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尹紅芳近照。尹紅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藝人才。在《中國作家》《文藝報》《中國文化報》《中國青年報》《湖南文學》《湖南日報》等報刊發表報告文學、散文、評論100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并多次獲文學獎項。出版長篇報告文學《杜鵑紅》《鳳舞壽岳》《公安英模·官同生》《教育之光》等多部作品。2020年底，被中國作家協會授予“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先進個人。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內篇·齊物論》

從國家大熊貓森林公園回來后，一種濃郁的情愫始終縈繞于她的心間。那些天，一處處風光，一個個身影，一段段場景，如電影般在她的腦海不時回放……

她猶記得夾金山上的冰雪融化的圣潔，千畝高山杜鵑競相開放的絢爛，這次，她感受著“亞洲第一大、世界第二大平頂桌山”之瓦屋山原始森林的神秘與遼闊，體驗著炎炎夏日里蜂桶寨里沁人心脾的絲絲清涼和愜意，體悟著林木蔥郁的觀音山絕美的云海和陡峭的山壁……

每當登上一座座山頂，她總喜歡盤腿坐于長著青苔的青石上，望著眼前的綠波碧海，聽著鳥唱蟲鳴。她被大自然的奇美，深深感動了。而更讓她內心悸動并時時牽掛的，是與這神奇的大自然相關的那些事，那些人。

夢想的種子

她一直記得，付明霞那張秀美的卻異常堅定的臉。

付明霞告訴她，2013年那次和盤羊的相遇，便種下了人生夢想的種子。

那時付明霞正攻讀碩士，第一次跟著師兄前往內蒙古做野生動物調查。到了內蒙古，付明霞發現，草原上一片荒涼，沒有車輛，只能借用當地牧民的摩托車，把一行四人輪流接往駐地。停駐下來，付明霞才發現，被風沙吹痛的臉，又干又臟。他們準備找水洗臉，可是，這個季節的河道，已然干涸，轉了很久，才發現一些小水灣。付明霞捧起一抔水，沒有洗臉，而是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她太渴了，好幾個小時的曝曬，她感覺喉嚨快冒煙。繼而，她才用礦泉水瓶裝一瓶水上岸，整整用完一瓶水，才覺得臉上清爽一些。

身后，師兄驀地打趣道：你可知道，剛才喝的，是動物喝過的水？付明霞下意識地“啊”了一聲，不覺頗有些赧然，轉而又淡定下來。是啊，在這個缺水的地方，動物和人，在同一處地方喝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同去的師兄有經驗，叮囑著大家多裝幾瓶水，要知道，奔波在那遼闊的草原，有時候會長期找不到水的。來路中的一周多時間里，付明霞記得只洗了兩次臉。

在那里，付明霞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異常艱難的時光。風沙大，環境惡劣，缺水，人尚如此，動物怎么生存？付明霞有些不可思議，覺得這些生靈，實在是太頑強了。付明霞不免對這種環境下的動物有些向慕和景仰了。而更讓其震撼的，是那幾只從未見過的公盤羊。在直線距離不到兩公里的地方，付明霞清晰地看著它們，毛色和沙土是何其相似，跑起來如飛箭一般，碩大的雙角，蘊藏著一種原始與狂野的力量。見付明霞如此驚喜，師兄更是興奮地說：“我畢業論文就是做這個，可來了多次，也才第一次見著，你看你運氣多好！”

師兄告訴付明霞，雄性盤羊為了獲得生存和配偶的權利，它們的犄角會越長越粗壯，久而久之，犄角又大又長的個體能將自身的遺傳基因給下一代，犄角相對性較小的個體則慢慢被淘汰?！暗?，你知道嗎?”師兄語氣沉郁地說，“公盤羊的角生長速度特別快，體積比較重，之后可能戳到自己的身體，然后慢慢就把自己刺死了?！?/p>

付明霞被深深地震撼了。這種對力量的極致追求，這種大自然的殘酷進化，這種慘烈的自戕，是其在現實生活中所不曾見的。這讓付明霞想起了希臘神話中的安泰俄斯，那名可以從大地汲取無窮力量的、不可戰勝的巨人，最終因為離開地面而失去了生命。力的極致便是終結，自然界的神秘讓人敬畏并且著迷。故而，在研究生畢業后，付明霞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野生動物探索的相關工作，這份工作很苦很累，但她昂然無悔。

