動人。阿蘭還有一個特點:酒量了得。山里人喝酒動輒用碗,那種蘭花瓷碗我頂多能喝半碗,她不動聲色,只在被動陪喝,轉眼間三大碗就見底了,她還若無其事,喝完酒還和阿珊一起收拾廚房,忙到深夜。

    也許是湊巧,也許是我的錯覺,我總感到自從阿蘭來了后,老吉家里熱鬧了許多,上山來玩的多了起來,打牌搓麻的、來與老腳哩叨碼經的,老少皆有,晚上一坐就是十幾點,有時還坐到轉鐘。阿珊阿蘭輪番泡茶,一夜要泡上十多盤,開水都要燒掉幾大壺。有一天老吉的兒子回來了,夜里突發奇想,在地場上搞起了燒烤,引來一群孩童,圍著烤爐歡呼雀躍。有時下屋“大秧田民宿”住進了一伙客人,他們也支起音響,搞起了卡拉OK,搞得聲震山野,氣沖云天。我就想,要是真正的民宿旅游弄起來了,這種氣氛就會成為常態,老百姓就真的得實惠了。

    一星期后,阿蘭說要回去了,她是擔心她的丈夫,一個人在家無人照顧,孩子們都出遠門打工去了,她不能離家太久。我真的舍不得她走,吃她做的菜就是香,還是個標致的小酒友。她做的一手菜很特別,既有江西這邊的風味,又有湖北那邊的特色。雖然只是一山之隔,可贛鄂兩邊的區別還是蠻大的,比如說話口音就不同,外人聽起來都差不多,都是幕阜山方言,可當地人一開口就分得清。做菜也是,比如江西這邊有大臊子,芋頭粉皮包餡,鮮香味誘人;湖北那邊則有油煎糯米果,軟硬適當,焦黃噴香,加紅糖芝麻過鍋,咬一口,又香又甜。贛鄂兩種風味交織在一起,吃起來就格外帶勁。酒呢?雖然她一般不喝,要喝也不會像剛來時的那頓那么放開喝。只是她那喝酒的嬌羞神態,總是令人陡增興味。

    阿蘭見我真心挽留,就說要留幾天也行,但要我們和她一起回去,到她家做客。我頓時興致大增,忙說沒問題,一定去,叫拿酒來,以酒為約,一言為定。

    又過一星期后,我們和阿珊一家一起,陪著阿蘭回去了。我這才知道,那天是阿蘭的生日,我們夫婦倆是外客,她不好直說,好在互相都熟悉了,不見外。還有一層意思,我對阿蘭在嶺背的家有點好奇,很想翻過山去看看。

    出了大秧田,沿山腰平行三公里,就是舍里。舍里是江西境內的最后一個自然村,翻過山梁就到了湖北境內,也就是阿蘭的家——野鴨塘。

    傳說古代通城縣的陳家塅里有一個農人,一天清早出門作田,走在路上見一群野鴨子,頭鴨帶著鴨群直往山上跑,他想抓幾只,便順著追去,誰知那鴨群邊跑邊啄食,跑跑停停,就是追不上。傍晚時分,鴨群跑到一個水塘邊上,一只接一只跳入了塘中,對著農人嘎嘎叫喚。農人一看,已經到了黃龍山腰,見那里雖然面積不大,但地勢平坦、水源充足,很利于居住,于是就在那里蓋屋造田,把家搬到了山上。那群野鴨子也就被他養成了家鴨,鴨生蛋蛋生鴨,成了他家的生活本錢。山下人問他住在哪里,他不知地名,其實也沒有地名,他就說是趕鴨嶺上的野鴨塘。

    如今的野鴨塘,已是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村前一條小溪,從黃龍山的龍王峰上直瀉下來,旋成一個深塘,又緩緩流出,七拐八彎地奔向山下。與山下的村莊一樣,這個山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新建的,老房子還有少數幾幢殘存著,伴隨著參天古木,露出即將消逝的山鄉年輪。

    快到村口的時候,我問阿蘭:“當年你怎么不往山外跑,反而嫁到這個山洞里來了?”

