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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降落的地方》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阿微木依蘿  2023年12月13日13:40

    《太陽降落的地方》

    作者:阿微木依蘿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04

    ISBN:9787559858528

    眼睛突然就看不見了,在掏鑰匙的那一瞬間突然失明,段青萍措手不及,幸好她已經走到了自己租房的門口。

    任誰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會忍不住大叫,可段青萍不一樣,她很倔強同時也很內向,自尊心使她即便想要大叫出來,終到了嘴邊也僅僅像是咬著牙關的一聲嘆息;這個聲音不會被周圍鄰居聽見。說“周圍”也有點不切實際,她這一層樓攏共只有兩戶人家,除了她,另外一邊的角落住著一個中年發胖的女人。她偷偷觀察過這位年長她幾歲的姐姐,發現她跟她一樣,都是獨居,從未有男人上門—哦,除了送快遞和送外賣的。

    她們從未用聲音打過招呼,彼此遇見的時候,望著對方笑一笑,然后各自下樓。

    段青萍此刻突墜“深淵”,深感后悔,應該跟那位鄰居姐姐早早地熟悉一下,哪怕曾經跟對方說過一句“你好”也行;什么話都不曾說過,現在遇到麻煩,又怎么好意思求助呢。

    哦不,必須求助。

    段青萍醞釀了一下,只要轉身走過去大概八步遠,就能碰到鄰居姐姐的門,那是一道厚重的褐色木門,敲響它,應該會得到回應。

    不不,不能求助。段青萍捏緊拳頭,斬斷了想要求助的念頭。這么多年她習慣了“忍氣吞聲”,天大的事情也默默地扛過去。

    段青萍咬著牙,等待眼睛恢復。她希望這只是疲勞導致的,不是什么病理性的。她摸索著鎖孔將鑰匙插入,門開了。她什么也看不見,卻聽到了房間里有人在哼唱山歌,她聽出來是誰的聲音了,心尖像被熱水燙了一下,驚駭而不敢相信地喊了一聲:“媽?”

    “是我呀,我的寶貝女兒,啊,你是不是嚇壞了?你看你眼睛都是灰的,臉色也那么蒼白,不要害怕,我只是回來找你商量一件事—喂,你是不是真的嚇壞啦?好啦我也不怪你,畢竟我已經死了二十年,不打一聲招呼就突然在你房間出現,確實是我的疏忽,我應該提早給你一點兒什么暗示。但我很高興,這么多年過去了,還以為你已經忘記我的聲音了。居然還能被你認出來,我真是死也值得……”

    “行了行了,媽媽,我確定你就是我媽媽,你的話和以前一樣多、一樣讓我插不上嘴。本來我應該害怕你死了突然回來,我應該害怕這件事,可現在,我更害怕你一來就跟我說這么多話。你得讓我休息一下,我現在特別需要安靜,你不知道我遇著麻煩了,很大的麻煩。”

    “你眼睛看不見了?”

    “哦,你看出來了。”

    “你一進門我就發現你眼珠子是灰色的。”

    “看來,我不用指望它還能恢復;聽說我爸就是這么瞎掉的。他瞎掉沒幾天就死了。”

    “是的,就是這樣。他死了沒幾天你才出生,跟他面兒都沒見上。”

    “你不為我難過嗎?”

    “你指的是,沒跟他見面這件事嗎?難過有什么用。”

    “是啊,不管哪件事兒,難過有什么用……你找我商量什么?”

    段青萍憑借對房間的熟悉,摸著東西靠近沙發,坐下。

    “我來告訴你,趕緊給我續交下個二十年的護墓費。你知道的,當初我們選的那片墓園風景好,墓地使用費也高,護墓費也不便宜,乖乖,我現在只能依靠你了,不然我在那兒就待不下去了,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媽媽遭遇這種麻煩吧?”

    “不用眼睜睜了,媽媽,我已經瞎了。”

    “那也不耽誤你續費嘛,乖乖,你只要撥個電話讓他們上門收錢,他們肯定愿意跑這一趟。”

    “我沒那么多錢。媽媽,是你非要選那片園地,早早地就把自己死后的地方都安排好了。為什么你一點也不考慮我的負擔呢?我好不容易掙了一點錢,準備給自己付一套房子的首付,你卻跑來問我要護墓費。現在好了,你要錢我沒錢,你說怎么辦。”

    “你怎么可能沒有攢錢,剛剛還說掙夠了首付。”

