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百花洲》2023年第6期|余同友:霧月疑案(中篇 節(jié)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6期 | 余同友  2023年12月05日08:47

    上篇:霧月,1983

    1

    哐哐哐,哐哐哐。

    不講理的打門聲打斷了父親張海濤的小呼嚕,醒過來的他猛地拉了下電燈繩開關,25瓦的白熾燈泡應聲而亮,在暗夜里,它亮得像顆小太陽。

    張明瞇著眼,瞅了下床邊的鐵殼鬧鐘,鬧鐘里的那只啄米的老母雞,每啄一下秒鐘就走一格,現(xiàn)在紅色的時針指到了“5”。

    張海濤坐起半個身子問,哪個?

    我呀,我是小朱,門外一個聲音說,張干事,王主任讓我叫你趕快去鎮(zhèn)里,有人死了!

    張海濤已經(jīng)下床穿衣,他摸到了衣服,又拉了燈繩,在一團漆黑里穿衣,他一邊穿一邊對張明說,還早哩,你再睡會兒。

    張明睡不著了,他聽見父親的關門聲,和小朱一起騎自行車走遠的聲音。屋子前長了幾棵高大的法梧,大片的葉子落在地上,車輪軋上去發(fā)出吱吱碎裂聲,父親說了句什么,好像是在問,哪個死了?但外面似乎有某種膠體一樣的東西,黏黏糊糊地將父親和小朱的對話蒙住了,聽不真切。

    有人死了?張明不由得將身子縮進被子里。他突然想到,不會是那個“東北二王”到了木鎮(zhèn)吧。前不久,父親還對他說,放學了,就不要亂跑了,說不定“二王”就竄了來,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一對混世魔王,一槍打得你腦袋開花。那一段時間,木鎮(zhèn)籠罩在一片恐怖中,關于“二王”的各種傳說也越來越多,比如說,“二王”兄弟每天都要殺一個人,每殺一個就要割下死人的一只耳朵來,掛在一棵樹上;還有,“二王”兄弟每到一個地方,對第一個看到他們的人立即實施追殺,絕不放過;還有,“二王”會化裝易容術,他們經(jīng)常化裝成女人或老人,裝得特別像,混在人群里,幾次都躲開了公安和武裝民兵們的追捕。

    這么早,父親就被王主任叫去了,或許是“二王”來到木鎮(zhèn)殺人了。張明支起了耳朵,他屏住呼吸聽著門外的動靜。

    除了法梧樹葉偶爾飄落下來嘆息般的聲音,屋子左邊大片芭茅草葉相互廝殺的聲音,此外聽不見門外有什么響動,張明將支起的耳朵轉了個方向,他翻了一個身,將耳朵緊緊貼在墻壁上。

    隔壁住著吳小衛(wèi)和她的媽媽馬淑芳。

    很多年后,張明都還記得1983年的木鎮(zhèn)中學教師宿舍的模樣和布局。

    學校教師宿舍一共有14間平房,分成了兩排,前面有12間,后面卻僅有2間。兩排之間隔著半個籃球場的空間。本來,第二排也是要建12間的,但是建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地下有一條老河道。有經(jīng)驗的人說,大汛一來,河水是認得老路的,往往會在老河道下突然穿行,一夜之間,可能就會鏟除地面上的一切,恢復以前的河床。為了安全,學校就只好匆匆停建。已經(jīng)建好的2間房舍不得拆,只能將就使用,剩下可建10間房的地基,就一直空著。高大的芭茅草很快占領這一排空間,風一吹來,劍一樣鋒利的草葉就像成群的士兵打仗一樣,相互刺殺吶喊,更顯得后面這2間房間孤單和冷清,也無形中將前后兩排房子隔斷開來。

    前面一排房子,由一條長長的走廊貫穿而過,走廊前的立柱是用紅磚砌起的,沒有粉刷。經(jīng)過風吹日曬,再加上有的人家在走廊上燒煤球爐,紅磚變成了殷紅加灰黃。張明有一次從遠處去打量這排平房,他覺得這一長條宿舍就像是一只百腳蟲,廊柱就是它蠕動的腳。而后面的兩間房子,雖然也有廊柱,但太短了,太瘦了,充其量也就是只小野蜂子罷了。

    前后兩排房子雖然數(shù)量不一,但里面的空間卻大略相同,大家對這個空間的利用也基本一致。一般分隔為兩個空間,前面的部分靠窗放著三屜桌寫字臺,平時批改學生作業(yè),作業(yè)本子一推,就成了餐桌,另外還靠墻放著幾把椅子或者單人沙發(fā),算是工作、會客區(qū);后面一部分就是生活區(qū),床、洗臉架、臉盆、腳盆等。這兩個空間之后,每家又自己在后門外搭建了一個披廈,相當于屋子的尾巴,砌了一個灶臺,算是廚房了。分隔物呢,每家不太相同,有用磚隔成墻的,有用大衣柜等家具來隔開的,最簡單的要數(shù)張明家,沒有用任何東西隔開,房間里一覽無余。這是因為別的老師家大多住著一家子人,而張明家卻僅僅住著張明和他父親。張明真正的家是在木鎮(zhèn)的鄉(xiāng)下,離鎮(zhèn)上十來里路。張明也是一個月前,從小學升了初中,才跟著父親到學校來住的。

