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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平陽專欄·泥丸小記 《鐘山》2023年第6期 | 雷平陽:大文的恩養
    來源:《鐘山》2023年第6期 | 雷平陽  2023年12月19日08:57

    小編說

    雷平陽2014年第1期始在《鐘山》撰寫有“泥丸小記”專欄,“毎一篇文章寫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間的閱歷,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雷平陽語)”。2023年《鐘山》第6期“泥丸小記”發有他新撰的《大文的恩養》。

    大文的恩養

    文|雷平陽

    大梁子村的夜是清涼的。星空在燃燒——但燃燒只是一種象征性姿態,如此密集、明亮,闡明了燃燒的方向與意義,營造出了燃燒的氛圍,垂懸在頭頂的星星卻沒有散發出人世間親切的火焰和火焰熾熱的溫度。月亮還得過上幾天才會圓滿,在日落之前就升了起來,是典型的漸盈凸月,開口朝上,明亮的部分朝著西面即邦丙鄉方向。它還沒有成為天空絕對的主角,更像是大梁子村四周隱隱齒形山體上巡山神靈遺棄多年的一盞白燈。趕集天熱鬧非凡的村街,天色一暗,人極少,兩邊的店鋪幾乎都關了門,天光與屋檐、路燈與某些突兀的墻角所形成的暗影,或籠罩了臨街的門窗,或投映在街面上,讓逼仄的街道形同一條條不規則的隧洞。有一兩家燒烤店倒是晚上才開始營業,屋里涌出一大團黃色燈光,罩著擺在街邊的燒烤架,而燒烤架上的炭火是深紅色的,跳躍的,兩種面積不等的光結合在一起,光里有光,看上去就像是油畫里的靜物畫,沒有鮮明的主題,卻似乎又在傳遞著一種類似于來自圣壇的信息。只可惜在我橫穿兩種光的時候,并沒有人圍著燒烤架小酌,沒有一張張被紅光照亮的臉,所以這靜物畫只能是靜物畫,不能從光學與宗教學的角度把它看成諸神與人集合的場所。燒烤店意外的光影效果,或許只是因為大梁子村的清涼而滋生的,那些幻覺中沒有出現的人臉,他們可能會在夜深時出現在現實生活的燒烤架前,卻不會再出現在幻覺中的靜物畫上:設若撇開我們向往的某種思想去談論事件或場景,大多數巧合的東西都是不成立的,甚至是荒誕的。

    在此昔日被蔑稱為“倮黑大山”的腹地,三次拉祜族人揭竿而起又倉皇四散的山坳上,此時此刻,面對著取消了邊界的清涼與寂靜,我有理由圍繞著月亮——成為它的行星——杜撰出很多“巧合”的事件,諸如今天的月亮,是從率領著拉祜人于民國初年在大梁子種茶的大卡些(大頭人)李發科的墓地上升起來的,而我正好從那兒路過,看見了這一個不可能發生的奇觀:山路邊的一棵蒼松,我在它下面望月的時候,它裂開的口子里突然飄出來一支吹著蘆笙和橫簫的打歌隊。他們每個人只有拳頭那么大,在松樹邊的懸崖上,把雙江拉祜族打歌七十二套路演繹了一遍。他們重新飛回樹縫的一瞬,月亮西斜,最后面的那一個人扭頭對我說:“天神厄莎給人類分送文字時,拉祜祖先把文字寫在了米餅上,回家路上肚子一餓,就把米餅和文字吃進了肚子里。所以,現在我們只能把故事唱給你聽!”說完,也入了樹縫。樹縫中繼續傳來《追畫眉鳥歌》的旋律和歌聲。歌詞大意是:畫眉鳥白天邊玩邊找食,抓了這棵樹又到那棵樹。晚上叫兒回窩來睡覺,樹頭安家覺安穩。

    杜撰產生美與奇跡,但我已經厭倦。在誠輝酒店二樓最北邊的房間里,推開服務員告訴我“可以在早上看見云海”的那扇窗戶,望著燃燒的星空和月亮,我把史料上讀到的三次拉祜族起義的場景,轉換成畫面,讓其在腦海中一一閃過。不少畫面剛剛生成就極其模糊,有如眼前的夜景,微風中起伏的樹叢可以看成夜幕下遠征的大軍,也可以看成死去和失散的親人終于回到了故鄉。

