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騎兵團
1
天不亮我們就動身了。草尖上結(jié)著露珠,褲腳很快就被打濕,變得沉甸甸的。快到城里時,父親叫我停下,別再走了,他幫我把帳篷支起來,和張富貴、扁擔(dān)、水仙就地等待,他辦完事就回。
孫大圣被父親扛在肩上,它還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能和父親繼續(xù)向前,而不是與張富貴它們待在帳篷里,這使它格外高興,它喜歡自己被區(qū)別對待。
父親和孫大圣又向前走了四里地,便踏上城市的柏油路面了,再沿著柏油路走十幾里,向左拐個彎,就到目的地——紅石動物園。父親之所以認(rèn)得這些路,是從一個由城里返鄉(xiāng)的人口中打聽來的。
這時候的動物園大門剛剛開啟,游人極少,動物們正從一夜的酣睡中醒來,懶懶散散走到各自的活動區(qū)。動物園很大,樹木掩映,幾條石子路在樹叢間縱橫交錯。大圣第一次來動物園,這里的一切讓它感到無比新奇,它坐在父親肩上,極不安分地伸長脖子瞅著。不過,沒人會發(fā)現(xiàn)它是一只猴,因為它穿著我的衣服,頭戴一頂帽子,和父親倒像是一對來動物園游玩的爺孫呢。
他們來到猴子區(qū),這是個圓形凹地,猴子在下面活動,游人在上面觀看,有點俯瞰的意味。一張網(wǎng)在圓形凹地的上方罩住,網(wǎng)孔很大,不像是防止猴子們從這逃走,而是防止人從這兒跳下去。
有猴出來活動了,從一棵樹上掠到另一棵樹上,看不太清它們的樣子,但能看到樹冠隱約在動。父親趴在網(wǎng)上望了一陣,便抬起胳膊將大圣抱到臂彎里。大圣不知道父親要做什么,當(dāng)它的身子快要接近網(wǎng)洞時方才明白過來,它轉(zhuǎn)過身用四肢死死抱住父親的手臂,嘴里哦哦啊啊地叫。
別怕,別怕,這里有的吃、有的喝,舒適著呢。父親小聲說,邊說邊將它身上的衣服帽子摘下來,父親可不希望大圣因為這身衣服很快引來動物園管理人員的注意。如果順利的話,大圣混跡其中,直到飼養(yǎng)員下班前點數(shù)才會發(fā)現(xiàn)多出一只猴,可是多的哪一只,也未必知道吧。
大圣突然意識到什么,以它的理解力只會認(rèn)為自己又犯錯了。它是個知錯就改的小毛猴,立即認(rèn)錯,像父親第一次見它那樣作了個揖。父親咬著牙,埋頭不去看它,兩只手卻沒停下動作。父親越用力拽,它越抱得緊。最后,父親不得不像那些在校門口被不肯上學(xué)的小毛孩纏住的父母那樣,將它從自己身上強行撕下來。
父親沒敢多看,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狠不下心。他把從大圣身上脫下來的衣服卷在手里,才走幾步,眼睛就潮花花的了,他抬起手,用那衣服擦了擦,衣服上盡是大圣略帶酸臭的氣味。
2
我曾經(jīng)在天上,我見到的月亮和星星比任何人見到的都大。每天天一黑,我們便打開電燈,燈火照得帳篷通體透明。人們像潮水一樣涌進帳篷,每張被燈光照得瑩亮的臉也逐漸透明起來。這時我便知道我要到天上去了。我攀住一根細瘦的鋼管,順著它往上爬,我的速度很快,兩條腿像上了發(fā)條,如果不是一塊篷布擋住我,我想我會離天更近。
帳篷頂上有幾根龍骨,像傘骨架一樣支撐著,我就坐在那龍骨上。這里被我們稱為天,我的父親,雙胞胎,還有菜籽,都愛這么說,他們對我說,蠶豆,你到天上去吧。或者,你快從天上下來吧。
我仰著腦袋,臉與夜空平行,篷布柔軟地覆在我臉上,像我的另一張臉皮。篷布上有一個黃豆大的小孔,是我用手摳的還是鼻子頂壞的,我也不知道了。透過小孔可以看見天空墨水般濃稠的黑暗,以及黑暗里一粒粒亮星兒。有時看得久了,黑色仿佛要把我吸過去,要不是我死死抓住龍骨,我就要像水一樣穿過小孔流淌到篷布另一邊了。
雙胞胎在帳篷外敲鑼打鼓,她們喜歡干這事。沒有人分得清她們,包括我。雙胞胎瘦瘦高高的,像兩根竹竿戳在地上,她們的動作總是驚人地一致,就連吃飯時都會同時發(fā)出尖細的打嗝聲。她們雖瘦,力氣倒是有的,鑼和鼓被她們敲得砰砰直響,鑼鼓聲如同無數(shù)的石子兒飛撞著篷布。
越來越多的人走進帳篷,他們坐在我們事先準(zhǔn)備好的塑料板凳上,要是板凳不夠坐了,便坐地上,這樣散場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屁股上掛著兩塊圓圓的泥灰呢。當(dāng)然,也有講究一點的,把鞋脫了墊屁股底下,只墊一只,另一只要套手上,一會兒看得興奮了,穿了鞋的手掌在地上一陣猛垛,弄出啪啪啪的聲音,代替鼓掌。
帳篷的中心是要空出來的,那是我們的舞臺,用紅布條圍上一圈,以做欄桿。我就是在天上看完表演的,先是孫大圣,扁擔(dān),再是水仙,煙花……最后是張富貴,其實也不用做什么表演,只要在臺上走一走,人們就會笑得前俯后仰,那些皮球一樣滾圓的腦袋搖晃著、彈跳著。這時,孫大圣便從父親手里接過一只銅鑼,當(dāng)當(dāng)猛敲,孫大圣在觀眾席里上躥下跳,又引來一陣笑聲和尖叫聲,鑼聲毫無章法,把笑聲震得鋪天蓋地。
現(xiàn)在,你也許已經(jīng)給看出來了,我們是一支馬戲團。
我的父親是馬戲團的團長,我就是在馬戲團長大的孩子。
3
孫大圣被送走的那天,我們都很難過,那天也真是奇怪,霧一直不肯散去,像棉花一樣填滿了世界。到了中午,霧氣反而重了,一團一團的,像糯米糕一樣濃得化不開。父親說他從動物園返回時差點迷路,要不是一路問著對面走來的人有沒有看見一個藍白帳篷,他恐怕都找不回來了。
我們的藍白帳篷并沒有全部撐起,而是像一只蔫了的蘑菇那樣耷拉著,父親說夠我們幾個待著就行,又不會有觀眾走進來。