    張明認為,在這些老師家之中,最講究的是吳小衛(wèi)家,盡管她家也只住著兩個人——她和她媽媽馬淑芳。她家在屋中間拉了一根繩子,繩子上掛了一塊大印花布。印花布是淺藍色的,印著大塊的礁石和一朵朵的浪花,浪花中游動著各種魚兒。張明只在每次交作業(yè)時才能看見那塊大花布。他不知道大花布后面是什么樣的構造,但就是那一整塊大花布,也足以讓他驚倒。那么一大片大海,吳小衛(wèi)每天都可以在海里游泳,游累了,她就可以爬上大鯨魚的背,在海上四處巡邏。

    此刻,隔壁吳小衛(wèi)家好像有了點動靜。馬淑芳用上海話對吳小衛(wèi)說了句什么,吳小衛(wèi)也用上海話回答了一句。上海話像鳥說話,說的跟唱的一樣,張明聽不懂,木鎮(zhèn)的人都聽不懂。雖然聽不懂,可是張明非常喜歡聽。可惜吳小衛(wèi)和馬淑芳平時在課堂上并不用上海話交流。他和吳小衛(wèi)一個班,馬淑芳教他們數(shù)學,如果父親不是在一個月前調(diào)到鎮(zhèn)里做武裝干事的話,他就會教他們班語文。

    父親從語文老師改行做了武裝干事,用父親自己的話說,是棄文從武;用鎮(zhèn)革委會王主任的話說,是革命需要。那個王主任是母親娘家那邊的一個親戚,父親陪母親回娘家時和他在親戚家碰面了,王主任就說,那就是自己人了,回頭到政府上班去。父親毫不費力,就直接從學校的一個語文老師成了鎮(zhèn)政府的干事,村里人說,張海濤一下子從糠籮里跳到米籮里了。

    父親也認為在政府里干,才是真正的干部。果然,剛當了干部,單位就發(fā)了他一輛自行車,永久牌,二八大杠。他就是騎著這輛嶄新的自行車將張明從鄉(xiāng)下帶到鎮(zhèn)上的。鎮(zhèn)政府暫時沒有空房子,父親就一直住在學校里,學校也沒有趕他走。大約確實就像父親說的,校長看見鎮(zhèn)干部還是有點兒含糊的吧。

    隔壁吳小衛(wèi)的讀書聲響起來了,她讀的是英語,不是英語課本中的課文,而是跟著錄音機讀。整個木鎮(zhèn)中學,只有吳小衛(wèi)有一臺錄音機。據(jù)說,這是她父親從遙遠的香港給她寄來的。她父親以前也在木鎮(zhèn)中學教書,一年前去了香港。她父親的父親是香港的資本家,讓她父親先去接班了。吳小衛(wèi)和她媽媽馬淑芳過不了多長時間也是要去香港的,就等著辦手續(xù)了。

    香港,張明想象不出那是個什么地方。那太遙遠了,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只知道,那里靠大海,那里有很多高樓、很多車子、很多錢。吳小衛(wèi)讀的什么,他一點也聽不懂。對了,香港還有很多藍眼睛黃頭發(fā)的外國人。也許,馬淑芳每天都讓吳小衛(wèi)起那么早背英語,可能就是想讓她跟外國人說話呢。

    既然吳小衛(wèi)照常讀書,那大概就不是“二王”來了,這樣想著,張明也從床上爬了起來。從窗口望出去,天色已白,他小心地打開門,呀,他一下子呆住了。

    屋外是米湯樣的大霧,大霧封住了光線,人面對面都看不見鼻子和眉毛。霧自己卻長了腿,快速地在校園里四處走動,霧還長了手,毛乎乎的手往人臉上亂摸。霧急急忙忙地往屋里鉆,又死皮賴臉地去摸張明的臉。

    張明趕緊關上了房門,回到屋里。他喘著氣,突然大聲喊道:

    霧月霧月我不駭,

    我家有個張打鐵,

    一打打個三十天,

    一層雨來一層雪。

    這是張明在自己村子里聽來的順口溜,說是在霧月里念上一遍,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2

    木鎮(zhèn)這個地方四面是山,當中的平坦洼地除了一條河,還有三個湖,像一個鍋底,水汽充盈。所以每年一到秋天,總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每天午夜十二點前后都會起大霧,一直到吃早飯時才散去,木鎮(zhèn)的人把這一個月叫作“霧月”;并且相信霧月很容易出現(xiàn)怪事,讓人受驚嚇,因此把這叫作“著駭”。

    還真是件讓人“著駭”的事,張海濤想。他站在秋浦河邊,眼瞅著大霧越來越濃,隨后,一下子就覆蓋住了整個河面和河岸。

    王主任、陳公安、鎮(zhèn)里的通訊員小朱、民兵營長何偉,還有搞魚的老本,他們的面孔都模糊了,只有大概的身形輪廓在霧里晃動。

    何偉叫了一聲,霧月來了。

    電筒,電筒呢?王主任的聲音有些恐懼。

    張海濤適時擰亮了電筒,他慶幸自己剛才出門時順手帶上了電筒。電筒只穿透了一點點濃霧,霧氣舔上了臉,涼津津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他將電筒在死者身上照了照,又往四周照了照。

    死者是名年輕女性,她橫躺在河邊的草地上,額頭上方偏左有個洞,從中開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花。血糊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和半邊臉,整張臉半邊血紅半邊白,像是油漆匠還沒有來得及漆上另外一邊。她的衣服倒是整整齊齊的,長辮子也搭在一邊,沒有散開,辮子上扎著的一塊花手帕還在。