    清晨,太陽出來,月亮還在,天空純凈的蔚藍色讓我懷疑天空只是一片弧形的薄玉,它的后面有一片纖塵不染的寧靜汪洋。空氣里飄浮著藿香薊若有若無的藍色花絮。

    大梁子街東南面有個平掌,開藍花的藿香薊和開黃花的火草叢中,屹立著大文鄉最有代表性的兩棵茶王樹,但我沒有順道去拜訪它們,而是驅車前往戶那村的南格萊寨。道路兩邊不時閃過大文鄉22100多畝茶地中的某一片,臺地上的大麥有齊腰深了,正在抽穗。枯黃的芭蕉、雜草和瓜藤,以及零零星星的油菜花和偶爾沖天而起的竹林,經過暖色調陽光的渲染,讓蕭索與艷麗共生的早春坡地景象變得格外明凈、和諧。南各來,傣語,意為河邊的小寨,但站在村口的拉祜族村干部開玩笑似的告訴我,意思是“掉不了頭的地方”或“難得抵達之處”,大地的盡頭、終點。居住在這兒的三十一戶拉祜人以種植煙草和蕎子為主業,養殖業也做得風生水起,茶葉是副業。同行的大文鄉司法委員步加琴是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十年的鄉村司法調解工作,她熟悉大文鄉的一條條山道如同自己的掌紋,大文鄉的日常景觀也已經漸漸變成了她內心的景觀。她站在寨子邊那幾畝180年樹齡的茶地邊上,指著眼前一直向東延伸的南各來峽谷,對我說:“夏末秋初的時候,兩邊坡地上全是滿滿蕩蕩的蕎子花海,芬芳的波濤漫向山頂,同時也向著谷底的小河流淌,美得不留余地,美得波瀾壯闊,可以說是大文鄉最美的一道景觀!”

    他們說茶園面積不大,但整個戶那村4324畝的茶園面積,還是比邦烘(743畝)、大梁子(1566畝)、大忙蚌(632畝)、大文(2152畝)、忙冒(1025畝)、千信(1548畝)、清平(3713畝)、太平(2623畝)、大南矮(1007畝)和邦馱(1052畝)等十個村的面積大。而且,入村之后,自然村組長羅發旺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領到村民李云奔家的茶王樹下,興奮地告訴我,這棵茶樹快200年了,第一撥可以采摘18斤鮮葉,第二撥28斤,一年采摘四到五撥。第一撥鮮葉200元一斤,其他撥的全是100元一斤。在他深情講述這棵茶樹與其他茶樹的故事時,我看見有八位穿著拉祜族傳統服裝的中老年男女,正沿著種滿了大麥和油菜的坡地走下來,匯聚到茶王樹下,而且男人的挎包里全裝著蘆笙。我逐一記下了他們的名字和年齡:李繼紅,男,64歲;李有光,男,48歲;胡扎朵,男,50歲;李張妹,女,47歲;胡興華,男,64歲;羅小三,女,67歲,李繼紅的妻子;胡張妹,女,53歲;何李妹,女,60歲;組長羅發旺,男,39歲。一群鮮艷無比但又飽經滄桑的拉祜人,帶著樂器在盛開的油菜花地里,圍著一棵古茶樹,套用以色列詩人阿米亥的話說:這景象多像一種至美至善的“宗教”正在發源。

    唯美的人群越集越多,后來達到了二十多人,并從茶王樹下爬坡返回寨子,來到了半山腰上云南南國雄茶葉有限公司初制加工廠凌空的院壩內。眾人圍成圈,吹起蘆笙,跳起了《敬您歌》《日出歌》和《老鼠翻身歌》。我則與李繼紅、羅發旺和胡興華三人進行了簡單的交流,實錄如下:

    我:家里有幾口人?

    李繼紅:夫妻兩個,有一兒一女。女兒嫁到了遠地方,兒子外出打工,收入不明。

    我:你家有多少茶地,價格如何?

    李繼紅:茶地有4畝,采摘鮮葉250公斤左右,1.5元至16元一斤不等,收入3000元左右。

    我:還有其他收入嗎?

    李繼紅:種了4畝烤煙,凈收入6000元。

    我:家里有幾口人?

    羅發旺:老人、孩子和我們夫妻,共5個。

    我:有多少茶地,收入怎么樣?

    羅發旺:總共有8畝,可采摘的6畝。大樹茶16元一斤鮮葉,雨水茶1.5元一斤鮮葉。收入6000元左右。

    我:做茶工藝近年有什么變化嗎?

    羅發旺:以前殺青的鐵鍋薄,只有15公斤重,殺青時火候不易掌握,茶質差。現在換成了86公斤重的厚鐵鍋,做出來的茶葉比以前香多了。村子里有人做的古樹茶,賣到了2400元左右一公斤。

    我:烤煙呢?

    羅發旺:我家種了13畝烤煙,毛收入4.9萬元,扣除生產投入,真正到手的錢有2.7萬元。

    我:聽說你是養殖業大戶?

    羅發旺:我養了120頭豬、幾只羊和幾頭牛。春節前把50頭豬賣給外地開著車來購買的人,收入9萬元。他們都說,南格萊寨的豬肉才是真正的豬肉,太香了。

    我:談談你家的情況吧。

    胡興華:我家有7口人。茶地6畝,其中有10多棵古茶樹,鮮葉賣50元一公斤,收入3000元左右,其他的茶葉全部收入也才5000元。

    我:烤煙呢?

    胡興華:種了11畝,毛收入4.6萬元,刨除1萬元生產投入,凈收入3.6萬元。

    我:你們祖上是從哪兒來的?

