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23年第12期|辛酉:媽媽姨
紅加藍得紫,藍加黃是綠,黃加紅為橙。萬事萬物,皆有顏色。人亦是如此,各具特色,又難免互相浸染,斑駁了原色。就好比,紅加深藍即為黑,紅一旦過量就變成紫。又好比,白加黑可能是灰,也可能是一種感冒藥。
1
桃子管白秀菊叫媽媽,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希望白秀菊是她的姨。比桃子小兩歲的小英也想管白秀菊叫媽媽,可是桃子不讓。
“不許你叫我媽媽媽,你再叫,我就永遠不帶你玩了。”說這話時,桃子只有四歲。
白秀菊也不讓小英叫她媽媽。
“小英,你不能叫我媽媽。要永遠記得,你媽叫白秀蘭,我是你大姨。”
白秀菊說這話時,小英只有四歲。她還不能理解,她和桃子姐姐天天同吃同睡同玩,一同被白秀菊撫養,怎么就沒資格叫一聲媽!
為叫媽的事,小英沒少挨桃子的巴掌。再長大一點,懂事了些,小英終于知道有一條名叫“血緣關系”的鴻溝,橫亙在她和桃子面前。她永遠無法逾越,卻還是不肯叫白秀菊大姨。任憑白秀菊如何引導糾正,小英始終沒叫過她一聲大姨。在第一萬次糾正稱謂后,白秀菊氣惱地朝小英吼道:“媽媽是媽媽,姨是姨,是不一樣的,你這孩子怎么就分不清呢?”
望著淚水糊滿臉的小英,白秀菊心軟了,嘆聲道:“要不以后你就叫我媽媽姨吧。”
從那以后,白秀菊總算在小英那里固定了稱謂。
2
這個故事的起點在小英的生母白秀蘭那里,那是一個崇尚自由,長年浪跡天涯的畫家。
和循規蹈矩的白秀菊形成鮮明的反差,白秀蘭從小就叛逆,猶如現世哪吒一般,成天干各種出格的事情。剛上初二,就偷偷跑到美院當人體模特;高三那年,為了畫裸體男性,更是駭人聽聞地去錄像廳對著黃色錄像帶素描。結果被警察一窩端,拘留了三天。高考考美院,專業課文化課全通過,政審時,因為在公安局有案底落了榜。這個生性瘋狂的丫頭不氣餒,背起畫夾開始走天涯。
臨行前在火車站,白秀菊勸她:“要不就別畫了吧,咱找個工作,安安穩穩過日子不行嗎?”
“不行,畫畫是我的命。”白秀蘭篤定道。
“非得出去畫嗎?在家畫不一樣嗎?”
“這個家我早待膩了,咱爸咱媽不也一直嫌我丟人嗎!”
望著目光堅毅、態度決絕的妹妹,白秀菊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沒再言語。
汽笛聲驟然響起,火車緩緩啟動,白秀菊緊盯著妹妹座位的那個窗口,白秀蘭并沒有探出頭來道別。
火車漸行漸遠,月臺上的白秀菊默然轉身,她不知道,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一臉淚痕的白秀蘭終于探出腦袋凝望她。
時間將這一瞬間定格,似乎也在暗示兩姐妹以后的人生路。
白秀蘭在外流浪七年,她再次出現在姐姐面前時,圓滾滾的肚皮即將炸裂。在西雙版納,白秀蘭和一個男畫家一見傾心,男畫家允許白秀蘭畫自己的裸體,白秀蘭讓男畫家進入自己的身體。當小英在白秀蘭的子宮里生根發芽時,男畫家已不知所蹤。
小英出生時難產。臨死前,白秀蘭拉著白秀菊的手有氣無力地說了兩句話:
“那個男的姓英,孩子小名就叫小英吧。姓得隨我。”
“讓小英學畫畫,長大當畫家。”
妹妹的囑托被姐姐深深地記在了心里。
3
白秀菊曾反思過一個問題,其實她一直被妹妹誤導了。妹妹存在于世的意義好像只是用來襯托白秀菊的聽話懂事,為了加重這一印象,從小到大,白秀菊拼命地委屈自己,各種順從父母。然而,在愛情面前,她遲疑了。父母希望她嫁給吊車司機魏強,她有自己的相好馮東。
