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簡媛:小鎮診所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 | 簡媛  2023年12月18日11:06

    劉大夫在小鎮開了四十年的診所。曾經,他是鎮上第一個在自家院里種花草的人,后來鎮里有人學他的樣,可怎么也種不出他院子里草木繁盛的樣子來。

    夏天,診所前面的小坪里、院墻上,牽牛花、風車茉莉開得燦爛,風一吹,院前院后都是清香。來看病的人,推開院門,經過小坪,直通診所。即便后來診所從這里搬走,劉大夫也退休了,他仍然堅持侍弄這些花草。他始終認為清晨是他最愛的時光: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個人,沿著小鎮唯一的水泥公路,一直往山頂跑去,途經村落,偶有雞鳴犬吠,陽光從山坡上灑下。他先是從一條橫貫稻田的小徑通過,然后踏上那座年邁的風雨橋。每次跑步經過這里,他都會在風雨橋上停留。站在橋上,聽流水的聲音,看一望無邊的田野延伸出來的遼闊。他喜歡這一切所呈現出來的生機。

    診所是一間紅磚墻體平頂房,挨著他現在居住的老屋,九十年代初建成。那時,劉大夫家里房子也不寬裕,診所還兼他臨時的起居室。后來挨著老屋又建了一棟青磚白墻的三層樓房,診所才有了獨立的空間。每天早上,劉大夫從外面跑步回來,就開始給院里的花草澆水,然后走進診所,開燈,給八角爐添換新鮮的煤球(夏天就是打開風扇),掀起藥柜的活動門走進去,打開藥柜第三層的一個抽屜,數出今天要用的備用現金,清掃了地面,洗手,穿上白大褂。如同一場儀式,仿佛這間老舊的診所,連同這店里的一切,都是他最可靠的陪伴者。他早就感覺到了,只要走進這間老診所,心情就會得到舒緩,所有發生在家里的不快,以及妻子隔三差五神經質地向他咆哮帶給他的不安,都像那陣從田野刮過的風,瞬間沒了蹤影。站在藥柜后面,劉大夫看著一排排抽屜和那些流動頻繁的藥品,在心里推測今天第一個來找他買藥的人是誰。劉大夫聽到了有人推開了院子門,接著他就聽到了來者的聲音。他會心一笑,這笑表達出他之前的推測得到了驗證。來的是劉大爺,鎮里最年長的鰥夫。劉大夫很樂意看到他來測血糖,還有年過七旬的伍嬸來取降壓藥,獨居的錢大媽來買板藍根。也希望年輕的楊小芬來配安眠藥,這女人剛剛死了孩子,明明已經生了四個女孩,還要生第五個,這次是男孩,家里剛建了新房,正準備大辦喜宴。真是世事難料,男孩意外墜樓,當場身亡。劉大夫天生性格好,不管來這里的人說什么,他都耐心聽著,偶爾會說“你真是不容易啊”又或者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劉大夫是寡母帶大的。母親管教他時,不是大罵就是棒打。在他的記憶里,母親有過三次因為崩潰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由此帶給他的恐懼一直潛伏在他身上讓他不安。平時,不管誰走進診所,劉大夫總是殷勤相迎,凡事小心應對。雖然很少發生,但只要有人說藥價太貴,或是對感冒沖劑的效果不明顯而抱怨時,他總是會想些法子來解決。劉小麗是他請來的幫手,她丈夫在鎮里的稅務部門工作,好喝酒,脾氣暴躁,來這里的人時常抱怨她少有好臉色。劉大夫只好不停地講些逗人發笑的段子,還不時注意往來顧客的表情,確保他們不會因為劉小麗陰郁的表情而改去別的診所。劉大夫意識到自己總是小心翼翼,在妻子青秀面前也總是時刻保持警惕,不讓她因為家務過于繁重或對他收入不滿而把怨氣轉移到兒子劉一鳴身上。一直以來,他總是心神不定,生怕因為自己的不周全而讓與他相關的人不滿意。聽到劉小麗和顧客爭議時,他會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觍著臉走到顧客面前親自去化解矛盾。其實,劉小麗的表現已經無可挑剔。不背后說三道四,把診所里的物品整理得有條不紊,從不遲到,也沒有請過事假。劉大夫心里對劉小麗一直心存感激。可是劉小麗突然病了。乳腺癌,晚期。劉大夫覺得自己對不起劉小麗,她在他這里干了三年,他身為醫生竟然沒有任何察覺。如果他再細心些,提醒她凡事想開點,不要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興許可以活得久一些。

    劉大夫店里來了個女孩。“皮包骨,”他妻子說,“瘦得像只猴子。”

    女孩叫葉子,個子小巧,皮膚白皙,頭發又長又厚,臉上總是掛著憨厚的微笑。“那也是只討人喜歡的猴子。”劉大夫說,“一個機靈鬼。”

    “沒見過哪個機靈鬼連話都說不直。”青秀說。的確,葉子說話時總是吞吞吐吐,仿佛她總是在思考,又或是無法找到準確的話語來表達她的心思。十八歲的她剛從衛校畢業,男朋友謝飛在鎮上的超市上班。第一次見到謝飛時,劉大夫立馬被這個男孩子身上自然散發出的陽光般的氣質所吸引。這個男孩熱情、真誠,又高又壯,眼里含笑,還閃爍著充滿生機的光芒。他從職校畢業四年了,他姨媽在鎮上開了一家大型的超市,叫他來幫忙。聽說兩人正準備結婚。

    劉大夫和青秀說,想邀請這對小情侶到家里來吃飯。青秀一口拒絕了。這時的兒子,正讀初二,身體發育明顯滯后于同齡人,脾氣卻已經表現出青春期的叛逆。他只要一回到家里,就像把一種有毒氣體投入到這個空間。青秀像是被這有毒氣體傳染了,情緒也是時好時壞。她和兒子一會兒爭得你死我活,一會兒又親密得令人發膩。都是發生在眼前的事情,劉大夫除了感到不知所措,還時常感覺自己像一個局外人。

    可是,就在那個初秋的黃昏,太陽從小鎮西邊的山坡落下,劉大夫和葉子站在診所外面的坪里聊天,謝飛騎著摩托車來了,他沒有熄火,等著葉子坐上去抱緊他的腰。葉子小跑著準備推開小院的門離去時,突然轉身,她看向劉大夫時害羞與驚喜的表情,讓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他突然發覺自己非常渴望和這對年輕的情侶相處。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說:“哦,瞧我這記性,我家青秀早上對我說改天請你們去我家里吃晚飯。”

    鎖好診所的門,劉大夫慢慢走出院子,繞了個大彎才回到自己家里。他慢慢沿著戶外樓梯爬上三層樓,一直走到樓頂的露臺上,他看向小鎮的田野,風雨橋,以及山那邊的樹林。想到葉子和她男朋友正沿著水泥路駛離這里,通往鎮上他們租住的房子里,他猜測他們的家很干凈,這點從葉子身上可以感覺出來。他們也許會說到他。葉子會說:“這次運氣不錯,碰上了一個脾氣隨和的老板。”而謝飛呢,他可能會說:“是的,我也喜歡這個家伙。”

    劉大夫特意在診所和三層樓房之間留了一條小巷,他希望診所不被家人打擾,在心里,他覺得這里才是屬于他的獨立的空間。安裝戶外樓梯,也是他為自己留出來的空間。診所清閑時,他偶爾也會從這里爬上樓頂,站在那里眺望遠方。

    他下了樓梯,從正門走進去。看見青秀正在收取曬在一樓院子里的衣服。“青秀。”他一邊喊一邊從另一頭幫著她收衣服。他想走近她和她好好說會兒話,可看著她一臉陰郁,他剛起的心意又縮了回去。他告訴她邀請了葉子和謝飛來家里吃晚飯的事。“現在找一個盡心盡力干活的年輕人可不容易了。”他說。

    青秀拽下最后一件衣服,轉身呵斥圍著她繞來繞去的黃狗。“還能說什么呢。劉大夫都發出邀請了。”她說,“這家里不一直都是你說了算嗎。”

    星期日的晚上,謝飛和葉子跟著劉大夫進了他家院子,謝飛一進屋就把帶來的牛奶和水果交到青秀手里。劉大夫帶著這對小情侶爬上樓頂的露臺。“這地方真好。”謝飛說,“視野真開闊。劉大夫,這房子是你親自設計的?”

