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飛行(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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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整年,每個飛行日的早晨,我都在機場大門口摳輪胎。我的基本裝備是一根一端折成直角一端彎出握柄,長約五十公分的細鋼筋。這東西雖然一文不值卻十分好用,能很方便地將嵌在輪胎溝槽里的雜物清理出來。每逢車輛進場,我就會帶著這根鉤子站在車輪清洗池出口處等著車開上來。清洗池是一個埋在地里的船形鋼槽,大概七八米長,涂著赭色防銹漆,四邊與水泥路面齊平,里面注有大半槽水。鋼槽底部布滿凸紋,車只要開進去就禁不住劇烈抖動。這樣一來,輪胎上附著的軟質雜物——泥土煤灰、人畜糞便、雞毛蒜皮、果核菜葉以及橫穿馬路不幸遇難的麻雀、青蛙、四腳蛇之類統統都被洗入池中。這個設施相當有效,只是池水總有一股下水道味兒。好在經過一年熏陶,這味兒我已經不大聞得到了。
車輛經過清洗池這道自動工序,接著就輪到我上場了。水淋淋的輪胎看著烏黑發亮纖塵不染,但我清楚事情并不是那樣。所有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樣。縱橫交錯的輪胎溝紋中往往暗藏著種種堅硬又頑固的存在。海輪吃水線下吸附的藤壺,抑或那些硌得你心疼的往事。最常見的是石頭。戈壁灘遍地都是石頭。風化的石頭不像河里的石頭,每一塊都和另一塊截然不同,無規則的棱角讓它們很容易卡在輪胎上。一天下來,我總能摳出一堆石頭(偶爾也有磚瓦和水泥碎塊)。一般而言,卡在小車輪胎上的石子用鉤子就能解決,卡在大車輪胎上的則要麻煩一些。大車輪胎承受重壓,溝槽深廣,嵌入的石頭往往更大也更難對付。這時候我就得去值班室取來那根扁頭粗鐵棍,用這件重武器把那些賴著不走的石頭撬出來。最難搞的是卡在大車雙后輪中間的石頭。有一回汽車連一臺八噸油罐車左后輪卡進了一塊雜志那么大的扁石頭,位置深達輪轂,無論我怎么撬它都紋絲不動。我不得不改強攻為智取,直接讓司機把車開走了。搞不定就不要硬搞,這是我從輪胎里摳出的哲學。當然,我并非沒有原則——戰斗機最怕小指甲蓋那么大的石子,一旦吸入進氣道很容易打壞發動機葉片,而這么大一塊石頭反倒不會有事。
除了天然的石頭,卡在輪胎上的其他東西均屬人工制造,包括但不限于:鐵釘、螺絲、刀片、硬幣、假牙、發卡、碎玻璃、啤酒瓶蓋、半截鑰匙、手機充電頭和一次性打火機。我迷彩服口袋里那把膠皮破損的尖嘴鉗就是用來干這個的。摳輪胎這活兒總體來說相當無聊,跟風吹過戈壁或者人熬著日子沒什么區別。不過偶爾也有閃光的瞬間。去年秋天我曾用鉗子在一臺“勇士”吉普車右前輪上拔下來一個奇怪的東西,拿回去琢磨了好幾天才明白那是一枚被壓扁了的純金耳釘。這等好事的壞處在于你一輩子大概只能遇上一回,不像壞事隨時隨地都碰得上。搞不清這些東西都是從哪里來的。一塊石頭在戈壁灘上待了好幾萬年,結果被放學的孩子一腳踢上了312國道。一只四腳蛇準備去馬路對過的石頭上曬太陽,結果動作快或慢了半拍。金耳釘的主人是個姑娘還是大媽?是個男的也未可知。她或他永遠也不可能想到丟掉的耳釘會落在一個空軍中尉手里。而該中尉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至今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流落到了眼下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這些事物互不關聯也毫無意義,卻常能讓我浮想聯翩。它們在某一瞬間被卡進命運之輪,被帶到了想象之外的某處。我只能說,這一切均屬偶然。我每天都能從輪胎里摳出一堆偶然,然后把它們掃進撮箕,一股腦兒倒入值班室門外那只藍色垃圾桶里。那只桶是個世界,里面裝滿了偶然。