他坐在角落里,把孫大圣的衣服認(rèn)真疊好,放到一個隱秘處,又用手往里塞了塞,好像要把與大圣有關(guān)的一切都深藏起來。
不知道此時的孫大圣在干什么,它是亢奮呢還是和我們一樣難過。孫大圣是人來瘋,它看見那么多的游客會不會又來勁了,上躥下跳地與人互動呢,父親說他多么希望孫大圣能老老實實待著,這樣就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了。
父親說他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孫大圣了。那時候父親剛離開老家出來闖世界,還沒想好要干點什么,父親到了縣城,每天只吃一塊燒餅,在橋頭或街上轉(zhuǎn)悠,直到遇見一個耍猴人才停下來。父親覺得耍猴人的猴很可憐,一根鐵鏈拴在它的脖子上,鐵鏈太短,猴的前肢不得不提起來,像人一樣直立行走。耍猴人說這猴是他祖上傳下來的。嗨,怎么說呢,耍猴人更正道,是祖上的猴一代代繁殖下來的。他說自己的祖上都是耍猴的,而他不想成為一個耍猴人,他既不會唱猴戲,也沒有猴戲用的“二箱子”,只有這只小毛猴牽在手里,像個乞丐。耍猴人正說著,那毛猴向父親鄭重其事地作了個揖,耍猴人立即將鐵鏈用力提拎兩下,呵斥一聲。他說自己想干點體面活兒,比如做個木匠,或者做個郵差。說完又皺皺眉道,這只小毛猴不知道怎么處理呢。
父親把猴買了下來,盡管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父親也不想成為一個耍猴人,他買猴是因為猴向他作揖了,猴作揖的那刻,父親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父親扔掉鐵鏈,把毛猴扛在肩上。毛猴很聽話,大概是換了主人不敢太放肆,抑或是有了絕對自由后反而貪戀那一點束縛了。他乖巧坐著,兩只毛茸茸的腿垂掛下來,一只小手抓住父親頭發(fā),一只小手抓住父親耳朵。行人見了,覺得稀奇,便停下來多看兩眼。有一次,父親經(jīng)過一個廠門口,正好是下班高峰,人們竟停下自行車圍攏過來,將大門堵得水泄不通。
父親也是從那一刻明白與動物相處的方式的,就是信任與友善。那時候父親還沒想到要成立馬戲團,畢竟他們只有一個動物。父親給毛猴取名叫大圣,毛猴不懂大圣的意思,但知道自己有了名字,這是它的第一個名字,看得出它很喜歡。父親喊道,大圣,大圣。毛猴便興奮得躍得老高。
馬戲開場前敲鑼的正是大圣,由此可以看出它在馬戲團的重要地位。大圣會直立行走,會敲鑼,有時還會跑到觀眾席互動。它互動的方式簡單粗暴,直接將小毛爪伸到觀眾腋窩里咯吱一下,大圣的動作稚嫩又嫻熟,看馬戲的人并不反感,反而笑得合不攏嘴。除了敲鑼打鼓,大圣還會戴面具,父親在一旁唱戲詞——他唱得并不好,不過已經(jīng)是我們五個人里五音較全的一個了。他唱《穆桂英掛帥》,大圣就把穆桂英的面具戴頭上,在臺上走兩圈;唱《貴妃醉酒》,大圣就把一件花襯衫套身上。它又瘦又小,花襯衫袍子一樣掛墜下來,猛一看,還以為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人兒呢。
大圣總能贏得陣陣掌聲,人們驚嘆這毛猴簡直成精了。表演無疑是成功的,一結(jié)束大圣就會跑到父親跟前索要獎賞,父親的左手伸出一根指頭,右手伸出兩根指頭,讓大圣選擇。大圣不假思索選擇右手,因為它會數(shù)數(shù),認(rèn)為數(shù)字多一定是好的。結(jié)果,兩個指頭的是指兩粒蠶豆,一根指頭的是指一只蘋果。大圣氣急敗壞地接過蠶豆,可到了下次,再做選擇時,這小毛猴仍會挑數(shù)字多的那只手。
4
父親決定在這里先待上幾天,畢竟霧大,行路不安全。我們的目的地是南方的公園,父親說,只要到了那兒,張富貴就能看到它的親友了。
父親說的張富貴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是一頭大象。
在我有記憶時,張富貴就是一頭成年象了。它很高,很壯,腿像柱子,耳朵如同蒲扇。它是如何加入馬戲團的,或者說父親是怎么得到張富貴的,我從沒有聽父親說過。不過倒是聽父親說過富貴還是小象時的一些趣事,比如,那時候它還不會使用鼻子,父親教他如何用鼻子卷住香蕉和蘋果,富貴來回?fù)u晃鼻子,總是不得要領(lǐng),有時還不小心踩在自己鼻子上,讓人哭笑不得。富貴六月大開始自己尋找食物,一歲左右學(xué)會控制鼻子,并用前蹄與鼻子合作。再后來,它已經(jīng)熟練地用鼻子取食、喝水和洗澡了。
父親常把我抱到象鼻上,富貴將我舉向天空,我發(fā)出的尖叫聲讓富貴興奮不已。我把臉貼在它又皺又糙的皮膚上,看著它鼻子后面兩只圓長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倒映著瓦藍天空和翠綠樹葉。
的確,翠綠樹葉是富貴的最愛。它的飯量很大,每天要吃幾百斤的樹葉或水果,帶它去小樹林找食物也是我的任務(wù)之一。富貴愛吃樹葉、樹皮,它不知道人不吃這些,為了表示友好,它常常把樹梢的嫩葉扯下來,送到我面前。
富貴吃香蕉從來不吐皮,連皮一起塞進嘴里。大概在它看來,香蕉皮和香蕉肉一樣美味吧。實際上,富貴吃到的香蕉肉比香蕉皮少得多。我們每經(jīng)過一個鎮(zhèn)子,父親都要買上很多香蕉和西瓜,我們掙來的大部分錢都用在給動物們買食物了。父親和菜籽是不吃水果的,菜籽說真不知道水果這玩意兒有什么好吃的。我和雙胞胎會偶爾扒拉一根香蕉,剩下的都給大圣和富貴了。大圣除了愛管事,也愛保管食物,它把香蕉藏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等我們向它索要時,它總是先拿出兩塊發(fā)黑的香蕉皮來遞給我們。