魏強是家中獨子,還不到三十歲已是四級工,一個月能掙五十八塊兩毛五,這是父母看重的。馮東身材頎長,一身書卷氣,出口成詩,這是白秀菊喜歡的。
那個年代,馮東的待業身份不可能入得了父母的法眼。
“會寫詩能當飯吃?”母親問。
“咱可不是藝術家庭,出了個不著調的畫家就夠了,可不能再來個詩人。”父親說。
最終,白秀菊忍痛再一次順從了父母。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個錯誤。桃子兩歲那年,魏強因公殉職。成了寡婦的白秀菊萬念俱灰之際,大腹便便的白秀蘭從天而降。
一個寡婦,一個準寡婦,疊加在一起就是一個字:苦。
望著炕上嗷嗷待哺的小英和一旁牙牙學語的桃子,白秀菊有苦難言。
小英剛出生那兩年,白秀菊的父母還能幫著帶帶兩個年幼的外孫女。隨著父親患上腦梗,二老就自顧不暇了。
白秀菊是起重機廠職工浴池的管理員,也就是俗稱的“看澡堂子的”。白天除了刷兩遍池子,基本沒什么事兒。她就貓著個腰,在各個車間來回轉悠,撿個廢鐵爛銅線什么的,攢多了賣錢給小英換奶粉喝。這個細節,小英上小學時,曾在一篇作文里寫過。白秀菊去世時,小英在悼詞里也提到過。
4
沒人知道白秀菊和馮東具體是在哪個時間節點重新接上頭的,按白秀菊后來的說法,這事因小英的戶口問題而起。詩人馮東用自己的一首首作品,有力回擊了白秀菊母親當年的那個疑問,寫詩是可以當飯吃的。他從無業游民搖身一變,成了文化館的副館長,吃上了皇糧。
小英是黑戶,到了上學的年齡,就是個大麻煩,白秀菊求助已是社會名流的馮東,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那段時間,馮東頻頻到白秀菊家吃晚飯。他酷愛吃雞,白秀菊就提前一天到菜市場買來現宰的大公雞,用十五種配料腌上,第二天再用砂鍋細火慢燉四五個小時。馮東挑剔,反感雞毛。白秀菊找個光線明亮處,用鑷子在白嫩嫩的雞身上點點抽抽,絕不讓一根雞毛漏網。
這個場景讓桃子和小英十分別扭,白秀菊在單位澡堂子里給她倆洗澡時,從沒這么仔細過。
每次看到白秀菊興沖沖地提著大公雞回來,桃子和小英就知道愛吃雞的馮叔叔要來了。對于馮東,小英和桃子的態度截然相反。小英喜歡馮東到家里來,每次小英和桃子早早吃完飯,白秀菊就甩給桃子一塊錢,讓桃子帶小英去附近的大眾電影院看電影去。這是兩個小家伙平時極難得到的待遇。桃子就不同了,從不拿正眼瞧馮東,總是板著臉,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
有一次,在去電影院的路上,桃子提議不去看電影了,拿錢買汽水喝。小英想反對,抬頭看到桃子目露兇光,馬上就怯了,低下頭怏怏不快。桃子見狀,撫摸著小英的頭安撫道:“咱倆快點喝,喝完了再回家和我媽要一塊錢,就說錢在路上丟了。”
小英雀躍起來,重重地點了點頭。
當兩個小姐妹打著汽水嗝回到家門口時,發現門窗緊閉,窗簾也拉上了。二人拍門一直沒人應,“媽媽開門呀!”“媽媽姨快開門呀!”在兩個小家伙的不斷叫嚷下,過了好半天,門才從里面推開,頭發零亂、面色潮紅的白秀菊眉頭緊鎖地出現在二人面前,像拎小雞崽兒一樣,沒好氣地把她倆拽進屋里。
屋子里的馮東正在系領扣,他前額的一綹長發垂在眉心,恰好覆蓋住眉心的川字,被他一揚手甩到頭頂。馮東整理好衣裝后,眉心的川字也消失了,咧嘴露出一對標志性的虎牙。小英覺得馮叔叔的笑和以前不太一樣,沒等她想明白到底哪里不一樣,馮東就走了。