這么聽上去我好像成了個宿命論者,正癱坐在地接受命運的擺布。好吧,其實也差不了太多。如果說還有一點區別,那就是我在命運的擺布中仍會不時地搞點小動作,好比站軍姿時歪著嘴試圖吹走腮幫子上的蒼蠅,或者課堂上趁教員回頭時飛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一塊巧克力——在飛行學院時我們總能領到大塊的黑巧克力,現在想吃只能自己買——這么干的風險是當你正嚼著一嘴東西時很可能會被教員叫起來回答問題。可話說回來了,你要怕這個你就不可能在上課時吃到巧克力。同理,在摳輪胎這種板結的程序中多少也能保存一丟丟自由意志。剛開始接手這項工作時,我每次都站在緊靠清洗池出口的地方,因為那里有一條白色停車檢查線。幾天下來,我就發現畫這條線的人肯定沒在這兒摳過輪胎。機關那幫發通知的家伙都坐在辦公室里喝茶,而連隊這幫出苦力的人都在機場上吃土。原來那條白線顯然不是一個理想的檢查點。首先,它距離清洗池太近,池水中發酵的沉淀物被車輪翻攪后會散發出濃烈的腐臭味,聞之令人罵娘。去年夏天,我曾趁著沒飛行的時候清理過一次水槽。先把池水放干凈,再用芨芨草扎的大掃把清理黑膩膩的池底,最后接來膠皮水管將水槽沖洗出原本的赭色。不料那股臭味兒跟滲進了金屬似的依然撲鼻而來,充分說明當時的我簡直是吃飽了撐的,而且完全沒有認清清洗池的本質。清洗池本身無法清洗,藏污納垢臭不可聞本來就是它無可救藥的命運。其次,剛蹚完渾水的輪胎溝紋中仍有未及排放的臭水,常常滴濺到我的褲子和鞋上,但我們每人只有一套應季的迷彩服,不可能天天洗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即使沒有任何原因我也想重新畫一條線。畫線的地方我已經選好了,只是沒有油漆。要油漆干啥?連長這么回答我。那線是隨便亂畫的嗎?連長繼續回答我。他還瞪我。我默默地罵他。他肯定也在心里罵我。我們在沉默中互相辱罵并達成了對方是個傻×的共識。
網上買油漆當然最方便,可人家都賣整桶,而我只需要畫一根線。再說我憑什么要自己花錢去買這種東西?這機場又他媽不是我的。我從連隊學習室找來幾根粉筆,在舊檢查線二十米開外畫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白線。我就在這兒等著。起初那些大大小小的車輛搞不懂我為什么站那么遠,從池子里出來還和從前一樣停在原來的檢查線上。司機在等我過去,問題是我為什么要過去?我是不會過去的。我已經拿粉筆跟過去劃清了界限。見我一動不動,十秒左右喇叭就會嘀起來。我則以勾手指作為回應。滴,勾。再滴,再勾。如果司機還不往前開,我們之間便陷入僵局。反正我不急。司機要進場就得往前開,往前開就必須經過我。假如他們一腳油門揚長而去那更好,我還省事呢。再說值班室房檐上有監控,真有哪架飛機的發動機葉片不幸被雜物打壞,他這輛逃避檢查的車可就說不清了。所以到頭來他們還得乖乖地把車開到我面前,等我檢查完之后才氣沖沖地轟一腳油門走了。
每到這時候,我心里便會涌起一絲快意。那幫司機越生氣我越高興。這感覺十分新鮮,以前我好像從未體會過。以前我總是怕別人不開心。不論父母老師同學還是網約車司機概莫能外。我喜歡所有友好熱烈的氛圍,害怕任何令人尷尬的場面。我經常擔心同學頂撞老師或者飯桌上突然冷場。我無法完整地刷完任何一個相親、求職或者展示才藝的小視頻,我總覺得自己比臺上那個被捉弄或被嘲笑的人還要難堪。自然也包括那些在地鐵上外放歌曲或者叫喊著打電話的家伙。大概是這兩年我的神經變得粗壯了些,經得起用力彈撥而不會斷裂,甚至還會生出幸災樂禍的共鳴。我不再那么在乎別人的感受了。