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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美文》2023年第11期|陳松平:護砂獵人,在江上
    來源:《美文》2023年第11期 | 陳松平  2023年12月06日11:52

    夜黑風高的江面上,水政執法艇破浪前行,搜尋、追捕著非法采砂船。

    圍繞長江砂石,執法的“護砂獵人”和偷盜的“砂耗子”,在人們看不見的戰場持續較量。

    “護砂獵人”眼里,砂石是長江河勢河床穩定的“平衡器”,是保證長江防洪與通航安全、維護長江優良生態的基石。但在“砂耗子”眼里,江里的砂都是錢,挖出來一轉手就是成捆成箱的鈔票。

    一方要守衛砂石保護長江,一方要盜采砂石變現牟利。故事在雙方斗智斗勇中上演。

    蹲點監視與迂回圍捕

    一艘貨船駛過,探照燈的光芒刺穿雨幕,劃破了漆黑的夜空。

    執法艇上,大黃猛地一下躥到船頭,朝下游淺灘上擱著的破船又是一陣狂吠……

    郭留鋒跟著鉆出了船艙,望向重歸漆黑的江面若有所思。江上風雨交加,雨借風勢撲打在他憨憨的面龐上,卻沒澆平他緊蹙的眉頭。

    這是2014年5月6日的凌晨2時。郭留鋒與腳下的“長江水政5號”執法艇,依然停留在鄂贛大隊執法基地,沒有開展行動的跡象。

    長江水利委員會鄂贛邊界采砂管理執法大隊基地,位于江西省瑞昌市碼頭鎮長江邊的狗頭磯,隔江對岸就是湖北省的武穴市。

    基地下方的簡易碼頭附近,常年有幾條破船在淺灘邊擱著,經常有人來船上活動,偽裝成釣友,監視執法基地的一舉一動。

    此刻,郭留鋒知道,那破船上的人還在,借著夜色隱蔽在暗處,像老鼠一樣盯著他和執法艇。

    “行了,別叫了。”郭留鋒打了個呵欠。

    這場已經展開的迂回大圍捕,是一網成擒大獲全勝,還是徒勞撲空鎩羽而歸?郭留鋒在焦慮地等待著。他拍了拍大黃的腦袋,喚著它一起回了船艙。

    2014年4月底,全江水行政主管部門組織開展涉砂船舶清查行動。在高壓打擊態勢下,大量非法采砂船采用越境流竄偷采江砂的作案手法,逃避和抗拒執法;長江鄂贛省際邊界河段采砂管理工作壓力陡然加大。為應對各種突發狀況,打勝這場戰斗,鄂贛大隊報請上級同意后,決定全員值守,加強巡查頻次,開展為期20天的專項執法行動。

    “五一”小長假期間,鄂贛大隊聯合江西瑞昌、湖北武穴兩地水政、海事、交通等部門,在鄂贛邊界水域開展不間斷巡查,初步掌握了流竄至此的非法采砂船活動規律,正在尋找合適“戰機”準備一網成擒。

    5月5日上午,基地的瞭望哨就發現了2個人背著釣箱、竿包,拎著折疊椅,一身釣友打扮,登上了基地下方約500米處那艘擱淺的破船。

    氣象臺早上就發布了暴雨橙色預警,居然有人摸到江邊釣魚?

    “他們這是在玩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把戲。”鄂贛大隊采砂執法隊員們心知肚明,“蹲點”的來了,就等于宣告今晚“砂耗子”又要“出洞”了。“砂耗子”派來的“看門狗”就位,等于告訴執法隊:“戰機”已至!

    5日上午,鄂贛大隊全體動員,召開會議細化此前擬定的行動方案。最終敲定的方案是——入夜后,經過喬裝的執法隊員們,分兩組從基地后門分散潛出,至瑞昌市區集合后,第一組與當地水政及海事部門執法人員會合,從指定地點乘兩艘執法艇自上游往下游巡查;第二組乘車趕往湖北武穴,與當地水政及海事部門執法人員會合,從指定地點乘兩艘執法艇自下游往上游巡查。兩組均于5日22時準時行動,巡查發現目標后,立即通知另一組聯合圍堵抓捕。

    為避免打草驚蛇,此次行動中,鄂贛大隊大隊長郭留鋒及“長江水政5號”執法艇,均未直接參與,而是留在基地迷惑“砂耗子”派來的監視者,配合此次迂回大圍捕行動。

    這正是,你有蹲點監視計,我有迂回圍捕策。

    討論制定這個行動方案時,還出現了一個插曲。郭留鋒堅決不同意留守當“煙霧彈”,要去一線。駐守長江鄂贛省際邊界河段從事采砂管理執法工作10年來,大小行動百余次,他還從未缺席。