    “你不知道我的壓力多大。有個問題我至今沒有想明白,你就這么自信我會給你續費嗎?就算我愿意,萬一還沒活到二十年為你續費我就死了呢?就比如說像現在,我莫名其妙就瞎了,搞不好接下來幾天就會跟我父親一樣死去,到時候我自己的墓地都是問題,怎么幫你?我沒有結婚,媽媽,我一輩子都在忙碌,忙得連一場愛情都顧不上談,我不像你,還可以生個孩子為自己續費。”

    “是啊,當時我怎么沒有想到這個?你說得對,現在比我更著急的應該是那些沒有孩子的人,他們肯定過不踏實了,在墓地躺了二十年早就躺成窮鬼,這會兒爬起來上哪兒找錢續費?你說得對,他們更著急。我幸好還有你,乖乖,你也不能怪我,我怎么會想到護墓費這筆錢,會在這個時候給你帶來麻煩。我以為二十年時間,你肯定掙了不少錢,區區一點護墓費肯定不在話下。我們不談這些不開心的事了。乖乖,還好你只是看不見東西,人還好好的,你只要撥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了。另外我也想跟你說句透心話,你顧不上談戀愛這件事不能怪在我頭上,我可是早就勸你談戀愛的。一個女人無論如何都要談一場戀愛,沒有愛過人的內心是巨大的黑洞,是不完整的;你卻總是跟我說什么生活一團亂麻,處理不好,顧不上談。現在好啦,你都四十歲了,無論是談戀愛還是生孩子,你都有點兒……趕不上了。”

    “媽媽,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親生女兒?”

    “當然是我的親生女兒呀,不然怎么來找你給我續費呢。”

    “我真想死了算了。”

    “你可別胡思亂想。死了有什么好,像我,還得爬起來求人。你要是今天拒絕我,我就無家可歸了。”

    “媽媽,你以前雖然很愛錢,可你也很愛我,就因為你愛我,哪怕選了那么一塊遲早會給我帶來麻煩的墓地,我也認。眼下你的態度讓我非常寒心,我感覺不到從你身上表現出來的哪怕一丁點兒母性的關心;我看不到你的表情,卻已經感受到你的無情。你是不是在地下躺太久了,心都是冰冷的了?”

    “可能是吧,你說得不無道理,我現在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地方是溫暖的,瑟瑟發抖呢。”

    “我現在很希望遇到一個陌生人,好是男的,稀里糊涂地跟他說一些話,也許陌生人都會比你這個親生媽媽更同情我。”

    “我知道你需要幫助,而我無能為力。段青萍,我的乖乖,你不能指望一個死人還能為你做什么事情。”

    段青萍抓緊衣角,揉搓著。

    月亮湖畔,水鴨子在沙灘上戲耍,魚在陽光下聚集又散開,一大片蘆葦蕩中,偶爾鉆出一兩只黑色瘦鳥,偶爾展翅高飛,露出寬敞柔美的白色腹部。

    段青萍摸出門外,憑著對路況的熟悉來到了月亮湖畔(當然,以她目前的狀況,也不敢走遠,她的租房位置就在公園旁,下樓往湖邊走一百米即到)。她想在水邊吹一吹涼風,以往眼睛沒出問題,任何空閑的時候,她都喜歡在湖邊靜靜地坐上一會兒。今天氣溫特別適合。這是七月中旬,多雨,海拔一千五百多米,邊陲小城市四季如春,非常舒適。

    她聽到了湖邊孩子們的聲音,從前這些動靜只會令她煩躁,現在不同,她恨不得側耳聽清楚他們的每一句話。她在這座城市的一家內部刊物擔任編輯十一年,十一年了,職位從未變動,主編也從未變動,主編不走,她自然升不上去,幸好多年以來,她從未想過升遷之事。主編也從未想過調動工作。于是這個內部刊物主編不走編輯不升的現象簡直可以稱為一樁美談,所有人只要提起她和主編,都會豎起大拇指,贊揚他們是安分守己、淡泊名利的人。主編的主要工作就是給她安排編校稿子以及各種材料書寫。材料書寫基本上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講話稿;有給報酬的,有不給報酬的,她都必須應承。材料書寫本來應該專門劃出一個部門,但沒有,也許不能這么劃分或者不可這么劃分,或者純粹出于節省人力資源的考慮,總之,書寫材料順理成章地潛進了她工作的內容里面。她的眼睛只要從睡眠中睜開,就落在了密密匝匝的文字上。

    十一年伏案工作的經歷本該將她訓練成一目十行的人,可不是這樣,她編校文字非常緩慢,考古似的,一個字一個字用目光去“摳”,“摳”完一篇文章,耗費極大精力。她做得“聰明”的方式也不過是,在電腦里打開兩篇文章同時觀看,掃一眼左邊的,看看語言感覺,再掃一眼右邊的,看看什么題材,這相當于讓它們進行角斗,勝出的繼續編校,淘汰的要么退稿要么往后放一放。這已經是長期編校工作里“創造”出來的樂趣。每當稿子多得沒辦法一篇一篇看完,她就這么干。這個秘密從未敢讓主編發覺。