    胡興華:據說是從大理走到楚雄,然后走到了這兒。

    我們的交流其實并沒有完結,他們就被其他人拉去打歌了。我出了茶葉初制所,沿著寨子里一直向下的土路自由地走著,見寨子中部東邊山丘上有一座小教堂,就走了進去。教堂十分簡陋,凳子上隨意放著幾冊拉祜語版的《圣經》和《贊美詩》,有的封面都快掉了,書脊破損不堪。傳道人是63歲的李向前,就是寨子里的拉祜人,他穿著深藍色中山服,太陽帽下面露出的雙鬢已經灰白,面相非常和藹。他說,以前有五十多個信眾,現在只剩三十多個,一些愛干酒的人,外出打工的人,慢慢地就不來了,迷路了。教堂外的邊坡上種了不少竹子,下山丘的臺階旁有一棵很大的黑心樹和一棵緬桂。我仰頭看黑心樹的冠蓋時,還能聽見打歌蘆笙的聲音從半山腰快活地傾瀉下來。對了,以前看一本民國時期寫的書,說有個外國傳教士到“倮黑大山”里的拉祜人中間傳道,拉祜人信仰的是諸葛孔明,沒有人接受他。他在把經書翻譯成拉祜語時,就把諸葛孔明當成耶穌的弟弟加了進去,然后騙拉祜人,諸葛孔明都聽耶穌的話,你們也得聽,所以不少的拉祜人就信了他。我問李向前有沒有這件事,他說沒有聽說過,而且他讀的經書里沒有諸葛孔明。又問他,用拉祜語翻譯的經書有多少版本,他搖了搖頭,說他不清楚。

    老虎是怎么誕生的?

    拉祜人羅扎克告訴我,別的地方對“拉祜”這個詞的翻譯不準確,我們不是“獵虎的民族”,也不是“用火烤老虎肉的民族”。正確的翻譯是:拉祜,老虎的伙伴、虎伴。當我聽到“虎伴”一詞,我就決定將流傳于瀾滄江流域一個關于老虎的故事整理出來:

    從前,拉祜人的一個若末(大酋長),在美如仙境的地方建立了部落輝煌的宮殿。他的妻子美如仙女,身邊的軍師與勇士有的會占卜,有的會制作蘆笙,有的能殺獅子,有的充滿了解決一切世俗問題的智慧,有的記憶力驚人能把祖先的來歷說得一清二楚,有的能通靈常常與山神進行溝通,有的精通醫學。若末無論走到什么地方,身邊都帶著他們。但他們有一個非常大的缺點:不善于戰爭,每一次外族部落來侵犯,他們都總是吃敗仗,不得不用黃金白銀去換取和平。若末為此非常苦惱。一位軍師就告訴他,部落領地的南邊有一條大江,大江的南岸有一座古寺,古寺里住著一位無所不能的人,我們可以去向這個人學習無所不能的法術。若末聽后大喜,第二天就領著妻子、軍師和勇士踏上了南下求學的旅程。

    無所不能的人在古寺中接待了若末一行,并欣然應允了他們求教的要求——不僅僅在很短時間內教會了他們打勝仗的法門,也教會了他們一身的武藝和制造武器的技術,同時還教會他們變成各種野獸和鬼神的秘技,以及打歌、跳舞、種茶、馴狗的諸多本領。但當他們走在返回部落的路上,因為無所不能的人忘了教會他們把萬物變成美食的方法,而這條道路的兩邊又根本找不到可以食用的東西,他們陷入了隨時可能被餓死的困境。又是那一位軍師站了出來,對若末說,尊敬的若末啊,我們不是學會了變成野獸的法術了嗎,能不能我們現在就變成老虎,既跑得快,又能到前面的森林中捕捉其他動物來充饑,等回到部落后我們再變回自己的原貌。若末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辦法,就命令四個勇士變成老虎的四條腿,會占卜的軍師變成老虎尾巴,仙女一樣的妻子變成老虎的腰身,自己則變成老虎的頭顱。他們同時搖身一變,其他沒變的隨從面前馬上就出現了一只兇猛無比的老虎。老虎閃電一樣撲向遠處的森林,沒變的隨從則忍饑挨餓繼續朝著部落的方向跋涉,并最終回到了部落。

    若末、若末的妻子、軍師和勇士所共同變成的那頭老虎卻再也沒有回到部落——他們變成老虎后,迅速成為森林之王,自由自在而且威風八面,覺得這樣的生活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慢慢地就把自己的部落忘記了。

    “從胖品到雙江渡口只有十公里,爺爺輩的人,用牛馱著茶葉和棉花,擺渡過了瀾滄江,三天半就能到達景谷縣的吳允大街。賣了茶葉和棉花,買上足夠多的鹽,三天半又回來了,但沿途有老虎出沒,牛走得慢,以防意外,從來不敢在野外露宿,每一天都得到寨子里歇息。有時候,他們也不去景谷、景東,而是用牛馱著棉花去勐緬(臨滄),回來時背著一把把刀,賣給寨子里的人。”在胖品村罕學明的家里,聽著罕學明背著孫子站在屋中央,一邊搖晃著上身逗背上的孫子入睡,一邊漶漫地說著。他的方臉是古銅色的,有個大鼻子,雙鬢微白,與他孫子紅緞子做成的“財主帽”下面那張白凈、細嫩的小圓臉形成鮮明的對比。

