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11卷|高鵬程:遮光之燈(組詩)
[遮光之燈]
1973年,新疆吐魯番出土了一副奇怪的眼鏡。
青銅制成的鏡片上,布滿了小孔。
它的用途一度成謎。
無獨有偶,在西藏,人們用牦牛絨制成眼圈,
興安雪嶺的鄂倫春人用馬尾編織眼鏡。
生活在北極圈的因紐特人,沒有牦牛和馬尾
他們用馴鹿的大腿骨制成眼鏡的形狀,
再用石針,鑿出貓眼狀的縫隙。
經過考證,這些都是當地土著預防失明的利器。
過多的光,讓人目盲。于是,每個地域
被強光壓迫的人們
都選擇了因地制宜,遮蔽多余的光線。
生活在一個亮光閃閃的時代,
我時常提著一盞隱藏掉光芒的燈,
它漆黑的燈芯,仿佛我
一個來自小地方的人的審慎、隱秘的胎記。
[特蕾莎]
特蕾莎,你為什么還要赤腳奔波于貧窮的加爾各答?
“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個人赤腳,
穿著鞋子就是有罪的。”
詩人,你為什么還要獨自執守于這盞寒夜的孤燈?
“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個人困于寒夜,
輕言光亮也是有罪的。”
特蕾莎,這就是詩人與布道者共同的宿命。
人類的女兒繼續戴著鎖鏈,
羊群繼續在曠野中啃食雨水……
[寫 作]
“寫作就是雙倍的生活。”
“寫作,就是第二次生活。”
我不知道上面這兩種翻譯哪個更接近加繆本意。
作為一個業余寫作者,我同樣也在探測
它和生活之間的距離。
它們偶爾重合,彼此糾纏。
多數時候,它們大相徑庭,風馬牛不相及,甚至
老死不相往來。
但我仍在固執地用寫作置換自己的生活。
我把爛泥潭置換成新鮮的海水
把沉淪的灰燼置換成上升的炊煙
把擱淺的舢板置換成孤筏遠洋的獨木舟……
就這樣,年復一年,我把世故乏味置換成
熱切和勇氣。但究竟,我是用虛構置換真實
還是用錯置換對,我同樣不得而知。
當我離開、消失,會不會有另一個人
從紙的另一頭趕來,
嘗試探測或者
繼續我的生活,那已經經歷和未曾經歷的?
[春天:落葉記]
據說,在一篇著名的小說里
一片畫在樹椏上的樹葉
在冬天,曾經拯救過一個瀕臨絕望的人
是這樣嗎?在我居住的小鎮
冬天,有很多葉子,一直在樹上堅持
這使我懷疑,這附近可能隱藏著更多
需要拯救的靈魂
我還看到,因為陰冷,一些樹,將細小的葉片
縮成一枚枚青灰的針
我想,那一定是一些更加脆弱、敏感的心
它們自己也在等待著拯救
初春時節,我去小鎮醫院探望一個朋友
經歷了一個冬天,
病床上的臉,泛起了紅暈
而窗外,一場遲來的落葉,正在紛紛揚揚
——這讓我幾乎相信了神跡。
[潯陽江頭懷古]
這里是一段江水的拐彎處
這里也是一曲琵琶的
最后一個音符,一首長詩的尾句
一段漫長流逝之后,江心
月色的蒼白
這里是潯陽,也是柴桑
是白居易,也是陶淵明
是碼頭,也是歸宿。
這里是大道,也是歧途
這里是江州司馬,也是浮梁棄婦
是兩行淚水的交匯處
逝水滾滾啊,這里只是萬里長江的
一個逗號,一座礁石
是無數天涯淪落人,壓在心底的一粒暗痣
[儒雅洋古村]
在兩座水庫之間,有一條溪流。
在溪流的一側,有一座古村。
光陰閑閑,無論魏晉。
一個村莊就像一個人,挑著一副流水的擔子。
有時候下游水庫滿了,就把肩頭的重心
向上擼一擼,有時候上游水庫滿了
就向下挪一挪。
挪多挪少,儒雅洋的村民心里有數。
一幅擔子就是一桿秤,來自山頂的星星
鑲嵌在上面,那時逝去的先祖
留給他們的戥星。除此以外
祖先還留給他們一枚秤砣——
一座位于村口的祠堂
無論世事如何變化,它壓得住日子的盈虧滿溢
也壓得住人心里的日旱雨澇。
[夜宿楠溪江書院,聽雨]
溪聲無需翻譯。子規聲里
藏著所有中國人都聽得懂的家國之音。到了傍晚
這些都被遍地而起的蛙鼓替代。
這里是楠溪江的支流。此刻我應該是借宿于永嘉四靈
一首絕句的某個逗點之下。
木屋代替了草廬。
明亮的LED燈光,代替了清苑齋暈黃的桐油燈盞。
只有雨聲無法代替。只有雨聲還是最熟稔的舊鄰。
才從翁卷的茅屋中走出,
又鉆進了徐璣兄弟的窗戶。
到了后半夜,被山溪擰緊的雨線逐漸松弛。
幽澗里的南溪書院,忽然顯出了
曠古般的闃靜。
一枚松果啪地一聲落下,
那一定是等待徐璣的趙師秀,在敲著手中的棋子。
【高鵬程,生于1974年,中國作協會員,文學創作一級。作品發表于《詩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鐘山》《花城》《新華文摘》等;著有詩集九部、隨筆集一部、詩文合集一部。曾獲浙江青年文學之星、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人民文學新人獎、國際華文詩歌獎、李杜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詩刊社“百年路·新征程”詩歌工程創作獎、儲吉旺文學獎大獎等。詩刊社22屆青春詩會成員;曾就讀于21屆魯院高研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