    但是隊友們反對他去一線的理由更充分。

    作為長江鄂贛省際邊界河段最具威名的“護砂獵人”,郭留鋒身經百戰,與“砂霸”“砂耗子”們打的交道最多。特別是在2011年至2013年那段暴力抗法最嚴重的時期,他經歷過撞船、炸船,被數名“砂耗子”合抱跳江等暴力抗法事件,這一帶的“砂霸”“砂耗子”們對他太熟悉了。這次行動,只要他和“長江水政5號”執法艇一起待在基地不動,就能通過蹲點監視的人,穩定住前方的“砂耗子”,讓他們“安心”行動,這樣撒出的大網才好一網成擒。

    雖然心中百般不情愿,但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郭留鋒最終認可,此次行動他留守基地當“煙霧彈”,比去一線作用更大。

    是夜,狂風裹挾著大雨傾瀉而下,江面上濁浪排空。

    暴雨、狂風、黑夜……這些要素,為非法采砂活動構筑了天然掩護。但從另一個側面看,這些要素,又何嘗不是“護砂獵人”們開展行動的“天時”之利呢?

    5日22時,行動按計劃如期進行,4艘執法艇兩兩分組,分南北岸從上下游對向合進,頂風冒雨在茫茫江流中搜索巡查。

    6日凌晨1時,行動開展3小時后,長江水利委員會河道采砂管理局督查處接到電話舉報,稱南岸瑞昌新洋豐碼頭附近有多艘非法采砂船聚集偷采。收到轉來的舉報信息后,前方行動組立即調整方案,第一組趕往事發水域,第二組繼續巡查,同時做好在下游圍捕準備。

    半小時后,第一組趕往新洋豐碼頭時,現場已沒有了采砂船蹤跡。事后審訊得知,“帶泵人”(非法采砂組織者)還安排了幾艘貨船在事發地外圍游弋放哨,發現執法艇后立即通知這批正在作業的非法采砂船迅速逃離。

    得知事發地非法采砂船已經逃離后,留守的郭留鋒立即組織鄂贛大隊內勤人員調取轄區監控影像,綜合分析發現,幾艘非法采砂船由事發地點沿南岸向下游逃竄3公里后,越江掉頭靠北岸躲進了武穴錨地水域。

    兩個行動小組立即沿北岸從上下游合進包抄,前往武穴錨地水域搜捕。6日凌晨3時,終于在一群貨船中間發現了這4艘非法采砂船。

    其時夜黑如墨、雨驟風狂。8名“護砂獵人”不顧危險迅速攀爬登上非法采砂船,兩人控制一艘,開展問詢和取證工作。采砂船上人員都是具有豐富對抗執法經驗的“老油條”,一部分人忙著向江中傾倒剛剛采上來的砂石,企圖消滅證據;一部分人裝聾作啞拒不配合問詢,同時故意用身體遮擋執法記錄儀鏡頭,阻撓執法取證。

    鑒于氣候條件惡劣,加之現場情形混亂,為避免4艘采砂船借機串通逃逸,現場負責人王強當機立斷,報請長江水利委員會水政總隊同意,將其中兩艘采砂船押解至九江市采砂船集中停靠點,另外兩艘押解至鄂贛大隊基地。

    從5月5日10時開始動員部署,至6日24時4艘非法采砂船分別押解到位,此次執法行動前后歷時38個小時,一線“護砂獵人”們在江面上整整漂了26個小時未合眼,圓滿完成任務。

    雖然沒去一線讓郭留鋒直呼“不過癮”,但是看到辛苦疲憊的隊友和取得的戰果,他也很自豪自己留下來做“煙霧彈”,同樣是此次行動成功不可或缺的一環。

    更何況,新的“戰斗”隨時會打響,沒時間去想那么多,他和他的隊友們,時刻準備著奔赴打擊“砂耗子”的下一個戰場。

    當然,郭留鋒和鄂贛大隊所有的“護砂獵人”當時都沒意識到,他們這次“多部門聯合行動,異地調船迂回包抄圍捕破除蹲點監視”的戰術,很快得到上級部門的嘉許,并作為經典案例在全江采砂管理執法中推廣,不少地方都成立了由水政、公安、海事、交通等多部門抽調人員組成的采砂管理聯合執法隊伍,從而開啟了一個長江采砂管理聯防聯控的“新時代”。

    貼身盯防與突殺“回馬槍”

    這是整整3年后的另一個“獵砂”故事。發生于2017年5月6日夜間和7日凌晨,是我在安徽池州采訪時親歷的。其過程,堪比戰爭年代的一場小型軍事戰斗。

    “報告隊長,盯梢的船一直在后面跟著。”

    猛地吸了兩口手中的香煙,掐滅煙頭扔進垃圾桶,左右兩手交替掰了掰指節,田旺春才開口說道:“不用管他,我們走我們的,把整個池州江段巡查一個來回,再收隊!”