    胖品(傣語,意為土地肥沃的地方)是大梁子村委會下屬的一個布朗族自然村,全村180戶470人。與邦丙大寨的布朗人來自順寧十三寨不同,罕學明說,他們祖上是從普洱市的景東縣搬遷而來,由東向西遷,過了瀾滄江,攜家帶口,爬上了“倮黑大山”,也可以說上了壩卡山,上了大墳山,上了上改心屬地,上了大文山,一個地方,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地名。可他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大文鄉叫什么名字的時候,他的祖上來到了這兒。是什么時候選定了寨心,在寨心樹底埋下了銀子。是什么時候在寨子南邊的山箐中挖出了水井,在水井旁邊的森林中選定了樹,砌起了祭奠“糯武”(仙人山)和“勐緬”等眾山神的祭臺。罕學明的爺爺和父親生前均是頭,弟弟罕學高承襲了神職,但外出了,我無緣當面向其求教。法國巴黎海外傳教會的傳教士保祿·維亞爾1885年開始在圭山撒尼人中間傳道,他著述的《我與撒尼人》(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一書中,有一段描述彝族畢摩的文字:“(畢摩)他自己就是一部活文獻,里面滿載著傳統。畢摩也就是祈禱師,專門辦理婚喪嫁娶和每年的祭祀。畢摩也是舞蹈老師,因為撒尼的舞蹈總是宗教性質的。除了這些職能外,這位畢摩還有另一個頭銜,他是神。靠著他手頭的一部魔法書,他能預測未來、找到丟失的物品、給人指路、算出哪一天出行大吉。他干這些事的時候信心十足,那般駕輕就熟,無所顧忌的勁兒,簡直令人傾倒……這是一種職業,而且干這一行要有天生才能。”傳教士、畢摩與頭三者的職責可能存在極大的差異,職業性質卻是相似的,所以保祿·維亞爾之言,亦可當成一種頭對另一種頭的職業性注釋。

    胖品的茶地有1400畝,“在我不懂事的時候,山坡上就有著50畝左右的古茶林,”罕學明再次嘗試著把背上的孫子弄入睡,而孫子根本沒有什么睡意,伸出手來抓他脖頸后的迷彩服領子,他笑了笑,才接著說,“古茶林應該是民國時期甚至更早以前就種植的,然后,1958年種了200多畝,1983至1984年又種了1000多畝。”根據他的說法,因為有旱谷地1300多畝,水田170畝,胖品多年來都是以種糧為主,其次是種植棉花,茶葉則是勐海縣的人過來收茶,他們要多少胖品人就做多少,150元左右一公斤頭春毛茶,也不分古茶新茶,混在一起賣。他家在2019年建起了第一家初制所,接著支書俸勝財家也建起了初制所,目前就他們兩家——目的就是由他們帶頭,把寨子的產業調整到茶葉、堅果和甘蔗種植及養殖上來。“那么多的茶地,茶葉品質在爺爺輩的時候就得到了江對岸普洱人的稱贊,不將它做成主業,對不起種茶的先人”,停頓了一下,又說“也對不起現在這普洱茶大發展的新時代!”對胖品的茶葉品質,罕學明一點兒也不擔心,他擔心兩件事:一是胖品太偏遠了,很多人不認識胖品茶,沒有好的推廣方案;二是村里的年輕人都約著或去山東濟南機場和上海造船廠打工,或去西雙版納等地割膠、砍甘蔗,寨子里沒有充足的人手。

    就自然生態和民族文化而言,胖品是一個令我心花怒放的地方,深藏在遠山,風輕云白,古榕、古樟、古櫸猶如撐天的神木,建在霧海半島上的寨子凈潔如仙城,人不多但一旦跳起蜂桶鼓舞來,鼓聲能傳遍四面群山里所有的布朗人和拉祜人山寨。沿著新修的石臺階和棧道在寨子里走了一圈,遇上的人我都視為隱士或仙娃,我給牛讓路,不大聲講話,害怕驚擾了樹上的鳥和村下的雞。我甚至覺得自己滿身風塵,很臟,匹配不了這兒古老的雞罩籠房和新建的干欄式洋樓,也匹配不了那些葉片上沒有灰塵的一草一木。所以,去林中參觀時,我膽戰心驚,腳步輕得像鬼走路,眼睛不敢仰視,雙手不敢甩動,屏住呼吸,擔心自己有意無意的任何言行都是冒犯,會受到懲罰。林中的祭臺是用六塊水泥板搭設的,分為兩層,下面一層放著一個木墩,四塊木板,上面一層插著蠟條。祭臺后面的山上,是幾棵罕學明和我都不知道名字的樹,筆直,蒼勁,直抵天空的穹頂。

