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旗袍(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 | 洪放  2023年11月29日11:19

    劉愛蘭站在二號病房的門口,朝里看。病床上的人側身朝著窗子,頭上戴著藍色的線織帽子,整個身體陷在被子里面,蜷縮著,像一叢深秋矮下去的小草堆。很多晚期病人,因為瘦了,加上疼痛,身子勾在一塊兒,比平時就小很多。病人剛剛住進來,還沒吊水。她往里走了一步,回頭看看,也沒看見別人。她輕輕地咳了聲,算是打招呼。二號病房是個單人間,沒有一定的關系和來頭是住不進來的,每天的費用也高。她走到床頭邊上,先伸手牽了牽被子,接著她看見一張瘦小卻依然有好看輪廓的女人的臉,眼睛很大,少光。線帽罩住了額頭,她想那額頭一定也是很光滑的。她小著聲音說:“我是劉愛蘭,護工。你好!”

    病人眼睛轉了下,那一轉之中,閃出了一絲絲光亮。她盯著劉愛蘭,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同時,她用手指著窗臺邊的那只黃色皮箱,說:“打開,把衣服……都掛起來。”

    劉愛蘭拉過皮箱,有些分量,看來東西不少。她將皮箱放到飄窗上,打開,先是一大把衣架子,下面是一層藍色的絨布。絨布下是衣服。她問:“都是衣服?”

    床上的人沒出聲,也許點了點頭,只是因為她正背對著床,看不見。

    劉愛蘭揭開藍布,一件一件地將衣服都拿出來。衣服都是好料子,式樣也好看。也難怪,護士長就介紹過這個如今蜷縮在床上的女人,是本市的名角。老安應該是知道這些角兒的,他整天與劇團打交道。老安從省城大學調回地方后,劉愛蘭就想通了。她不跟老安吵,也不提老安從前的事。一是因為那事本就不光彩,二是因為她一提,老安便黑了臉,甚至提出要離婚。離婚她是絕對不愿意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主要是看孩子。多少女人離了婚,苦的都是孩子。她不想讓兒子也受這個苦。有苦,她在肚子里裝著。直到她從棉布廠下崗,先給人站店,后來又到鞋廠做工。做了三年,腰受不了,最后去了房地產公司做保潔。現在做這護工,是她感覺做得最順的。有人需要她,自己被病人盼望著,或者是病人家屬發自內心地感謝幾句,她都很滿足。所以,她基本上都是笑著做事,輕聲說話。她將衣服一件件地掛在陽臺上,偶爾也站住看看那些衣服。有小西裝,有各種質地的裙子,有像燕子似的開著衩的褲子。更多的是文胸,各種各樣的,都精致、漂亮,她將這些文胸掛在一個圓衣架上,頓時,陽臺上開始活色生香起來。而且,這些衣服都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像桂花香,但沒有桂花香那么甜膩;像茉莉花香,但又浮動著,比茉莉花香親近。她回頭說:“真香呢。”

    “讓陽光進來。”床上人說。

    劉愛蘭側了身子,站到床頭,深秋的陽光,金黃的,如同瀑布一樣傾瀉進來。她一下子感覺到了這二號病房的好處。床上人把手往前伸著,陽光就照到了她枯瘦的手上,蒼白,但留著很長的指甲。劉愛蘭心里奇怪,卻不打聽,這是她的職業習慣。她能在這醫院護工中獲得好名聲,一半也是因為她不好事、不推事、不找事。不過,她心里倒還真的想問問:這個唱戲的女人,皮箱里怎么就一件戲服也沒有?都是些時新的衣服,有些連牌子都沒有剪。

    皮箱還有一層,劉愛蘭正要拿起這最后一層的衣服,床上人說話了:“輕點兒,輕點兒!”

    “好,我知道。”她輕輕地拿起最后一件衣服,輕輕地抖開。原來是一件旗袍——雪青色,靠近腰的地方挑織著兩朵粉紅色的荷花,荷花下面是隱隱約約的青綠色荷葉。她將旗袍掛在衣架上,正要掛上桿子時,床上人嘆道:“沒打皺吧?”