    陳公安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他驚叫道,裁縫家的,裁縫西施啊。

    張海濤也認出來了。

    鎮(zhèn)上只有一家裁縫鋪,老裁縫姓紀,是個跛子,一只眼還往上吊著,成天一晃一歪地在案板上用粉筆在面料上畫,用大剪刀裁樣子。而他那個女兒卻長得雪白水靈,個子高高的,頭發(fā)烏烏的,總是喜歡將一塊手帕纏在長辮子的末梢,像蝴蝶在枝頭上飛來飛去。背地里,鎮(zhèn)上的男人們都叫她裁縫西施,特別是沒結婚的小伙子,有事沒事就去裁縫鋪,說是讓老紀量體裁衣,其實眼睛直往他女兒身上丟。不管她是在低頭踩縫紉機,還是拿著熨斗熨衣服,只要她在店里,他們就一臉傻笑。張海濤也去過幾次,最近的一次是為張明做衣服。張明要升初中了,而自己也要成為政府干部,他就不想張明再像在鄉(xiāng)下時一樣,穿得太寒磣了。他帶著張明去量衣服時,老紀不在,因此,裁縫西施負責量張明的身長、腰圍等,長辮子上的蝴蝶一甩一甩的。張明量好了,他想了想,決定也給自己做一件上衣,最時新的夾克。

    看著眼前這只凝固不動的蝴蝶,張海濤突然想起了那天量衣服時,裁縫西施長辮子不經(jīng)意碰到自己手臂時那種麻酥酥的感覺。

    霧氣越來越濃,手電筒也不起作用了,大霧埋起了裁縫西施的臉。

    燒火,媽的,趕快燒火。王主任喊。

    幾個人趕緊四下里抓些枯枝落葉,堆在一起燒了一堆火。火光總算把大霧燒出了一個小窟窿。

    有了火光,王主任的心明顯定了,他問老本,到底是怎么發(fā)現(xiàn)死者的?

    老本是鎮(zhèn)上的人,不種田,一年到頭在河里搞魚,就是大冬天也不歇著。一般他是傍晚在河里下網(wǎng),凌晨去拉網(wǎng)。為什么要那么早去收網(wǎng)呢,一是怕遲了,網(wǎng)被別人收起了;二是收早點,可以早早到早市上賣掉。今天早上,老本比平時還要早些,他預估著,霧月恐怕就要降臨了。在大霧中是最不好操作的,大霧時的看不見和夜晚里的看不見,是兩種不同的看不見,而他更習慣在夜晚的漆黑里打著火把去拉網(wǎng)。他把自己下的三張絲網(wǎng)都收起來后,順便就在河坡地上坐下來,吸口煙。用剩下的火把點煙時,他突然看見像有一個人躺在那里,便跳起來去看,這一看,把魂都嚇掉了。

    我網(wǎng)都來不及收了,魚也顧不得撿了,你看,都還在那里呢。老本說,我就往政府里跑,遇到了值班的小朱,我喝了一大杯水才說得出話來。

    老本說完后,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王主任。

    王主任手指著其他幾個人,說你們先在這里看好尸體,小張,我們一起去鎮(zhèn)里向公安局匯報。

    張海濤走在前面,手電筒只能微弱地照著路。王主任說,別照了,說不定“二王”正看著我們呢。

    張海濤立即關了手電筒,卻聽到王主任呼哧呼哧地笑起來。王主任有點胖,他一笑起來,臉頰兩邊就鼓起肉球球,胸口起伏著,像拉風箱。他邊笑邊說,搞武裝的,膽子跟老鼠一樣小,可不行哪。張海濤的臉騰地燒起來。

    好在這段路是熟悉的,他們順利地從河邊摸到了鎮(zhèn)政府前的街道上,張海濤要往政府院里走,卻被王主任喊住了,他努努嘴,說,那邊。

    與政府院子一墻之隔的是鎮(zhèn)衛(wèi)生院,王主任熟門熟路地敲開了一間房門,很快,屋里閃出一個禿頂?shù)拇┌状蠊拥尼t(yī)生。一個小鎮(zhèn)上工作的人,大家彼此都認識,張海濤知道,這是副院長老黃。老黃是個男醫(yī)生,偏偏擅長為婦女接生、結扎。

    老黃和王主任像是地下黨員接頭,兩個人對了個眼神,也不說話,老黃就進屋端了個缽子往醫(yī)院食堂走。

    大霧還在洶涌,在腳下翻卷。張海濤看著走在前面的王主任和老黃,覺得他們倆像是走在云端里,像是失去了重量,在輕飄飄地滑行。

    到了食堂,老黃才說話,王主任,這次是個大的,難得啊,一年碰不到幾回的,快一米長了。

    王主任說,還要做得好。

    老黃說,這回是燉的,大補啊,一點都不敢浪費。

    老黃將煤油爐子點著,爐子上冒出幽藍的火焰,火焰舔著那個大陶缽子。

    張海濤說,主任,那個……他想提醒一下王主任,是不是應該去政府打電話給縣公安局,報告一下河邊的兇殺案,畢竟,還有幾個人等在河邊看守著一具尸體呢。

    王主任搖搖手說,不急,小張,從縣城到我們這里也太遠了,一百多公里,隔山隔水,何必麻煩他們呢?再說,公安來了不也就是那么幾招?無非是挨個排查、訊問,是個人都會,這案子他們能破,我們就不能自己破?