    咖啡是她的常飲品,也是工資里的一筆大開銷,曾經滿桌子垃圾堆似的擺滿了各種品牌咖啡:星巴克、雀巢、上島、藍山、兩岸、麥斯威爾、悠詩詩……直到現在,終于固定了一種:貓屎咖啡。桌子稍微清爽了一點。這種從名貴的麝香貓屁股里拉出來的大便中提取的咖啡豆加工而成的咖啡味道特別好,但是,極難買到真品。所以她也只能希望自己買到的“貓屎咖啡”是真的貓屎咖啡。出門之前她剛剛喝過一杯。這會兒嘴唇上還沾著一點咖啡沫。

    孩子們丟什么東西砸到她身上了,使她從咖啡味兒里清醒過來。她想走過去跟他們說說話,慈眉善目地,以一個中年女人該有的溫和去接近那些新鮮的人和事。

    她不能。別說眼睛看不見,就是看得見,她也不會走過去。她已經不知道怎么去跟這些新鮮的人和事打交道。

    一種莫大的悲哀在心底翻涌。

    “您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我住得十分隱蔽。”

    “段女士,這不算什么問題。我們還是來談一談護墓費的問題。您已經拖欠了這么久。”

    “我沒有錢。”

    “這個理由無法說得通,我們當初白紙黑字簽了協議的。”

    “我現在已經失明了,就在上個月突然什么也看不見,我完了,也許很快我就要死了。”

    “段女士,您的遭遇我表示很同情。但這個事情應該去尋求相關機構救助,很抱歉,我除了表達同情,其余的一點兒也幫不上忙。”

    “您能給我倒一杯水嗎?”

    “這個我可以效勞,我給您倒水。”

    “先生,您知道嗎?我媽媽就在我的房子里。她在旁邊的臥室里睡覺,您小心一點兒,別吵了她的瞌睡。上個月她在你們那兒待不下去,偷偷跑出來了。她替你們來催繳護墓費。所以事實上,您今天也不必來,如果我有錢的話,早就主動跟您聯系了。”

    “段女士,您是不是精神過于緊張了,請您不要說鬼故事嚇我。嚇我也沒用,我除了收繳續費,平日里還負責看管墓園,如果世上有鬼,那我早就見過很多鬼了。我告訴您啊,您的媽媽現在舒舒服服住在我們的墓園里,沒準兒正在和那些跑進墓地跳廣場舞的活人老大姐一起撒歡兒呢。您知道我們那片地方,環境優美,空氣爽朗,就是活人看了也想住進去。您放心吧,只要您續完費,您親愛的媽媽又可以享受那里的風光了,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我沒有錢。”

    “不不不,段女士,您不要這樣說,我不想為難您,但我今天必須把錢收走。我看得出來,您不像是會賴賬的人。像您這樣的子女我已經見過好幾個了,他們起初和您一樣,都說自己沒有錢,后礙于情面,都把錢交出來了。所以何必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呢?您看看,您的桌子上還擺著高檔的貓屎咖啡,這些可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這些都是做著體面工作的人才會享用的。當然啦,我知道您工作肯定很辛苦,但凡輕松一些,也用不著喝咖啡提神,需要加班加點,才會想到用咖啡強打精神、透支精力。我十分理解這種體面工作背后需要付出的巨大勞動。可是,我們的勞動一方面為了實現自己的價值,一方面,更是為了讓自己和親人過得好一點。您這間租房的價格也不便宜吧?您看看,除了沒有自己的房子,您的生活質量半點兒沒打折扣,您過得還是很舒服的,接下來就是解決您媽媽的居住環境問題,您總不能真的不交錢,把她從墓地搬走吧?作為親生女兒,又是一個有著體面工作的人,不可能這么去為難自己的面子以及在地下躺得舒舒服服的老母親。您一定不希望看到這種局面。”

    “護墓先生,我提醒您一句吧,無論什么局面我都顧不上,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別人看得到啊,您做了什么,別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我們不僅僅為了自己而活,我們總是要活在一大群人眼中的。”

    “是嗎?”

    “是的。”

    “您像個心理學大師,把我的工作狀態一眼看穿,說得也很有道理,然而現在我什么都不想討論,也不想面對;請您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靜一靜,讓我好好想想怎么處理續費的事。”

    “好啊,您喝一口水緩一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