    “從網上買來的設計圖紙,我適當修改了一下。”

    吃晚飯的時候,劉一鳴遲遲沒有出現。劉大夫去他的房間催了三四次,總是說再等一會兒。從聲音里就能聽出他一副年少無禮的樣子。出來時,隨便往餐桌旁邊一坐,誰也不理睬。劉大夫主動問他是不是這一向學業太重。他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響聲很大地吞吐泡泡糖。劉大夫心里一時冒起萬丈火,他想把他拎起來,大聲呵斥他幾句。他覺得兒子如此無禮的行為,已經告訴了客人他在這個家庭里無足輕重的事實。

    “診所這地方看上去不大,”青秀一邊主動給小情侶夾菜,一邊說,“可每天出出進進的人不少,總有人喜歡嚼舌根。”她停頓了一下,有意看了葉子一眼,“要學會左耳進右耳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小姑娘機靈著呢。”劉大夫說。

    謝飛正夾起一塊牛肉送進嘴里,他沒有細嚼,趕緊接過話說:“你們盡管放心。我敢保證,你們再也找不到比葉子更可靠的人了。”

    “你們都別客氣,青秀的廚藝可是這方圓幾里都出名的。”劉大夫說著給謝飛和葉子都夾了菜。葉子連連說真好吃。她看著劉大夫,在心里感激他,她覺得他是個好人。

    劉一鳴早就離開了餐桌,起身時他誰也沒搭理,仿佛這里只有他一個人用餐。

    謝飛的父母在離小鎮三十里的小河村流轉了三十畝田地,堅持用自然農法種植當季菜。于是兩位男士開始討論今年大旱,玉米因為缺水不甜,稻谷也都是瘦瘦扁扁的,桂花遲遲沒有開放。

    劉大夫夾紅燒牛肉時,筷子松動了一下,大片牛肉掉了下來。“菜都夾不穩。怎么像個小孩子一樣慌里慌張的。”青秀叫嚷了起來。劉大夫用手去接時,用力過大,反而讓它彈到了自己的胸口。沾滿湯汁的牛肉在劉大夫的上衣劃出一片油漬。

    “快去洗手,”青秀說,“把上衣換了吧。”也許是青秀的聲音聽上去像在呵斥小孩,謝飛和葉子一時怔住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劉大夫起身時,一臉訕笑,看向葉子和謝飛的眼神滿懷歉意。

    吃過晚飯后,青秀又迅速端出一盤水果。

    “我最愛吃棗子。”葉子說。

    “真的呀?”青秀說。

    “也是我的最愛。”劉大夫說。

    進入冬季,傍晚不到五點天就黑了。上午的陽光透過小院那面的窗戶投射進來,不過兩小時,太陽就從平頂上繞到后面的巷子及三層樓房上去了。店里白天也得開燈照明。在小鎮,診所的功能其實相當于城市社區醫院。劉大夫坐在八角爐邊,桌上擺著一本《本草綱木》及其他中草藥書。平時,開處方、按藥方配藥由劉大夫負責。葉子擔當護士的職責,還兼收銀。看上去葉子不言不語,有時她也會突然變成話癆。“其實不是因為我媽,我可能留在大城市不回來了。我父親三十歲就因為家族遺傳病早逝了。我母親獨自撫養我和弟弟,所以我從小就幫著媽媽干活。我的弟弟和我一點也不像。”葉子一邊按劉大夫的交代從中藥柜里把一些容易受潮的中藥搬到太陽底下去晾曬,一邊說她的弟弟。說他深受母親的寵愛,直到他和本村一個不三不四的女孩好上了。又說自己運氣不錯,謝飛的父母對她很好。“沒有父母的支持,不會有什么好日子過的。”她說著,在院子里哼起歌來。

    “謝飛這小伙真的不錯。”劉大夫接話了。

    她轉背笑著看向劉大夫,陽光照射在她身上,那臉上的笑容仿佛一個突然獲得嘉獎的少女。劉大夫腦海里又浮現葉子和謝飛在他們租住的房子里的情景,想象他們擁抱著在床上打滾、親吻對方。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幻想,似乎這樣的情景能給他一種特別的幸福感——這點可以肯定,如果在晚上幻想,他還能因此獲得生理上的滿足。

    其實,葉子干活并不比劉小麗強,可她性格隨和。“您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我趕緊給您配藥。”她會對前來看病或買藥的老人這樣說。劉大夫細心觀察過她,她并不刻意對誰好些或者對那些只是過來閑坐的老人就態度差些,她對待每位走進診所的人都一樣。有一次,她對劉大夫說,這些老人,他們的兒女大都離家去外地務工了,他們來診所,有時也并一定是真的有病。我對他們態度好一點,他們心里就舒服一些,也就會更加信任這里。這樣店里的生意就會愈發好了。

    劉大夫打心眼里喜歡葉子。“葉子,自打你來上班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這里會和從前不一樣了。”葉子只是呵呵傻笑兩聲,繼續忙她手里的活去了。

    給診所送藥品過來的人叫李樂。他按診所的訂單一個月送一次,旺季會來得勤快些。有時,他會留在這里吃中飯。初中沒畢業他就出來干活了,這是他的第十份工作,又矮又瘦,皮膚又黃又黑。他有多汗癥,手心總是濕漉漉的。一到秋天,他的手掌皮幾乎全要脫光,看著他雙手因為脫皮而流血,劉大夫總想提醒他以后戴上手套干活。他吃飯時手流汗愈發頻繁。劉大夫看見葉子不止一次遞紙巾給他。

    “我也喜歡流汗。”那天上午,劉大夫聽見葉子說,“一到夏天,我的頭發都是濕的,汗流到臉上,但凡化一點妝都會花得一塌糊涂。”這絕對不是真的。葉子就像清晨的荷花一樣清爽怡人,無論你什么時候看見她都是干干凈凈的。

    十二月某個周一的早上,八角爐里的火熄了,診所的空氣里透著刺骨的寒意。劉大夫從自家廚房夾來燒得正旺的藕煤,往八角爐里送時,隨口問了一句:“葉子,周末過得怎么樣?”星期六的早上,由于劉大夫拒絕陪青秀去逛街,青秀動了怒火。當時,劉大夫正在刷牙,他聽見青秀說:“為人丈夫,陪妻子去逛個街,這要求過分嗎?”在青秀看來,劉大夫不陪她去逛街,就等于把他們夫妻不和的事實公之于眾。