    “沒有。平整得很。”她摸了下旗袍,是真絲的,光滑、柔順,就像電視上放的巧克力廣告中的巧克力。

    陽光的金色,和旗袍的雪青色搭配在一起,讓這旗袍一下子從眾多的衣服中顯挑了出來。床上人停停說說,說說停停,讓劉愛蘭按照她的要求,把旗袍掛在對著床頭的位置。這樣,她一睜眼就能看見旗袍,一睜眼就能看見那兩朵荷花和一片荷葉。

    都擺弄完了,床上人才讓劉愛蘭把她扶起來。劉愛蘭扶她時,心里有些沉重,雖然她的身子輕得就像一片云彩。這幾年在腫瘤病房當護工,劉愛蘭見識的病人多了,一攙一扶之中,病人的重量往往就是個信號。有些人漸漸變成了一張紙,又像一片銀杏樹葉,飄著飄著就走了。唉,這人世啊!劉愛蘭望著床上的女人,雖然病重,但容顏依舊能看出從前的美好。才四十歲,正是大好的年齡呢。劉愛蘭又嘆了聲。床上人說:“你別老是嘆氣,我不喜歡。”

    “好,我注意了。”劉愛蘭覺得這女人心直口快,想說就說,從前她也是這性子的。

    “叫我小宛吧。”床上人掠了下額頭。因為戴著帽子,加上生病,劉愛蘭能想見她那頭發的情形。她掠著額頭,那是女人從小養成的小習慣。可是,這一掠竟讓劉愛蘭有了一瞬間的感傷。在每個病人面前,她一向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緒,但這不代表她沒有情緒。她情緒豐富著呢,只是不說出來。有時,她也會找個沒人的地方,悄悄地流淚,輕聲地啜泣。與病人相處的時間有長有短,無論長短,都是緣分。她看著他們活著進來,又看著他們冰冷地離去。她有時回家會一個人坐在燈下發呆。老安見她發呆久了,就說:“都得走,別難過了。我以后走的時候,你可不許哭的。”

    “小宛,這名字好。”劉愛蘭說著,看了看床頭掛著的病人情況的小牌子,上面寫著“葉春翠”。可是,剛才她說她叫小宛。應該是小名吧,不過,這小名真的好聽。小宛,小宛,叫起來也順口。劉愛蘭說:“小宛,中午吃點兒啥?我去給你叫。”

    “不吃。”小宛說。

    “不吃怎么行?吃點兒水餃吧?”劉愛蘭頓了下,她想問是不是等別人送來,但沒問。這事兒敏感,她一般不問。病人來住院了,尤其是這樣的晚期病人,對許多事敏感。她不主動提,你最好別主動問。

    “不吃。”小宛將身子縮進被子,“你走吧,我要睡了。”

    “那好。”劉愛蘭上前將被子掖了掖,陽光已經從被子上移走了。

    上午十點,劉愛蘭望著病房外院子里的那棵銀杏樹。秋風中,銀杏樹的葉子已經在一片一片地往下落了,地上鋪了淺淺的一層,像柔軟的黃金,又像是被夕陽照耀過的青桐河水。風吹著,甚至有輕微的浮動。葉落一秋,人活一世,她心里有一些感嘆。

    想到這兒,她回頭望著躺在床上的老安。老安已經瘦得只剩下一層皮了,從前的國字臉,現在一邊突著一塊骨頭,猶如孤峭的山峰。他的兩只手都伸在外面,一只手上正吊著水,另一只手因為癌細胞轉移,已經縮不進去了,只能保持著一種伸展開的姿勢,放在被子上。被子是前幾天才洗的。老安不愿意用醫院的被子,說太臟。因此,她便從家里帶了被子,而且每周換洗一次。老安住到腫瘤科病房,已經是第六次了。第一次是五年前,他體檢發現胃上長了個瘤子,再檢查,竟然是癌。于是,他住了進來,手術、化療、放療。這之后,老安漸漸地恢復了。三個月前,老安再次躺倒在病床上,而且,這一躺下去便再也起不來了。渾身疼痛,吃嗎啡,用鎮痛棒,人整個兒地勾成了蝦子。從前能說會道的一個大男人,現在一天也難得說上三五句話。他也很少看劉愛蘭。本來,他沒生病時,就不太愿意看劉愛蘭。這劉愛蘭知道,她和老安兩家算是世交,從二十歲嫁給當時剛剛大學畢業留校的老安后,雖然也過了幾年甜蜜恩愛的日子,但很快,她發現老安的心思不在她身上了。后來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老安因為和大學里的一個學生相好,被處分并調回青桐。他先是被安排在縣一中做后勤。后來被當時的副縣長,也是老安高中時的班主任關照,把他調到了文化局創作室。老安到了文化局,便一門心思貓在那里,居然就成了青桐有名的編劇。他編的戲,劉愛蘭也看過一回。她沒覺得那戲編得有什么精彩,反正都是書生、小姐的,總沒有從前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好看。后來,劉愛蘭便不再去看老安編的戲了。