如果在別人和自己之間非得有一個不開心,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我他媽才不管你們是誰呢。我壓根不想在這里認識任何人。上次飛行團的1號獵豹車沖我嘀喇叭,我照樣沖他勾手指。我當然知道這是飛行團齊團長的車。我就是故意的。首長車司機慣于狐假虎威,導致我們僵持了能有二十秒之久。搞哪樣?!司機探出腦袋。一個下士居然在質問一個中尉,可見禮崩樂壞到了何種地步。我自然不屑于理他,只用手里的鉤子點點腳下。之前畫的那根粉筆線早磨沒了,這樣更好,我站在哪兒哪兒就是檢查線。以前不都在前面停的嗎?司機終于把車開了過來,看上去很生氣。我讓你在哪停你就在哪停,我這是在保證你們的飛行安全,你們的,懂不懂?我正說著,右后車窗也降了下來。小伙子新分來的吧?齊團長叫我小伙子。光看臉的話他比我大不了太多。不看臉他也比我大不了太多。他今年才三十三歲,據說是全空軍最年輕的飛行團長,拿過兩頂自由空戰比武的“金頭盔”,大家都說以他這個勢頭以后少說也得干到中將。他只比我大十歲。給我十年我能干到上校嗎?那是不可能的。兩年前的我沒準兒有可能,現在的我鐵定不可能。我們場務連連長今年三十歲,軍銜才是個上尉。而我們指導員比連長還大三歲,和齊團長同年也是個上尉。是的。我含混地應一聲。看樣子他接下來十有八九要對我進行嘲諷,那樣的話我該怎么辦呢?我還沒想好。我不想去看他。可眼角余光還是禁不住掃到了他左胸上的飛行標志。伸展的白色雙翼正中印著一個鮮紅的“T”字。這個紅色字母火苗般燙到了我的目光,痛得我心尖一顫。辛苦你了啊!結果齊團長來了這么一句,還沖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像新買的一樣。按說我也應該笑笑,問題是我笑不出來,只好趕緊從車屁股轉過去摳另一側的輪胎。小車輪胎好摳是好摳,就是底盤低,我必須把腰彎得很深才行。
2
二十三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刻骨銘心的往事,不知道是不是早了點兒。鐵絲攔腰捆住樹干又長進樹干,能看到一圈圈皺紋般深刻的勒痕。勒痕處將長出丑陋的樹瘤,預示它這一生不再可能成為棟梁之材。這感覺令人蒼老。我沒瞎說。我真在微信上找過幾個測試心理年齡的小程序,結果總在五十歲到七十歲之間,相當準確。對一個老人來說,摳輪胎無疑是份輕省的工作。這事兒很容易,只需要像歷史一樣不斷重復即可,不存在任何技術含量。這項工作的正式名稱叫作車輛檢查員,聽著似乎帶點金屬感和技術性,但我以自己模糊不清又凹凸不平的人格保證,我的業務范圍僅限車輪上那一圈合成橡膠,無需培訓隨時上崗,隨便一個傻子都能輕松勝任,所以我干也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實事求是地說,盡管我們場務連被視為整個空軍水青場站的西伯利亞,各單位領導收拾不聽話的兵時總愛威脅要把他們踢到場務連去,而任何一個隨身攜帶腦子的人都會聞之色變。但如果把參照系從整個場站縮小到我們場務連,摳輪胎卻絕對是最舒服的美差。比起天不亮就起來掃上三公里跑道或者一天到晚在草窩子里轟鳥那種爛活兒,站在大門口摳輪胎簡直跟放假沒什么兩樣。這等好事惦記的人自然很多,為了避免相互攀比造成內部矛盾,摳輪胎從不固定人選,向來只按編制序列,依次在場道班、燈光班、驅鳥班、消防班——炊事班因為只有兩個人暫且除外——之間輪換,每班負責一天。直到去年夏天我接手之后,摳輪胎才真正成了一個專職崗位。我是個干部,連里那幫兵即使眼紅也沒資格跟我爭。他們——包括那幫被我勾過手指的司機——肯定會在背后罵我,但這要看你怎么想了。我要發個帖子同時又關閉評論,那別人有什么意見我也無須理睬。再說了,這個崗位是我自己爭取來的,代價是嘴唇腫了一個星期,換作別人不見得肯出這么大的本錢。