    接到步加琴的電話后,年輕的拉祜人張龍提前半個小時就來到公路邊等我們。他和他的影子都伸長了脖子左右轉動著腦袋,用目光搜索著公路上往來的車輛,看哪一輛會突然停在他面前。中午的陽光對誰都不那么友善,而且陡然來臨的春風不僅能把人吹歪,還會把不知從哪兒卷來的一團團塵土不管不顧地撒在你身上。清代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中有一則故事,大意是某人在沙漠邊散步,一陣大風彌天漫卷而來,可風從他頭上過時,卻掉下來一個人。他走近一看,發現這人竟是唐朝守邊的士兵。唐朝與清朝中間隔了一千多年,這風之大,把兩個朝代之間的王朝全裹封在了自己翻卷的漩渦與吼嘯中。

    大風中能掉下來一個古代的士兵,大風中當然也能掉下來幾棵古代的茶樹。張龍在公路邊迎風久等,他的任務就是做向導,帶我們去參觀大梁子村的那幾棵古茶樹。德昂族的創世古歌里有過交代,人是大風從茶樹上吹落的葉子變成的。見面的一瞬,給我的感覺,張龍也應該是茶樹的葉子變成的,因為在我和他之間隔著一陣大風,他是模糊的,沙塵很大,我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他已經從大風中走了過來,像一片大風送來的茶葉。而事實上他也像古茶樹的兒子,簡單寒暄了幾句,他就領著我們進入公路邊芭蕉、竹林和各種草木混生的坡地,他知道從公路到某棵茶樹的垂直距離,熟悉這棵茶樹通往另一棵茶樹的每一條看不見人跡的小路,并且知道哪一條沒有被鬼針草覆蓋,哪一條的兩邊矗立著的墳墓數量。在走向一棵單獨生長的古茶樹途中,我看見他用手指了指山坡巔頂,對步加琴說:“大頭人李發科的墳就在上面。”李發科是1903年3月大文、忙糯拉祜族起義軍首領之一的李三民的孫子,1927年領著那戶寨十多戶拉祜人遷到戰亂廢墟上的大梁子,曾親手把幾百斤茶籽播種在了這片土地上。

    戰爭總是讓神殿和家園化為灰燼,大地重返太初的萬無與荒涼。在我的觀念中,那些在灰燼和廢墟上重建世界的人,他們也是人類特別的源頭,是創世者和萬有的締造者。所以,我一點兒也不關心張龍帶我們去看的一棵棵茶樹有多少年樹齡,產量多少,價格多少,味道如何,從炮灰中長出來,它們就是伊甸園里的第一批茶樹。盡管我懷疑在李發科及其父親李扎主之先,也會有更早的茶樹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張龍說,大梁子的古茶園面積是479畝,但從其不連片,總是單株獨立生存的面貌來分析,它們中間的遼闊空地上肯定有更多的茶樹因為各種原因而消失了,沒人分得清這些幸存者哪些是李發科的作品,哪些是匿名者的遺產。

    被人們命名為1號和2號的兩棵古茶樹,它們所在的坡地與大梁子街僅一路之隔。坡地上有墳墓,也還有幾棵樹型相對小的茶樹,地面上藿香薊和火草的花正在開放,藍花與黃花并不協調但又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像土地神親手編織的一張地毯,借以凸顯龐然大物一樣的兩棵標志性茶王樹人工賦予的崇高威儀。1號茶樹是母樹,2號茶樹是公樹,它們儼然是一對遺世之侶,歷經萬變,在自己枝條上摘取葉片的人,不知有多少個埋葬在身邊的沃土中,俯視中的大梁子街一變再變,沒有一刻是靜止的,唯有它們連年在失去葉芽而又萬無一失,如此篤定,清邁而又隱忍。距離它們100余米的臺地下面是大梁子村二組的聚落,一場婚禮正在舉行。新郎是拉祜人李兵,新娘是傣族人俸敏婷,流水席上人們喝酒、歡唱,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一尊快樂之神。我對著一對茶侶合十作禮,轉過身又對著婚禮現場合十作禮,天上的一對,人間的一對,他們是鄰居。

    又來到路上,一陣大風卷過,我回頭一看,相信這兩棵茶樹也是從大風里掉下來的,只是我無法驗明它們曾經生長在哪個朝代,也沒有看見它們降臨在大梁子村時的景象。大風從正面吹來,我轉過身,倒退著走路。

    一些人變成老虎,沒有再回到拉祜族人中間,那些回來的人在描述老虎的形象時卻充滿了熱情和敬仰:老虎的頭之所以高昂,目光睥睨萬物,是因為我們大酋長的寶座安放在老虎眼眶后面的宮殿;老虎的身軀之所以靈動、奇美無比,老虎的四條腿之所以像鋼鐵一樣孔武百倍,是因為它們占用了拉祜人美與力量的象征;至于老虎總能用尾巴探測到陌生的獵物,是因為這尾巴至今還黏附著拉祜人偉大占卜師的靈魂。一句話:老虎之所以具有這個形象和肉身,是因為它們有著拉祜人的血統,是拉祜人的一個分支。