那天晚上,桃子和小英不僅沒看成電影,桃子還被白秀菊打了一頓。桃子長大后還記得,那次挨揍,白秀菊下手格外重。
那段時間的白秀菊是陽光的,自從魏強死后,她就一直生活在陰郁里。起初,也有人給她說媒,皆無疾而終。沒人愿意接受一個獨自帶著兩個女孩生活的寡婦。但是馮東不同,他和白秀菊以前有太多美好的回憶。這么多年過去了,馮東已功成名就,卻仍然孑然一身,因為他忘不了白秀菊。這一點,馮東從未和白秀菊說過,白秀菊卻始終堅信。
當寡婦這些年,免不了被騷擾。尤其是在澡堂子收票過程中,一些男工友交票時,總是故意在白秀菊手上抓一下。還有白秀菊平日在車間撿廢鐵時,有個別男工友有意無意地往白秀菊身上蹭一把。白秀菊一般都忍了。不過,在和馮東重新交往的那些日子里,白秀菊不允許其他男人觸碰她的身體。為此,好幾位男工友挨了她的大耳刮子。
給小英上戶口的事一直沒動靜,當馮東吃第二十三只大公雞時,白秀菊忍不住問了一嘴。
“你真的要給小英上戶口嗎?”馮東嘴里嚼著雞肉,聲音含混地問道。
白秀菊從馮東明亮的眼神中讀懂了這句話的深意。按當時的政策,白秀菊如果和馮東再婚,若戶籍里只有桃子,還可以再生一個。若小英也上戶口,就不能再生了。
“要上的,不然小英上不了學呀。”白秀菊說得云淡風輕,心里卻如墜深淵。因為她看到馮東眼眸里的亮光閃了一下后迅速迷散下來。其實她早就想好了,只要馮東肯接受她們娘兒仨,她無論如何都要給馮東留個后,即使被罰得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只不過,她現在還不想和馮東說這些。
兩人相對無言良久,待酒足飯飽,馮東詩性大發。
“即便是詞語投降的時刻,仍有抒情的盾牌在頑抗。它曾舉起向精神高地沖鋒的利矛,如今只剩下保守主義的余暉,仍在為你覆蓋所有的陰影……”
白秀菊不懂詩,只喜歡馮東吟詩時自我陶醉的樣子。她雙手托腮,一邊專注地聽著看著,一邊追憶往昔。
馮東吟詩結束,白秀菊仍沉浸其中,或者說不愿意從過去回來。
半晌,白秀菊才開口問:“這首詩叫什么名字?”
“就叫《抒情史》吧。”
接下來又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彼時的白秀菊還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聽馮東吟詩。
當第二十四只大公雞擺到馮東面前時,他一口沒吃,而是從錢包里掏出五塊錢將桃子和小英打發走。等桃子和小英回來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家里門窗玻璃俱碎,所有立著的東西全部呈倒地睡覺狀態,那只大公雞也在地上睡大覺,碎碗殘盤給它當被子。馮東不知何時離開的,只留下披頭散發的白秀菊坐在地中央,面無血色,眼神空洞,宛如劫后余生。
5
小英的戶口問題總算解決了。與之對應的是,愛吃雞的馮叔叔再沒來過家里。白秀菊不再做與雞有關的一切菜肴,并就此變成了一個暴躁的人。
不能輕易給一個逆境中的人以希望,當那個希望破滅時,情況很可能比原來還糟糕。這是成年后的桃子總結的。
桃子和小英不僅沒機會再去看電影了,平日里還得謹小慎微,白秀菊只要稍有不順心,就會暴跳如雷,瞪著滿是血絲的紅眼珠子痛陳家史。
“當初就不該生你,你那個死爹倒是一了百了,滾到地底下享福去了,留老娘在這兒活受罪。”
“為了給你上戶口,老娘把一輩子的幸福都賠進去了,還他媽的惹我生氣,有良心嗎!”