    老安因為寫劇本,要熬夜,怕影響孩子學習,便索性住在單位。好在文化局創作室就他一個人,一間二十平米的辦公室被他隔成了兩半,前面辦公、寫作,后面睡覺。這樣以單位為家的生活,一直過了二十多年。劉愛蘭一開始還生過幾回氣,后來也就習慣了。直到老安病倒,搬回家居住,她甚至還有些不太適應。她將老安安置在書房里,日子也就不咸不淡地往下過著。

    走廊上有護士推著小車,往病房里送藥,也有家屬站在門外發呆。腫瘤病房跟醫院里其他病房有些不同。這里很多病人都是病程長,病情嚴重,一天天地挨著。那種苦痛,說不出來,抹不過去。五年前,老安第一次進來時,劉愛蘭也是急瘋了。她六神無主,混亂中還撞了當班護士一次。兒子在國外,根本回不來,他們也沒跟兒子說。老安當時還很有主見,請了個護工。等到手術之后,她也平靜地接受了現實,跟在護工后面上手護理。然后,她打發走了護工,自己一個人護理老安。老安出院后,她竟然辭去房地產公司保潔的活兒,直接到醫院當起了護工。老安當然不同意,朝她吼了三次,但她沒改變主意。老安嘆氣說:“看我病了,你變狠了!”她給老安算了筆賬:當護工一個月收入四千多,每天和另外一個護工倒班。既能照顧家里,又能增加收入,比干保潔那兩千塊錢劃算得多。老安本來還想多吼幾句,但沒力氣,而且心里沒底氣。一場大病讓他變軟了,何況后面還有大量治病的錢要花。兒子三十多歲了,還在做什么博士后,待在國外十來年了,沒有房子,開的還是個二手車。手術后,兒子給他們打了兩萬美元,說他有錢,讓他們不要節省,一切以生命為主。老安覺得這兒子總算養得有出息了,得上力了,他又讓劉愛蘭辭掉醫院的護工。劉愛蘭說什么也不同意,說她得有點兒事干,而且,護工這活兒,她喜歡。

    老安說:“這一病,不僅賠了一半的胃,還給醫院賠了個夫人。”

    劉愛蘭不理他。

    一晃也都五年了。劉愛蘭成了醫院出了名的護工,她心細,人好,動作輕;更重要的是,她能在醫生和病人之間找到平衡,既遵照醫囑,又照顧病人的小心思。所以,即使她表明只上日班,請她的人還是不斷。她懂病人想什么、要什么、喜歡什么,特別是晚期病人,讓他快樂一點兒,就能讓他少受苦一點兒。她覺得這也是一種積德。所以,干護工五年,對每一個護理過的病人,她都看得很重。老安有時陰不陰陽不陽地諷刺她,說她“把整個心都交給了病人”。她也反唇相譏:“你那些年還不是把整個心都交給了寫戲?”

    老安怕劉愛蘭說他寫戲,作為青桐最有名氣的編劇,他一生編過三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劇本。很多都在省內外獲了獎,有的還獲了國家級戲劇大獎。在外面,人們介紹他“著名編劇安子漢”,他總是微微地有些矜持地點點頭,既自負又自傲。但到了家里,他從來不說編劇的事。他覺得劉愛蘭根本不懂,她不過就是個棉布廠的下崗女工,連封信都寫不囫圇。他每月將工資交給劉愛蘭,自己用稿費和獎金。直到生病了,一開始還有些來來往往的人來看他,再往后,便沒人了。老安這就怕劉愛蘭說他是著名編劇了,著名個屁!到頭來還不是一場冷清。