我?guī)Ц毁F去找小樹林,盡可能遠離村莊,之所以這么做一是怕引來一些趕也趕不走的小孩,二是因為富貴有順手牽羊的毛病。富貴還不明白什么是“你的”和“我的”,它常趁我不注意把別人曬在衣架上的衣服卷回來,或者把人家屋頂上的瓦片卷下來。有一次,人家放在外面的鍋蓋,也被它帶回來了,父親不得不提著鍋蓋去村里道歉。
我教富貴如何區(qū)分自己的和別人的。我指著它的耳朵說,這是你的。富貴仿佛聽懂了,鼻子往下甩了甩。我指著它的鼻子說,這也是你的。富貴又上下甩甩鼻子。接著,我指著我的衣服對它說,這是我的。富貴愣住了,我便提著它的象鼻左右搖搖。我又指著我的水壺說,這也是我的,富貴將象鼻左右搖晃。這時,我指著頭頂?shù)臉淙~說,這不是你的。富貴立馬明白了,可它卻不肯輕易將象鼻左右搖晃,這是它的美味啊,所以富貴遲疑著,倔強著,像個頑皮的孩子將象鼻左右搖搖又上下甩甩。
富貴喜歡我坐在他的鼻子上,象鼻在高處停頓片刻,又向它的后背送去。起初富貴不知道自己力氣有多大,那時我還很小,富貴用力向后一甩,我沒坐穩(wěn),從空中摔下來,躺在地上一動都不能動。富貴意識到自己闖禍了,試圖用鼻子將我抱起,可它怎么使勁我都無法動身。
我的肋骨斷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那段日子富貴常常跑來,它將前蹄彎曲,跪下,蹲坐在我身邊,直到我說我已經(jīng)原諒它了,它才翹起它的鼻子。后來,富貴就知道控制力量了,動作變得緩慢而輕柔。它將我舉起,在空中旋轉(zhuǎn)一圈,再快速又準(zhǔn)確地送到它的后背。這也是我們在臺上共同表演的節(jié)目,我先是從天上滑下來,沿著鋼管一直滑到富貴揚起的鼻子上。它穩(wěn)穩(wěn)地接住我,將象鼻微微卷起,形成椅子形狀。我張開雙臂抱住象鼻,在我貼緊它的那一刻,我感到富貴因為和我在一起而在幸福地顫動。
5
傍晚,父親的手機響了,我們都驚坐起來。若在以前,父親的手機鈴聲意味著又有演出邀請了,而現(xiàn)在手機鈴響有可能又遭到投訴。
父親接通電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你還記得我嗎?就是那個和蛇互動的,那天,就是那天,沒有人,就我一個觀眾,哦,不,還有我女兒,還記得嗎,互動的那個……她有些語無倫次,但父親和我還是想起來了。那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表演,在仙女鎮(zhèn),那晚只賣出一張票,一個女人帶著她的孩子來了,孩子還小,被女人抱在手上,表演剛開始,那小孩就趴在女人肩上睡著了。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辉敢鉃檫@僅有的一名觀眾演出。女人看得很認(rèn)真,甚至有點過于鄭重其事,每一場表演結(jié)束她都用力地鼓掌。當(dāng)輪到扁擔(dān)上場時,女人突然站起來,眼睛似乎閃爍著什么。其實扁擔(dān)的表演不過是在臺上游兩圈,再讓自己從一根龍骨上游到另一根龍骨上。
扁擔(dān)是條草蛇,草蛇能長這么粗壯,很少見,菜籽說這是它貪吃的緣故。幾年前剛捉到時,也不過一根手指粗。扁擔(dān)之所以叫扁擔(dān),緣于它生氣時喜歡將自己捆得很長,像扁擔(dān)一樣掖在墻角呢。
馬戲團火爆的那幾年,扁擔(dān)的表演總是引來陣陣尖叫。它在大圣后面表演,大圣還沒表演完,扁擔(dān)就按捺不住了,伸展著身子要往舞臺去。
有時父親會走上舞臺與扁擔(dān)配合,那真是精彩絕倫,其實父親也無需做什么,他只要抱起扁擔(dān),讓它像條粗壯的巨型項鏈掛在脖子上,當(dāng)然,扁擔(dān)是不安分的,它會在父親肩膀上緩慢游移,有時抬起腦袋四下張望。父親知道這是它害怕的表現(xiàn),它不像大圣有點人來瘋,掌聲越多大圣越亢奮。扁擔(dān)則相反,觀眾席里的尖叫聲讓扁擔(dān)感到膽怯,對于人們的過度熱情它更希望人們冷靜一點。
只有一個觀眾的臺下,的確很冷靜,冷清,扁擔(dān)喜歡這樣,那天它有些迷戀舞臺,遲遲不肯下場。女人仰著頭入迷地看著,她的下巴和脖子形成一條美麗的弧線。對,就這樣哦,身姿好美哦……女人喃喃說道。我們并不明白女人的意思,但能看出她是喜歡扁擔(dān)的。表演全部結(jié)束了,女人仍沒離開,一直站在我們身邊尋求機會進行搭訕。我們正忙著收拾道具,她也在一旁幫忙,嘴里嘀咕著,真的太好看了,表演太好看了。她說的是扁擔(dān)。后來,不知道是她要求,還是父親主動提出的,讓扁擔(dān)和她合個影。我和雙胞胎將扁擔(dān)抬出來,這家伙還有點羞澀,總是掙脫我們躲到一塊木板下。女人也來了,和我們一起蹲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扁擔(dān)對她并沒那么冷淡或敵意時,將手伸過去。扁擔(dān)似乎心領(lǐng)神會了,緩緩游動,將自己柔軟光滑的身體一點點穿過女人的手心。
女人一連幾天跟著我們,幫忙照料動物,她希望自己和扁擔(dān)待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一些。女人說自己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別的女人怕蛇,而她喜歡蛇。這是為什么呢,她也說不上來,難道是喜歡蛇的冷峻和貪婪?!女人說完自嘲地笑起來。