    張海濤說,會不會是“二王”呢?

    王主任又呼哧呼哧地笑了,他說,“二王”來了才好呢。你想想,別的地方都抓不住,我們木鎮(zhèn)政府抓住了,那是多大的光榮!

    張海濤還想說什么,王主任打斷了他,你看看,好了沒有?他用嘴努努那只碩大的黃陶缽子。

    張海濤以為是野雉、兔子等什么野味,上前去揭開缽子蓋,一股奇怪的氣味撲上他的臉面。他偏過頭,吹一口氣,吹散氣霧,看見沸騰的水中,躺著一堆肉乎乎的東西,有點像肉腸。他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這是動物的生殖器——牛鞭。他將蓋子猛地蓋了下去,拼命壓制住那種嘔吐的欲望。

    王主任呼哧呼哧笑著說,小張,看來你是享受不了啦。我啊,一聞那沖出來的氣味,就知道好沒好。老黃,可以吃了,正嫩著,再燉就柴了。

    老黃急忙關火去準備碗筷。

    張海濤扭過頭去看燈光照不亮的地方,這時,他發(fā)現(xiàn),大霧已然消退了一點,窗外的天光亮了些。不遠處的街道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知道是不是裁縫老紀的。

    王主任拿過老黃遞過來的筷子,戳了一下大海碗中的肉塊,低下頭,先喝了一口湯。

    張海濤拉開門急急地沖出去,耳邊回響著王主任呼哧呼哧的鈍刀子割肉般的笑聲。

    木鎮(zhèn)的許多單位院子里都種了法梧樹,據(jù)說這是當年上海知青下放時帶來的,現(xiàn)在它們都長得粗大壯實。張海濤靠著法梧樹,幾片闊大的樹葉落下來,像巴掌一樣拍打著大地。

    王主任大概吃完了,紅光滿面地走出來,對張海濤說,你帶著基干民兵去沿河巡邏,遇到可疑的人,全部帶到政府來,公安局那邊我們遲點再報,記住,這個案子由你具體辦,懂不?

    張海濤不懂,他眨著眼說,王主任,由我負責?可是我一點不懂啊。

    王主任說,有什么不懂啊?多動動腦筋就好了。不要說了,要是有了功勞我就可以給你轉部長。他說著,拍了拍張海濤的胸口。

    張海濤知道王主任說的部長,就是鎮(zhèn)武裝部長,那就是真正的干部中的干部了,能和主任坐到一張桌子上喝酒的。按說這是個大好事,可是他還是想對王主任說點什么,但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主任已經(jīng)消失在大霧里。

    張海濤帶著民兵們再次走到河邊時,霧月的第一場大霧已經(jīng)消散了。

    尸體搬到了紀裁縫家中,再次面對死者尸體,張海濤有了一個初步判斷,這不應該是“二王”干的。因為,死者身體上沒有槍傷,額頭上的洞洞應該是被某種銳器砸破的。還有,漆黑的夜里,兇手是怎么和紀紅英(現(xiàn)在他才知道裁縫西施的真名)相遇的?如果就是在河邊的話,那他們一定是彼此熟悉的;或者如果不在河邊作案,那兇手為什么要將她挪到河邊?從鎮(zhèn)上到河邊,雖然路不多,但要翻過一條河壩,河壩外是另一條小河,如果是外地人的話,一般是注意不到小河外還有一片草地和一條大河的。還有,兇手可能預計到了霧月的到來,趁著大霧作案,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的。總之,這個案件,熟人和本鎮(zhèn)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或許,就是一樁情殺呢?想到這里,他不由一個激靈。

    3

    張明是被父親張海濤的自行車聲弄醒的。夜已經(jīng)深了,校園里只有法梧樹上的幾只夜鳥在叫。自行車的輪子壓著法梧樹葉,發(fā)出碎裂的聲音。

    張明等著父親開門,拉燈繩,但是父親將車子停好,鎖扣咔嗒一聲響后,還是沒有進屋來。他聽見父親在門口抽了一支煙,細弱的火光一閃一閃。父親狠吸了一口煙后,開始敲門,輕聲地敲門,但敲的不是自己家的門,而是隔壁馬淑芳家的門。

    這讓張明有些不解,父親是不是忘記帶鑰匙了,或者他敲錯門了?

    父親敲得很輕,也敲得有點猶猶豫豫,敲一下,要停歇好長時間。

    但很快,隔壁的門就開了,開了一條縫,很快又咔嗒一下關上了。

    張明立即將耳朵貼上了墻壁。

    隔壁的聲音比蚊子哼聲還小,不過,張明還是聽到了馬淑芳的一聲細細而短促的叫聲;然后,是隱約的哭泣聲;再然后,這邊燈繩亮了,父親閃身進了自己的屋內(nèi)。

    父親小聲喊,張明,張明。

    張明不答應,他故意讓自己的呼吸聲更粗重些,就像睡得很深的樣子。父親也沒有洗漱,脫了衣,熄了燈,就上床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還夾雜著輕輕的哀嘆聲。而隔壁的聲音卻漸漸大了起來,嘩啦嘩啦,馬淑芳像是在翻箱倒柜地尋找著什么。

    張明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莫非,父親張海濤和馬淑芳在相好?他還不太明白相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那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這么一想,他就覺得這個夜晚太兇險了,他對父親張海濤有點恨意。他爬起來,下床去尾巴灶的痰盂里尿尿。

    等他再爬上床時,父親問他,醒了?