    劉愛蘭笑著對老安說:“那邊二號病房的女人,是唱戲的。”

    老安依然望著天花板。她邊晃著杯子里的水,邊拿勺子,說:“標致得很,四十多歲。”

    “管她呢。”老安說,“讓醫生再拿點兒嗎啡來。”

    “不能用太多,醫生說的。用多了,就沒效果了。”劉愛蘭已經不止一次說這話了,但每次她都說了不算,每次都是去求著醫生加藥。她看不得老安疼得全身大汗淋漓。她替老安到處揉、到處捏,但不管用。老安說那種疼是在骨子里、筋絡里,像鉤子,像刀片。老安這種說法,劉愛蘭難以體會,但她總因此想起當年收到老安從大學寄回來的那封信時,她的心情就是像被鉤子鉤、刀片割。那種疼是由里到外的,由骨頭到神經,由神經到皮膚的。這感覺,她并不曾跟老安提起過。哪個女人心里還沒有點兒苦難?該疼的時候疼,不該提的時候再怎么說也不提。她拍了拍老安有些僵直的右手,起身去找護士。

    在走廊里碰到護士長。護士長問二號病房怎么樣了,劉愛蘭說挺好,在睡覺。護士長說這人脾氣不太好,剛從上海轉回來的,你讓著她點兒。劉愛蘭說我知道,看得出來。護士長又說估計時間不會太長,唉,從前在舞臺上那么光彩,可現在……劉愛蘭就趁機問道:“她家里人呢?”

    “沒人。離婚了,一個女兒在外地。”護士長又加了句,“她以前一直在上海看的,現在不行了,才轉回青桐。才四十二,怪可憐的。你上點兒心!”

    晚飯后,劉愛蘭先給老安擦了身子。每次擦身子她都難受,老安是越來越沒肉了,連骨頭都比從前細了,直棱棱的,硌人。她擦著擦著,就想掉淚。人啦,辛辛苦苦奔跑了一輩子,為啥到頭來還得受這苦?老安一輩子,用他自己生病后的話說,就是除了對不起你劉愛蘭,誰都對得起。的確,他在外面對人熱心腸,有點兒像梁山好漢,好救濟人,好為別人出頭。老安當時說這話時,眼睛是紅了的。他拉著劉愛蘭的手,摩挲著,這種動作在他們夫妻間已經很陌生了。劉愛蘭甚至有些反感,但她看老安的眼睛,知道人在生病后會變得真誠起來,她就相信了他。不過,她還是覺得老安這一生,除了大學里那個女學生,還一定有其他的事情瞞著她,或者說不能告訴她。當然,也許是不想告訴她。反正現在都沒意思了,人都要走了,一切都會煙消云散。劉愛蘭只想著:夫妻一輩子,得讓老安走得舒暢些。至于那些事,老安愿意,就讓他都帶走吧。

    老安到了晚上就沒藥水再吊,劉愛蘭跟他說:“二號那邊那個,聽說是從上海轉回來的。”

    老安盯著天花板的眼睛轉了下,頭也微微地向著她這邊側了側。

    劉愛蘭繼續說:“她帶了很多衣服,都是新衣服。還有件旗袍……”

    老安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劉愛蘭趕緊喊護士過來吸痰。等護士吸完痰,老安平穩了些,劉愛蘭返回二號病房,小宛已經醒了。她臉上的那絲紅暈消失了,燈光下,臉色顯得比紙還蒼白。她一見劉愛蘭進來,就用手指著她,說:“人呢?人呢?水喲,水喲……”

    這最后一聲“水喲”,竟有些戲味,拖得長長的。老安有時喝醉了,偶爾也唱段戲,戲里拖著的長腔就是這樣的。

    “喝水是吧?好,就來。”劉愛蘭邊兌水邊說,“我剛才看見你臉色好看著呢,就像打了胭脂。”

    “你去找個鏡子,我要看看。”

    劉愛蘭看了看床頭柜,沒有鏡子。她本想回老安病房去拿,但轉念一想:這會兒,小宛臉上都是蒼白了,讓她自己看見,可不會更難過?她猶豫著。小宛說:“鏡子呢?”