2017年炎夏，付明霞選擇在四川滎經縣大相嶺自然保護區工作。付明霞出生于1990年，老家在青海。一個女生，離家數千里，又長期在野外工作，父母自然是極為不舍，但終究是拗不過女兒的堅持?！拔覠釔鬯?，堅定地選擇了，但對父母還是有歉意的。”付明霞對她說這話時，眼神堅定又柔和。從2017年至今，7年時間里，伏明霞每年就是在春節和雨水特別多的汛期公休日回一次家。

付明霞每天的工作，簡單說就是野外監測。每天在山里走，被螞蟥、蚊子咬傷是常有的事。最害怕的是被蜱蟲咬傷，因為其體內諸多寄生蟲，處理不當很易引起感染發燒。山里的釘釘竹（方竹）特別多，它的竹筍是熊貓最喜歡的食物，但它的竹節上長著一圈硬竹刺，冷不防將人刺得如刀割般疼痛。為了避免刺傷，付明霞每次進山都會把自己裹得嚴實，即使炎夏也會穿一條打底秋褲，加一條外褲，可即使這樣，付明霞的小腿還是好幾次被竹刺刮出一道道血痕。

滎經縣大相嶺常年潮濕，經常進山回程，衣服都是濕的，日積月累，付明霞得了嚴重的風濕。

“7年時間里，大傷沒有，小傷不斷?！备睹飨紝λf這話時，臉上帶著微笑，她從付明霞的微笑里，看到了一種無懼的釋然。

可有一件事，付明霞卻一直無法釋懷。

那是2019年的一天，正在野外監測的一位工作人員打電話給付明霞，說巡護途中發現了一只被套死在獵套上的動物。付明霞當時在忙，應和了一聲。10分鐘過去，付明霞忙完想起來，又趕緊打電話給來電者，委托他們把動物帶回來，想著用其頭骨做標本。付明霞一心想著研究，卻忘了問他們當時離駐地多遠。直到晚上6點，付明霞發現監測隊的兩位工作人員還沒回，心才有些慌了。

有工作經驗的野外工作者都遵循一個工作規則，若中午還沒到目的地，就一定得返程，因為回程時間晚了，危險系數很高。付明霞知道，下午4點多，森林里的路就不好走了，到6點還沒回，諸多不測都可能發生。付明霞當時可謂是“細思極恐”。

當時雖然時近盛夏，但滎經山里，夜間溫度只有幾度，而且滎經容易下雨。只要下雨，就容易起霧，到那個時候還沒回，監測隊工作人員的衣服肯定都濕透了，體感溫度特別低，并且在霧氣繚繞中，他們根本看不清路。付明霞知道，他們出去一般就帶著紅外相機、電池卡、干糧，沒有合適的裝備，他們在野外是不能安全過夜的。

自然保護區野外工作經驗頗豐的宋心強去尋找了，付明霞的心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她懊悔極了，心里把自己罵了一千遍：為什么就不多問一句他們走多遠了？

好在只是虛驚一場。晚間8點左右，監測隊的工作人員平安回來了。付明霞看到他們的一瞬間，眼淚唰地流了下來。久抑的情緒讓付明霞又哭又笑：你們終于回來了！兩位工作人員看著付明霞，卻是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平淡地說：真不好意思，走錯路了。

付明霞知道，深山老林中平安回來，途中要吃不少苦，當初同事們卻并不愿提起。直到兩年后，才偶然聽到其中一人，在酒后吐了真言：他倆歷盡艱辛，才終于走了出來。若出不來，說不定性命難保呢！因為這件事，付明霞自責了許久。

除了這件事，只要不是大傷，其他真不算什么。付明霞對她說這話時，真誠地笑著，記憶中最嚴重的一次受傷是2022年8月。彼時，在一次野外考察徒步3小時返程的途中，付明霞下坡時，一不留神，絆在一塊小石頭上，滑了下去。她忍著劇烈疼痛，又跟著隊伍迅速下了山。吃完晚飯，付明霞感覺疼痛難忍，前往醫院拍片，被查出骨裂。