    我為這樣的襟抱動容,但我覺得更應該接受贊美的——假如老虎也樂于贊美——是那些從江對岸回來的人,以及他們作為描述者的第三種身份。不少的箴言集中都有這樣的語句:“回來的方向永遠朝著祖先的神靈。”夜宿大文街,聽著吃水河整夜不間斷的水聲,幻覺中我疑似看見了很多根老虎的尾巴在攪動著河水,卻難以分辨老虎是在與河水為敵,還是在預示時間的暫時性停頓。眾多講述者的后人已經在四周的高山上沉靜地睡著了,有的在夢中抱著茶樹飛翔,有的因為黃昏時喝醉了酒,正在床邊上嚼食甘蔗解渴。我分明覺察到了老虎誕生之說,原則上與拉祜人歷史命運不相吻合的地方,但又寧愿將其歸類于寓言,也不愿將他們美夢般的內心愿望輕率地當成一種狂想式的虛構。

    吃水河邊上的壩卡,在我的冥想中,它是老虎和“回來的人”分開的地方。清嘉慶四年(1799年)李文明、李小虎拉祜族起義時,它是五萬起義軍的中樞,很多起義和鎮壓起義的人消失在了那兒。1985年的縣地名志上:“壩卡,在大文鄉政府駐地西0.8公里,有1戶,5人,漢族。壩卡,傣語。壩,平掌;卡,茅草。意為有茅草的平地。”現在,2023年2月,壩卡有漢族6戶27人,有拉祜族2戶5人,共計8戶人家,32人。

    在公路邊下車,我們徒步走進大南矮村。天空不再是大梁子村頂上那片背后藏著汪洋的弧形薄玉,這片天空雖然還是藍底,一種從天空的深處一直藍下來的情深意切的純藍,藍到天空的表層還想繼續藍到我們的頭頂,但被一些薄如蟬翼,同時又形狀各異的白云阻止了。或者說就在天空即將垂落到我們頭上時,我們與天空之間突然出現了一只只白色薄云幻化而成的舒展的巨翅,輕飄飄的就托住了下沉的藍色天空。我們頭上的天空因此變成了無數白色巨翅與無數藍色天淵共存的浩瀚布景。

    這條路也不像其他山路,或彎彎曲曲、蕩氣回腸地伸入天空,或向下垂落狀如一泓溪水,轉眼之間就在深峽與懸崖下面失蹤。它是與天空和峽谷底部的河流平行的,路線上的弧度與路面的起伏完全是有節制的,沒有失去控制。路的兩邊,左邊是幽森的峽谷,右邊是低緩的山丘。山谷的邊坡上,松樹和楠竹從潮濕、黏膩的谷底開始生長,終于長成了同類中的巨人,高不可攀,但他們的頂部多數只是夠著了路沿,只有少數幾棵、幾叢比路面高出少許,恍惚中就像是在與我們并肩而行。右邊的山丘,其本身就全面高于道路,上面的植物仍然是松樹和楠竹居多,所有的高度全部展現在我們的頭頂,任何一種個體的高度明顯高出了它們真實的尺寸,即使被風吹倒的楠竹從半坡上倒掛下來,高度消失了,但我們卻發現了它們驚人的長度。路不長,我仿佛是在從有著不同價值觀的兩個世界中間經過,淺顯的隱喻令人心神松弛,步履輕捷,直到一棵大榕樹擋住了去路,道路一再分叉,消失在大南矮村72戶人家的大門內。

    大南矮是著名布朗族作家陶玉明的故鄉。2012年他以散文集《我的鄉村》榮獲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時說過:“鄉村是我生命的母土、靈魂的棲息地、永遠的精神家園。”在散文《江邊山·白花地》中,他寫道:

    我從未在外人面前提到過老家的地名。因為,在我所聽到過的鄉村地名中,老家的地名是最土氣的一個。那土得掉渣的村名也許是在那遙遠的時代,部落民族在苦難中發出的聲音。

    老家的村名沿用的是古老的少數民族地名。那個時候,漢語還遠遠沒有流傳到這個村寨,現在用漢語翻譯出來,意思大致是“用土罐背水的地方”。與水有關的村莊用土罐背水,足見水的稀缺。

    ……

    老家山多,但地無三尺平,路無三丈寬,地形地貌千姿百態,山的命名也千奇百怪。有的山以形貌命名,如仙人山、馬鞍山、牛頭山、磨盤山;有的山以色彩命名,如大黑山、大青山、紅土山、黃土山;有的山以人物命名,如艾寶山、尼章山、布臘山、月娥山;有的山以動物命名,如馬鹿山、麂子山、豹子山、猴子山、巖羊山;有的山以樹木命名,如麻栗山、橄欖山、松樹山、白花山、櫻桃山、樺樹山、芒果山;有的山以石頭命名,如大石頭山、小石頭山、石板山、石墩山;有的山以神話傳說和故事命名,如公主山、征戰山、買牛山、歇馬山。每一座山都有一段神話,每一塊地都有一個故事。這些神話和故事滋養著故鄉人的靈魂,讓老家人堅信,家鄉的這塊土地是人神共居的家園。