    “沒錯。這要求就是他媽的過分。”劉大夫突然大發脾氣,仿佛一股壓抑多年的怒火終于找到了發泄的途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平時有多累。看一整天的病人,把脈,開處方,配藥,晚上還要獨自加班,連個幫手也沒有。而你竟然以為我每天過得很悠閑。”

    “我呢?在鎮政府上一整天班,還要下到村里去現場參加各種扶貧會議。下班后,我還要買菜、做飯、洗衣服、陪孩子復習功課。”青秀站在客廳中央,早上起來還來不及洗漱,蓬頭垢面的樣子。“你在診所充當好好先生,對病人殷勤,討好助手,對家里的事不管不探,連周末都不愿意好好陪陪妻子和孩子。”她猛然跌坐地上。“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我受夠了。”她越說越慢,語氣也越來越低,“我再也不想這樣過了。”

    劉大夫一時怔住了。他感覺胸口發緊,呼吸困難。接下來,劉大夫以為日子會有所變化。結果到了第二天,青秀竟然什么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對他說:“星期五那天,劉小山的車扎破輪胎了,希望他修好車子了。”劉小山是青秀的同事,自打劉一鳴上小學一年級開始,劉一鳴就搭他的車去學校。

    “他沒有聯系你,就說明一切照舊。”劉大夫說。真是讓人意外,兩人的爭吵就這樣化解了。

    “這個周末過得不錯。”葉子說,她放下手中的東西看向劉大夫,清澈透亮的眼神幾乎能融化掉劉大夫的心。“謝飛帶我回了他父母家,星期天的下午我們去山上挖冬筍,我們順著竹鞭尋找隆起的土堆,就像在一堆盲盒里等待幸運的降臨。”

    劉大夫已經生好了火,清掃完八角爐蓋板上面的灰塵后,他走到柜臺前去和葉子聊天。還沒有人來,房間里慢慢感覺出溫暖的氣息。劉大夫說:“什么是盲盒?”

    葉子像往常一樣清理藥柜上的積塵,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懼色。“我遇上謝飛,就像在一堆盲盒中恰巧抽到那個心儀的禮物。”

    劉大夫很想知道,在葉子年輕的生命里,是什么讓她不安。也許是多年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人生經歷。“好好享受吧,年輕人。你的人生才剛剛起步,還有許多美好的事物在等著你。”沒有父親陪伴成長的女孩子,會導致她成年后很難獲得內心真正的安全感。他這樣想著,走進了藥柜間。

    葉子來診所工作已經一年多了。她還會繼續在這里工作嗎?劉大夫時常會有這樣的擔心。盡管明明知道她最終總會離去,但一直心懷這樣的擔憂讓他覺得自己很愚蠢。在他的記憶里,自打葉子走進這家診所開始,他就進入了一段美好的光陰,他無法準確說出開始的日期,也預測不出哪天截止。從山花爛漫的春日,到山泉清澈的夏日,再到秋果累累的秋日,這一切如一幕緊接一幕的舞臺劇,在他眼前鋪展。每天推開小院的柵欄走進去時,充盈他內心的都是和葉子在診所相處的那些樸素快樂的日子。葉子從不遲到,當劉大夫推開柵欄門時,經常看到謝飛的摩托車也停在了門口,劉大夫為葉子打開柵欄門,并招手向謝飛打招呼。他們稱兄道弟,兩人都感覺自己獲得了難得的友誼。而葉子,時常竊笑著走進店里,她感覺自己心里很踏實。

    葉子解開圍巾,脫下手套。她的兩只手像五歲左右的孩子一樣瘦小,可就是這樣的一雙小手,當她收銀或把顧客購買的藥品放進塑封袋時,又或是給老人輸液時,它立馬就變得敏捷、利落。從不輸給任何一雙成年女子的手。劉大夫有時甚至會幻想這雙手如何愛撫心愛的男人。自然,那一天也會到來,它將以母親的身份,為剛出生的孩子喂奶,包裹尿布,愛撫孩子的臉,為孩子收藏好剪下的胎發。

    看著葉子為輸液的老人端來溫開水,不時還講些有趣的事逗老人開心,劉大夫覺得她身上有著中國女性傳統美德中的寬厚溫良。如今的年輕人大都把注意力放在手機上,要他們陪老人聊天在他們看來是件尷尬的事情。手機新聞上每天推送的消息里有些批判年輕人的文章,大多說他們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劉大夫也時常對未來惶恐不安。但只要他看一眼葉子他就會覺得一切都還有希望。

    “現在的年輕人為什么不想生孩子,”青秀說話的神態像一個掌握某種話語權的人,“因為他們壓根就不想承擔任何責任。”劉大夫并不接話。在他看來,大部分年輕人還是積極上進有擔當的。那個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女孩,一心想和謝飛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我向往婚姻,”她對劉大夫說,“我只想和謝飛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有一棟自己的房子,每天我會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劉大夫想提醒葉子,不管婚前還是婚后,你都要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但除了這件事,你還得有屬于自己的獨立思考。可她不是他的女兒,于是他對她說,一個決定當家庭主婦的女人,一定是一個有奉獻精神的女人。

    劉大夫喜歡葉子,覺得她不僅樸實,也沒有現在許多女孩身上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他知道,這僅僅只是一種令人愉悅的喜歡。事實上,葉子內斂沉靜的個性反而喚醒了他對青秀的渴望。青秀直率的談吐、多變的情緒、肥碩的臀部和無所顧忌的大笑,這些都燃燒起劉大夫新一輪的情欲。他以為他在青秀身上匍匐、呻吟時會想到葉子,奇怪的是他想到了謝飛,想到他健碩的身體在葉子身上喘息呻吟。這時,劉大夫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仿佛所有貪戀女人身體的男人,都融入了他的身體,合而成為一股新的力量,這樣一個強大的人,進入了女人的最深處,試圖探索所有來自女人的神秘。

    “你變了。”劉大夫從青秀身上下來時,青秀說。

    因為診所工作的特殊性,葉子下班的時間很難固定,但劉大夫盡量讓她晚上七點前離開。謝飛有時候來得比較早,他就走進診所。謝飛和劉大夫都喜歡下象棋。“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下象棋的?”有一天,劉大夫問謝飛。不等謝飛回答,劉大夫又說:“從前,鎮中學校門口有一個大超市,老板很有頭腦,為了吸引顧客,他有意在超市門口擺了刻有棋譜的桌子,還有椅子,那里很快成為中老年男人扎堆的陣地。”劉大夫眼睛里閃爍著明亮的光。“那里的老人都是我的老師。”

    “我可沒有你幸運。”謝飛說,“我喜歡下象棋,但不喜歡比賽。上小學時,我曾經代表學校去市里參加過比賽,但我抗壓能力不強,難以成為真正優秀的棋手。想起那時只要面臨比賽我都會心慌,如今想來還是會覺得羞愧。后來,上初中了,課業繁重,不得不放棄下棋。其實,我暗自高興了好一陣子。”

    “我水平也很一般。”劉大夫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只是單純地喜歡下棋而已。”

    “謝飛的確很厲害。”已經換下白大褂的葉子說,“我看見過他的獎杯。”她咧著嘴笑開了,嬌小的臉龐上讓人看出自豪的神色。

    “我們走吧。葉子。該回家了。”謝飛牽著葉子的手朝小院門口走時,突然轉背看向劉大夫。“劉大夫,我媽媽說,改天請您一家人去我家吃飯。”

    “太客氣了。”

    葉子買過水果送給青秀,都是當季最新鮮的。青秀當時掃了一眼,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和人一樣小氣,”青秀說,“她是我見過的最不會打扮的姑娘。明明膚色那么黑,還經常穿黑色和綠色的衣服。”

    “也是噢。”劉大夫口里應付著,心里卻在想,人家小姑娘明明每天穿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樣子啊。

    “謝飛能喜歡她,她真是撞狗屎運了。”青秀說。

    她是討人喜歡的。劉大夫腦子里很快冒出了這句話。她記性很好,診所里的所有藥品信息她都記得住。她在衛校主修的是護理專業,熟悉一切護理流程,按她的條件,在大城市的社區醫院謀份工作不難。診所清閑時,她會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一本《一般護理學》。她看書時從來不會受手機干擾,她全神貫注學習的樣子讓劉大夫感覺出她內心的沉靜與專注。

    喜歡。不管什么時候看見葉子坐在某處看書的樣子,劉大夫心里都會涌出這樣的感覺。有時,他會問她:“葉子,你累不累?”