面對眼前這個柔美的女子，她有些擔憂地問：這樣的生活，你不覺得苦嗎？付明霞直言道：他們長年累月野外跑，再苦也習慣了。比如我們的宋心強老師，有次野外考察耳膜刺傷，現在聽起話來，耳朵還一片嗡嗡聲。

付明霞還講了一件事。那是2018年的夏天，付明霞連同野外監測隊的12個成員，連續8天在野外考察，夜間睡在搭著的花油布帳篷里。幾年后，付明霞依然忘不了12人并列睡在一起的狀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聽到了一旁“勇哥”海浪般的鼾聲，稍遠處胡老爺子水車般的鼾聲，還有人說夢話、磨牙……聲音此起彼伏，著實讓人有些難以合眼。然而，付明霞卻并不覺得煩躁，反而有些溫暖。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融洽的團隊，為了共同的目標，肩并肩堅定地站在了一起。

“心不清則無以見道，志不確則無以立功”。在付明霞的帶領下，近些年，滎經縣大相嶺自然保護區這個新生團隊的科研能力實現了從無到有的突破，保護區野外調查監測更加規范科學，野外大熊貓調查監測取得成效，大熊貓棲息地恢復模式探索穩步推進。2019年，付明霞被四川省林草局評為四川“最美巡護員”。

萬籟俱寂的夜晚，付明霞常抬頭看蒼穹的群星，它們閃耀得如此明亮。付明霞想起了這些年，她的努力沒有白費，欣慰和自豪之情洋溢于心間。

“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自然和生態環境”

蔡瓊熱情地拿出一張照片給她看，歡欣而又動容地指著照片介紹：你看，它對我很友好，吃我給的竹子，然后，非常配合地讓我給它拍照。蔡瓊說的它，便是陜西觀音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里的一只大熊貓。蔡瓊經常能拍到很多寶貴的動植物特寫照片，他認為萬物皆有靈，只有真正地融入自然，熱愛動物，才能讓這些可愛的精靈放下戒備，親近自己——而這些珍貴的照片，就是大自然的厚賜。

蔡瓊為能拍到這只熊貓，整整蹲守等待了3天?！?天的等待與陪伴，它終于給了我3秒的機會?！辈汰傒p撫著這張來之不易的與熊貓的合影，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蔡瓊記得那些天，觀音山雪厚3尺。蔡瓊憑借多年的探索經驗判斷，熊貓要去喝水，就會前往深山的溪澗。蔡瓊就這樣蹲守在那里，手凍僵了，腳凍麻了，帶去充饑的饅頭，也凍成了石頭，連一條條的榨菜絲，也凍成了硬條。帶的水喝完了，他便喝雪水。一個大饅頭，一小包榨菜，就是他一天的食物。

那太苦了！她對蔡瓊感嘆道。“是的，確實很苦，但是，當你拍出滿意的照片，然后帶著滿足的心情返程，看著周圍美得讓人陶醉的美景，你就覺得，值！”

“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碑敳汰傁蛩故灸?4個G的動植物美照時，她驚呆了。她以為他是觀音山的職業攝影師，因為以她的經驗判斷，那些美得讓人驚嘆的照片，一定是出自一個有著多年拍攝經歷的職業攝影師之手?？珊髞硭胖溃瑪z影只是蔡瓊的愛好，蔡瓊的真正職業，是在觀音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從事科研工作。

蔡瓊是陜西洋縣人，1974年出生，1999年從部隊復員后，就一直從事林業保護相關工作。20余年的生態保護工作，每天穿梭在大山里，森林中，日復一日，他深深愛上了山里的一草一木，飛禽走獸。他覺得，它們是那么美，這些深深觸動他心靈的美，讓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將這些自然的大美長留下來，記錄下來。他更想做的，是讓人們都能真正感受著自然美，熱愛著美，因為熱愛，才會保護，才會珍惜。