    因為陶玉明的文字中有“橄欖山”,我突然就想起了大衛邊哭邊上橄欖山的場景,而且覺得,在寫作大南矮這個被稱之為“故鄉”的村寨時,他的情形與大衛上橄欖山的情形是相似的。當然,這種情形不止于他們,面朝故鄉或者圣地的人都是這樣的。可讓我詫異的是,陶玉明用了很多漢字刻畫過的這個苦難無比的村寨,當它進入我的視野卻猶如一座天堂:傣語里只有82家住戶的天堂。苦難的親歷者與尋找桃花源的過客,在面對同一個村寨時,肯定會生發出不同的經驗與幻覺,我的經驗與幻覺更多依靠表象和虛構,而他基于血統和命運——這幾乎是不可能匯合的兩條河流的兩個源頭,所以在我向他致敬的時刻,我還是忍不住將他文字中所寫的苦難放到了一邊,善意地、頑固地用心去貼近自己所看見的大南矮。

    與幻想中的“圣地”相同,大南矮迎向道路的第一座房子里藏著很多的大鼓和小鼓,這些人類生活儀典上開啟序幕的神圣道具,第一眼看見,我就將它們與劇院道具庫中那些鼓進行了區分:它們不是戲劇中渲染氣氛的樂器,也不像是發出指令的法器,是鼓狀的巖石——地球上的第一批名叫鼓的東西,帶毛的牛皮是一群牛主動來到剛剛箍好的木桶旁獻出來的,而木桶也是木頭主動來到人們手上接受另一種命運,它們的肌理、紋路、色澤保持了太初的原樣,一切均由造物主決定,79歲的做鼓人刀世良只是其揀選的使者,聆聽著古老的指派,拿起黑鐵工具,制作完畢后,不取分文報酬,贈送給需要它們的人。我用左手摸著一個鼓的牛皮與木桶粗糲的接合部,慢慢移向鼓面,五根指頭微微上揚,輕輕地開始敲擊,它的聲音若有若無,但能覺察到牛皮的輕顫,如同臥在江心里那些巨石承受激流的沖撞時產生的微顫,一點兒不像我在南直村所聽到的蜂桶鼓的沉吟與轟響——即便用鼓槌瘋狂地擊打,也許它的聲音也會是隱忍沉郁的,其爆炸力永遠不會表現在人們的觸角中。陶玉明的散文《青山翠谷里的壯歌》中有個小故事:1966年村里修水庫,一對男女在工地上相愛了,由于他們各自都有家庭,愛情得不到應許,兩個人就從倉庫偷來足以炸飛幾噸重石頭的炸藥,放在一個廢舊工棚的床底下,然后就相抱著躺了上去并點燃了引線。但他們并沒有被炸死,而是被爆炸產生的強大沖擊氣流,連同床板“吹”到了旁邊的樹冠上,人們把他們從樹冠上救下來,兩個人竟然毫發無損,只是被嚇壞了。人們也因此諒解了他們,他們組成了家庭,現在還活著。眾多的蜂桶鼓一齊擂響,也有這效果嗎?我不知道。

    刀世良一邊用左手肘杵著他做的鼓,一邊比畫著右手,告訴我,大南矮的老茶樹有500畝,新茶園600畝,整個大南矮村有3家初制所,每年有5到6噸的量,但價格不高,古茶32元左右一公斤鮮葉,新茶園的茶16到20元左右一公斤鮮葉。“地方太偏,量也不大,沒人注意。”話一說完,眼光又轉到了他的鼓上,自言自語:“我都記不清自己做了送人的鼓有多少個了。”他身邊像影子一樣跟著他的人,同樣是79歲,名叫陶應貴,是牛腿琴省級非遺傳承人,耳朵已經不太靈光,他指著他,又補充了一句:“他做了送人的牛腿琴,數量我倒是記得,有六十多個了。”陶應貴的家就在村頭,從堆鼓的房子里出來,我們去了他家。他的家有個院子,不大,地上有雞屎和其他垃圾,進了門,他就拿起掃帚開始清掃。新做的牛腿琴已經送給了別人,家里留著一把舊的,很久沒彈,沾滿了灰塵。他取出來橫放在腿上,用手和衣袖漫不經心地擦著,望向我們的目光是羞澀的。當我們大聲地對著他的耳朵懇求他彈唱,他猶豫再三,手撥琴弦,發現三根弦都不準了,他反復調試,還是不準,刀世良和另外一個老人又接過去調了一陣,還到他的手上,他又調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彈起一支曲子。他明顯聽不見自己的琴聲了,琴聲絲絲縷縷,如泣如訴,卻是歡快的,如明亮的訴說。如在月亮下,水邊,林中,螢火蟲飛來飛去,蟲聲合鳴,頭上星宿閃爍,老人的明亮之心,令萬物清澈、靜謐。院子外有黃昏時歸來的牛鈴聲、嘈雜的人語,他自然也聽不見,跟著心上的琴聲仿佛回到了記憶中的某地和某個人的身邊。他彈奏的不是牛腿狀的木琴,倒像是他自己的一根肋骨。琴聲一息,他唱起了一支歌,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內容,似乎是在對風講述什么,在對屋外滿地的榕樹葉子叮囑什么,也像是在對著某個人的背影獨白。沒有猜疑,驚詫,怨氣,他的喉嚨、舌頭、聲音干凈得像來自天空、緬寺和清泉。