去年七月底到今年七月底,我迎來了摳輪胎一周年紀念日。為此我特意上傳了一首歌。我多想能多陪你一場/把前半生的風景對你講/在每個寂靜的夜里我會想/那些關于你的愛恨情長。《這一生關于你的風景》。我只錄了三遍就上傳了,而以前一首歌少說也得錄個七八九十遍。應該算唱得不錯,居然得了十三個贊和三朵免費的鮮花,創造了新紀錄。要知道我注冊這個賬號將近兩年,關注了二百五十七人,上傳了三十九首歌,卻只有十八個粉絲。這十八個粉絲素質很差,基本沒給我點過贊,我至今搞不懂他們為啥要關注我。錄歌那天在搞跨晝夜飛行,十六點進場,十八點開飛,到二十三點最后一架飛機引擎關車,只剩下藍色跑道燈在夜色中閃出兩條平行虛線。等到凌晨兩點,場站和機務的人都撤了,遠處村子的狗默不作聲,雞打鳴則還早,整個世界十分安靜。這是我喜歡的時刻。我從值班室出來,一直走到剛剛用割草機清理過的備降道上,沉浸在濃郁的青草氣息之中。我戴上耳機開始唱歌。方圓數百米不會有人,我盡可以放開聲音。其實我并沒有什么“你”,高中時跟我好過一學期的女生個子太矮了,而且她弟弟總想借我的山地車搞得我很煩。我只是覺得這歌雖然盡是病句,唱倒是挺好唱的,沒有扯不上去的高調,又帶著點不咸不淡的通俗感傷,就跟摳輪胎一樣適合我。我已經摳了一整年輪胎,深知此刻身處的夏天是摳輪胎最好的季節。不像春天老是刮風,秋天得清理清洗池里的枯葉,冬天更別提了,臭水凍了一地,輪胎彈性也大為降低,給我的工作帶來很大困難。只有夏天的清晨,天空深藍,殘星亮白,草木蔥蘢,空氣腥甜,那是摳輪胎的黃金時間。我自感在摳輪胎這個領域已經駕輕就熟爐火純青,如果讓我一直干下去,沒準哪天我會寫出一本《摳輪胎技法教程》這樣的著作。
可惜那首歌剛錄完沒兩天,具體說是七月三十一號早上五點五十五分,38號空勤大巴從清洗池出來了。空勤大巴從池子里出來本身沒什么不對,它肯定得出來,要不然它沒法拉著那幫飛行員前往塔臺。所以我照例從右前輪開始摳,接著是右后輪。空勤大巴是雙后輪,肯定得多費點時間。就是這個時候,我好像聽到點兒什么動靜,我停下來四處看看,車下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我正要繼續干活兒,那聲音又起來了。我直起腰退后兩步往車窗上掃了一眼。就一眼。我瞬間感覺腦袋充血,額頭兩側一跳一跳地,讓我頭一回懷疑自己真的得了高血壓。
我看見了白冰。這個窄腦門寬下巴的家伙正把臉貼在車窗上,鼻頭在茶色玻璃上擠出一坨果凍狀的白色。他沖著我齜牙咧嘴擠眼睛,兩只手不停地拍打著車窗,像是動物園的猩猩。啊不,我說反了,他應該是觀光車里的游客,而我才是那只猩猩,手里還拎著一只生銹的鐵鉤子。我們雖然只隔著一層玻璃,但這層玻璃足以表明我們其實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物種。比貓和貓頭鷹還要不同。那還等什么呢?我飛也似的閃到了車尾,接著狠拍了兩記車身。嘭嘭。左邊輪胎還沒摳呢,我就讓它開走了。
毫無疑問,這是我職業生涯中摳出的最大偶然。一朵濃積云在我頭頂上越積越厚,高達數千米,大得無法放進垃圾桶。我得在它發展成積雨云之前找個躲避之處,以免被澆成透心涼。形勢緊急,早上進場剛結束,我就跑去找連長。如果不是著急,我肯定先找指導員,可打指導員手機他沒接。飛行時指導員總在機場上到處移動,不像連長一般都待在跑道邊的驅鳥車上。很久沒有參加過體能訓練,我的體重比一年前剛畢業時增加了快二十斤,兩公里的路走得我氣喘吁吁,汗水從腋下直流到褲腰,而從前我跑三公里只需要十一分十五秒。連長抱著全連唯一一支銀灰色驅鳥獵槍,透過草帽下的眼鏡片盯著我。他大概以為自己像個特戰隊員或者職業殺手,實際上他更像一個農業技術員。我小時候經常跟著我爸下鄉,印象中他們縣農技站的人差不多都戴著一頂跟連長同款的草帽。我爸到退休時仍是個農藝師,至今為沒能晉升高級職稱而耿耿于懷,一直到我招飛上了空軍航空大學他才變得愿意出門了。