    “不。一點也不累。”

    有病人時,劉大夫開處方,葉子配藥。兩人都感覺出配合默契的甜蜜。劉大夫感覺白天總是過得很快。有人來時,推開柵欄門的吱呀聲,人行走的拖地聲,收銀機的打印聲……劉大夫覺得,他和葉子在一起相處的白天無憂無慮,診所就像一個無病無災的人,寧靜而悠閑地過著每一天。

    可是一到晚上,他就感覺血管痙攣、血液變稠。

    “我也要上班。可晚飯還不是天天要我準備。”青秀啪地把一碗湯放在餐桌上。“大的小的都等著我伺候,診所有那么忙嗎?”劉大夫坐在那里半天沒有做聲。

    “劉一鳴你也不小了,回家也可以幫你媽干點家務活。”劉大夫說。

    “你還敢指使他做事。你是不知道現在的孩子上學有多苦吧。”青秀吃了火藥的樣子。劉一鳴正在玩手機游戲,沒有抬頭。“算起來,劉小山比你更了解你兒子。”青秀的聲音里起了狠勁。

    “你這樣說我可就不服。劉小山天天送劉一鳴上學,他們天天可以見面,一路上還可以聊天。再說上學怎么就受苦了?”

    “你也每天看見劉一鳴,”青秀說,“你有像劉小山那樣關心過劉一鳴在想什么嗎?我看你只曉得和那個小姑娘待在診所這方安逸的天地里,什么也不聞不探。”

    “葉子是個難得的幫手。”劉大夫說。

    奇怪的是,只要過了夜晚,一到早上,不管是青秀,還是劉大夫,都會忘記昨天的不愉快,仿佛黎明到來時就能重新燃起他們各自對生活的希望。診所里,依舊是美好祥和的日子。

    葉子問李樂有沒有駕駛證。“沒有。暫時也買不起車。”李樂的臉紅了起來。他可能有點喜歡葉子,又或是覺得在比他大了兩歲的葉子面前像個孩子——他是個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男孩。

    “去考個駕駛證吧。”葉子說,“鎮上就有駕校。”葉子看了看劉大夫。

    “葉子這建議不錯。”劉大夫說,過去他從來沒有把心思放在這個男孩身上。“你喜歡開車嗎?”

    李樂只是笑了笑,顯然有點不自在了。

    不出一個月,他告訴葉子,他已經過了科目一,滿分通過。聽到這個消息時,葉子說:“這是個好消息。”然后她打電話給鎮上的小吃店,點了他們的招牌小吃,要他們盡快送來。

    “劉大夫,若是沒有人來看病,我們來為李樂慶祝一下。”

    李樂一邊把小吃往嘴里送,一邊告訴葉子,那天回去后他就打了駕校的電話,在網上報了名。從網上下載了20套測試題,每天晚上做一套。開始只能打60分,最后5套時,他已經都能打滿分了。

    正是陽春三月。已經過去多年的一個星期六的早上,劉大夫正站在鏡子面前,已經禿頂。可他還是像從前那樣梳了梳剩下的幾縷灰發。“今天一起去逛街嗎?”青秀往劉大夫這邊探了探頭對他說,她正在廚房煮面。清早她就去街上買來了上好的里脊肉和豬血,蓋面的碼子正是用這些上好的食材準備的。豬肉的清香飄進劉大夫的鼻孔,像他熟悉的某種純樸的味道,如同觸動了一個開關,一些久遠的事從心底出來了。沒有多想,他走進臥室換上輕便的衣裳,沒有和青秀打招呼,獨自朝著山坡跑去。

    事實上,現在鎮上的服裝店越來越少了。過去的這些年,大家已經習慣了網購,曾經的服裝店都被快遞店占了碼頭。青秀想去逛的那家服裝店是新開的,劉大夫懷疑這家店也維持不了多久。老板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天天上網看手機,一心幻想去各處旅游,肯定不會長久留于此地。不只是服裝店,其他的實體店也越來越少,讓劉大夫擔心的是那些越來越多的外賣快餐店的興起,這些快餐無論食材還是烹飪都只是為了搶時間,它們已經不能給人們的身體提供好的營養了,盡管他很想告訴身邊的人不要吃快餐,可他改變不了現實中人們對快餐的需求。青秀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挑剔食材的美食家。他們剛結婚那會兒,她可是連飯都煮不熟。可結婚前,他明明承諾了她,婚后由他來煮飯給她吃。一切都在變。

    他還在堅持跑步,像往常一樣,他先是從一片稻田的小徑里通過,然后踏上風雨橋。幾乎是每一次,他都會在風雨橋上停留一會兒。稻田呈現青綠,河水見漲。山上樹林還在,竹林茂密。天空偶爾有白鷺飛過。

    診所不在了。三層樓房也發生了變化。如今,鎮上開了三家診所。以前清閑時,他和葉子就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等來了人再繼續工作。現在這塊地已經變成了三家診所中的一家,有行醫資格的醫生駐店,從前診所的功能也都有。里面不僅賣藥,也賣從前只有在超市才能見得到的生活各類用品。劉大夫愛惜了多年的花草樹木全不見了。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劉大夫時常告誡自己,你不習慣也得習慣。

    葉子一臉茫然地推開小院的柵欄門走進診所的樣子,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她才二十二歲,想到她年輕的身體突然被掏空了,劉大夫感覺心都要碎了。可是他仍舊記得他是如何絞盡腦汁逗她開心的。一切都過去了,如今,在那座遙遠的海濱城市,她已經到了當年劉大夫的年紀。那是葉子在診所工作后的第二年的春季,她突然感冒了,他為她熬了姜湯,親手端到她面前,看她一口一口喝下。

    就在跑上風雨橋時,劉大夫意識到自己為什么突然如此強烈地思念葉子。上周末是他的生日,他沒有收到她的禮物。在她離開他的這二十年里,她每年都會準時給他寄來生日禮物。還會給他發封電子郵件。內容并不長,可讀起來總是意味深長。上次她在信里對他說:“我的大女兒讀高二了,早戀,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葉子沒有提及她或她丈夫對此的態度。“不過她弟弟的成績一直很好,也算是心理補償吧。”葉子總是畫一片樹葉代替簽名。樹葉的形狀看上去像一輪彎月。