“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了,攤上你們這兩個喪門星賠錢貨,把老娘的血吸干了也不夠給你們賠的。”
…………
經常是說著說著,就聲淚俱下。時間久了,小英和桃子對那些家史倒背如流。桃子心里不服氣,總覺得事情演變成這樣,都是小英造成的,與自己無關。她有時會和白秀菊爭辯,進而招來一頓毒打。等白秀菊打完了,桃子擦干眼淚,將這頓打悉數還到小英身上。小英不敢還手,只能哭。聽到小英的哭聲,白秀菊就再打桃子一頓,直到打服為止。桃子慢慢注意到一個細節,白秀菊從沒動過小英一個手指頭。
小英是在剛上六年級時成為女人的。那天晚上,面對褥子上的那攤鮮紅,桃子驚恐萬狀地喊來了白秀菊,已經嚇傻了的小英依縮在床角,渾身不住地篩糠。一見到白秀菊,小英倏地猛撲到白秀菊懷里。
“媽媽姨,我是不是要死了?”
白秀菊有點意外,畢竟桃子還沒成人。白秀菊也正是在這時才發現,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小英的個頭已經超過了桃子,兩個胸口已然微微隆起。白秀菊不住地輕撫著小英的后背,腦海里一點點浮現出白秀蘭少女時代的模樣,那是一個初二就發育得凹凸有致,敢用自己姐姐身份證去應征人體模特的少女。
“小妮子,倒是像了你媽。”白秀菊感慨道。
白秀菊暗暗責怪自己粗心,粗心到事先沒有任何準備,不得不到鄰居家借衛生巾應急。這一點曾讓懂事后的小英非常不解,媽媽姨不也是女人嗎?后來她才發現,白秀菊是用手紙的,也難怪白秀菊的內褲上總洇著星星點點的血斑。
從那晚開始,白秀菊每個月都會把衛生巾交到小英手里,她自己還是用手紙。多年后,小英用自己第一個月工資買來最貴的衛生巾,鄭重其事地送給白秀菊。白秀菊苦笑了一下,擺了擺手。
“你自己留著用吧,我已經用不著了。”
桃子很快就明白了那攤鮮紅意味著什么,每個月望著小英低垂著眼簾,默默接過白秀菊遞過去的衛生巾,桃子心里都有一種刺痛感。自己母親和小英的那份默契,那份心照不宣,讓桃子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是個異數。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在家里有存在感,什么都和白秀菊、小英一樣。
白秀菊和小英都是雙眼皮,單眼皮的桃子也要變成雙眼皮。做手術割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方法,特意留長了手指甲,一有時間就用長指甲反復刮著兩個眼皮,篤信堅持兩個月眼皮就會變雙。于是乎,有一段時間,她的同學們總看她頂著兩個紅腫的眼睛來上學。有同學問她怎么了,她就說又挨媽媽揍了。這事引起了班主任的重視,專門找來桃子了解情況。桃子信口瞎說道:“我媽是后媽。”
說這話的當晚,班主任帶著深深的同情和憤慨來到白秀菊家家訪。謊言當即被揭穿,班主任有些灰溜溜地走了。面對火冒三丈的白秀菊,桃子出奇地平靜,她與白秀菊迎面對峙,頗有幾分大義凜然的感覺。
“小英可以去學校食堂吃午飯,我每天中午卻只能帶一包華豐方便面對付一口。你知道嗎?為了能吃得飽一點,我每次都要換好幾遍開水反復泡方便面,直到把每根面條泡得像蚯蚓那么粗才開始吃。我想問問你,這是親媽能干出來的事兒嗎?
“小英冬天有羽絨服穿,我卻只能穿你的廠服棉襖,我嫌丟人不穿,只穿校服上學,上體育課凍得渾身打冷顫,還要裝作一點不冷的樣子問周圍的同學:‘有那么冷嗎?我沒覺得呀。’我想問問你,這是親媽能干出來的事兒嗎?
“那年我和小英都得了猩紅熱,你給小英買藥吃,卻讓我不吃藥硬抗著。我想問問你,這是親媽能干出來的事兒嗎?”