然而這瞬間的心理活動對連長沒有意義,加上飛機起降的巨大噪音,讓我們的溝通極不順暢。我不知道你——塔臺后面停機坪上的飛機已經開車了——我不知道你給我說這些——兩架飛機一前一后從聯絡道滑過來——我不知道你給我說這些到底是啥意思——兩架飛機在起飛線轟響著待命——到底是啥意思,這不是你自己——兩架飛機從我們面前的跑道滑行而過,終于升空,爬高,拖著滾雷般的尾音消失在天際——這不是你自己非要去的嗎?你要去我讓你去了,你現在又不干了,你以為——又一架飛機開車了……
我們在飛機發動機金屬葉片與壓縮氣流的摩擦聲中艱難地交談了幾分鐘,連長對我突然不想摳輪胎這事表示十分不解和強烈不滿,反復問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是怎么想的。真實的想法難道不都是不可示人的嗎?它們因為真實而具有重量,只能沉入海底而非浮在水面。何況真實的想法在別人看來往往荒誕可笑又站不住腳。我在后勤學院——我先后上過三所軍校,分別是空軍航空大學、空軍飛行學院和空軍后勤學院,這里說的是最后一所——的一個同學給學員隊領導說他奶奶快死了要請假回家,教導員馬上給同學家里打電話了解情況,結果他爸說他奶奶剛出門買菜去了,并對部隊首長的關心千恩萬謝。教導員把我同學叫到隊部一頓臭罵,我同學紅耳赤面聳肩勾頭卻一言不發。他不可能給教導員說他請假是因為他異地戀的女朋友劈腿了而他打算前去當面痛斥抑或抱腿哀求。我也一樣啊。我不能給連長說我不想摳輪胎只是因為白冰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而我無法想象從此以后每個飛行日都要在大門口碰上白冰并為他們摳輪胎的情景。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問題是這個理由只對我一個人成立,包括連長在內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連長并不知曉白冰是何許人,即便知道他也會說,你連飛行團齊團長都不怕,一個毛還沒長齊的新飛行員能把你咋?那我該如何回答?我回答不了。那是個紫外線般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卻能灼傷你的原因。我和白冰隔著一層車窗玻璃。不是普通大巴的車玻璃而是空勤大巴的車玻璃。空勤大巴。空勤。我沒辦法給連長說這些。我只能以摳輪胎那種卑躬屈膝的姿態表示,一年的摳輪胎經歷打磨了我的毛刺,錘煉了我的作風,端正了我的態度,讓我充分認識到了自身存在的問題和不足,深切感受到了連首長對我的關心和愛護,現在我決定全身心融入連隊大家庭,堅決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干一行愛一行,從今天開始就和大家一起去掃跑道。這么正能量的表態讓連長滿腹狐疑。他抱緊懷里的獵槍,盯著手里的摩托羅拉對講機,仿佛在甄別對面到底是正牌的公安干警還是來自緬甸的電信詐騙犯。這可以理解。連我都被自己說出的假話搞得耳朵發燙。想回來啊,那挺好——飛機發動機仍在轟響——想回來可以啊,不過也不用著急,你先在那里待著——第一批飛機開始返航,著陸動作柔和輕盈,沒有絲毫彈跳感,一看就是個老手——我覺得過段時間再回來比較好,過段時間,你再堅持堅持——著陸飛機正在跑道上高速滑行,接著“砰”地放出紅白相間的減速傘——最好等年底那批老兵走了你再回來,這樣比較好一點,啥原因我就不說了,你也知道——飛機經過我們時拋掉了減速傘,連長看著守在一邊的兩個撿傘員跑上前把那具傘拖到跑道外的草地上之后才又掃我一眼——你也知道為啥,對吧?再說這事還得跟指導員商量,他還不一定同意呢——又一架著陸飛機過來了——要不這樣,你去找指導員談談吧!