    張明不回答父親,翻過身睡在另外一邊,將背對著他。

    張海濤卻繼續(xù)問他,白天的時候你可看到有人到馬老師家門口拿走了什么東西嗎?

    張明悶悶說,沒看見。

    張海濤說,怪事了。

    張明忍不住問,馬老師家丟東西了?

    張海濤遲疑了一下說,也沒什么,睡吧。

    張明關心地問,是“二王”殺人了嗎?

    張海濤說,不是,我們這個地方真閉塞,打電話問了上面,“二王”早已經(jīng)在外省被抓住了。

    張明噢了一聲,他放心了,想起和吳小衛(wèi)的約定,他又看了看床頭的鬧鐘,老母雞還在啄米,離他們?nèi)ベR老爹那還早呢。

    傍晚的時候,放學了,張明和吳小衛(wèi)最后留在教室里出黑板報。雖然是鄰居,但他們倆很少單獨在一起說話。吳小衛(wèi)的粉筆字寫得和她的人一樣好看,她正在摘抄名人名言,有一句名言是牛頓說的:“如果我比別人看得更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著吳小衛(wèi)寫這些字,張明心想,這個牛頓一定不知道有個霧月,在霧月里,你站得再高都沒有用,照樣看不遠。為了美觀,可以畫一幅粉筆畫配在旁邊。畫粉筆畫的任務落在張明身上。張明畫過很多牛頓,這對他來說太簡單了。但站在吳小衛(wèi)的身邊,為吳小衛(wèi)的字配畫,他覺得一定要非常非常完美。這使得他下筆反而比平時顯得有些猶豫,牛頓的大鼻子總是畫得不好看,他反復地修改著,直到最后吳小衛(wèi)說,天都快黑了,行了,我覺得很好了。

    張明和吳小衛(wèi)一起欣賞了一遍他們合作完成的黑板報,天就完全黑了下來,黑板上的牛頓,一頭長長的卷發(fā)像是消失在了黑板里。

    他們往最后那排教室宿舍走去時,吳小衛(wèi)突然說,張明,吃完飯,你能陪我去賀老爹那里嗎?

    賀老爹?他是哪個?張明到鎮(zhèn)上不久,根本沒聽說過這個賀老爹。

    吳小衛(wèi)說,賀老爹你都不知道?他是個藝術家啊。

    藝術家?什么,什么藝術家?張明羞愧起來。

    吳小衛(wèi)說,馬淑芳說過,如果說木鎮(zhèn)有一個文化人,那就是賀老爹;如果有兩個,另外一個就是張海濤。吳小衛(wèi)說著,看看四周無人,便哈哈哈地笑了。

    對于吳小衛(wèi)對她媽媽和自己的父親直呼其名,張明有點驚訝,她沒想到吳小衛(wèi)的膽子這么大。她看著像是童話書里柔弱的小公主,沒想到說起話來,像個渾小子。更讓他驚訝的是,自己的父親張海濤竟然被馬老師列入木鎮(zhèn)兩個文化人之一,他只知道父親喜歡寫寫畫畫,卻從來沒認為他是文化人。張明認為自己不能再多問一句,否則就更讓吳小衛(wèi)瞧不起了,他趕緊說,行,陪你去。

    吃完晚飯,月亮出來了,張明跟在吳小衛(wèi)身后,踩著月光下的影子去往賀老爹家。

    賀老爹家住在政府院子里,格局和木鎮(zhèn)中學老師宿舍差不多,不同的是,他家的平房門前有一個小院子。院子里長的不是法梧樹,而是一棵大大的芭蕉,芭蕉葉大得每一片都能裹住一個人。賀老爹坐在芭蕉樹下,對著一堆黑影,身子一縱一縱地推拿。等走近了才看清楚,他是在給一個大大的樹根打砂輪,砂輪磨過去一遍,就有細小的木屑飛起來,像驚起了一群小蚊蠅子。

    再看看院子四壁,堆滿樹根樁子,這些樹根有的被雕成了老虎、獅子、狗,有的被雕成了歪嘴的笑和尚、吸煙的老頭,還有更多的樹根根須齊全地堆在一邊。

    吳小衛(wèi)對賀老爹說,賀老爹,這是我同學張明,他會畫牛頓像,畫得真像,你能在這里找一個牛頓嗎?

    賀老爹說,牛頓?我不認識。

    吳小衛(wèi)說,科學家,大科學家,他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定律。

    賀老爹說,你畫一個嘛。賀老爹說著,進屋去拿了紙和筆來。賀老爹的家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住,屋子里的燈始終沒亮,反倒是院子里吊著一個大燈泡。

    張明在心里默了默,便起筆在紙上畫,卷頭發(fā)、大鼻子、凹眼睛、寬額頭、厚嘴唇,很快,牛頓的大頭就出來了。

    賀老爹左看右看,便在他那一堆樹根里翻找,找一個,瞄一眼,像是牛頓就藏在那樹根堆里和他躲貓貓一樣。找了好一陣,他搖搖頭說,沒有,沒找到像的,明天不是星期天嘛,我們?nèi)ズ訛├镎胰ィ奶炖锊皇前l(fā)了一陣大水嘛,沖下來不少好樹根,我明天去找。

    吳小衛(wèi)說,我也去,她說著又向著張明說,我們也去。

    賀老爹和張明都點點頭。

    張明看出來了,吳小衛(wèi)經(jīng)常到賀老爹這里來,她熟練地接過賀老爹的砂輪摩擦樹根。賀老爹拿著鐵錘敲打著鋼鑿,鑿子的刃口是個月牙形,鑿一下,就如同鑿出一個小月牙。他鑿著一塊樹根,樹根很硬,鐵鑿子半天吃不進樹根里,賀老爹也不急,一下一下地敲打著,看不出來,他到底想鑿出個什么東西來。張明突然對未來的樹根“牛頓”充滿了期待。他想,也許,這就是藝術了,但父親張海濤并不會雕這些啊,他怎么也是木鎮(zhèn)第二個藝術家呢?