電話里女人正向我們描述這一切,即使她不說,我們也能記起,因為自那之后,馬戲團再沒有演出過。
6
父親說我自出生以來就在帳篷里,我先是學(xué)會了爬桿,再是學(xué)會走路,不管是高興的時候,還是生氣的時候,我都喜歡爬到天上去。那些細瘦的鋼管足以承載我的重量,沒有觀眾會注意到黑暗的頂棚上我的存在。我在天上也不是無事可干,表演時需要的道具大多是由我從天上系下去的。我們配合得極好,準(zhǔn)確,嚴(yán)謹(jǐn),即使有一些小紕漏觀眾也無法察覺,有時還因為失誤反而增添了喜劇效果,引來一陣陣大笑。
馬戲團一共五個人,五個動物。五個人分別是父親,我,菜籽,雙胞胎姐妹;五個動物是孫大圣(猴子),扁擔(dān)(蛇),水仙(耕牛),煙花(鸚鵡),張富貴(大象),這些是我后來才搞明白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動物。菜籽說,有兩條腿兩只胳膊的是人。我指著張富貴說,它也是人。菜籽搖搖頭,說,站著走路的是人。我又指著孫大圣問道,那它也是人。菜籽皺皺眉,說,會說話的才是人。這時,鸚鵡沖我們大叫一聲,閉嘴。菜籽用手撓撓頭,這的確也把他給難倒了。
這只常叫我們閉嘴的鸚鵡來自父親買來的一顆孔雀蛋——這么說有點繞口。父親原本想買一只孔雀蛋,再由孔雀蛋孵化出孔雀——畢竟買一只孔雀比一只蛋昂貴多了。他覺得孔雀會給馬戲團增添新鮮血液,當(dāng)然,還會增加更多收入。父親指著孔雀蛋問鳥販子,孔雀蛋為什么這么小?鳥販子反問道,恐龍那么大,它的蛋不也很小嗎。
父親不再說話了,付了錢,把蛋兜在手心。十幾天后,小鳥孵出來了,如你所料,它不是一只孔雀,而是一只鸚鵡。如今鸚鵡也有六七歲了,話多,嘴碎,不像剛學(xué)會說話那陣,靦腆又羞澀。它喜歡站在牛背上,對著大圣和水仙不停聒噪。而這正是它要表演的節(jié)目。鸚鵡的名字是我取的,叫煙花,因為當(dāng)它振翅高飛時,真的像一小簇?zé)熁ㄔ谔炜臻_放。
馬戲團里還有一頭耕牛,沒錯,是頭耕牛。耕牛怎么加入馬戲團的我也是后來聽說的,畢竟那時我還小,被父親抱在懷里。我們的馬戲團常常在鎮(zhèn)上和鄉(xiāng)村進行表演,有一次,經(jīng)過一個村莊,父親看見一棵槐樹上拴著一頭牛。牛背上已經(jīng)起了疥瘡,成群的蒼蠅像一塊破布覆在上面。牛一動不動,連甩動尾巴驅(qū)趕蒼蠅的力氣都沒有了。父親站在一旁看了會兒,他也曾經(jīng)是個放牛娃,和牛有過幾年共同生活的經(jīng)歷。父親放的牛是生產(chǎn)隊的,年歲比父親還大,父親常常和牛睡在一起,既是為了把牛照顧好,也因為牛是父親最親密的朋友。牛鼻里呼出的熱烘烘的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弄得父親癢酥酥的。除了這頭牛,沒有人和動物愿意與他挨得這么近。后來牛死了,父親傷心了很久。
父親蹲下來,手掌輕輕落在牛背上。村里的人都到地里去了,村子空蕩蕩,只剩下幾只百無聊賴的狗和這頭耕牛。站在槐樹下,還能看見麥田里勞作的人,以及耕地機器細長的煙囪里吐出的黑煙。沒有人再用牛耕地了,這種古老又費事的勞作方式早已被機器代替。曾經(jīng)架在牛背上的犁頭扔在墻角,已經(jīng)銹蝕。耕牛抬眼看一下父親,它的眼睛大而深邃,仿佛蓄滿水的深潭。這是一頭生錯年代的牛啊,父親感嘆道,如果它早生幾年多好。
牛的主人不知道如何處理它,畢竟它曾有過貢獻,殺了于心不忍,于是將把它拴在樹下,每天差家人送來一捆干草。
父親決定買下這頭耕牛,因為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牛的主人同意了,他解下已經(jīng)包漿的韁繩遞給父親,臉上有一種解脫的輕松。
耕牛很聽話,它從地上緩慢站起來,好像明白自己的命運。它跟在父親后面,頭垂得低低的,有種任人擺布的順從。
“水仙”這名字正是父親取的,父親覺得耕牛一輩子應(yīng)該有個名字,他想了很多,都覺得不合適,直到有一天經(jīng)過一戶人家窗前,一株水仙在靜靜綻放。那一刻,父親竟想到那頭耕牛,它一輩子在泥濘里勞作,可它的靈魂卻如水仙一樣圣潔。
在馬戲團,水仙一開始是沒有表演的,父親認(rèn)為即使它什么也不干,都值得人為它養(yǎng)老送終。可水仙多么倔強啊,倒不是它不愿意吃白食,而是它很久沒有看見這么多人了,它被簇?fù)砗湍暤母杏X還是在很多年前。那時候干活兒雖辛苦,但總會引來人們的觀望。一個生產(chǎn)隊只有一頭耕牛,牛有沒有力氣,地耕得好不好,人們喜歡站在田埂上談?wù)摬⒃u價。水仙聽見人們在夸贊自己,便更加賣力了,它從沒有受過主人的鞭子,它耕過的地松軟、整潔,犁出的花在一側(cè)次序開放。它和主人配合得極好,人,牛,合二為一。有時候它不知道是人拉著它,還是它拉著人。它喜歡那種充實而踏實的日子,雖然勞苦,但每一天都有奔頭。它也喜歡和人待在一起,它幫主人分擔(dān)活計。后來耕牛無用武之地了,它在槐樹下臥了幾年。一開始,人們還對它尊重和呵護,也為它惋惜,再后來,人們路過時都熟視無睹了,仿佛那是一坨黑黑的草垛,或一塊石頭,都期待著一頭毫無用處又增添麻煩的牛盡早從這世界上消失。
水仙是主動跑到舞臺上來表演的。怎么說呢,或許水仙并不知道這就是表演,它只是聽到人聲喧嘩,便從臺后走到臺前。而偏偏這時,大圣沖了上去,抓住韁繩——大圣儼然半個主人了,愛管事兒。它們在舞臺上拉扯,拖拽,最后,水仙在大圣的帶領(lǐng)下乖順走下臺去。這突然出現(xiàn)的插曲,反而引來臺下轟然大笑,像一個設(shè)計精巧的節(jié)目,人們興奮不已。之后,每次到了表演時間,水仙都要跑到臺上,它和大圣的表演成了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看得出來,水仙很享受那個時刻。不久后,父親托人用最輕的泡桐木做了一架木犁鏵,曲木套在牛頸上,木犁又小又輕,而大圣就是那個趕犁的“人”。