太陽越來越大,曬得我眼前發黑。我不知道指導員在什么地方。他喜歡到處轉悠,可能在連部辦公室或者炊事班,也可能在消防車或者場道車上,還有可能在塔臺房頂上或者哪架飛機的機翼下面,或者正在他那輛移動著的破自行車上。他在指導員任上已經干了五年,是全場站最資深的連隊主官,據說他剛當指導員時連長還是個排長呢,所以他想在哪兒就在哪兒。我準備去機務保障樓的門廳里再給指導員打電話,那里相對安靜一點。不過我不能像平時那樣從塔臺旁邊的草地直接穿過去,那幫飛行員喜歡聚在塔臺門口抽煙閑聊,而白冰大概率就在其中。我向西迂回到聯絡道那邊,又從一排大大小小的保障車輛后面繞過去,眼看還有三四百米就到機務樓了,手機卻先響了起來。
我說彭排,你跑哪去了?你知道我現在正在干啥不?我保證你猜不出來。指導員在電話里嚷嚷,聽著跟他平時一樣自帶一點歡快,我正替你摳輪胎呢!你工作時間擅離崗位,讓一個這么老的同志替你摳輪胎,你覺得好意思嗎?
3
僅僅二十四小時我就發現,不論摳輪胎與否,我都躲不開白冰。白冰跟輪胎沒關系,只跟我有關系。即使我不再想承認這種關系,也不能阻止白冰前往外場找我的腳步。飛行團和場站機關都在內場,距離我們場務連所在的外場約莫五公里。平時那幫空勤都是坐車來坐車走,所以我完全沒想到上午十一點飛行才結束,中午一點多白冰就跑來了。五點一二公里,二十三分零六秒,還可以吧?他關掉手機上的運動App,主要路上碰到好幾群羊把路給擋住了。西北果然有好多羊。我現在跑得比你在的時候快多了。你記得吧?那時候我跑步老是最后面幾個之一,現在我五公里能跑到二十一分,不過跟你肯定還是沒法比。不不不,你可說錯了。現在別說五公里,三公里我都跑不下來。你凈扯,你忘了大學運動會上你是一萬米亞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呀。再說你根本沒瘦,你比以前胖了不少,昨天早上我差點沒敢認你。那說明胖得還不夠,再胖點就好了。為啥?不為啥,挺好的。昨天看見你把我激動壞了,在飛機上我還一直想著趕緊來找你呢,飛完回來我問了好大一圈,最后打電話打到你們干部股才知道你在場務連。你當時轉校換手機號為啥不給我說一聲?這兩年我到處打聽你呢,你在徐州的時候我問到一個你的號碼,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發短信也沒人回,后來再打就停機了,估計是號不對。問題是你也不給我來個電話!要不是我分過來,咱們這輩子估計都見不上面了,你說你彭為天是不是個屌人?!我很想告訴白冰,首先這輩子不見面正是我所希望的,其次那個號碼一點沒錯,我就是不想接,所以我把那個號碼停機又重辦了一個新號。可還沒來得及張嘴,白冰又說,阿彭你知道不,你走了以后我有好幾次都夢到你了呢。每次醒來才想起來你真的已經走了,搞得我那一整天都沒啥情緒。
這話讓我鼻子有些發酸。我相信白冰說的是真的。因為我也曾夢到過他。夢里我倆一起去飛行學院超市買冰糕,一起請假進城下館子,一起去商場打游戲,還一起在上課時偷吃巧克力。但我不會告訴白冰這些。白冰是個不錯的人,但我真的不想和他見面。剛才文書跑來說有人找我時我說我不在,文書確實也是這么回復的,可同時又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了白冰,于是我的手機就開始不停震動。我在二樓學習室的窗戶往外看,白冰就在連門口的籃球架下面坐著給我打電話。還發短信。還申請加我微信好友。手機震動了能有十分鐘,終于把我震下了樓。我告訴白冰我蹲坑去了,他倒是沒戳穿我。這年頭哪有蹲坑不帶手機的人呢?這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從連隊出來,白冰說他跑步過來的時候看見路邊有個超市,提議去那兒吃個冰糕或者喝點冰鎮飲料。我騙他說我們一會兒還要集合搞教育,肯定來不及。我摸出煙來問他抽不抽,他一邊搖頭一邊很驚訝地說你都抽上煙了啊!我說抽啊,為啥不抽。白冰開始給我講我們那期同學的去向,誰誰誰分到了空X師,誰誰誰分到空X旅,誰誰誰畢業考核的時候遇上了機械故障又成功迫降榮立了二等功。他說得挺起勁,可是那些人都已經離我很遠了。包括面前的白冰也是。