    隔壁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父親的呼嚕聲漸漸大了起來。霧月的夜格外長,張明聽著老母雞啄米聲,啄啄,啄啄,他也睡著了。

    4

    大霧又起來了,張海濤在河岸邊搜索著,這一段河岸已經(jīng)被他來來回回踩踏過無數(shù)遍了。草坪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走出了一條隱約的路來;可是這條路并不通往遠方,甚至通往不了一只女式皮鞋。

    木鎮(zhèn)上的女人都羨慕或者說嫉妒馬淑芳有好幾雙女式皮鞋,本地女人大多是穿自己做的布鞋;稍講究一點的,是穿黃解放鞋;再好點的,是微乎其微的那么幾個鎮(zhèn)直單位的工作人員或他們的老婆,她們穿的黑牛皮鞋,基本上都是托人從上海買來的。如果沒有馬淑芳的存在,穿皮鞋的女人們足可以傲視全鎮(zhèn),但馬淑芳的皮鞋出現(xiàn)了,她的皮鞋是來自遙遠的香港,不僅樣式獨特,搭扣處綴著亮閃閃的鉆石樣的裝飾物,而且顏色多樣,黑皮鞋、黃皮鞋,還有藍皮鞋,據(jù)說,除了牛皮的、豬皮的,還有鱷魚皮的。

    但是,現(xiàn)在馬淑芳的那只藍皮鞋,糊滿了泥水,沾著水草,像一條離水的魚,正驚恐地躺倒在王主任的辦公桌前。

    這只馬淑芳的皮鞋是在秋浦河邊發(fā)現(xiàn)的,離紀紅英尸體只有一米之遠,是鎮(zhèn)通訊員小朱發(fā)現(xiàn)的。王主任讓張海濤通知馬淑芳抽空到他辦公室去一趟,他要親自問問她,只要沒有破案,每一個有疑點的人都有可能是兇手,他笑著對張海濤說。

    為什么只發(fā)現(xiàn)一只皮鞋,還有一只呢?昨天夜里,張海濤敲開馬淑芳的房門,告訴她這件事時,順帶這么問了一句。

    馬淑芳一下子哭出聲來,她咬著嘴唇說,我怎么可能是兇手呢?我不該將鞋子就那么晾曬在門口,一定是被誰給偷走了。

    說是這么說,馬淑芳還是將家里衣柜翻找了一通,并沒有找到那另外的一只藍皮鞋。

    張海濤希望能發(fā)現(xiàn)另一只皮鞋,雖然他也明白,無論找到還是找不到那另一只鞋,王主任都不會放過馬淑芳的。

    這件事真是蹊蹺,從紀紅英死時的情形看,不可能是一個女人作案的,更不可能是馬淑芳所為,為什么在現(xiàn)場會留下馬淑芳的皮鞋呢?王主任甚至推斷說,不排除馬淑芳伙同他人作案的可能,所以,他要親自審問馬淑芳。

    張海濤在大霧里嘆了一口氣,他知道王主任想干什么。有一次王主任吃下了一整根牛鞭,喝下了一大杯酒,汗珠一滴滴鉆出他的大鼻頭,他說,媽的,上海女人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照樣要搞。

    王主任說這話的時候,瞟了張海濤一眼。張海濤當時將眼光挪走了,他不敢和王主任的目光碰觸,他的手指在褲袋里緊緊地握著。他想到半年前,他的手指和馬淑芳的手指握在一起的情景。

    雖然住在隔壁,又教同一個班級,但以前張海濤和馬淑芳的交往并不多,在他看來,馬淑芳是個高傲的女人。她有理由高傲,一個即將去往香港、接受巨額財產(chǎn)的上海女人,她就像是仙女下凡,只是短暫地在人世間停留,很快就要飛往仙界的,她是不屬于木鎮(zhèn)這個閉塞得令人窒息的地方的。

    學校的背后是一條小河,小河壩后是一條大壩,大壩后是闊大的秋浦河,兒子張明沒來念書的時候,張海濤沒事就喜歡到大河邊讀詩。每年春夏,河邊會飛來一群白色的水鳥,長腿黑喙,它們在河中央靜靜地立著。你以為它是一尊雕塑時,它突然振翅飛起,悠悠地掠過水面,飛到蘆葦叢里去了。到秋天,那群水鳥就消失不見了。張海濤羨慕那群鳥,鳥見過的世面比自己大多了,而自己,除了面對班上那幾十個學生以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后來,張海濤發(fā)現(xiàn),馬淑芳也喜歡一個人到河邊來。河邊有一棵大楓楊樹,楓楊樹下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頭。馬淑芳經(jīng)常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望著河水和那群白色水鳥發(fā)呆。張海濤自從第一次看見馬淑芳坐在那塊石頭上,就自動另選了下游一處河灣看書,從他那個角度,可以遠遠地看見馬淑芳,但馬淑芳很難發(fā)現(xiàn)他。這是張海濤的秘密。