曾經，物質條件的簡陋，生活朝不保夕，常常侵蝕著蔡瓊那顆敏感而孤獨的心，可靠著這份熱愛，蔡瓊學會了苦中作樂。

蔡瓊記得，1999年是生活上最艱苦的時日。彼時，通不了電話；山里建的小型發電站前半夜電壓不夠，都通不了電，到后半夜，才看見燈光。一到下雪天，山上路封了，無法下山。寒冷的冬日，房子到處漏風，僅憑一個小柴爐取暖。

當時，禁止采伐造林政策開始實施，除了一個月300多元的工資，蔡瓊和工作人員們都沒有任何其他的收入?！鞍?，幾個月回一次家?！辈汰倗@息道，1999年到2009年10年間，一個月的薪水就幾百元，那時妻子沒有工作，家庭經濟拮據，加上兩地分居，生活苦不堪言。

在護林途中攝影，成了蔡瓊抵御這份孤苦的最大慰藉。2008年，蔡瓊向朋友借了8000元，買了臺專業相機，這可足足抵上他兩年的工資。“山里的動植物那么美，我是多么想把它們最美的姿態表現出來?！倍虝撼了己螅汰傁蛩V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春天的凌晨，為了早早地趕到目的地拍攝大熊貓，3時許，他急匆匆地出門。眼前霧蒙蒙一片，他踩著沾滿露水的野草地，一不小心踏空了，掉到水溝的一瞬間，他的應急反應是趕緊保護好珍貴的相機。他兩手用力高舉著相機，沒有任何東西支撐起倒下的身體，以致腿上軟組織嚴重破損，在家休整了三個月，才能正常行走?！澳銊e看我拍攝這么多美照，其實，美好的事物背后，往往隱藏著無盡的辛酸和難以想象的痛苦。”蔡瓊拍了拍他受過傷的腿，淡淡地笑著說。

而護林監測工作除了身體上忍受一些不適，還要面臨一些潛在的生存隱患。有兩件事情，深深地印記在蔡瓊的記憶里。

那是2005年，蔡瓊帶隊三人野外監測，因為監測線路較遠，到了晚上，必須夜宿露營。半夜時分，被聲響驚醒的蔡瓊睜開迷糊的眼，定睛一看，只見一只羚羊站立在帳篷外，正窺視著里面的一切。頓時，他只覺毛骨悚然。陸陸續續，其他3人也被驚醒了，4人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后來又來了一頭。兩頭羚羊并列著，立于帳篷外，向里窺視了半個多小時，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羚羊個頭大，且具攻擊性，如何躲過這一劫，大家在緊張的氣氛中絞盡腦汁。突然，蔡瓊急中生智，他想起了包里的打火機和布條，匆匆忙忙拿出來，用衛生紙纏著布條，點燃，然后往羚羊站立的方向扔去。兩只羚羊驚慌失措，其中一只在逃跑中，重重地踩在帳篷側面，弄傷一位工作人員的腿。

另一件事便是關于營救雪山中的大熊貓。

那是2018年12月的一天，天空下著大雪。一位工作人員在巡邏途中發現了一只后腿受傷的大熊貓。隨即，蔡瓊帶著觀察團，開啟了觀察保護工作。每天清晨，觀察團頂著雪花出發，沿著陡峭的山路前行，走到大熊貓的棲息地，給它喂食、用藥、觀察。夜幕降臨，蔡瓊帶領著隊伍返程，在零下四五度的寒冷中，歷經一個多小時的艱難跋涉，才回到住處。這樣周而復始的日子，觀察團堅持了半個月，直至受傷的大熊貓基本痊愈?！澳菚r啊，又苦又累，但心里真是開心?！辈汰倢λf這話時，咧著嘴笑了?！耙话闳耸墙浭懿涣诉@種折磨的，我當過兵，身體硬朗得很?！倍屗_心的，是享受近距離觀察大熊貓的樂趣和看到它轉危為安的欣慰。

從外表和行事來看，蔡瓊是鐵骨錚錚的昂藏男子漢，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卻有著不為人知的柔軟和低回。