    寨子的確不大,幾分鐘就能走到盡頭。盡頭上的緬寺十分簡易,1998年建起,2021年又進行了翻修,沒有常住的佛爺。寺后的榕樹,體量遠大于緬寺,廢墟形成的灰土丘裸露著泥巴自身的色彩,沒有清理,堆著的幾根舊木樁像土里伸出來的大地之骨。整個場景既有著對人間的深情依傍,又透出對世界的精神疏離,我就站在那兒,可又覺得它離我十分遙遠,反向看見的夕陽之光照見的屋頂,不少的反光投射到那些巨翅般的云朵上,在豐饒無邊的光線背景下,大榕樹周圍的房屋以及路上突然閃現又突然閃失的人影,令我恍惚:仿佛自己就是蒼老的陶應貴或刀世良,做鼓送人,做琴送人,變成了一個在解脫與歸鄉之間徘徊的時間的孩子。

    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也就是傣歷961年,勐勐第十代傣族土司罕定法,因為雙勐區域內部族之間連年戰亂,百姓怨聲載道,深感自己責任重大但又無能為力,心神渙散,便領著一幫心腹幕僚來到了“打黑渡口”,把第六代土司罕練法費盡移山心力才從明王朝云南“混洪王允楞密底哈”(意指云南最高官員承宣布政使司)那兒得來的孝宗皇帝頒發的土司金印,“撲通”一聲丟進了瀾滄江的激流中。

    《勐勐土司世系》一書的注釋中說,罕定法丟金印的“打黑渡口”,現已變成了一個沙丘。雙江縣從瀾滄江東渡景谷縣和南渡瀾滄縣,現在的地圖上找不到“打黑渡口”這個名稱了,倒是1985年編纂印刷的《云南省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地名志》中,有“打環渡口”這個詞條,注釋如下:“渡口,在千信鄉東南5公里,海拔676米。雙江至景谷縣瀾滄江渡口。人工擺渡,設有竹筏。打環,傣語,意為渡口附近有靛。”2020年重修的《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志》中稱,打環渡口又稱章外渡口。但“打環”是否就是“打黑”,我多方求證無果,待日后再進行考證。之所以對此史料感興趣,不完全是因為“罕定法丟金印”所具有的故事傳奇性,而是因為在第六代土司罕練發之前,也就是第五代土司罕柏發(亦有“罕廷法”之說,公元1477~1499年在位)已于明成化二十一年即1485年從古六大茶山引種茶葉于雙江,而打環渡口正是古代雙江人由景谷通往普洱和西雙版納的兩條古道之一。由打環渡口過瀾滄江,經戛里街、箐門口、薅枝壩、亮山、勐戛(今永平鎮),最終抵達景谷縣城;另一條則是從忙糯忙蚌渡口過江,經芒俄、白沙坡、新塘、大磨刀河、小磨刀河、勐戛,最終抵達景谷縣城。它們是普洱府茶馬古道網絡上由景谷縣展開的著名的“西線”,再與雙江入瀾滄的古道組成一體,這些古道的存在,就說明了一個事實:歷史上,臨滄特別是雙江,一直是茶馬古道串連起來的普洱茶帝國中的重要板塊,并非孤懸或孤立之地,而大文即是最重要的通道之一。

    《道光云南通志稿》中亦有一則妙文說,明朝萬歷年間,緬寧的大慈寺有一位名叫“阿約提雅”的異域僧人,道行高潔,獨得薪傳,過去未來事,無不周知。能辟谷,很多年不吃東西,精健異常,活了一百多歲,無疾而逝。這個僧人入寂后,有人從普洱府來臨滄,說是在茶山上的道路邊看見阿約提雅打坐,喊他,他卻不答應。人們算了一下時間,這個普洱府來客見到打坐的阿約提雅之日,正好是阿約提雅在大慈寺入寂之日。讀到這則文字,我得出了這個結論:明朝之時,由臨滄、雙江通往普洱府的路上,茶山應該是已經很多了,而幻象中阿約提雅坐化的茶山也許就在雙江的大文,或者忙糯。

    雷平陽,1966年生,詩人,現居云南昆明。著有詩集《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統》《烏蒙山記》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人獎、《鐘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站在冰面上》。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撰寫該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