    有一天,張海濤看見馬淑芳像往常一樣坐在石頭上,但坐了一會兒,她開始在石頭上用紙片折疊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她將折疊的東西放進了河流中。張海濤看著河面,他看見一群紙船,在河流上漂浮,它們有的被水打濕,很快沉沒了,有的在激流中竟然搖晃著,順利地往下游駛去。張海濤再往上游看去,看見高傲的馬淑芳雙手捂臉,肩部一聳一聳的,似乎在哭泣。原來仙女也有煩惱。

    張海濤不知道馬淑芳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也在河灣上的,有一天,他去那里時,發(fā)現(xiàn)馬淑芳坐在了他平時坐著的小石凳上——那是他用河中的鵝卵石砌起來的一個石頭墩子。馬淑芳笑著對他說,張老師,你每天在這里讀什么啊?

    張海濤有點窘迫地說,沒什么,閑書。他說著,朝她亮亮書的封面。

    《飛鳥集》,泰戈爾,馬淑芳念著封面上的字說,張老師,你是我在木鎮(zhèn)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個讀詩的人。

    那一次見面過后,他們兩個人仍然各在各的地盤上,但相互會不時地看上對方一眼,揮揮手。此外,他們也沒有別的交集。

    半年前的一個晚上,深夜時分,馬淑芳突然來敲張海濤的房門,她說,吳小衛(wèi)生病了,發(fā)高燒,已經(jīng)說胡話了,得趕快送醫(yī)院。

    張海濤背起滾燙的吳小衛(wèi)往鎮(zhèn)衛(wèi)生院去,衛(wèi)生院早關了大鐵門,他們在門口大聲喊叫,但除了幾聲狗叫,沒有別的應答,馬淑芳急得眼淚嘩嘩。張海濤將吳小衛(wèi)交給馬淑芳,然后,他爬上大鐵門,跨過門頭上一排尖銳的鐵矛。他也不知道哪個是醫(yī)生,遇到第一家就大聲擂門,差點要把人家的門擂倒,總算擂出來了醫(yī)生,給吳小衛(wèi)吊水。一吊上水,很快,吳小衛(wèi)的體溫就降下來了,醫(yī)生走了,張海濤和馬淑芳守在病床前。鎮(zhèn)里用的是水庫自發(fā)的水電,電壓極其不穩(wěn),醫(yī)院里的燈光因此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吳小衛(wèi)一只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擱在被子外邊。張海濤和馬淑芳同時將手伸過去,要將吳小衛(wèi)的手再塞回被窩里。就這樣,他們的手碰在了一起。兩只手,一大一小,像兩只不同窩里的兔子狹路相逢,各自愣了一下,然后,一只疊在另一只上面,一只握住了另一只,握得緊緊的。他們像是雙手被焊住了一樣,沒有別的其他動作,只是僵在那里,任憑吊水管里的藥水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

    水吊完了,張海濤背著吳小衛(wèi)回到學校,學校里還一片寂靜,他們各自回房間,開房門時,馬淑芳低聲說了句,謝謝!

    后來,他們又像從沒有經(jīng)歷過那一夜一樣,馬淑芳也沒有再用別樣的眼神看張海濤。張海濤經(jīng)常回憶那一個夜晚,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經(jīng)那么緊地握住過馬淑芳的小手。她可是高傲的仙女啊,仙女哪是凡人可以冒犯的呢,他也再沒有想過,要和馬淑芳再發(fā)生點什么,有那么一次相握,他覺得都是老天格外的恩賜。

    大霧散了,太陽出來了,河面上一片金光。馬淑芳另外的那只鞋沒有蹤影,張海濤也沒有找到好辦法,留給馬淑芳的時間只有一個白天了。按王主任的習慣,他會在晚上吃過一根牛鞭后,親自在辦公室審問馬淑芳……

    5

    賀老爹站在上午的陽光中,背著一個黃背包,穿著黃衣黃褲和黃解放鞋,腰板挺得直直的。

    張明問他,賀老爹,你當過解放軍?

    賀老爹說,那當然,我可是1946年的兵。

    那你真打過仗?張明問。

    沒打過仗還敢說自己當過兵?賀老爹說,我打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戰(zhàn)役,從淮海戰(zhàn)役到抗美援朝。他說著,兩眼放光。

    吳小衛(wèi)對張明說,賀老爹有軍功章,在他家里。

    那是英雄啊。張明說。

    賀老爹說,湊合吧,快點走,今天一定要找到牛頓。

    他們仨走到秋浦河邊時,迎面走來了一群人,張明眼尖,他知道那是王主任,還有他爸爸張海濤,還有那個鎮(zhèn)里的通訊員小朱,最后是民兵營長帶著幾個民兵,民兵們正押解著兩個人。

    兩邊的人慢慢走近了。賀老爹沒有讓開道路,他抵在路中央,問,怎么回事?