    “我是被人騙來的!”阿蘭笑著說。人說媒人兩片嘴,都是他的理;媒人打爛哇,只把好事哇。那時阿蘭年輕,經不住媒人的勸說,父母一點頭,她就只好順從了。山里女子總是那么溫順柔弱,“認命”的思想根深蒂固,還不是一切聽從天意,安于本分?好在阿蘭命好,“瞎眼雞崽天照顧”,嫁了個好老公,品性善良,為人忠厚,只管勤勞耕作,一切聽從阿蘭做主,剛好阿蘭是個“力當”女人,把個家操持得井井有條,人見人夸。

    阿蘭老公在家門口接待我們,看到有“貴客”來了,還特意放了一掛鞭炮。吃了一碗茶后,他說還在做事,就不陪了。我看時間還早,也就一個人出了門,沿村邊轉悠起來。爬上一道坡,站在山口上,望見湖北境內的一個個風力發電站,就像一個個風箏,排列在蜿蜒的山脊上舞動,甚為壯觀。遠處天岳關景區歷歷在目,隱約可見來往車輛和宣傳標牌。走到村后,見阿蘭老公和十幾個中老年人在一起,正在砌一座生塋??吹剿麄兲鸫笫^上嶺下坎,很是吃力,我問干一天多少錢,阿蘭老公說是幫村里人做后事,除兩個石匠是請來的需要付錢外,其余都是自愿幫工,沒有報酬的。在山村里,這種事是常態,已經形成了鄉規民約,人與人之間非常講究情義,不是有錢才使鬼推磨的。

    那天中午,我們在阿蘭家喝了一頓酒。那頓酒喝得別有風味,酒是山里米酒,又香又醇;菜是山里土菜,甘甜滋補。特別是與山里人在一起,那種淳樸憨厚,那種至真至性,教人不能不敞開心扉,率性而為。我們舉起杯,斟滿酒,向阿蘭祝賀生日。阿蘭款款站起,雙手端酒,抿嘴而笑,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里,一霎盈滿了淚水。

    一天,老吉家來了一對小夫妻,阿珊說是他們的親戚,叫上山來幫忙的。這對小夫妻前衛時尚,充滿活力,都是二十幾歲的后生家,做事非常利索。阿珊給他們的任務是收拾客房,他們先是把六個房間的被子枕頭拆了,連同衛生間的大小毛巾一起,挑到門前山溪里清洗,就地鋪在石皮上曬干;然后就是擦洗房間,擺設所需用品,前前后后忙乎了大半天。下午收拾完后,兩人便埋進手機,戴起耳機,搖頭晃腦起來。阿珊說他們的工作是在縣城快遞公司跑貨,有一臺廂式貨車,生意不錯,間或也能抽出時間過來幫幫忙。我想這倒是個模式,山里民宿辦起來后,肯定需要人手,季節不同,需求量也不同,用工上宜實行多樣化,有專職的有靈活的,忙時來閑時去,親戚朋友都能派上用場。

    年輕人的性情就是特別,他們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充實著生活。做起事來風風火火,狂風掃落葉般地干完,總得要留出玩的時間。小夫妻把客房料理完畢,便坐到門前大樟樹下的秋千上,一個勁地玩起了手機,女的歪斜著身子,把一只腳擱在老公大腿上,男的間或踮起一只腳尖,在地上蹭一下,讓秋千保持搖擺,女的便一邊受用,一邊翻看著視頻,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到了晚上,他們那間房里就總是不得消停。我有個熬夜的習慣,晚上不是伏案寫作,就是舞文弄墨,操練書畫。每到夜深一點,小夫妻便要“鬧事”,那女孩的嬌喘聲,總會叫人精神難以集中。

    “要真搞民宿,你們這個房間隔音的問題得解決好?!庇幸淮握劦矫袼蓿夜罩鴱澑霞f。

    老吉說當然要真搞。他確實很急,我看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旅游開發上,跑上跑下不得停息。他的想法是學鳳陽小崗村,以下促上,村里先搞出個像模像樣的項目來,以此打動上面,促使黃龍山大開發。畢竟開發旅游是眼下這里鄉村振興的唯一出路,其他還找不到“襪眼”。他把房子蓋好后,村里其他人還在觀望,想跟上的不多,于是他開始修路,他說只要路修起來了,游客就會多起來。大秧田原本就有一條土路,直通湖北的野鴨塘,路基還行,光是路面硬化,所需經費就不是很多。

