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11卷|毛子:世界的切片(組詩)
[長 安]
一截玉簪,帶來了庭院的清涼。
就像從俳句里,我去過古代的日本。
它的寺廟、招幌、茶器
和木屐的聲響
很多都是從長安來的。
長安又在哪里呢。
龐德說:在羅馬,他已找不到
被稱為羅馬的東西。
隔空交換的消失,有著
絕跡的寂靜。
但閉上眼,時間的皺褶
依然重現著它的
如來、如去、如往……
這之中,依稀可見那遠道而來的
梵音和袈裟。
它給道統中的漢語,送來了另一口氣
開了另一個天眼。
而我一直想問:莊子知道釋迦牟尼嗎
鳩摩羅什是不是比曹雪芹
更早地寫出了《紅樓夢》。
不需要回答。長安自帶她的流量
——節度使、霓裳舞、絲綢、漕運、詩賦、酒肆、僧侶
埠口、唐三彩、商胡、歌姬、星象師、煉丹術、駝隊……
多年以后,遠渡東瀛的吳清源
從星羅棋布中,回望大唐的氣象
他信手一拈,落下了驚世駭俗的
天元開局。
[情感模型]
彈簧天生反抗。
它又從適度的壓迫中
獲得了舒適。
這是否是婚姻、情感和人性的模型。
是否能抖開它的壓縮和卷曲。
像高速公路
抖掉限速、流量和服務區。
讓速度自己說出:絕對的自由里
有著絕對的事故。
抖掉它的材質、形狀和物理性
從歷史的進程中,找回它
螺旋的遞進和迂回。
找出情感中的斥力與引力,疲勞與適應,逃逸與糾纏,厭倦與依賴。
在觸底反彈中,提取人性的切片。
提取道德沒有勇氣到達的盲區,我們羞于啟齒的怪癖。
讓彈簧替我們袒露:每個人都依賴弱點而活。
每一個愛到極致的人,都有一顆受虐之心。
但彈簧只是彈簧。它不為我們賦形
它也無法盤活
這首疑竇叢生的詩歌。
[體恤帖]
蚯蚓活了一輩子
也沒見過自己的影子。
樓梯那么努力,依然走不出
先天的自閉。
我是從堅硬的建筑和土壤里面
獲取體恤的。
里面,一個讓硬變軟的詞。
天空也是一種里面。至少那些星星
冷凍著所有的童年,而月亮
作為一款應用軟件
在不斷地加載和升級。
這幾天,朋友圈里都在談論
一只斑尾鷸。
它不吃、不喝、不歇、不眠
一口氣從北半球的阿拉斯加,斜穿太平洋
越過蒙古高原,最后到達
南半球的新西蘭。
八天八夜的遷徙、12000 公里的航程
這只鳥是怎么做到的。
你也是一只斑尾鷸,奔波在固定的路線
保持著對兩個相反方向的忠誠。
但我想告訴你,你所經過的地方
都有自己的難處
——那些看不見的樓梯,也懷著兩個相反的選項
那一截兩段的蚯蚓,也在蠕動中
想合二為一。
它們和我們一樣,在無力中努力。
這也許是天空,彎曲下來的原因。
[空寂之道]
一只碗,守著它的形狀。
這里面,有一種畢其一生的東西。
你無法將那東西倒出來,它是空的,看不見的。
它讓人想起那位曠世的畫師,晚年放棄了色彩
絕跡于空無。
哦,空無。恍如一個球狀的回聲冉冉升起。
在它的邊際,大唐東土的玄奘
還跋涉在大漠西域的途中。
廣寒宮的吳剛,還在砍那棵砍不斷的樹
而面壁的達摩,依舊一動不動。
而畫師、達摩、玄奘、吳剛……
他們都在畢其一生中
和這只碗融為一體。
現在,打破這只碗
但我打不破,它的空。
[面積之詩]
紗布并不知道,有一種傷口
它的面積大于身體。
我穿戴這樣的面積,委身在面積的人群
面積的街道。
我的四周,那么多的婚姻與家庭
也待在他們的建筑面積里。
我無法脫下那面積。就像大海
無法脫下波濤,風無法保持中立。
而海倫?費舍爾說:沒有人能活著走出愛情
這是多大的面積啊!
在國際計量表里,面積的
通用單位是公頃。
在我這里,你是惟一的度量衡
——愛之罹難,我以你度之。
【毛子,出版詩集《時間的難處》《我的鄉愁和你們不同》等。曾獲揚子江詩學獎、聞一多詩歌獎、中國赤子詩歌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現居湖北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