    “沒找見。”

    “沒找見?我的鏡子呢?圓鏡子,背面還有荷花。”小宛一口氣說了這些,開始大口地喘氣。劉愛蘭趕緊上前扶著她,說:“別急,我慢慢找。”

    又找了會兒,還是沒有,估計是轉院的過程中丟失了。劉愛蘭說:“要不,我待會兒到外面給你買一個吧?”

    “不要。”

    “那……我去借個來。”

    “不要!”小宛說著,強撐著要坐起來。劉愛蘭說:“別動,躺會兒。”她正說著,就聽見小宛喉嚨里開始“拉風箱”。她趕緊按了床頭的呼叫器。護士進來,小宛已經昏迷了。護士麻利地吸痰,打針。小宛醒過來,眼睛無力地轉了轉,便轉頭睡去了。護士對劉愛蘭道:“不能激動。一點兒都不能!”

    “她就是要找她自己的鏡子。”劉愛蘭說。

    護士出去后,劉愛蘭將開了條小縫的窗子也關嚴實了,將燈光調到柔和的狀態。本來是要過來給小宛擦身子的,現在看她睡了,便坐在床邊。她看著這個重病中的女人,眉眼都還保持著從前的樣子,只是脫了相;她想起這女人要是在舞臺上,換上戲服,長袖擺動,走著小碎步,那種樣子……一定是十分好看的。女人欣賞女人,是有標準的。一是不能太近,身邊的人很難受到欣賞。二是欣賞的也許是她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個女人,比如唱戲的,欣賞的是舞臺上的那個女人,而并非現實中的那個女人。但現在,劉愛蘭看著從昏迷中醒來又睡去的小宛,她的睫毛覆蓋在眼睛上,鼻梁高挺,正宗的鵝蛋臉,這是最適合唱戲的容貌。而且聽她的聲音,清脆,尾音上還有些嬌媚。劉愛蘭想象著小宛在戲臺上走著流水般的步子,甩著云彩樣的袖子,然后目光流轉,一個嬌媚的亮相;臺下掌聲四起,臺上的她定了會兒,再微微地動了嘴唇,清脆、嬌柔的聲音便宛轉而出。隨著聲音,戲臺也一下子變大了。就像老安說的,唱戲的人,唱到最好的時候,是底下沒有觀眾的,她只唱她自己的。小宛從前應該也是。

    劉愛蘭伸出手指,將小宛額前的帽子往上拉了點兒,即使病到了這個程度,這額頭還是光潔、清亮的。她忍不住又有些感傷。這幾年做護工,她覺得自己感傷的時候更多了。許多人,也許從前都是生龍活虎,都是人上之人,可是一到了這里,一到了生命最后的時刻,那種疼是一樣的,那種悲是一樣的,那種由里而外散發的寒冷是一樣的。這疼、這悲、這寒冷,讓她感傷、心疼,有時甚至有揪心的無奈。

    坐了會兒,想了會兒。劉愛蘭正要起身回去看看老安,小宛醒了。她一睜眼,便說:“旗袍,給我穿上。”

    “旗袍?”劉愛蘭說,“現在穿?”

    小宛又睡去了。

    劉愛蘭清楚這種情形,最后的病人,一忽兒清醒一忽兒迷糊。小宛說要旗袍,可能是剛才在短暫的睡夢中夢到了旗袍,也或者她一直心里就想著旗袍。她說的應該就是掛著的這件雪青色的旗袍吧?劉愛蘭抬眼看著,雪青色的旗袍,和旗袍上的荷花、蓮葉,在夜晚柔和的燈光下,比白天陽光下更加生動。荷花似乎在慢慢地開,蓮葉在輕輕地動。蓮葉上好像還有顆露珠,正向著雪青色的下擺滑去。整個旗袍上,又如同漾著一層水汽,仿佛初冬的早晨,青桐河上那層乳白色的霧靄。這樣的旗袍,穿在小宛的身上,那種感覺……劉愛蘭沒法想象。這一輩子,她沒穿過旗袍。她從十八歲到三十七歲,是棉布廠的一個普通女工,上班穿的主要是白色的工作服,下班穿的也只是家居裝;到鞋廠,以及后來干保潔,穿的衣服最主要是耐臟、經用。這幾年做護工,更穿不得好的了,干凈、樸素、得體就好。她望著旗袍,心想自己這一生的衣服,也未必有衣架子上掛著的小宛的這些衣服值錢。但衣服再好,有什么用呢?還得靠人穿。人都快沒了,留下衣服,也就像留下了人身上的一層皮,雖然還有人的氣味,卻畢竟是空蕩蕩的。

    她的心又緊了緊,出門回到老安那里。老安見她進來,“啊啊”地說了句。她上前問道:“你要啥?”