7
也許你也曾看過我們的馬戲表演,那些震耳欲聾的笑聲和尖叫聲里也有你的幾分貝。我們每到一處都會受到熱烈歡迎,人們迫不及待幫我們把行李從牛背和象背上取下來,把帳篷撐好,為動物們抱來青草和水。我們在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兩個月,演了一場又一場,可人們?nèi)砸猹q未盡,懇求我們再多留幾天,再多演幾場。
那一年,父親買了一只手機,是別人淘汰下來的二手貨,扁長的,宛如一塊古磚。常常在深夜,手機尖厲的鈴聲響起,把我們嚇了一跳。父親接通后,一個帶著酒氣的聲音傳過來,電話那頭的人邀請我們的馬戲團下個月去他們的鎮(zhèn)上。這樣的電話每天都有,大多是在早晨,聲音里還有露水的氣息。我們在沉睡中,可打電話的人恨不得我們立馬動身,朝發(fā)夕至,天黑后就能看到精彩的馬戲表演呢。
我們無法答應(yīng)每一個邀請,父親也不會以價錢來提出要求,只要是在南方就行,因為只有南方才會滿足水果與植物豐沛的條件。我們從一個鎮(zhèn)到達另一個鎮(zhèn)需要很久,常常過了一兩年,我們只前進了幾十公里。人們對馬戲的喜歡阻攔了我們前進的腳步。
每天晚上,父親都會掏出他的小本子,旋開筆帽,筆尖在紙上畫幾個字——真的是畫,父親識字不多,讀了三年級就輟學(xué)了,后來雙胞胎來了,他向雙胞胎又學(xué)了一些字。他在本子上畫下地名和時間,又畫下富貴和水仙……父親說,這可是我們走過的足跡圖呢。
夜晚很快到來,太陽被月亮代替。帳篷里依舊涌來許許多多的看客,帳篷可容納兩百人,而實際上,每次都有三百多人擠進來。學(xué)生免費,老人免費,殘疾人免費,孤兒免費……這都是父親的主意,我不知道我們還能從哪兒可以收費,父親說成立馬戲團從來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照顧好這些動物們。的確,我們將收獲的錢用來買水果和青草等食物,富貴一天需要的食物重量是三百斤,水仙一天要六十斤,扁擔(dān)一天要三十斤,孫大圣和煙花需要食物的重量不值一提,可它倆卻很挑食,大圣希望每天的食物都能變著花樣兒,而煙花喜歡吃去掉果核的葡萄和梨子。
五個動物中大圣的粉絲最多,它也最活絡(luò),從賣票,維持秩序,與觀眾互動,再到表演,它忙得不亦樂乎。大圣很快就結(jié)交新的朋友,孩子們成為大圣的擁躉者,一些性格外向的人竟與大圣勾肩搭背,大圣維持秩序時場內(nèi)更是嘈雜,有人吹口哨,有人摸它的腦袋,更有甚者,要去拔大圣的毛,大圣便用爪子彈開那些手,自己拔一根猴毛遞給對方。
有人喊了一聲“安靜”,臺下的喧鬧聲方才小了些。后來,煙花也學(xué)會了這個詞,這只鸚鵡最大的特點就是好學(xué),雙胞胎姐姐說這叫人云亦云,妹妹更正道,才不是,應(yīng)該叫人云鳥云。煙花除了會叫每個人和每個動物的名字外,它還會說“滾蛋”“長命百歲”“廢物”等等,后來煙花又學(xué)會了“閉嘴”,不過,它說這個詞的時候,臺下并不會有人閉嘴,相反,歡叫聲更炸裂了。
大圣,扁擔(dān),水仙,煙花的節(jié)目已經(jīng)賺盡人們的笑聲和尖叫聲,到了張富貴表演時,臺下又會掀起狂潮,那些已經(jīng)沙啞的嗓子竭盡全力歡叫著、吶喊著,一天的勞作,人們想通過嘶喊進行放松和發(fā)泄,的確,看完馬戲表演后,每個人都感到精神煥發(fā)。
有個幸運的觀眾被邀請上來與富貴互動,富貴將鼻子垂下,讓觀眾坐上去,等對方坐好了,富貴再緩緩抬起鼻子。我知道富貴最希望坐在上面的人是我,不過,換作陌生人它也不會有情緒。它總是認(rèn)真地完成任務(wù),贏得觀眾掌聲。
有一次表演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人們依舊不愿離開,熱情澎湃,不知道誰先沖向舞臺的,想要與動物們更親近一點。先是一個觀眾,兩個觀眾,緊接著人群像潮水一樣涌上來。雙胞胎趕緊堵住舞臺入口,扁擔(dān)也急中生智,將蛇身捆得筆直,如同欄桿一樣擋住人們的去路。
我們離開這里要前往下一站時,人們還會來幫忙拆卸帳篷,拆卸比搭建所花費的時間多得多,他們不像馬戲團剛來時那么熱情和亢奮,臉上寫滿沮喪和失落,緩慢地擰開螺絲,卸下龍骨,將篷布收起來,對折,再對折,直到變成一個小方塊,才用繩子慢慢捆緊,壓實,像把什么珍貴的東西包裹起來。這些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村莊,更別說看過猴子和大象了。演出的這些天他們會早早吃了晚飯,胳肢窩里夾一張小板凳趕過來,那種板凳矮矮的,和他們一樣地卑微。因為馬戲團的到來,使人們變得外向和樂觀,每天的話題也圍繞著動物,即使在地里干活兒時,也時不時地往打谷場上看一眼,樹葉掩映下的藍白帳篷,就是他們心中的快樂圖騰。
8
父親決定把扁擔(dān)送給那個女人,或者說,是托付。女人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種著花草樹木,她喜歡蛇,且條件允許。女人說她曾經(jīng)也養(yǎng)過一條,后來那條蛇大概太過寂寞了,留下一條蛇蛻后便消失不見。
一連很多天女人都來我們帳篷,她想與扁擔(dān)朝夕相處,父親看出她對扁擔(dān)的寵愛,以及照顧扁擔(dān)時的細致,最重要的是,一向與人疏遠的扁擔(dān)似乎并不討厭她。