對于自己的老母親，蔡瓊總有些愧疚。這么多年在山林里巡護，最讓他心疼的是忽略了對母親的照顧。蔡瓊記得一天半夜里，母親打電話給蔡瓊，說突然肚子疼，疼得直打滾。蔡瓊心急如焚，可是山高路遠，蔡瓊無法第一時間趕到母親的身邊。蔡瓊只能委托戰友用摩托車載著母親去看病。經醫院檢測，母親被查出急性腸梗阻。蔡瓊就這樣一邊帶著愧疚之心上班，一邊惦記著老母親的病情。直到20多天后母親出院，蔡瓊也沒能趕回母親的身邊?！吧铰菲閸邕b遠，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當時就沒有急匆匆回去了?！辈汰傉f這話時，眼里閃爍著淚花。

轉而，他又說起了自己的一件事。幾年前的一個晚上，他心臟疼得厲害，那時，山上還沒有醫院，到外面醫院，開車得40多分鐘。一個多小時，他就忍受著劇痛在床上打滾，硬是這么熬過來了。

2016年，蔡瓊轉至教育科科長職位，主要工作圍繞自然教育，傳播自然保護生態理念。如往常一樣，他每天清晨5點不到就起床了。當別人還在睡夢中，他已早早地穿梭于山林，沿著小山溝，拍鳥，拍植物，到7點半，他又帶著望遠鏡，前往保護區開展監測保護工作。

近些年，隨著工資的增長，蔡瓊也給自己配置了更好的相機設備，拍了更多更美的照片。此刻他再次拿起手機，用手指滑動一張張照片，輕聲地訴說自己的心聲：“如今我已零零散散發表了3000多幅照片。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將這些照片印刷結集成冊，供大家欣賞，讓這些美打動大家，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我們的自然和生態環境。”

蔡瓊的眼中，閃爍著希望之光。

撒向青山的愛

“30年了！”康貴儒陪著她坐上高空纜車，指著眼下郁郁蔥蔥的大片翠綠，感慨道。

這里是瓦屋山，位于四川省眉山市洪雅縣境內，是亞洲第一大、世界第二大平頂桌山，被《中國國家地理》授予“最美桌山”稱號。早在隋唐時代，瓦屋山便以“山奇、水美、林深、景異”聞名于世，與峨眉山并稱“蜀中二絕”。雨后的山間，翻滾的云靄、翠綠的森林、飛濺的瀑布、蔚藍的湖面、嶙峋的山石，構成了一幅幅秀美壯觀的圖畫。她正坐于纜車，沉浸于瓦屋山的美，突然聽聞康貴儒一聲感嘆。

康貴儒告訴她，在這里，他工作生活了整整30年。

1993年從西南林業大學森工系采伐運輸專業畢業后，康貴儒便來到了瓦屋山。最開始他是參與工程施工，兩條上山的高空索道建成后，他便投入了巡護和管理工作。

最初對這份工作的感受是，危險。康貴儒坦言。繼而，又向她講起了瓦屋山中迷魂凼的兇險。那里是旅游禁地，人是不能進去的。康貴儒尊重自然規律，從未靠近迷魂凼，但是，“也曾在死亡線上跋涉，幸運地存活了下來”。

康貴儒到瓦屋山工作初期，那里還是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只有零星的幾條小徑，沒有上山腰和山頂的路。

作為業主代表，他負責兩代索道的施工建設。一邊是宛若仙境，一邊是懸崖峭壁，康貴儒看著眼前的美景，回憶當初修建索道的場景，依然心有余悸。

1995年到1998年第一代高空索道修建時，山里沒通電，他們住的是油馬粘臨時帳篷，潮濕得很。在主路鏟平之前，他們只能將自己吊在捆扎的樹藤上，一步步爬上山。中間，要過一個山澗，坡很陡，往下看，只見萬丈深淵。每次出行，康貴儒都緊緊地抓住樹藤，這是他們的救命稻草?！斑@些令人震撼的美景背后，是汗水、鮮血、傷痕，乃至生命?！睍r光逝去已久，康貴儒說這話時很平靜，有如講述別人的故事。