    老安搖搖頭。他的顴骨更突出了,清瘦、堅硬、蒼白。二十歲時,劉愛蘭見到放暑假回來的老安,他那高挺的顴骨一下子吸引了她。顴骨邊上,還有兩顆雀斑,這小雀斑調皮地蹲在那兒,就像兩只小黑狗。現在,這小黑狗不見了。她也不清楚什么時候不見的,估計是老安生病以后,小黑狗耐不住病痛,就悄聲溜了。這讓劉愛蘭有些不太習慣。她一想起年輕時候的老安,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顴骨,和這兩只小黑狗。她把手伸到老安的頸子下面,托著他已經很輕的頭,讓他整個人往上提了提。老安孩子一般任她擺布,眼睛一直盯著她看。等她將手拿出來,再去窗子邊找毛巾時,老安說:“回頭把我那些本子都燒了。”

    “好。”劉愛蘭答應著。

    老安所說的本子,是他寫的那些劇本,以前一直放在辦公室里。他病后,辦公室新來了人員,那一摞本子,連同草稿,整整一紙箱子,就都搬回家了。老安有時會在紙箱里翻翻找找,有時會拿出一本來看上半天。他看著,嘆氣,哭泣,有時又笑,有時還抱著本子發呆。劉愛蘭不管這些,只要老安覺得舒服,就由著他來。她應著老安,說:“二號病房那個,真是個戲里的人物。她也許演過你的戲呢!”

    老安搖搖頭。劉愛蘭不知道他搖頭的意思,她也懶得問。和病人之間的聊天,本來就是沒話找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不能較真兒,也不能往深里去。老安搖頭,就讓他搖吧。他的意思,或許只有他自己明白。

    劉愛蘭又折回二號病房,小宛竟然一個人撐著坐了起來。看見她進來,小宛說:“我要洗。”

    “好,我來。”劉愛蘭關上門,準備打水拿毛巾。小宛卻說:“扶我起來,我要下去洗。”

    “這……行嗎?”

    “行!好久沒自己洗過了。”小宛扶住劉愛蘭伸出的手,從床上滑下來,有些顫抖,慢慢地,半步半步地挪到衛生間門口。劉愛蘭端了把椅子放在水龍頭下,這二號病房特殊,既有冷水,也有熱水。她開了水龍頭,兌好水溫,準備給小宛抹澡。小宛卻示意她放下,說:“我要沖洗,我自己來。你在門外等著。”

    劉愛蘭雖然放心不下,但也不好違拗了病人的意思,便退到衛生間門外。她將門留了條縫。小宛將病號服遞出來,接著就聽見沖水的聲音。她能想見熱水從小宛的皮膚上滑過,那本來光滑如玉的皮膚,如今又枯又干,身上還布滿各種插管留下的痕跡。她想不出來小宛看著這些是不是難過,至少她是難過的。同為女人,劉愛蘭雖然表面上并不刻意去講究好看,但心里頭還是有些講究的。她看到水汽從門縫里飄出來,縈繞上旗袍。旗袍的雪青色和荷花的粉紅色以及蓮葉的青綠色,都在晃動著。一瞬間,她有了幻覺:旗袍好像也動了起來,伸出藕節般的手,扭動起細細的水柳般的腰,然后擺動著花瓶似的臀部……那是一種幻動中的美好。她看著,卻禁不住鼻子一酸。

    里面突然傳來嘭的一聲,劉愛蘭迅速推開門,小宛從椅子上滑下來了。小宛靠著墻壁坐在地上,她馬上過去扶住,問:“沒事吧?沒事吧?”

    “沒事。”小宛說,“洗不動了,扶我起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1期,責編李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