說話間,桃子已是涕淚橫流,宛如縮小版的白秀菊。
白秀菊也紅了眼圈,哽咽道:“我當時就和你解釋過了,你那會兒已經出疹子了,小英還沒出呢!”
“我即便是沒出,你也不會給我藥吃的。”
“我也想讓你倆什么都一樣,但你媽沒本事,家里沒那么多錢,只能先緊著小英來,她是妹妹……”
桃子粗暴地打斷了白秀菊的話頭,咆哮道:“你別跟我說些,我早就聽膩了,你就是我的后媽。”
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桃子臉上,留下一個清晰的紅手印。
角落里的小英神情落寞地看著這一幕,淚水早就迷蒙了雙眼,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心里會有那么深的負罪感。
6
在那篇題目為《我的媽媽》的滿分作文里,小英是這樣寫的:“也許我的出生是個錯誤,媽媽為了生我失去了寶貴的生命。所以我沒有媽媽,但是,我又有媽媽,我姨就是我的媽媽……這就是我的媽媽,我的姨,我的媽媽姨!”
小英在文中歷數多年來白秀菊的含辛茹苦,若干年后,小英又將作文擴充豐滿,變成了悼詞。小英在作文和悼詞里,為大家勾勒出一個偉大的女性形象。
當年,桃子看完小英的作文后,撇了撇嘴,不由分說地從抽屜里掏出一個大筆記本扔給小英。本子上是多年來,桃子用四格漫畫形式畫的白秀菊的日常生活。一頁頁緩緩翻開,小英不得不承認,畫中的白秀菊才是真實、立體的白秀菊。后來,擅長寫作的小英不僅補全了四格漫畫上的文字,還和桃子長期合作,一起創作了好多年以白秀菊的日常為主題的四格漫畫。再后來,這些四格漫畫被出版社看中結集出版,取名為《媽媽姨》。當然了,這些都是后話。
桃子看完白秀菊的悼詞后同樣撇了撇嘴,她將寫有悼詞的稿紙還給小英后,冷冷地說道:“或許這張紙上的白秀菊,是我媽最想活成的樣子。你能做的,也只不過是在紙上完成她的心愿罷了。”
這個故事的重點內容一定和畫畫有關。
白秀蘭當年用的畫夾與眾不同,不是那種軍綠色的布畫夾,是一個紅色的皮革畫夾,四個角呈圓弧形,且包有金屬護邊,特別精美。紅畫夾是日本貨,價格不菲,白秀蘭去做人體模特,就是為了籌錢買它。白秀蘭死后,白秀菊把紅畫夾用牛皮紙里里外外包了三層,放在大衣柜里,等待小英長大,好用它繼承衣缽。小英五歲時,白秀菊就給她報美術班學畫畫,小英的第一反應是抗拒的,她對畫畫一點興趣也沒有。興趣是可以培養的,畫畫是必須要學的。這是小英的命。白秀菊是這樣認為的。
初到美術班,小英各種不適應,哭鬧、坐不住、走神溜號,總之她不愛學。有人卻愛學,在桃子的授意下,小英向白秀菊提出讓桃子姐姐陪讀。白秀菊猶豫了片刻后同意了。
造化有時候真是弄人,桃子不僅對畫畫有興趣,還有著極高的天賦。第一次到公園靜物寫生,同伴們都只交一幅畫,唯獨她交了三幅。美術班的老師是個男的,姓黃,中央美院的肄業生。桃子向黃老師解釋說:“從上午到中午,太陽位置慢慢偏移,光照投影也有變化,我就畫了三幅。”
黃老師露出滿意的微笑,心里暗暗感嘆孺子可教。
桃子好像把本應屬于小英的繪畫天賦轉移到了自己身上。長大后的小英也曾對桃子開玩笑說:“天天一個炕頭滾著,你把我畫畫的那根筋給偷走了。”