    現在他不能像從前一樣跑上山頂了。通常是在風雨橋上坐一陣就往回跑了。回來的路上他遇上了從前在診所隔壁開美發店的杏子。她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她丈夫是鎮上一家飯店的廚子,五年前得肺癌死了。有人說,她丈夫是吸多了油煙死的。杏子很會保養,五十歲的人依舊風韻不減。尤其她的頭發,像年輕人一樣光澤滑順。劉大夫不知道她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可他堅信女人比男人要堅強得多。他希望自己可以死在青秀的前面,這樣他就不必承受一個人孤零零的日子。想到青秀也有可能先他而去時,一陣無法承受的恐懼涌出,裹緊了他。

    看著杏子離出的背影,劉大夫的心思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診所。

    “謝飛這周末過生日,”七月的一個黃昏,葉子說,“劉大夫,你是幾月過生日呀?”她正在電腦前統計當天的交易金額,沒有抬頭看他。

    “我都好多年不過生日了。”和青秀結婚的頭幾年,劉大夫也正經過了幾回生日。有蛋糕、有蠟燭,也有青秀為他準備的禮物。除了圍巾、手套。青秀還送過他盆栽。說來好笑,自打生下兒子劉一鳴后,青秀就和他分床睡覺了。劉大夫為此和青秀鬧過情緒。“兒子還小。”青秀說。

    “謝飛會叫上他的發小謝良。”葉子關了電腦。又把所有抽出的抽屜推進去,整理了西藥柜。“他們從穿開襠褲開始就在一起玩了。”

    “謝良結婚了嗎?”

    “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妻子是鎮中心小學的語文老師。他在縣電信局上班。他們夫妻關系不好,見面就吵架。你可不要在謝飛的面前提起啊。”

    “放心吧。”

    “那個女人,我總覺得她神經有問題,總是當著我和謝飛的面對謝良大呼大叫。我可受不了這樣的生活。我絕對不能變成她那樣的女人。”

    “誰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葉子的手機響了。葉子一看顯示屏幕,臉上就露出嬌羞的神色。“謝飛,你到了嗎?”中間她停下來聽對方講話。“那我自己回去……你要早些回來。”

    李樂在診所停留的時間比過去要久一些了,他把藥物搬進診所后,總是會找機會和葉子說會話。有一次,葉子告訴李樂:“謝飛過生日那天,他總是不停在講謝良的事,說他們小時候因為貪玩闖的禍。還說夏天他們逃課一起去池塘游泳,玩水忘記了時間,天黑才回到家。謝良的媽媽用一根帶刺的荊條抽得謝良雙腳出血。還說,下次再逃課,就按著他的頭喝光那池水。”葉子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說,“口是心非。明明害怕孩子出事。卻又說出這樣的狠話。”

    “口是心非?”劉大夫哈哈大笑。“你只要有了孩子,也會有這一天到來的。”

    “希望這一天快點來。”葉子說時臉上紅了。劉大夫突然呆住了。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葉子不久就會生孩子。接著,她將不再為他工作了。

    李樂突然說:“你喜歡那個謝良嗎?會不會因為他占用你男朋友陪你的時間而討厭他。”

    “從來沒有。謝良和我也一見如故。記得謝飛第一次介紹我們認識時,他竟然對謝飛說,你小子真有福氣。”

    “你兒時有好朋友嗎?”葉子又問李樂。

    “有啊。可是慢慢地,我們就沒有共同語言了,后來也就沒怎么聯系了。”

    “我最好的朋友,”葉子說,“從讀初二開始,我們一見面就互懟。可我們關系好著呢。你以后還是要主動聯系一下你兒時的朋友。”

    葉子來診所工作的第二年的夏天,是個周六的晚上,青秀燉了一只土雞。劉一鳴吃得正香。家里的座機響了,青秀去接的電話。誰的電話?劉大夫和劉一鳴都停下來看著青秀。“啊?怎么會這樣。這怎么得了……”劉大夫永遠都記得這個聲音,似乎青秀回到了他最初認識時的溫柔。可聲音里多了驚恐。“你怎么辦?你還這么年輕。”

    劉大夫走上前去接過青秀手里的電話。大約過了十秒,他就聽不清葉子說了什么。腦子里嗡嗡作響。可他一直在聽,直到對方掛了電話。

    小河村坐落在小鎮的西北面,從鎮上開車去那里要40分鐘。從前這里多為崎嶇的山路,現在修了水泥馬路,從山底盤山環繞而上,開車技術不好的人還是不敢輕易上這里來。劉大夫不會開車,青秀給劉小山打了電話。他們三個趕到時,葉子穿一身黑衫,趴在靈柩上泣不成聲。明天就要下葬了,守靈的人擠滿了廳堂。劉大夫和青秀,還有劉小山并排坐在凳子上,沒有人認識他們。劉大夫坐在那里額頭靠在交叉疊放的手臂上,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手臂。李樂也來了。劉小山起身說,今晚還很長,我出去抽根煙。李樂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我在葉子的朋友圈看到的。”李樂說。劉大夫把一只手放在李樂的頭上,久久沒有挪動。

    謝飛的靈柩由他平時要好的幾個朋友抬著送往山上。青秀推了推劉大夫的手臂,示意他看左邊最后面的那個男人。這個人臉上有淚,眼眶里全是血絲。看上去他整個人都頹了。劉大夫擔心他會抬不起。他就是謝良,劉大夫看過葉子和他的合影,一眼就認出了他。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五的晚上,是謝飛的生日。謝飛的父母在廚房準備晚餐。謝良、謝飛、葉子,還有一位是謝飛的堂弟,四個人正準備玩麻將,謝良接到某銀行電話故障報修電話,情況緊急,他不得不立即行動。謝飛主動提出陪他一起去。葉子說快去快回。回來的路上,謝飛的摩托車被一輛長途運輸車撞翻,當場身亡。

    她以后怎么辦?葉子和謝飛的結婚喜宴安排在一個月后,喜帖都發出去了。被悲傷壓倒的公公婆婆先后臥床不起,葉子照顧了他們一個月。回來上班時,葉子告訴劉大夫,她不可能再和他們住在一起了,婆婆整日整夜哭泣,公公卻是突然傻了一樣再也沒有開口說話。她也想哭,可在他們面前,她無法哭出來。她需要離開那里,才有哭的機會。

    劉大夫想走過去抱緊葉子。可他把手按在胸口,感覺那里突然被重石壓住了般難受。

    那天晚上,劉大夫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青秀問他怎么了。他對青秀說:“葉子這姑娘真可憐。她沒有地方去了。”

    “怎么可能?”青秀說,“她還那么年輕。過不了兩年,她就會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

    “我擔心她很難像從前一樣快樂了。”

    “這個姑娘不簡單,”青秀說,“在人面前,她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有落。”

    “可我看得出來,她整個人都快要崩潰了。”

    “不管是誰經歷這樣的事情,都會無法接受的。”青秀說,“我只是想告訴你,這個小姑娘比我們想象的要堅強。”

    “當務之急,”劉大夫說,“她得換個住的地方。”

    “你給她去找找房子吧。”

    可是,劉大夫卻叫人把葉子的東西運進了診所。正是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時候。像往常一樣,太陽一下山,劉大夫開始澆花。如今,他還沖洗診所的外墻,院子里里外外……“平頂房熱,尤其到了晚上,和蒸籠沒什么區別。”劉大夫高高揚起水管,仿佛在驅趕一群野馬。