只有說到林博宇時我才有了一點興趣。他高教機馬上都要飛完了,結果“五一”放假的時候他上街騎了個小黃車,被一個送外賣的電動車給撞了,右手腕粉碎性骨折。空軍總院鑒定說他沒辦法再飛了,最后只能轉地面去了工程大學。白冰說著嘆了口氣,隊長通知他停飛的時候他號啕大哭,哭得差點兒暈過去,整整兩天一口飯沒吃。搞了半天比我還慘呢。我說,這下我終于平衡了。你這一聽就是反話。白冰說,高教林博宇是第一個放單飛的,說實話飛得比我們都好。還有你,你初教也是第一個放單飛的,也飛得比我們都好。我有嗎?我都不記得自己飛過了。你看,你又說反話。飛得好沒用。我說,得命好才行。也對,我算是命好的。白冰說,不過你也是很牛的,我記得送你走的時候你可瀟灑呢,沒哭沒鬧,我送你上車的時候你還沖我笑呢。
真的假的?我說,我不記得了。我真是一點不記得自己曾在那一刻笑過。記憶中與之有關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當然這不能怨白冰。你不能要求一個健康的人去理解一個絕癥患者,或者要求一個富家子去理解一個留守兒童。從來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理解,除非你變成你打算去理解的那個人。人與人隔著深淵,既無法架設舟橋又不能武裝泅渡。蓋著蒙布的吹雪車下面有一小塊緩慢移動的陰影,我們就站在那塊陰影當中。機場被正午陽光暴曬得發燙,散射出刺眼的白光。遠處的跑道和草地在加熱的空氣中如水面般波動不停。我使勁想表現得熱情一點。我們應該像一對久別重逢——的確如此——的老友那樣暢敘別后離情,可到頭來自己還是一臺三伏天的冰箱。我很清楚,我和白冰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了。他這會兒穿著漂亮的白色空勤T恤,我已經替他腦補出了藍色的夏季飛行服,左胸飛行徽章中間有個白色的“3”。到了秋天他會穿上柔軟的藍色皮服,接下來則是帶著翻毛領的冬季飛行皮服。我從前也穿過,我穿這一身絕對比白冰要帥上七倍。可惜轉校的時候它們都被收回去了。與其如此,還不如從來沒穿過呢。我覺得自己像個破產的有錢人,現在能穿的只有那套帶著股下水道味兒的迷彩服。
去你宿舍坐會兒唄。白冰抹一把汗,外面太曬了。別了,這兒不像你們空勤樓,兩人一屋還帶衛生間。我們一間宿舍住八個人,光一股腳丫子味兒就夠受了,再說他們還在午睡呢。我說,你趕緊忙你的去吧,剛分過來就亂跑,你們領導該批評你了。那好吧,我今天就是來認個門兒。白冰想了想,又摸出手機盯著我把他加為微信好友,這周末要不飛的話,咱倆出去吃飯吧。兩年沒見了,怎么也得喝點。到時看吧。我模棱兩可地應一聲。白冰走出去幾步又轉身跟我揮手,走到路口又揮了一次。他還真是個好人,就是遲鈍點兒。我慢吞吞地蹭到樓前,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抽煙。早知躲不開白冰,我何必還找領導要求回連隊呢?
我正為自己的草率和愚蠢感到懊悔,頭頂上傳來兩聲咳嗽。抬頭一瞅,指導員半個身子探在二樓窗戶外面,正笑瞇瞇地沖我勾著手指。我想明白了一個問題,知道啥問題不?指導員給我沖了一紙杯綠茶,他只用了一個紙杯,燙手。剛才那小伙是你飛院的同學吧?人家專門跑來看你,你為啥一直吊著個臉?你怕見到人家。你看,臉紅了吧?我不敢抬頭,只能一個勁地吹茶葉。其實也沒啥,我不早給你說過嗎?我也飛過三十多個小時呢。我們那期提得最快的是飛行團老齊,人家都正團了,我還是個正連,那我不活了?還得活是不是?人嘛,總能找到一把適合自己的椅子坐,不一定非得坐在飛行座椅上。指導員大概認為這是一次成功的現身說法,他用齊團長和他自己來證明人生道路可能隨時分岔,而哪一條路上都會領略到獨特的風景。但在我看來這種半明不暗的表示并不具有真正的說服力。他不說還好,一說反倒讓我想到了扛著中將肩章的白冰正在眾人簇擁下前來視察,而跑步上前報告的是我這個中尉彭為天。我認為指導員這番思想工作除了成倍加重了我的思想包袱之外毫無用處。基于這種認識,我沒有附和他,而是繼續坐在那兒吹茶葉。他不知道給我放的什么破茶葉,全都浮在水面,吹了半天一口都沒喝到嘴里。