    5月6日晚21時許,長江安徽池州段烏沙水域,池州市長江采砂管理聯合執法隊一支隊6名隊員剛登上水政執法艇,就發現岸上盯梢的人撤了,但水里盯梢的船卻跟了上來。

    執法被盯梢,支隊長田旺春早就習以為常。對此他并不在意,因為他心里早就盤算好了一個計劃。

    大約兩小時后,在江面巡查了一個來回的“池州水政1號”執法艇返航,隊員們都上岸回聯合執法隊烏沙基地休息。

    此時已是7日零時了,朦朧夜色中,烏沙基地大門外約50米處的樹下,照例停著一輛銀灰色奇瑞轎車。基地后面的民房里,二樓兩間房燈火通明,搓動麻將的聲音和嘈雜的人聲,通過打得大開的窗戶噴涌而出。

    顯然,基地已經被全方位監視了。

    與幾年前只是蹲點監視執法艇相比,如今“帶泵人”和“砂耗子”對采砂管理執法的監視與盯梢,真可謂是“升級加強版”——自從沿江各地陸續成立多部門組成的采砂管理聯合執法隊,并常常采用異地調船方式打擊非法采砂后,“帶泵人”和“砂耗子”也在一次次嚴打之下“學聰明了”,他們雇傭大量社會閑散人員,明確分組分工,不僅盯船盯碼頭盯基地,還盯人。即對水政執法碼頭、執法艇、砂管基地等派人長期定點監視,對執法隊員,則采用一對一盯梢跟蹤。

    盯碼頭和盯船,就是派人一年四季駐守水政碼頭附近的灘涂,看著碼頭特別是執法艇一舉一動。除了這些老花樣外,隨著科技的進步,“砂耗子”腦洞大開,竟然偷偷在水政執法艇上裝GPS定位器,隨時監控執法艇的動向。因此各執法隊都紛紛養狗護船,不讓生人靠近,同時定期對船體進行檢查。

    盯基地,采砂管理執法基地四周,常年有人全方位監視。如果執法隊接到舉報,發動車輛離開基地去碼頭,路上必然有“交通事故”堵住本就不寬的道路,讓執法隊車輛無法通過。等交警來現場處理完挪開堵路車輛再趕去碼頭,非法采砂船也早已逃之夭夭。

    盯人,則是如同足球比賽里一樣,派人一對一盯梢執法隊員。只要執法隊員出了基地,無論干什么,都跟著,哪怕是休假回家休息,也守在樓下。

    在這種狗皮膏藥式貼身盯防之下,“護砂獵人”與“砂耗子”派來的盯梢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田旺春輪休時,去農貿市場買菜,去公園散步……盯梢人也跟著。他實在忍無可忍,就給盯梢人發煙,主動找話題攀談。但盯梢人既不接煙,也不發一言,只是沉默地跟著。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

    “今天的巡查,從基地門口、路上、碼頭,一直到江面上,都有人盯梢。”田旺春說,“反常就要出妖,他們肯定想趁今晚風大浪高開干(非法采砂)。”

    “那怎么辦?用什么辦法抓住他們?”值班員小張和其他隊員一齊看向支隊長。

    “我自有辦法!”田旺春說,“除小張在值班室值班外,其余人都回房熄燈睡覺,等候命令。”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銀灰色奇瑞依然趴在基地門口蟄伏不動,基地后面民房里麻將依然打得熱火朝天。

    7日凌晨2時許,小張下樓鎖上了烏沙基地的鐵柵門,返回值班室關了燈,在電腦上打起了網絡游戲。游戲里“放大招”時閃耀出的五顏六色光芒,后面麻將房窗戶邊看得一清二楚。

    “是時候了,出發!”小張一系列掩護動作完成后,田旺春一聲令下,與其他5名隊友一起再次整裝集合,借著一棵歪脖樹翻出基地院墻,在大風的掩護下,悄悄出了烏沙基地,棄車步行,抄林間小路,奔向江邊一處錨地,那里有事先停好的“池州水政2號”執法艇。登艇起航,實施“回馬槍”計劃。