    “這得耗費多少水啊。”葉子說。

    “如果這樣能讓你睡個安穩覺,又算得了什么。”

    “我就是個麻煩。”

    “那是你的認為。事實上,葉子,你能繼續留在這里幫我已經很不容易了。”

    葉子看著劉大夫,突然笑了。劉大夫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起來。她笑得越來越夸張,最后變成了哭聲。劉大夫放下水管,正想著如何安慰她幾句時,她卻撿起地上的水管,把劉大夫之前沒有澆透的花草又澆了一遍。劉大夫慢慢走出院子,走過小巷,爬上自家露臺,夏天的黃昏,暑氣慢慢退卻,風從有樹的地方吹來,讓人感覺出難得的涼爽。他站的位置,看不見葉子,但他時刻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好了。”葉子說。她也爬上了露臺。劉大夫趕緊下去了,邊走邊說:“突然想起有個病人預約了,很快就會過來輸液。”只是借口,因為他知道,如果這時候青秀回來看到這幅情景,她會一晚上對他大呼大叫的。

    一個月后,劉大夫幫葉子找到了一處房子。葉子不缺租房的錢,因為謝飛家里沒有要求退還結婚彩禮,她之前準備置辦的嫁妝也都不需要了。劉大夫從鄰居那里借來手推車,把葉子的東西放上去,然后陪她去了租屋。謝飛的父親和劉大夫幫她把從前的幾樣家當搬了進去。這房子離診所一公里路遠,在三樓,采光不錯。“這房子南北通風,好住。”劉大夫一邊說,一邊看著葉子把一個人的衣服放進衣柜里。葉子點了點頭,說:“我過去從來沒有一個人住過。”

    這天過后的第三天,葉子對劉大夫說,她把手里的錢給謝飛的父母買了保險,可以保證他們的晚年過上安定的生活。保險費是一次性交的,數目令劉大夫驚愕。可他說:“你這樣安排很好。”

    葉子愈發清瘦了。黃昏時,劉大夫從診所的某個角落看過去,借著窗外的余光,看見葉子眉頭緊鎖直直地看向診所外面,甚至更遠的前方。就在那一刻,她眼神里的迷茫深深地刻進了他的腦海。推開柵欄門離去時,他感覺身上的悲傷,如隆冬的白霧,緊緊纏繞,密不透風。整整一個星期,他都無法排遣。

    “天天長吁短嘆。你到底怎么了?”青秀說。

    “葉子她怎么辦?”劉大夫覺得不能不說出實話了。“她一個人孤苦無依。”

    “她才不過二十二歲,那么年輕,以后會好的。”青秀停頓了一下,她把砧板上切好的白菜放進鍋里,接著又說,“你以為你是她的什么?”

    “她的什么?”

    “你要擔心的是,每個月能否讓你的員工領到理想的工資。”青秀說,“吃飯了。”

    不知從哪天開始的,劉大夫看到葉子神情恍惚時,發覺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也變得令人難以忍受起來。就在這時,他開始害怕起來:別說醫療事故,就連開個簡易處方他都會反復檢查三遍。他總是告誡自己,小心為上。如今,他已經出了三處錯誤了。他變得愈發謹慎,每次開完處方都要再默讀一遍。稱量中藥時,也總是按照方子反復念三遍。配完藥后也要反復再對幾遍。在家時,青秀和他說話時,他總是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可事實上,他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青秀的樣子在他眼里變得越來越陌生,劉一鳴似乎也在嘲笑他。那天晚上九點,他走進廁所,看見蹲便器四周全是黃色的尿液。“劉一鳴,小便后要記得沖廁所!”他幾乎在咆哮,“這是我唯一要求過你的事,可你連這個也辦不到。”

    “大晚上的吼什么吼,”青秀說,“這時候你記得要管教兒子了。我看你的心思根本不在這個家里。”

    入秋后,夜晚逐漸變長,降雨減少,天氣干燥,桂花密密匝匝地攢在枝頭,香氣四溢。接著是菊花,各種顏色的花團盛開在溫和的陽光里。這些是診所前面的院子里的風光,劉大夫從葉子的眼睛里看見它們,覺得這些生機反而讓她感覺出人生的無常與生命的短暫。

    葉子突然說想回去看看母親。劉大夫讓她不要著急,先休息三天,若是覺得時間不夠再打電話來續假。三天后,葉子回來了。見到劉大夫的第一眼,她說:“我還是喜歡待在這里。”

    來診所的人中,獨居老者居多,他們依賴葉子,希望她能像過去那樣耐心細致地給他們講解服藥時的注意事項。如今,她變了,除了工作上不得不說的話,沒有人能讓她開口說話。可接下來的幾天,她又像著了魔似的,狂躁多語。劉大夫注意到了,有時葉子剛上班,眼睛就腫得核桃樣。“要不你離開小鎮吧。”劉大夫實在不忍心看著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我能去哪里?”葉子看著劉大夫,眼里惶惶不安,“你是不是覺得我不適合在這里工作了?”

    劉大夫沒有接話。晚上,他對青秀說:“你們身邊有沒有合適的男人介紹給葉子認識?”

    “這個巴掌大的小鎮,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傳得家喻戶曉。她待在這里,只能別人挑她了。”青秀說。

    “我也尋思著,她是不是不適合留在這里了。”劉大夫說。

    “換了別的女人,早就遠走高飛了。有了那筆錢,去哪里過不好日子。可她偏做了那樣的選擇。”

    “她就是個死心眼。”

    上午九點,葉子剛換上白大褂,李樂來了,小車停在院門前,他變法術般從車上抱下一只貓,橘色的毛,黃褐色的眼睛,叫聲又輕又軟。“小橘貓?”葉子叫出了聲。她從他手里接過它,摟進了懷里。“我已經拿到駕駛證了。這車是朋友從朋友那里借來的。”葉子和劉大夫的注意力全在小橘貓身上,偶爾應付一聲,也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葉子第一次當著劉大夫的面大聲呼喚謝飛時,劉大夫嚇了一跳,意識到她是在叫小橘貓時,心里又懼又喜。慶幸她愁苦之心總算有了慰藉,卻又莫名其妙地失落。

    次年清明到來,劉大夫站在父母墳前,默默地燒了一沓冥幣。想到葉子時,他感到憂懼。葉子請了半天假去給謝飛掃墓。意料之中,她回到診所時,眼睛又腫得核桃一樣。清明過后,天氣漸漸轉暖,診所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斗艷般展示它們的風姿。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了七月。謝飛忌日那天,葉子穿了一身黑衫,他記得清楚,內心忐忑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發生似的。李樂送藥來了,他把東西搬進診所準備離去時,葉子正在給一位女人輸液,劉大夫聽到一聲慘叫,從柵欄門那方向傳來的。他聽出來了,是小橘貓的叫聲。心里立馬起了不祥的預感。劉大夫聽到李樂帶著哭腔大叫。從前,李樂一進診所就會把小橘貓放在自己雙腿上,逗它玩耍。今天,他要趕去另一家送貨,他太著急了。他沒有看到小橘貓趴在車子左后胎那里。正要開車離去時,車輾在了它的身上。

    “我的謝飛。”葉子出來了,倚著柵欄門站著,一臉茫然,聲音像是從地窖里傳出來的。

    “你以為你做了件能讓她開心的事,”劉大夫說,“可你搞砸了。”

    “我……我不是有意的。”李樂一時大汗淋漓,留在襯衣上的汗漬,濕漉漉的。這會兒,汗水已經流到了胸口,讓這個正處于悲傷中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分泌乳汁的女人。