女人是請人用擔(dān)子將扁擔(dān)挑回去的,扁擔(dān)盤成一團,縮在竹簍里,它一直閉著眼睛,好像不愿意與我們道別。我扒在竹簍上喊扁擔(dān),扁擔(dān),扁擔(dān),扁擔(dān)這才懶洋洋地半睜開眼睛。我用手在它腦門兒上摸了摸,心里有些不舍。不要對人吐信子,不要假裝嚇唬人,記住了嗎?我用手指在它腦門兒上彈了彈,它仿佛記住了,把腦袋往后縮了縮,掉頭看向別處。
女人后來打電話說,剛走了一點遠,扁擔(dān)就從竹簍里游出來了,幸好路上沒人,它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動也不動,好久之后,才不緊不慢地跟在女人后面向前游。
送走扁擔(dān)的那天,是距離我們最后一次表演正好兩年。那時雙胞胎和菜籽已經(jīng)陸續(xù)離開了,他們離別正是冬天,寒冷的天氣渲染了離別氣氛。雙胞胎原本也是我們的觀眾,正是因為看了一場馬戲表演才留了下來。馬戲表演停止后,她們覺得沒有什么理由可使自己留下。她們決定回老家,這些年她們還沒有回過老家。
緊接著是菜籽,他也打算去城里找點事做。樹挪死,人挪活,是吧,菜籽自言自語道。菜籽是父親的堂弟,也就是我的堂叔。他是跟我的父親一起出來“闖世界”的,那時候他也不過十三四歲。我從沒有喊過他堂叔,而是像雙胞胎她們那樣叫菜籽。菜籽,菜籽。我大聲喊。這比堂叔的稱呼更感親切。菜籽喜歡把我扛在肩上,我的小手便自然地落在他的腦袋上,那個腦袋小小的,圓圓的,真的像一粒菜籽呢。
在馬戲團里,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節(jié)目,雙胞胎會玩呼啦圈,會翻筋斗,而菜籽會噴火,這是父親教他的,父親則是從電視上學(xué)來的。
雙胞胎喜歡這里的每一個動物,怎么說呢,動物們像人一樣,每一個都具備人的某個特點,雙胞胎妹妹說,比如耕牛的勤懇與兢兢業(yè)業(yè),大象的耿直和細致。當(dāng)然,還有鸚鵡的自大和蛇的貪婪。雙胞胎姐姐補充道。
她們這么說蛇與鸚鵡并沒有半點不喜歡的意思,正是因為明了動物與人相近的部分才對自己更加了解。它們是人類的鏡子。姐妹倆感嘆著。
雙胞胎向我們一一道別,大圣,煙花,水仙,富貴,到了扁擔(dān)那兒時,姊妹倆流出淚來,這扁擔(dān)一樣的家伙終于把自己盤成一團,冬眠著呢。
9
那些年不知道怎么了,人們仿佛一夜之間對馬戲表演失去了興趣,很少有人再走進帳篷,即使買票進來,整個觀看過程不再有從前的熱情與亢奮,動物們的表演也很難吸引聚精會神的目光,人們不停地接電話,或低頭玩弄手機。據(jù)說那個玩意兒里什么都有,有蛇,有猴子,有大象,也有精彩的馬戲表演。
我對手機沒有什么好感,除了因為它掠奪了人的目光外,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常有人假借觀看表演而悄悄拍照,打電話,向“有關(guān)部分”進行舉報,說我們的馬戲表演手續(xù)不全。還有一些自稱動物保護主義者指責(zé)我們的馬戲團虐待動物。有一次,富貴和我正在臺上,我們正享受著一天中最親密的時刻,我坐在富貴的背上,它將鼻子向后伸去,我知道這是讓我坐上去的信號,我順著象鼻滑滑梯一樣地滑向鼻根,剛到鼻根,象鼻又垂下去,使我再次像坐滑滑梯一樣滑向鼻頭。我們這個合作是因為不久前富貴以為我生氣了,逗我開心才這么做。這家伙總是能洞察人的情緒,當(dāng)我的笑聲像晶瑩的水珠灑向空中時,我看見富貴的嘴角也在向上微翹。
就在那時,有人突然沖上來,拉起橫幅,橫幅上寫著“拒絕動物表演,禁止虐待動物”。那時我還認(rèn)不得那么多字,但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話,因為他們的臉上沒有一丁點兒笑容。
富貴不知道這些人是干什么的,但它能感覺到我的不高興。是啊,它總能觀察并護衛(wèi)著我的快樂。富貴很快就意識到我的生氣與驚恐是和那白色布條有關(guān)。
父親和菜籽跑到臺上來,希望對方將橫幅收起來,但那些人不但不聽,反而更加囂張。這時,富貴更堅定自己的判斷了,它明白使我們生氣的正是因為那塊布條。富貴伸出鼻子,一用力橫幅就扯下來了,父親和菜籽也上前抓住布條,這時有人來爭搶,富貴將布條踩下腳下。大概是過于氣憤了,布條纏在富貴的腿上,鼻子上,它想抬起腿,身子卻失去平衡,轟的一聲栽在地上。
臺下沸騰了,不是喝彩,而是異口同聲地抗議。那幾個聲稱動物保護主義的人揮著臂膀說,你們看,你們看,他們就是這樣虐待動物的——
富貴并沒有受傷,好在它厚實的肉有著減震作用。但一連幾個月,我們都沒法演出。每個晚上要應(yīng)對那些拉橫幅的人,每個白天父親要往外跑,要去林業(yè)局,去公安局,去文化局,去工商管理局……辦理馴養(yǎng)證,運輸證,演出證,營業(yè)證,稅務(wù)證……然而,父親在繳了一次又一次罰款后,卻沒有辦下任何一個證件,因為他無法“提供動野生動物種源來源證明”和“飼養(yǎng)人員技術(shù)能力證明”。當(dāng)然,即使辦理了一系列備案、審批手續(xù),他們還提出要對表演動物按保護類別置入芯片跟蹤監(jiān)控。
父親沉默了,頭發(fā)也白了很多,常常在沒有撐起的篷布上一坐就是半天,陽光一點一點撤退,暮色降臨,篷布像黑色的海水將他淹沒。
雙胞胎和菜籽離開后,下了一場雪,那是南方罕有的雨雪天氣,雪化之后,氣溫一直低迷,每天都有一團團的霧揮之不去。留給動物們買口糧的錢已所剩無幾,菜籽和雙胞胎離開時都將各自僅存的一點積蓄留給我們,準(zhǔn)確地說,是留給大圣,扁擔(dān),水仙,煙花和富貴。