    烏沙段水域,是長江下游的一個著名險段,被當地人形象地稱為“拐子彎”,水流湍急,尖底執法艇一旦遇到風高浪急天氣,極有可能發生側翻。因此,平底采砂船和運砂船,就利用噸位大、行駛穩的優勢,專門挑風雨天氣和夜間在烏沙水域作案。

    “今晚肯定有收獲!”執法艇啟動后,田旺春看著江面信心滿滿地說,“他們以為今天刮大風,我們例行公事巡了一趟,就不敢再出來。哪知我們將計就計,翻墻換艇,殺他個‘回馬槍’,打他個措手不及。”

    自5月6日上午開始,皖南地區就刮起了8級大風。至7日凌晨,風勢更大更猛,江面上狂風卷起巨浪,猛烈地拍打著執法艇。

    冒著狂風大浪,“池州水政2號”執法艇仔細搜尋著每一片水域。7日凌晨3時許,在東方船廠對岸水域,發現江面有船舶停留,而且還發出風浪都掩蓋不住的轟鳴聲。

    執法艇加大馬力靠過去,只見現場3艘船均掛著時亮時熄、光線晦暗的“鬼火”燈,船體兩側伸出又粗又長的吸砂管,已經深深探入江中,船上的嫌疑人正在操作吸砂泵,瘋狂盜采江砂。

    田旺春和隊友們迅速行動,分別登船,將船只、吸砂泵,以及船上人員控制住,并拍下船主身份證件。

    現場判定,這是3艘自采自裝自運式非法采砂船。執法隊員立即協調有關部門增援,辦理扣押、拖船事宜。

    5月7日上午,船主承某、紀某和童某,先后主動到烏沙基地投案,接受詢問,配合后續處置。

    至此,這記將計就計突殺的“回馬槍”,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這記“回馬槍”,可算是在“長江大保護”理念逐漸深入人心的背景下,采砂管理工作進入穩定向好階段后,特別典型的一個采砂執法案例,也是長江干流采砂管理實現“打擊有力、監管有效、態勢平穩局面”的一個縮影。

    自2016年以來,在主管部門持續的高壓嚴打和非法采砂入刑的雙重震懾下,長江上大規模非法采砂基本絕跡。但面對巨額利潤的誘惑,零星偷采依然屢禁不止。

    這一階段,開著大噸位采砂船出來從事非法采砂活動的,已經銷聲匿跡。出來零星偷采作業的,多為500噸以下的自采自裝自運式小型采砂船,此類船只多在夜間出沒,依靠其馬力足、船體小、速度快的機動性與靈活性,與執法人員“捉迷藏”“打游擊”。

    相比此前采運分離、船體噸位大的采砂船,此類小型采砂船抓捕時就頗費腦筋了,不得不運用一些戰術。

    如今,入夜后的長江,戰爭年代的游擊戰、心理戰、運動戰等戰法,正在“護砂獵人”追捕打擊“砂耗子”的戰斗中上演。

    “隱形船”與堵源頭

    料峭的春寒中,江風吹在耳邊呼呼作響,掃得臉頰生疼。

    執法艇上,周佩日和同事們已在長江鎮江段江心洲水域兜了好幾個圈子。借著朦朧的月色,環顧寬闊的江面,除了停泊著兩艘貨船外,空空如也,并無異常。

    “難道又是虛假舉報,騷擾我們的?”執法隊員小顧嘀咕了一句。

    “有可能。”在江上轉了1個多小時,一無所獲,周佩日打算通知船長返航。

    剛一轉身,突然發現右前方的貨船上,影影綽綽的有幾個人在朝執法艇這邊張望,他靈機一動:“何不到貨船上去問問,看他們在這里停留了多久,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匪夷所思的那一幕,就在這時出現了。

    看到執法艇靠近,貨船上的幾個人,猛地將手上的什么東西朝甲板上摔,然后撿起來就朝江里扔。看形狀和大小,扔的好像是手機。

    這是什么情況?跑運輸的貨船船員,怎么和“砂耗子”一個做派,看見執法人員就摔手機、扔手機。難道他們在通過什么手段非法偷采江砂?可船上也沒見吊機、吸砂泵、吸砂管等采砂設備啊!