    修路的事辦得比較順利,老吉跑了幾趟縣城,帶著縣里和鎮里的相關人員上山來查看了兩次,不久就有了著落,縣里同意與林場前面的那段路一起列入計劃,年內修好。

    這就是老吉的良苦用心——搞捆綁公關。

    從大秧田往上走100米,就是黃龍山林場。林場的前身是黃龍山民兵排,再前身是部隊的一個排。

    黃龍山雖處內地,可卻是個兵家必爭之地。早在春秋時期,黃龍山就連同幕阜山脈一道,為吳楚分界線,伍子胥過的昭關這里至今還在,過山之后便是吳國的邊境集鎮古市,即今天的修水縣古市鎮。幫助他過關的東皋公,不就是東皋的老翁嗎?現在古市鎮的東皋村一直在叫著,古今未改。我不確定安徽含山的那個昭關是真是假,因為都無確證。三國時這里又是東吳與中原的分界線,山的北面是劉表管轄的地界。孫權為防劉表南侵,專派大將太史慈率兵駐守此地,在黃龍山頂設立瞭望哨,至今哨卡遺址尚在,與龍王井、只角樓等眾多遺跡一起,等待著游客們前來欣賞??谷諔馉帟r期,日寇三次攻打長沙,調遣部隊從武漢南下,黃龍山都是必經之路,結果在這里遭到中國軍隊的頑強抵抗,死傷無數,慘敗北逃……

    過去的兵家必爭之地后來又改為了林場。但靠林業根本不行,剛剛培育起來的樹木,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產生經濟效益,林場幾十號人面臨著生存發展的問題,有人開玩笑說他們是守著金飯碗沒飯吃。若從旅游休閑的角度看,林場是整個黃龍山的最佳位置,海拔1000米的高度,最適宜避暑;周邊有大片緩坡地,還有水量可觀的兩條山溪,最方便進行旅游小鎮的開發。離此僅兩三公里的嶺背湖北境內,早已開起了十多幢民宿,稍遠一點的天岳關景區也逐步成型,可惜熱不起來,原因就是黃龍山好看好玩的風景幾乎全在江西境內。只要江西這邊搞起來了,他們就可延伸旅游線,與湖南平江縣一起,實行三省互通,開辟一個內涵豐富、形式多樣、別具特色的特大旅游區域。

    可眼下林場通往湖北那邊的還是一條土路,每年雨水的沖刷,把路面搞得坑坑洼洼,根本就走不了車輛,湖北那邊的游客得步行,否則過不來。林場的宿舍也是破破爛爛,而且都是軍隊營房結構,不經改造就不能做民宿,所以即使游客來了也留不住。這個問題困擾了場長好多年,老吉就做通他的工作,兩人一起捆綁上報,因為是打通省際的交通項目,確實不能再拖了,所以很快得到了批復。

    這兩段路的修復,確實為黃龍山的旅游開發奠定了基礎。從江西的林場到湖北的林場、從大秧田過野鴨塘,都僅需幾分鐘的車程;山腰之上、省與省之間通了兩條公路,民間游客往來明顯多了起來。大秧田的老住戶們都準備新蓋民宿,有的還想出賣舊房,價格也在抬升。林場那邊也在計劃擴大規模,整修房屋,準備把旅游作為主業來抓。鎮上領導從這里面看到了端倪,拿出了遠見,趕忙下令:黃龍山沿途一線,一律不批地基蓋房,留待整體規劃,統一開發。

    老吉要辦養豬場。

    我初聽到這個消息時,確實有些驚訝。身為村支書,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多得很,他怎么還有精力養豬呢?

    老吉把我帶到石嘴上,那里有幾間棚房,還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產隊蓋的,由于年久失修,已經東倒西歪破爛不堪,老吉說他要把它買下來,整修一下,用來養香豬。

    我問你怎么養?是集資還是合股?他說單干。他要先養出點名堂來,再帶動其他人。

    我知道這就是基層黨組織的特色,老百姓不看你說得怎樣,要看你干得怎樣,你干得好他跟上,你干不好就閉嘴。我對此倒是非常贊賞,基層干部尤其需要想干事、能干事、能干成事的人,最怕搞“假大空”。當年我在省里工作的時候,我們提出要搞“三培兩帶”,即把能致富的農民培養成黨員,把黨員培養成致富帶頭人,把黨員致富帶頭人培養成村干部;要求村干部能帶頭致富,帶領群眾致富。農村工作說到底,不就是脫貧致富嗎?農民富起來了,其他什么事都好辦了。農民的特點是求穩怕虧,不見棺材不下拜,干啥事都要有人蹚出路子,否則你說的河水下能點燈,他也決不相信。