學畫畫對于小英來說是痛苦的。自始至終,她也沒能按照白秀菊的設想,培養出一丁點對畫畫的興趣。可是她又不得不學,這是一種傳承,也是一種負擔,白秀菊無數次在她耳邊強調學畫畫的特殊意義,當白秀菊鄭重地將白秀蘭的紅畫夾交給小英時,這種壓迫感到達了極致。再長大一些,小英就認命了,無論多么不喜歡,她都要勉強自己繼續學下去,畫得再不好也要學,只有她學了,桃子才有資格跟著陪讀。更重要的是,她意識到把自己培養成畫家已經成了白秀菊的一種執念,她應該成全自己的媽媽姨。
學畫畫對于桃子來說是快樂的。她并不介意自己的陪讀身份,她在乎的是陪讀的長度。所以她一再向小英強化一個概念,一定要讓白秀菊覺得只有她陪讀小英才能把畫學好。對此小英很配合。
桃子和小英這對姐妹的關系一直是錯綜復雜的,暗地里,桃子沒少欺負小英,但小英在外面受了委屈,桃子也會毫不猶豫地為妹妹出頭。除此之外,小英反倒更像是姐姐,她要包容要遷就桃子的種種怨氣,或者說,她要補償桃子。學畫畫就成了兩人之間一種重要的黏合劑,小英四年級那年寒假,桃子又一次動手打小英,小英氣鼓鼓地瞪著桃子說道:“你再打我,我就不學畫畫了。”
從此,小英再未挨過桃子的打。
桃子喜歡白秀蘭留下的紅畫夾,和小英要,小英也愿意給,白秀菊卻不允許,那是白秀蘭當年用讓別人畫屁股掙來的錢換的,也是留給小英唯一的東西,它只屬于小英一個人。但是,只要外出寫生,小英一定會主動和桃子交換畫夾。
7
一個周日的下午,白秀菊娘兒仨在家看電視,電視上播放的是美國奇幻電影《重返十八歲》,里面有一個情節,利用孫子身體重返十八歲的男主人公大衛,在畫室里素描人體時,將人體模特畫成了卡通人物。看到這里,白秀菊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進而發現一個問題,她在家里從沒看過小英畫畫,倒是桃子一有時間就伏案作畫。
“小英,給媽媽姨畫一幅人像畫吧。”白秀菊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小英一時間手足無措,“考試”來得太突然,完全沒有準備。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桃子。桃子同樣緊張,旋即鎮定下來,搶白道:“小英早就畫過你,我也畫過,小英快把咱們的筆記本拿過來給媽媽看看。”
桃子畫的那些四格漫畫深深地震撼到了白秀菊。起初她的臉上是笑容,一點一點凝固后,兩個眉頭逐漸收縮聚緊,最后又慢慢舒展開來。白秀菊合上最后一頁,默默地將本子還給小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后,黯然走出家門。那天晚上,白秀菊直到后半夜才回家。
桃子的陪讀身份是不穩定的,她自己也時常處于一種恐慌狀態。白秀菊不止一次流露出讓桃子停學的想法,均被小英堅拒。白秀菊有限的那點工資,應付兩個孩子學畫畫著實有些吃力。
紅加藍得紫,藍加黃是綠,黃加紅為橙……小英總是背混的調色表,桃子爛熟于心。實際上,買顏料是學畫畫最大的一項開支。小英盡量把顏料都省下來給桃子用,即便如此,桃子仍然經常無料可用。小英心里明白,媽媽姨用血汗錢給自己交的那些學費注定是要打水漂的,卻又無法言說,這讓她的負罪感又加深了一層。故當桃子告訴她,有辦法掙到錢時,兩人一拍即合。