    賀老爹的眼睛似乎都沒有朝王主任看,但大家都知道,他這是問王主任的。

    王主任皺了皺眉頭,他說,哎,賀,賀主任,老革命,是這樣,不是發(fā)生兇殺案了嘛,我們正在組織大搜查呢,這不,抓住了兩個重大嫌疑分子,要帶到鎮(zhèn)里去審問。

    我退了,早不是主任了,賀老爹說著,抬起手,將其中一個蔫頭耷腦的人的下巴往上托了托,像從水里托起一個葫蘆瓢。

    那個人一臉驚慌說,我可沒有殺人,我們是收鵝毛、鴨毛、頭毛辮子的呀,從江北來的,我們常年都在木鎮(zhèn)啊。

    另外一個被綁著的高個子冷冷地說,你說我們殺人可是要有證據(jù)的,我就不信了,還沒有王法了?

    小朱給了那個高個子一個巴掌,耳光響亮,他說,你還啰唆什么?我看你就是殺人犯。

    證據(jù)呢?賀老爹冷冷地問。

    張明看出來了,這一群人都有點怵賀老爹,他這一問,小朱就說話打結巴。小朱說,他們,他們,躲在河邊水泵房里,吃,吃,吃雞呢。

    吃雞就是殺人犯?這么說,我昨天還吃雞了呢。賀老爹說。

    不是,不是,小朱說,他們有槍。他說著從背上取下一支槍來。

    張明認得,那是支獵槍,也就是打出去后,火藥炸開一片,在鄉(xiāng)下很常見,大多用于打兔子和野雞。

    那個高個子又叫了起來,這是獵槍,我們一路上偶爾打個兔子黃鼠狼什么的,這也不犯法啊。

    賀老爹看了看槍,扯著嘴角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他一走動,人群自然散開來,包括王主任。張明和吳小衛(wèi)趕緊也跟著賀老爹走過去。

    張明能感覺到,那些黏著王主任的目光,逐漸復雜起來。他回過頭,正看見父親張海濤盯著他們的背影,父親的眼神里似乎沒有責備,而是像在思考著什么。

    張明忽然有一些自豪感,他挺直了胸膛,學著賀老爹的樣子,邁著正步,迎著陽光。

    沒走幾步,張明聽見身后傳來轟轟轟幾聲巨響,再回頭看,只見王主任正拿著那桿獵槍對著河面射擊,水面上炸開來一片水花,槍聲過后,河面浮動著幾點白色。

    王主任揮手說,去撈啊,去撈,大魚呢。他呼哧呼哧地響亮地笑著。

    賀老爹扭過頭,看了會兒,眼里閃過厭惡的神情,便又繼續(xù)往河灘邊走。

    吳小衛(wèi)問,賀老爹,那兩個人是殺人兇手嗎?

    賀老爹哼了一聲說,你想想,殺人犯殺了人后,還會帶著作案工具,有這樣的傻瓜嗎?

    河灘邊果然有一簇簇枯根老樁,賀老爹將它們拉到一邊,在河灘鵝卵石上一字排開,然后像檢閱士兵似的,前前后后瞅著它們,還不時用手敲敲,勉強選中了兩個樹樁。賀老爹說,不行,這兩個都做不成牛頓,倒有點像牛,你們看。他說著,將樹樁重新擺了個造型。你看,這是牛頭、牛角、牛腿、牛尾巴,像不像?

    在賀老爹的啟發(fā)下,張明和吳小衛(wèi)都漸漸看出,那確實是一頭牛。

    樹樁較大,賀老爹只能背一個回去。他將其中一個丟在河灘上,背了另外一個,往回走。

    吳小衛(wèi)說,賀老爹,牛頓呢,還沒找到嗎?

    你以為是那么好找的?賀老爹說,牛頓是個人,比牛難找多了,不過,我記住了牛頓的樣子,我一定會給你們找到的。

    吳小衛(wèi)有些悶悶不樂,張明也有些不甘心,他們看著河中央翻飛的水鳥,扯過路邊的茅草稈扔向河里。

    賀老爹忽然停下來說,莫鼓著嘴啦,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搞一個牛頓。他放下肩頭上的那頭牛,從背包里取出鐵鑿和鐵錘,站在一棵大青桐樹前。

    青桐樹皮柔韌光滑,賀老爹打量著樹干,突然,拿起鑿子拎起錘子,對著樹皮鑿了一下,樹皮被剝開,露出一個孔洞,青桐的汁液立即滲了出來,順著樹干往下流淌,像流著濃稠的血。

    賀老爹渾身鼓蕩著力氣,他飛快地鑿著樹皮,鑿進了青桐樹的骨肉里,汁液流淌,樹皮紛飛,木屑四濺,很快,張明看見一個牛頓的大頭像從樹身里顯現(xiàn)出來。

    賀老爹很滿意他的作品,他端詳了好一會兒說,怎么樣?這個牛頓不差吧?

    張明聞到被剝開和深鑿的青桐樹散發(fā)出一種濃郁的青草氣,他看見牛頓長在樹身里。

    吳小衛(wèi)問,如果樹長大了,這個牛頓也會長大嗎?

    賀老爹說,那是肯定的,除非樹死了,不然,這個牛頓就是活的。

    吳小衛(wèi)看了張明說,太好了,你的牛頓一直活著呢。

    張明不知道吳小衛(wèi)為什么對自己說這個牛頓是“你的牛頓”,但看到她高興的樣子,他也高興起來。

    …………

    節(jié)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6期

    【余同友,男,祖籍安徽潛山,生于皖南石臺縣,現(xiàn)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曾獲澎湃新聞首屆非虛構寫作大賽特等獎、《飛天》十年文學獎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