    “今天是謝飛的忌日。”劉大夫說,“你又開車壓死了如今唯一能安慰她的貓。你真是蠢到家了。”

    “我不蠢。”李樂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用惡狠狠的眼神盯著劉大夫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喜歡葉子。”

    “你信口雌黃。”劉大夫說,“她需要工作,需要賺錢養活自己。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良心。”劉大夫感覺自己渾身在發抖。

    “我只是想幫幫她。讓她開心一點。”李樂哭喪著臉。

    “要不是你把貓帶來,她又怎么會再次遭受這樣的打擊。”劉大夫感覺一雙無形的手在推著葉子,把她再一次推向悲傷。

    那晚九點,劉大夫坐在葉子租屋的沙發上,葉子一直在流淚。雖然他很想走過去抱緊葉子,想對她說,不要怕,你還有我。可他只是一直這樣坐著,雙手交織,有時也來回搓動。葉子擤過鼻子的紙巾散落一地。她有時也喊叫幾聲謝飛的名字。劉大夫無法確定,像她這樣年輕的女人,是否也會在心里像老嫗一樣哭數愛人的過去。葉子有時也看他一眼,眼睛又紅又腫。他把她的洗臉巾泡在熱水里,擰干后敷在她的眼睛上。“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屋子里。我每天晚上都希望你能過來陪我說說話。”葉子又哭了起來。

    “我不想害了你。”

    “怎么害我了?”

    “因為我每天晚上都在盼望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這是一個正常人的正常的想法。”

    他已經四十出頭,比葉子大了近二十歲。他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像哄孩子一樣安撫她入睡。劉大夫坐在床邊,她把著他的一只手放在胸口。他任由她把著,直到她入睡。回去的路上,他走得很慢。路燈已經熄了,四處沉浸在一張令人恐怖的黑網里。他幻想他離開了小鎮,和葉子去了云南某個邊陲小鎮。他可以去那里的藥店找份工作,葉子可以實現她的心愿: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每天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

    劉大夫摸黑走進臥室時,突然啪的一聲響,燈亮了。

    “還知道要回來啊。”青秀陰陽怪氣。

    “我怕她想不開。”劉大夫說,“我看得出來,她是真需要人陪伴。”

    “有時候有男人和沒有男人又有什么區別呢?”

    接下來的日子,劉大夫感覺葉子看他的眼神變了,工作的時候,無論他能不能看得見她,他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貼在他身上。他們在內心,已經彼此相擁,甚至交融。也是從這一天開始,劉大夫總會在下班前對葉子說:“不要害怕,晚上我來陪你說說話。”

    葉子站在那,眼神里飽含深情。他看著她推開柵欄門。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向他揮了揮手,他感覺她走路的姿態變得輕盈了。

    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劉大夫記不起那時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雖然他努力回憶,可許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謝良來看過葉子幾回,他總是傍晚來,等待葉子下班的時候,他對她說:“要是可以,我情愿死的是我。”她對他說:“要好好對待你的家人,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劉大夫看出謝良喜歡葉子。想到晚上他會在她的房間待到深夜,也許他會向她下跪求饒。嫉妒讓他變得焦慮、難熬。心里空蕩蕩的,仿佛突然被一雙手掏空了。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直照顧葉子。事實上,葉子并沒有提出要離開這里。她看他的眼神沒有變化——我每天晚上都在盼望你過來陪我說說話——那份愛還在,他能感覺得出來。可他心里像是有一把刀在扎刺,他知道,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了。

    中秋節頭天晚上,劉大夫給葉子送去一盒月餅。“葉子,你應該去城里看看。也許有更好的工作機會。”

    “我只想留在這里。”葉子眼眶一紅,淚水就流了出來。

    “我是說你應該去多認識一些年輕的男人。”劉大夫遞給葉子紙巾,“我有個親戚在省城工作,要不要我聯系他幫你在城里先找找工作?”

    葉子抬起頭來,眼淚汪汪的樣子看著他。“是不是我在這里影響診所或是你的家庭了?”

    “你應該開始新的生活。”

    “我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葉子說得很平靜。

    “也是啊。”劉大夫也是一臉平靜,“可我幫不了你什么。”說完他起身推開門,沒有回頭就走了。回家的路上,劉大夫走得比平時更慢,帶著葉子離開小鎮的幻想還在。他想象著他抱著葉子躺在床上,他的手在她的臀部摩挲。這想法讓他愈發受不了了。他想轉身跑去葉子的租房,抱著她說出他一直想對她說的所有的心思。可就在剛才,葉子眼淚汪汪看他時的怒火,他一時又感到惶恐不安。還是回去吧。他繼續往前走去,心里有個聲音在譏諷:你這個懦夫,你永遠也邁不出那一步——你不可能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不能和她同床共枕,不能再像那晚一樣安撫她入睡。他無法想象青秀知道他對葉子的這份情意后會爆發幾級怒火。這其實也不算什么,可怕是的他無法想象自己離開青秀后的生活,結婚這么多年,一直是她在操持家庭生活,她就像他的拐杖。況且有一個現實他不能不考慮,他比葉子大二十歲。她不會要他這樣的一個老男人的,他也不可能忍受她因為他的衰老而移情別戀。

    從這天起,葉子的話就少了,眼神也變了,劉大夫感覺她在用無聲的冷漠譴責他。他開始暗自注意自己的行為,不想加重她對他的期待。不可否認,過去,只要謝良出現在診所,他心里就貓抓樣難受。哪怕看到李樂對葉子稍微殷勤一點,他都要控制好情緒,以免用陰陽怪氣的語調說,還是年輕好啊。想到自己那般狂躁,像一個墜入情網的少年,他有些后悔。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有時,診所就像一潭死水。李樂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在診所旁邊開了家干洗店。他來的次數比原來多了,有時只是單純地過來陪葉子說話。葉子勸他沒事不要往這里跑。李樂只是傻笑,并不介意。那天,葉子突然說了許多,看上去她是在對李樂說,可劉大夫不用看她的眼神就能分辨出來,她是說給他聽的。她說,我母親有一雙巧手,一入冬,就做糖油粑粑給我和弟弟吃。在晴朗的秋日,她切開蘿卜浸在自制的米醋里,從壇子里取出來時,蘿卜呈粉紅色,聞著就讓人流口水。她的廚藝也拿得出手。我們的生活一直風平浪靜,一直到那年的秋天,也就是我六歲那年的秋天,發生了一件事:我父親死了。葉子說時語氣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可劉大夫聽明白了,她是在和過去的生活告別。謝飛的死帶走了她所有認為的美好。那些曾經因為懷念而心生甜蜜的過去,如今想起也只是加重了她的不幸。應該是下定決心了,她要拋棄過去那個自己,那個總是面帶笑容,對生活充滿憧憬的自己。如今,人們看到她時,總是一臉陰郁。劉大夫意識到自己也是加重她不幸的原因之一時,開始厭惡自己。

    沒有人知道,劉大夫給自己開了處方,他不想驚動青秀,第一次允許自己服用直接用開水沖服的中藥。晚上,他不再像從前一樣去葉子的租屋陪她。“昨夜里睡得好嗎?葉子。”每次看葉子推開柵欄門準備離去時,他都會問。葉子不是默默地點點頭,就是用很輕很軟的聲音說。“我很好。明天見。”終于有一天,他下定了決心。時間選擇在快要下班的時候,他對葉子說:“離開這里吧。”