廠里給每個職工每月發二十五張澡票,家屬也可以用,有些職工用不完,就以遠低于市面澡堂的價格將澡票賣給周邊老百姓。白秀菊每個月都賣澡票,她自己看澡堂,一家三口洗澡根本用不著澡票。桃子和小英正是從這里看到了商機。
有個月底,白秀菊準備向財務科交賬時,意外發現收到的澡票比發出的澡票多了三十張。澡票每個月的顏色都不一樣,不會重復使用,不可能有陳票的情況。無奈之下,白秀菊只好一張一張地查票,還真查出了問題。有三十張假票。
揪出始作俑者并不難,次月,白秀菊在收票時格外認真,特別是對外部人員。果然,假票又出現了,持票人是個老太太,據老太太說,賣給她票的是兩個小女孩。
事情敗露了,桃子和小英誠惶誠恐,特別是桃子,想來一頓打是免不了的。讓桃子和小英沒想到的是,白秀菊并沒有預想中那么生氣,僅僅口頭批評了二人幾句。那段時間,白秀菊沒事兒就拿出那些假澡票反復端詳,口中喃喃自語:“畫得還真像呢。”
8
桃子上初三那年,起重機廠停產,白秀菊下崗了。她又動了不再讓女兒學畫畫的心思,這次小英反對也沒有用了。桃子只得去求助黃老師,向其哭訴自己多年來學畫的艱辛和不易。自幼家境貧寒的黃老師仿佛看到了女生版的自己,他決定幫助桃子實現自己的夢想。
在白秀菊家,黃老師向白秀菊宣布,以后免費指導桃子和小英畫畫,為了投白秀菊所好,他還說了違心話,把小英也說成繪畫天才,并且答應以后會經常到家里來單獨指導兩個孩子。
桃子學畫的危機暫時解除,白秀菊一家三口的生存危機已然拉響警報。人到中年的白秀菊面對勞務市場的喧鬧是茫然的,猶如一個不會游泳的旱鴨子被推進湍急的漩渦里。白秀菊先后嘗試了保潔員、護工、飯店洗碗工三種職業后,到夜市擺地攤賣起了海蠣子。在白秀菊眼里,這是一份不需要太多成本的工作。每天根據潮汛,倒三遍公交車去東海頭趕一麻袋蠣頭回來,再用特制的小刀把蠣肉從蠣殼里剔出來,大概十斤蠣頭能出兩斤蠣肉。只有新鮮的海蠣子才好賣,趕海和剔蠣肉往往在同一天進行。女兒是大姑娘了,有了虛榮心,拋頭露面賣海蠣子的自然是白秀菊,但剔蠣肉就少不了桃子了。即使是小英強烈要求,白秀菊也堅決不讓她上手。
桃子心里不平衡也沒辦法,能繼續學畫畫已經是白秀菊法外開恩了。從白秀菊賣海蠣子開始,桃子的手上就長期布滿長長短短的小劃傷,鼻孔天天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咸腥味,讓她常有已經喪失嗅覺的錯覺。為了夢想,她得隱忍。
很多時候,蠣肉沒全剔完,出攤時間就到了。白秀菊就先出攤,等桃子把剩下的剔完了再送過去。有一次,在去夜市的路上,桃子迎面碰到了愛吃雞的馮叔叔。馮東老了,頭也禿了。他并沒有認出桃子,他的注意力全在身旁那個看起來和小英差不多大的少年身上,少年咧嘴露出一對小虎牙,喊馮東爸爸。這一點讓桃子有些詫異,錯身而過許久,桃子仍在呆立在原地,回望著馮東和那個少年一點點變小的背影。
每次剔出來大一點的蠣肉,桃子就單獨收集起來,留著做炸蠣黃,黃老師最喜歡吃這道菜。
黃老師每次到白秀菊家都是拘謹的,特別是在面對白秀菊的時候,黃老師心里清楚,小英的的確確不是學畫畫的料,可一旦說出真相,白秀菊能接受嗎?