    周佩日和同事們一時也不明就里,但既然船上的人行為異常,作為執法人員,就更要上去看看了。

    執法艇靠了過去,執法隊員開始架梯登船。

    見此情形,兩艘貨船上的人都往船尾跑,順著旋梯跳到早已準備好的小艇上,直接棄船逃跑了。

    很不尋常啊!

    執法隊員趕緊登上兩艘貨船檢查,發現船舷邊、甲板上都有散落的砂石。但船上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直到揭開甲板上蓋著的防水油氈布,才發現,玄機都藏在船艙里——油氈布下的甲板中間,被開了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大洞,在探照燈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見船艙里面裝著一組發電機和一個大型吸砂泵,一根巨大的吸砂管從船底直通江中。

    這是2018年3月的一個凌晨,在全國“兩會”期間開展的統一“清江行動”中,江蘇省鎮江市水政執法支隊負責人周佩日,第一次親眼見到傳說中的“隱形采砂船”。他坦言:“當時嚇了一大跳,這些年各類改裝的采砂船見過不少,但這種在船底打洞裝管子的,還是頭次見到。”

    長江水利委員會河道采砂管理局提供的信息顯示,這種被形象地稱為“隱形船”的內置式非法采砂船,第一次出現在“護砂獵人”視線里,是在2017年7月2日,由江西省九江市水政支隊抓獲。

    自2017年下半年以來,“隱形船”在長江中下游多個江段陸續出現。至2023年,近百次專項打擊行動中抓獲的,幾乎都是這種“隱形船”,而且升級得更為先進,外形看就是普通的運輸船,沒有任何采砂船標志或痕跡,極其隱蔽。

    其實,對于“隱形船”的出現,采砂管理執法者并非沒有預料。

    數年前,執法者在一起聊天,說起采砂管理工作局勢,就有人半開玩笑說:“按現在這樣的節奏高壓嚴打下去,將來他們為了逃避打擊,只怕會造出隱形船偷采,把泵和管子都收進去,讓你在外面看不出來……”

    “沒想到一語成讖!他們真的就造出了隱形采砂船。”2019年5月中下旬,開展汛期采砂管理巡江暗訪期間,發現沿江各地采砂船集中停靠點扣押的大部分為“隱形船”,長江水利委員會砂管局督查處處長劉平剛不禁感嘆,“看來這些‘砂耗子’也深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為了逃避打擊,都混成了‘裝備控’。”

    劉平剛是長江采砂管理戰線上的“老兵”,十余年來一直駐守在巡查打擊非法采砂第一線,對于非法采砂船的變遷,了如指掌。

    在長江采砂秩序混亂的時代,江上各類大小船只云集,甚至漁船裝個吸砂泵拖個管子就加入采砂行列了。2002年國務院頒布施行《長江河道采砂管理條例》,明確水行政主管部門“一龍管砂”,采砂管理步入正軌,從“大亂”走向“大治”。這一時期,那些設備粗糙的雜牌采砂船在打擊下首先退出歷史舞臺,大中型采砂船則在具有黑社會背景的“砂霸”組織下,通過暴力抗法繼續偷采。隨著打擊和懲處力度不斷加大,此類移動緩慢的大噸位非法采砂船,逐漸被機動性更強的小型自采自運非法采砂船取代,直到內置采砂設備的“隱形船”出現。

    劉平剛認為,在實際操作層面,對非法采砂船舶缺乏有效處置方式,對涉砂船舶改裝缺乏有效監管措施,是“砂耗子”一直在采砂船上做文章,變成“裝備控”的主要原因。

    在20年跟蹤采訪采砂管理的經歷中,我接觸過的全江各級采砂管理人員、一線執法人員,也都持此觀點。

    《長江河道采砂管理條例》中,對非法采砂船舶的處置主要有兩點:一是沒收違法所得和非法采砂機具,并處10萬元以上30萬元以下的罰款;二是情節嚴重的,扣押或者沒收非法采砂船舶,并對沒收的非法采砂船舶予以拍賣。

    但到了實際操作中,關于第一點所述的罰款,執行起來頗為尷尬。

    對于超過千噸的大型采砂船來說,由于砂價持續上漲,偷采一夜的利潤就能抵上甚至超過30萬的“頂格罰款”,所以大船船主往往不在乎罰款,船領回去后重新焊上采砂設備,繼續伺機作案。

    對于500噸以下的自采自裝式小型采砂船而言,整艘船總價都沒超過30萬,對其處以10萬元以上30萬元以下的罰款,船主都會不約而同表示“沒錢交罰款,你們扣船吧”。而且,此類小型采砂船基本都是船主一家老小的生活場所,水政部門對船只暫扣期間,船上人員吃喝拉撒睡依然都在船上,考慮到安全因素,最終只能切割采砂機具后放行。同樣,他們回去后也會重新焊上采砂設備,繼續伺機作案。