那場雪過后,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脊背深深折向地面,仿佛那些從天而降的雪全都落在了父親身上。
一天晚上,父親突然對我說,他要給每個動物找到歸屬。他并不是征得我同意,而是告訴我決定。
10
父親依舊每天早出晚歸,有時一連幾天都照不上面,他不是去辦理“證件”,而是找能夠收養(yǎng)富貴的動物園。用父親的話說,給動物們辦理證件比帶大圣去西天取經(jīng)還難哩。
為每個動物找到歸屬,是父親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事。
這一年我已過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父親說我再不讀書就要跟他一樣“大字不識一籮筐”了,安頓好每個動物后他要帶我回他的老家小官村。
那兒我還沒有去過,是啊,我不是在小官村出生的。我在哪里出生?我的母親是誰?我一無所知,每次問起父親,他定會說,是和煙花一起從蛋里孵出來的。唔,還以為能孵出一只孔雀呢,結(jié)果孵出來一個小娃娃。父親說著把我抱起來,在空中一個半拋,我就穩(wěn)穩(wěn)落在他的肩膀上。我尖叫著,那是歡快的叫聲,當(dāng)我停下來,剛剛的問題也早已忘得干干凈凈。
對于我從哪里來,雙胞胎說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要不怎么那么喜歡往天上爬呢。菜籽卻說我是和大圣一起被父親買回來的猴子,他親眼所見,因為買猴子時他也在一旁,怎么會錯呢。后來,因為我聽話,從猴子變成人,而大圣不聽話,所以還是猴子。
他們的話都使我相信,可又有點難以置信。不過,我們馬戲團的人說話最好別信,他們在舞臺上常常伸出空蕩蕩的雙手說,大家看吧,這個手上什么都沒有。可是,我是知道的,一定有東西正在他們的袖子里藏著呢。
好在我并不喜歡上學(xué),我只喜歡和富貴在一起,父親出去后,帳篷里只剩富貴,水仙,煙花和我。水仙跟父親感情深,父親不在時,它就靜靜臥著,它上了年歲,動作越來越遲緩,老半天才嚼一嚼反芻的食物。
而煙花呢,雙胞胎和菜籽離開后,它也沉默許多,現(xiàn)在它喜歡憩在牛背上,四只眼睛一同漠然地看著虛空。
我和富貴去找小樹林,其實富貴是不必跟去的,我只要把樹葉和樹皮扛回來就行,但富貴離不得我,它雖有著龐大的軀干,卻很膽小黏人。
不知不覺秋天來了,秋天是藤蔓的世界,野牽牛,野扁豆,爬上了電線桿,順著電線往四面八方而去,當(dāng)然,這才不是它們的目標(biāo),它們的目標(biāo)是更廣闊的天空。地里的玉米棒子熟了,一個個宛如棒槌支棱著,黃色好像是從果實開始,再一點點往秸稈上蔓延。
我們經(jīng)過玉米地,富貴甩動鼻子,仿佛撒嬌的孩子征求大人意見。我知道它是饞了,便向它搖搖手,說,不可以吃,不可以吃的。
富貴停下腳步,將鼻頭放在嘴里如嬰兒吮吸手指。我在它鼻子上摸了摸,又將兩只手圈成一個圓,富貴遲疑片刻,便將鼻子從圓圈里穿過。
這是我倆之間的約定,代表富貴接受了我的意見。
我和富貴之間還有很多約定動作,比如,我伸直左臂,掌心朝向自己,富貴就明白這是要它向我靠攏的意思。反之,掌心朝前,則是讓它后退。
同樣,我也明白許多富貴的動作,它的鼻子向上卷起,表示它很高興;鼻子垂下,并向內(nèi)圈成一個小C,表示它很委屈;要是將鼻頭放在嘴里吮吸,那就指撒嬌……不過,我并不知道富貴生氣時會是哪個動作,或許,富貴從不會生氣吧。
11
我們繼續(xù)向前,穿過一片山谷,就看見前面的樹林了,一陣陣山風(fēng),送來植物的清香,這氣息也誘惑了我,不知不覺腳步快了。
富貴照例先給我扯下一捧,放在我掌心,盡管我不吃。我是它最好的朋友,它習(xí)慣與我分享。
樹林里有大片的白三葉和皇竹草,這些都是極好的牧草,我趕緊彎腰割起來,割著割著竟有些傷感——富貴的咀嚼聲就在耳邊,它鼻子里呼出的熱氣常打在我身上,可是,這樣的日子會有多久呢,想到自己還曾為割草抱怨過,以后連割草的機會都沒有了。
富貴知道我們將要離別嗎,它一定還不知道,它在樹底下吃得正歡呢。此時的父親應(yīng)該正在動物園吧,昨天的一個電話將他召了去,電話里的人自稱是動物園的,說是“上面”給他的號碼,他那兒的動物園可以飼養(yǎng)大象。
正好有個廢棄的象舍,以前養(yǎng)過一頭亞洲象,后來象老了,死了,園里再沒增添新的,象舍還在,照顧大象的飼養(yǎng)員也在……對方喋喋不休,他讓父親盡快將大象送去,或者,他們派車來馱運。
父親支支吾吾著,說自己還是打算先去看一看——
我多么希望父親找不到那個動物園,或者,電話里的內(nèi)容都是假的,沒有象舍,更沒有飼養(yǎng)員。正在我胡思亂想時聽到一陣“嘎巴嘎巴”聲,聲音像從富貴嘴里發(fā)出來的,我拍了拍富貴大腿,它轉(zhuǎn)過頭來,一泡白色汁水從它嘴角流出來。原來它嘴里正嚼著土豆。
不知道誰家把發(fā)了芽的土豆倒在了樹根下,土豆發(fā)芽了,沒法食用,這個季節(jié)又無法下種,所以只能作為肥料,沒想被富貴撿著漏了。富貴把土豆吃出爆漿的感覺,看著很可口,見我一直望著它,富貴也卷起一只土豆硬塞給我。
富貴除了體貼外,還會幫忙做很多事,它會扶梯子,會擰瓶蓋,會幫忙折疊篷布,我曾不止一次懇求父親將富貴留下來,父親總是沉默不語,我理解父親的心思,留下任何一個,對其他的都不公平。更何況,父親越來越老,我也要回北方老家讀書了。
當(dāng)然,那時的我并不知道我們是無法留下富貴的,大象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只能將大象交給合法合規(guī)的動物園。