黃老師想一點一點給白秀菊滲透一些信息,每次吃完炸蠣黃后,都會借故和白秀菊閑聊一會兒天。他以自身的學畫經歷為例,打算慢慢引導白秀菊正確對待桃子學畫畫這件事。可每次不等轉入正題,白秀菊就會很自然地將話題引到小英的生母白秀蘭身上,一再強調一個概念:小英才是重點,至于桃子,無關緊要。
每每無法開口說正題,黃老師只好用喝水掩飾尷尬,白秀菊怕冷了場,沒話找話地說一些自己年輕時的往事。這漸漸成了二人每次閑聊的固定模式。一個喪偶,一個守寡,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人的關系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對于白秀菊來說,黃老師不僅僅是大恩人了,還是什么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對于黃老師來說,白秀菊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堅韌、執著,讓其敬佩的同時,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
白秀菊和黃老師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種微妙的關系,一旁的兩位少女也覺察到了這份異常,卻沒人敢打破這份脆弱的平衡。因為,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桃子比小英高兩個年級,這決定了她無法在小英上高中前,參加高考逃出生天。桃子上高二時,小英迎來了初升高考試。當地的美術中學是15中,小英文化課考試不成問題,專業課考試問題很大,幾無通過的可能。
黃老師當年被中央美院開除,是替別人考試被抓了現行,這是黃老師人生中最不堪的回憶。可如今,他不得不鋌而走險,找人給小英替考。找誰呢?自然是桃子。可是他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那張用桃子照片偽造的身份證,甚至都沒派上用場,桃子就被監考老師提前揪了出來。桃子初升高專業課考試時畫的作品太過出眾,她已經是業內的小名人,太多人記住了她那張自信中帶有點憂傷的臉。
9
暴風雨來臨的那個晚上,愛吃炸蠣黃的黃老師沒吃到炸蠣黃,白秀菊連門都沒讓他進。
“滾!以后別再來了。”白秀菊鐵青著臉,沉聲道。
緊接著是重重的摔門聲。黃老師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為什么會是這樣?!”
白秀菊面目猙獰地接連問了小英三遍這句話。
小英噙著兩汪淚水,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樣無助地搖著頭。少頃,她終于鼓足勇氣對白秀菊說:“媽媽姨,我不愛畫畫,真的,從來都不喜歡。”
白秀菊抬手抽了小英一記耳光,沒說話,兩個眼睛瞪大到極限,一股股火舌從里面噴出。
那是白秀菊第一次打小英,小英有點蒙,脫口哭訴道:“你總是喜歡勉強我們,從不問……”
沒等話說完,又挨了一耳光。
一旁的桃子忍不住了,義憤填膺道:“小英說得沒錯,你從不問我們的意愿,只讓我們按照你的意志做……你每天都活在虛幻里自欺欺人,把自己的不幸算在我們頭上……”
白秀菊接連扇過去的耳刮子,讓桃子的話斷斷續續的,兩行鼻血涌下來,都不能阻止她把壓抑在心里許久的話全部發泄出來。
白秀菊越打越沒勁兒,最后不得不停手,大口喘著粗氣一字一頓地對桃子說:“你給我聽好了,小英不學畫畫了,你也不能學,除非我死了。”
“不讓我畫畫,我就死。”桃子已經紅了眼,甩下這句狠話就奪門而去。
白秀菊開始像發瘋一樣地摔家里的東西,天棚上的燈泡被震得來回搖擺,黃光一下映在白秀菊身上,一下又投射到小英身上。等全都摔完了,白秀菊兀自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10
小英終于解脫了,又陷入到另一種自責之中。桃子在黃老師的支持幫助下,考上了中央美院,也算是替黃老師完成了夙愿。桃子去學校報到時,小英為其送行,就在白秀菊當年送白秀蘭的月臺,將那個紅畫夾送給桃子。
那場風暴直接將白秀菊擊垮,生活于她來說,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從那之后,她就像一個失去動力的氫氣球一樣,從高空疾速墜落。無論從身體到心態,都快速從中年過渡到老年階段。
桃子畢業后留在了北京。小英師范大學畢業后回到當地一所中學當老師,留在了白秀菊身邊。
若干年后,白秀菊已經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她有時會把小英當成桃子。
“別恨媽,媽培養小英不成,你倒成了,媽哪有臉見妹妹。”
她有時會念叨馮東。
“那個寫詩的騙了我。”
偶爾,她也會想起黃老師。
“讓你桃子姐剔點大蠣肉,晚上給黃老師炸蠣黃吃。”
【作者簡介:辛酉,1981年11月出生,大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高研班學員。已出版長篇小說《米菲的情感劇本》《別愛上我》《撒烏耳亡》《赦免之日》《一張可怕的照片》,短篇小說集《聞煙》。另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鴨綠江》《四川文學》《湘江文藝》《廣西文學》《青海湖》《安徽文學》等期刊。曾榮獲第十屆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第十一屆遼寧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聞煙》被改編成電影《我爸沒說的那件事》,由日本導演瀧田洋二郎執導,張國立、韓庚主演,2023年11月3日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