    很快就要走到山頂了。劉大夫早就不再像從前那樣直接跑上山頂了,可只要天氣好,他還是堅持爬上山。每次站在山頂,看著眼前一切——田野逐漸萎縮,有些變成了高鐵站和高速路收費站——他既感覺親切,又感到無比的陌生。

    山上有風,劉大夫很快又按原路返回。他想起最后一次見葉子,是在他五十歲那年的秋天。葉子和李樂帶著他們的寶寶回來看望葉子的母親,順道拜訪了劉大夫和青秀。劉大夫記得,李樂用嘲笑的口吻說葉子現在和一個啞巴沒有什么兩樣,不到萬不得已,幾乎不會開口說話。葉子看向小院,看向那里的花花草草。她看上去有些駝背,藍色的短風衣下,她的胸部似乎比從前更平坦,腰身變粗。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眼睛浮腫,臉色蒼白,小腹鼓起。劉大夫在心里感嘆,小巧可人的葉子也已經被生活的重擔壓垮成現在這副模樣了。就在他準備嘆氣時,李樂像個嚴苛的老師那般大聲說:“葉子,把背挺直了,小肚子收進去。”葉子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她突然聾了。李樂看著劉大夫,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她就是這樣,無論我怎么提醒,她從來不當回事。”

    “吃了飯再走吧。”劉大夫說,“青秀剛學了兩道新菜。”葉子說她母親做好了飯菜在家等他們回去。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劉大夫仿佛剛從夢中醒來。青秀說:“真是沒有想到,李樂變化挺大的,人變得壯實精神了,穿得干干凈凈。聽說在城里開了幾家干洗店,賺了不少錢。”“還不都是因為葉子照顧得好。”劉大夫突然發現李樂對葉子說話的語氣和青秀對他說話時是一樣的。

    雖然每年生日都能收到葉子寄來的禮物,可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了。聽說葉子的母親早兩年過世了。她一定回來過。他不知道她心里還會不會想他。也不知道她和李樂還會去看望謝良的父母嗎?

    劉大夫在返回的路上看到青秀在逛街,兒子劉一鳴的結婚喜宴定在一個月后。一年前,劉大夫催促劉一鳴結婚時,劉一鳴對他大喊大叫:“為什么我就不能選擇一個人過一輩子?”

    劉大夫看著這個被妻子寵壞了的孩子,想到了葉子。他本想告訴他,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嘗到真正的孤獨是什么樣子。可他只是說:“不能。因為你不能讓我們老劉家斷后。”

    回到家里,劉大夫先去沖澡。出來時,青秀遞給他一個包裹,說:“剛剛到的。”

    劉大夫走進了書房,退休后,他把二樓一間客房整理出來布置成他的書房。包裹是葉子寄來的。劉大夫一邊拆包裹一邊猜測這次寄來的是什么:一雙手套,一條圍巾,又或是一雙名牌跑步鞋。真是出乎意料,這次寄來的是葉子親手做的一盒月餅。還有一封信。信很長,足足寫了五頁紙。過小年那天,她開車撞在路邊的護欄上,右腿斷了,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和從前經歷的事不同的是,”葉子在信里寫道,“這件事改變了我,它讓我認識到在自己的生命中哪些事和人是最重要的。也是從這件事開始,我不再抱怨,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無論從前我經歷了什么,也無論將來我要經歷什么,過好每一天,珍惜家人和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信的末尾,第一次用了“永遠的朋友葉子”這樣的落款。

    劉大夫走出書房時,悄無聲息,他獨自走上了頂樓的露臺。“你怎么了?”青秀上來了。劉大夫看向小鎮的田野、連綿起伏的山脊、天空。大自然的力量,總是蘊含在一年四季的交替更迭中。

    “葉子摔斷了腿,現在全好了。”劉大夫說。他看向青秀,發現她個子不像從前那么高挑,背變厚變寬,頭發已經灰白。雖然他從沒有提及,但他早就知道了,青秀心里也有苦。那天早上,青秀突然坐在衛生間馬桶上哭泣,聲音很低,是刻意壓抑的原因。很快他就知道她為什么哭了。劉小山因為車禍意外身亡。連續一個月,青秀眼睛總是紅腫,有一天她實在沒有忍住,躺在床上,把頭埋進被窩里號啕大哭。劉大夫這才意識到,青秀愛上了劉小山。他不知道劉小山有沒有愛上青秀。他從來沒有問過青秀相關的事情,她也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表露出來。這也不奇怪,他不也是從來沒有在青秀面前承認過他對葉子的占有之心嗎?不得不放手了——那天葉子告訴他,李樂向她表白了,他說:“太好了。”仿佛話就在嘴邊。

    他在腦海里反復回味落款“永遠的朋友葉子”。慶幸她終于放下他的同時,也感覺出自身的如釋重負。他在露臺上走來走去,他不知道謝良現在怎么樣了。謝飛的父母呢?葉子花高價買的保險,是否讓他們的晚年過上了她期待的生活?他停下來,閉上眼想把一切都抹去。可很快,他就感覺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空虛,仿佛有人奪走了他身上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他轉身問青秀:“你不會也離開我吧?”

    “難道你還想著離開我?”青秀譏笑著反問他。

    劉大夫搖了搖頭。他知道他什么也不能對青秀說。就算葉子從診所辭職走的那天,他也從來沒有覺得真的失去了她。直到今天讀完這封信,他才知道,她真正離開了他。可是他又有什么權利去阻擋葉子過上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呢?想到自己曾經對葉子病態的渴望,他一時羞愧不已。

    “你買到了合適婚宴穿的衣裳嗎?”劉大夫又說,“如果在鎮上買不到中意的,我陪你去市里的大商場逛一逛吧。”

    【作者簡介:簡媛,湖南新邵人,中國民主同盟盟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高研班學員,長沙市作協副主席。2005年開始小說創作,出版有長篇小說《空巢婚姻》《棘花》、中短篇小說集《去南方》等。曾獲長沙市文藝新人獎、“五個一工程獎”,梁斌小說獎一等獎。現居長沙。】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久国产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久久人人做人人爽综合| 日产中文字乱码卡一卡二视频| 岛国大片免费观看| 亚洲av综合色区| 亲密爱人免费观看完整版| 国产日韩欧美综合| 免费看无码自慰一区二区| 巨胸喷奶水视频www网免费| 日本免费人成在线网站| 91精品国产闺蜜国产在线闺蜜| 夜色资源网站www| 女人扒开腿让男人捅| 色偷偷91久久综合噜噜噜| 80s国产成年女人毛片| 亚洲av无码片区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久久| 福利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精品视频一区二区| 田中瞳中文字幕久久精品| 国产三级在线观看免费| 成在线人视频免费视频| 做受视频60秒试看| 日韩美女在线视频网站免费观看|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久秋霞| 国产全黄a一级毛片视频| 日韩三级免费观看| 遭绝伦三个老头侵犯波多野结衣| 老子影院我不卡在线理论| 欧美成人免费午夜全|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网站| 亚洲午夜无码久久久久小说| 美女被羞羞网站免费下载| 菠萝蜜视频在线观看入口| 中文字幕中文字幕| 色视频在线观看视频| 福利聚合app绿巨人入口| 一级一级女人真片|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无码免费直播| 一个人看的视频在线| 亚洲va久久久噜噜噜久久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