1996年的一天，康貴儒坐著小型農業車前往施工地，在一處陡坡，駕駛員剎車失靈導致翻車，車上的3個人全被擦傷。整整一個月，康貴儒的身體才恢復正常。那時他才20出頭，也沒休息，在衛生站開了藥，繼續帶傷堅持工作。“雖然受過不少傷，但作為開發瓦屋山的第一代創業者，還是感覺很自豪?！笨蒂F儒笑著對她說。

而最讓他幸福的，是他在大山里的愛情。正是走進了瓦屋山，才與他現在的妻子相遇、相知、相戀。

康貴儒和愛人相識，正值第一代高山索道修建期間。那時，康貴儒一個月工作29天，只有一兩天的假期。雙方均為親戚介紹，雖然聽說個大概，彼此比較中意，但一直未相見。就這樣，女孩在期待中等了3個月，便毅然親自尋康貴儒來了。

這一尋，便尋成了千里姻緣?？蒂F儒回憶那些時日，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我未見過如此美妙的地方！”女孩一邊嘖嘖贊嘆，一邊欣喜地看著康貴儒?？蒂F儒心中突然滋生濃郁的溫暖，這種溫暖，瞬間消解了埋藏他內心深處的酸苦。

在女孩欣喜的眼神里，康貴儒讀到了一種深沉的愛，這種愛，與這里的美景有關，也與他有關。

“我愛人第一次來，對這里可以說是一見鐘情。與其說她選擇了我，不如說她選擇了瓦屋山?！笨蒂F儒調侃道，臉上洋溢著幸福。

正是對這份美的熱愛和期盼，才有對這份情感的篤定和堅守。

相見后，因為康貴儒實在太忙，兩人的聯絡，只能靠一個月的兩三封信件。但即使如此，這個對瓦屋山如此深愛的女子，還是迅速選擇了康貴儒作為自己一生的伴侶。1997年10月18日，兩人迅速結婚，而從結婚起，兩人便迫不得已過起了分居的日子。妻子留在鄉里教書，康貴儒回到了瓦屋山繼續巡護。

思念久了，妻子偶爾也會抱怨。這時，康貴儒總會想方設法拍一些山里的美照，隔三差五地寄給妻子。兩人以如此樸素的方式，維持著內心深深的愛。

妻子特別想念康貴儒的時候，也會到瓦屋山來探親，可往返一次，諸多艱辛。從妻子學校到中巴車車站，只能步行。這之間還需走五六個小時的步程。從車站坐車到瓦屋山又得幾個小時。最讓人難受的是，妻子每次來了，康貴儒只能下山，和她見個面，又得匆匆前往海拔2000多米的高處工作。那時索道還未修好，妻子想到康貴儒的工作地，也是有心無力。對于妻子和后來出生的孩子，康貴儒幾乎沒有時間陪伴他們，對此，他一直心懷歉意。

每次和妻子通話，康貴儒都只報喜不報憂?？蒂F儒覺得已經對不住妻兒，常將苦憂藏在心中。

在原始森林深處巡邏期間，好幾次，康貴儒遇到老熊和野豬，每次都嚇出一身冷汗，而每次又都僥幸脫險。30年里，10余次處在生死邊緣，讓康貴儒這個鐵漢子養成了處事不驚、遇事不慌的性情。

“很苦，可也很快樂?！备呖绽|車載著他們到達原始森林海拔最高處，康貴儒帶著絲絲微笑，總結自己30年來的生活感受。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康貴儒一直堅信并篤行“堅持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他俯瞰眼前一座座山峰，感嘆道：瓦屋山開發以來，極大程度地推動了當地經濟發展，我們既守護了這片綠水青山，又追夢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在大熊貓國家公園行走的這些天，她跨越秦嶺、岷山、邛崍山，途經陜西、四川，看山高水長，聞千古絕唱。綿延的山脈，潺潺的水流，可愛的生靈，讓她的靈魂，被清澈洗滌。她驚喜地發現，祖國的大好河山，是如此壯麗，而他們，這些守護綠水青山的人們，亦是何其的可親可敬！回程途中，有一個聲音，一直蕩漾在她的心間。那是付明霞愛人結婚時對其說的話：有你在的地方，春暖花開。

愛人如斯，自然也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