見我沒反應,指導員馬上換了另一個話題。我讓你寫的東西呢?搞得怎么樣了?他盯著屋頂上的一只蒼蠅,我這兒等著要呢。我還沒開始寫,不知道咋寫。我決定耍賴,要不我還是回門口值班去吧。彭為天,你不會真以為摳輪胎能摳到轉業吧?指導員收回笑容,目露兇光。他本來就身材壯碩滿臉橫肉,絡腮胡刮過后的青色從腮幫子蔓延至脖頸,看著根本不像一個指導員倒像一個連長。別廢話,下午你就找來進國談去,三天時間必須給我拿個稿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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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部隊不講周六周日,只分飛與不飛。天好總會飛,所以休息日基本是些爛天氣。白冰第一次約我出去吃飯就是個陰天,不用看天氣預報都知道肯定要下雨。這無疑是一個現成的托詞,不過我沒用。我告訴白冰,我正在加班搞一個材料,領導催著要呢。行啊你,都成筆桿子了。不過也對,以前上學的時候教導員就老表揚你學習體會寫得好,我還抄過你的呢。白冰想了想,那你趕緊寫,上午能寫完吧?我看上午要下雨,你寫完了咱們下午出去縣城吃羊蛋怎么樣?
白冰想得太簡單了。材料哪有那么好寫。運氣順的人都容易把事情想得簡單。剛上初教-6的時候教員帶著我們做動作,大家沒一個不吐的。白冰是直接吐在機艙里,我可是從機艙里爬出來才吐,檔次高下立判。飛起落航線,他每次著陸接地前的“一米平飄”都被教員批為“坑坑洼洼”,那一套帶桿、收油門、拉桿、接地的動作我卻是一氣呵成。空中他還老偏航,后艙教員沒少用駕駛桿打他腿。可是他順啊。既不冒尖也不墊底,夾在眾人之間就那么安安穩穩地飛完了初教-6,又順順當當地飛完了教-8。他太順了,根本不知道吃羊蛋必須得提前跟縣城熟悉的攤主預約,不然一只公羊只有兩個蛋憑什么偏給你吃?還有,去縣城也沒那么容易。你得先跟熟悉的黑車司機打電話,他們都是附近霍公鄉的私家車主,你不認識幾個根本別想找到車。寫材料那就更難了,比畫座艙圖還難。壓力表空速表高度表地平儀升降速率表電磁羅盤無線電信標螺旋槳轉速表……初教-6座艙幾十個儀表開關我到現在都能一個不差地畫出來。那些儀表設備剛開始讓人眼花繚亂,操作起來常常顧頭顧不了腚,一旦熟悉之后就會變得十分合理并且一成不變。材料這個東西就不同了。指導員給了我一本師政治工作部編印的《空X師歷屆“感動軍營”人物事跡材料匯編》讓我學習,我學習了以后非但沒有感動反倒十分氣憤。幾十份材料每一篇都寫得天花亂墜理直氣壯,那些大大小小的標題一層又一層仿佛俄羅斯套娃,每一層標題都比我家門上貼的對聯還要工整。它們每一篇都和另一篇截然不同,這一篇用過的句子絕不會在下一篇里出現。每一篇材料里都刻畫了一個愛黨忠誠愛軍精武愛崗敬業的先進典型,其中就有飛行團齊團長,他是我師第一屆“感動軍營”人物,當時的職務是飛行大隊長。他參加過多項重大演訓任務,還在空軍航空兵比武中拿到過兩次“金頭盔”,這榮譽跟拳擊比賽的“金腰帶”差不太多,稱得上是空軍殲擊機部隊的第一等好漢,光這一點就夠寫兩頁紙的了,這還不算他的眼大眉濃鼻正口方。可指導員讓我寫的是我連場道班班長來進國,這就難辦了。那家伙祖上可能是跟著鄭和偷渡回來的非洲土著,身材短小,皮膚黑黃,眉毛緊挨著稀疏的發際線,勉強能塞進去三根抬頭紋。按說他一張圓臉面積也不算小,但黑豆眼、蒜頭鼻和鲇魚嘴擠在一起,余下的空地全部讓給了腮幫子。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別人不一定這么認為。別人沒準還覺得這副尊容十分敦厚樸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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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于《野草》2023年第5期 ,責編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