    老吉很快就買來了小香豬。他說這種香豬好養,不怎么費力,只要有豬圈,有人按時清掃換稻草。豬是放養的,白天漫山遍野跑,餓了吃草吃蟲子,渴了喝山泉水,晚上還會自動跑回豬圈睡覺。香豬長不了很大,一般百來斤重,但肉質細嫩、味道香甜,與一般豬肉不同。老吉的想法是將來開發了旅游,盡可能實現豬肉山上自給,既受游客歡迎,又能增加山民收入,一舉兩得的事,得先做打算。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村民們,等到冬天他賣香豬賺了錢后,好幾個村民就可以跟著養起來了。其實這不是獨立的一件事情,是一條思路,思路一開,眼前豁然。村里有個后生,在深圳打工闖蕩了十幾年,荷包里有點鼓起來了,回家看到老吉養的香豬,便聯想到了那些山壟田,一壟一壟的在那兒撂荒,他就搞起了土地流轉,引進來一種水稻種子。這種稻子打出來的米叫香米,粒大晶瑩,煮出飯來香味特濃,還有點糯性,口感特好。最關鍵的是這種稻子適合高山冷漿田種植,生長周期長,日照時間多,加上不施農藥化肥,絕對生態環保,不用說,一定很受游客歡迎。另一個崽哩則承包了村里的十幾口池塘,用來種蓮藕,蓮藕塘里養鯽魚,蓮花可以觀賞,蓮藕、蓮子、鯽魚都是上好的食材,旅游業一開,就地銷售,多好的產業。老吉又從中得到啟發,他看上了那些漫山遍野的茶蔸,那都是人民公社時期種下的,已經荒廢幾十年了,在雜草叢里自然生長,茂盛得很,如果把它開發出來,制成高山野茶,不是金貴的好產品嗎?他立馬組織村民,以公司加農戶的形式,建起山村茶場,經營生態綠茶。

    現如今,在黃龍山上,在那些溝溝壟壟里,到處都色彩斑斕,到處都充滿了生機活力。春風里,茶山鋪上了嫩綠;夏陽中,荷塘綻放著粉白;秋天到,梯田片片金黃;寒冬臨,香豬臘肉噴香。一切的一切,都涌現著山里人勤勞智慧的結晶,都飽含著山里人對美好生活的期盼。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待一聲號角,將會萬馬奔騰不可遏止。

    又一個夏天將臨,老吉又打來電話,邀我今年去黃龍山度夏,說他家的民宿房間又做了改造,更好住了。我問旅游開發搞起來沒有?他說還沒有大搞,只是鎮里已經重視起來了,以大秧田為重點,搞個把餐飲休閑項目。我知道這是杯水車薪的事。不過搞總比不搞要好,能夠走出一步,就會開出坦途。按照黃龍山的開發價值,光靠鎮里是無濟于事的。我想黃龍山開發起碼要列入縣級以上層面,整體規劃,分步實施,邊開發邊運營,穩步推進,需有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方能完善。一個超大型的景區建設,必然延展若干時期。這就應了那句常說的話:“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睕]有這個襟懷,沒有一代接著一代干的韌勁,是難以搞成的。

    有一天我坐在大秧田的地場上,抬頭遠眺黃龍山主峰時,猛然發現了一個奇跡,只見在峰頂一塊巨大的崖石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石縫紋痕,隱約構成了一個篆體的“易”字,隨著云霧的飄忽,像是一面旗幟在獵獵飄揚。我恍惚頓悟了,這個“易”字,是不是大自然給人類的一個啟示?

    那個“易”字,是天地造化而成,掛在黃龍山主峰之巔,歷經千年萬載,竟然不為人知曉,它會不會暗自嘆息?還有一說,就是千萬年來,時機未到,它不會顯現。時機到了,便自然彰顯,只要順應天時,乘勢而上,才可能一鼓作氣,化難為易,造福人民,大有作為。

    【朱法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散文選刊》《大家》《百花洲》《天津文學》等報刊發表散文多篇?!冻领o的山歌》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中華優秀出版物提名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