    關于第二點所述處置方式,同樣存在執行難。首先是“情節嚴重”不好界定,找不到法律依據;其次是扣押后無有效處理措施,在扣押期滿后必須要放,放了以后這些船只還是繼續從事非法采砂活動。

    而“對沒收的非法采砂船舶予以拍賣”,則更難操作。因非法采砂船舶大多屬于“三無”(無船名船號、無船舶證書、無船籍港)船舶,無法進行公開拍賣。即使拍賣了,買受人大多還是利用這些船只繼續從事非法采砂活動,達不到行政管理的目的。

    鑒于對非法采砂船只的行政處罰在執行過程中存在種種困境,2010年水利部重新修訂《長江河道采砂管理條例實施辦法》,以部門規章的形式,明確規定:(查獲的非法采砂船)難以拍賣或拍賣不掉的,可以就地拆卸、銷毀。

    這是一項重要創舉。

    “早就想銷毀拆船了!”新的《實施辦法》一出臺,沿江各地處于采砂管理執法一線的“護砂獵人”們都“喜大普奔”。

    采砂船舶難以禁絕,是非法采砂活動屢禁不止的根源。

    控住了船,就堵住了源。新的《實施辦法》出臺后,面對抓獲的非法采砂船,各地有了“自由裁量權”,處置起來就更加得心應手。九江、武漢等地率先開展了切割拆除,池州等地則是直接爆破銷毀,增強震懾力。

    在此情勢下,“隱形船”出現在江面上了。這就引出了嚴控采砂船堵住非法采砂源頭的另一個問題——采砂船舶的改裝如何監管?

    水政執法只能針對江面和水面的非法采砂活動,而無法監管改裝涉砂船舶的企業或個人。

    郭留鋒、田旺春、周佩日等一線采砂管理執法人員,曾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場合,分別告訴我同樣的無奈:知道改裝“隱形船”的船廠在哪里,卻無計可施,因為“不能干涉人家企業的自主經營權”,所以只能在涉事船廠周圍布控,等改裝的采砂船進入江面,才能行使水行政執法權,查處扣押改裝的涉砂船只。

    安徽省繁昌縣河道采砂管理局局長肖本祥,知道我在采寫關于一線采砂執法的報告文學,給我發來一段微信留言,很能反映基層一線采砂管理執法人員關于非法采砂船舶改裝的看法:關于當前涌現出來的大量所謂“隱形船”,為我們基層采砂管理執法增添了許多困難。采砂船舶改裝、銷售等環節的單位或個人,為此應該承擔哪些法律責任,哪些部門應該為這些環節去負管理責任?如果不從源頭解決這些問題,我們這些處在采砂管理一線的執法人員只能疲于奔命,今天你抓了1條,明天那里又建造或改裝出來3條,怎么抓得完?

    造船企業是“隱形船”和各類改裝采砂船的源頭,必須要管住造船企業。基層采砂執法人員的困惑,主管部門早已開始尋求解決之道。

    劉平剛介紹,在“共抓大保護”的旗幟下,針對非法采砂這一長江大保護的“毒瘤”,沿江各地都在探索多部門聯合從源頭加強管控。湖北省水利廳就聯合湖北省國防科工辦,督辦全省船企停止建造、改裝采砂船,一經發現,即對該企業船舶修造技術許可證年檢采取不合格處理,從源頭上遏制非法采砂活動。

    江水匆匆,向東而去。

    長江從嚴管砂十數年來,在“護砂獵人”持續地高壓嚴打之下,“砂耗子”們也在斗爭中不斷變換策略,最初是直接硬碰硬暴力抗法,后來又通過盯梢監視“打游擊”,到如今則是在船上做文章變成了“裝備控”。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無論“砂耗子”怎么偽裝與變化,“護砂獵人”執法亮劍、保護長江的初心,從未更改。

    【作者簡介:陳松平,高級記者,人民長江報社副社長。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水利作協副秘書長,湖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長期從事水利新聞宣傳及水文化研究工作。著有《滾滾長江》《不廢長江萬古流》等。作品入選國家“農家書屋”工程2021年度推薦書目、湖北省委宣傳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主題出版項目;獲第十屆“文藝楚天獎”、第三屆“十佳荊楚圖書”、湖北新聞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