動物園會照顧得更細致更妥帖的,父親安慰我。
其實,在決定送富貴去動物園之前,父親就開始訓(xùn)練富貴的自主意識,不知道他從哪兒學(xué)來的,找來一塊大鏡子,把富貴帶到鏡子前,當(dāng)富貴看見鏡子里另一只大象時,突然發(fā)出幾聲低鳴,它向后退了兩步,又向前沖去。父親立即將鏡子移開,才避免被其撞碎。第二次,父親將富貴帶到鏡子前時,父親有意地讓自己也出現(xiàn)在里面,這時的富貴仍有不安,耳朵還呈現(xiàn)出恐懼的姿態(tài)。父親向鏡子里的富貴揮手,富貴并沒有回應(yīng),它處在困惑與消極之中。第三次,父親將富貴最愛的香蕉放在它頭頂,富貴只能從鏡中看見香蕉。富貴愣在那兒,沒有人知道它在想什么,一會兒之后,它伸出鼻子,往鏡子而去,就在鼻子快要觸碰到鏡子時,它大概明白了什么。是的,富貴認(rèn)出了自己,它又將鼻子縮回來往自己腦門兒上伸去,拿到了香蕉。做完這些,富貴將耳朵放松地貼在腦后,鼻子卷起來,這是一個友善的訊號。
太陽落山前富貴吃飽了,我也割了幾大捆草,這是帶回去給水仙的。我們經(jīng)過來時的池塘,對著靜靜水面俯視著,池水碧綠,倒映著我們的影子。一朵云急遽地向我們頭頂移來,天空是灰的,云是灰的,我們也是灰的,像一張失去顏色的照片。
富貴將鼻子伸進水里,照片碎了,灰云變成了碎粒。我抬起頭再看向天,一注水忽地迎頭噴來。這是富貴愛干的事兒,或許它發(fā)現(xiàn)每次用水噴我一臉時,我都會開心大笑。
我也從水里摳出一掌泥巴,往富貴身上扔去,一開始它還以鼻子甩動來擋一擋,后來就干脆不動了,享受了起來。泥巴涂在象身上具有防止虱子和寄生蟲作用,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帶富貴找一條小河,用河泥涂抹一次。看得出富貴很愜意,身體逐漸矮下來,先是前蹄跪下,再是后蹄。涂滿整個身子需要不少時間,畢竟這表面積太大了。我又揪起一簇茅草,繞成一個把,當(dāng)刷子用,茅草來回搓揉著,富貴鼻子里發(fā)出細微的、緩慢的氣息。它一定很舒服吧。
沖洗的事就交給富貴自己了,這是它擅長并樂意的,它往后背噴一柱水,再往我身上噴一柱水;往后背噴一柱水,又往我身上噴一柱水……我被它弄得咯咯大笑,我們在水里嬉戲著,打鬧著,仿佛把所有的煩惱都忘了,忘記了不再演出的馬戲團,忘記了整日耷拉著的藍白帳篷,忘記了大圣,忘記了扁擔(dān),忘記了父親正在動物園回來的路上——
12
我躺在草地上,富貴也在一旁,它慢慢地跪下,再側(cè)臥,把腿伸出去,將長鼻子彎曲,鼻端卷進嘴里,輕輕含著,這樣做是避免蟲子和老鼠爬進去。富貴是頭亞洲象,亞洲象睡覺和人一樣,得要躺下來,不像非洲象,只要有堵墻或大樹就可以,非洲象是站著睡覺。
我大概是累了,很快打起呼嚕。剛剛停留在我們頭頂?shù)幕以疲K于變成了雨,噼噼啪啪從天上落下來,我渾然不知。等我一覺醒來,雨還在下,而我卻沒被淋著,原來富貴為我擋住了雨,我和那幾捆草正躲在它的大肚皮下呢。
我醒來好一會兒,雨都沒停,我站在富貴大肚子下,富貴站在樹冠下,樹為富貴遮擋了雨,富貴又為我遮擋了雨,我仿佛受到雙重的保護,心里覺得特別踏實和安逸。可我一想到富貴就要離開了,心里便酸酸地疼。我不敢想象分別那天會是怎樣,父親總是說,到了動物園就好了,有專門的人伺候著,它能見到別的大象,它會交上新的朋友。我努力想象著富貴在樹蔭濃郁的公園里自由地散步,吃飯,睡覺,它與別的大象和睦相處,將象鼻親密地交纏在一起。父親說,到那時富貴就會忘記我們了——
我多么希望富貴能早點忘記我啊,雖然我還沒打算要把它忘記。從前我也常常為每一個動物感到心疼,比如富貴被菜籽帶去樹林的那半天里,富貴會不會因為見不到我而難過。菜籽總說,你心疼那是因為你用人的情感去理解它了,而動物自己才不會感覺到呢。我不相信菜籽的話,我相信富貴與我是心意相通的,比如此刻,它一定也和我一樣正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感到萬分痛苦吧。
雨漸漸停了,幾朵灰云又變得透亮起來。我們回到帳篷時父親已經(jīng)坐在那兒了,正一言不發(fā)地抽著煙,我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煙頭快燒到手指了才慌忙站起來用鞋踩滅。
整個晚上父親都在抽煙,四周空氣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仿佛要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晚飯簡單糊弄兩口,父親破天荒地喝起了酒,還問我要不要喝一點,我不敢坐過去,遠遠地站著。他也不勝酒力,兩杯下去便臥倒在地了,眼睛紅紅的,好像那熾烈的酒液正從眼睛里往外涌。
次日一早,父親就帶富貴去了動物園,他們悄無聲息地離開,或許是不讓我感受離別之痛吧。
我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高升,陽光將帳篷的藍白條紋打在地上,形成無數(shù)的平行線,我向四周望一眼,忽覺帳篷里空蕩了很多。昨天給富貴割的嫩樹葉兒還在那兒,已經(jīng)打了卷兒,帳篷里富貴的氣息像一條條絲帶,在我四周縈繞著。
父親說那個動物園挺大的,但動物卻不多。他特意去看了廢棄的象舍,帶他過去的工作人員往一處殘垣斷壁指了指,說,就這兒。那是一片雜亂又模糊的角落,看不出原來的象舍是什么樣兒,磚塊上長出了青苔,一棵倒下來的樹橫亙在殘壁上。動物園的人說立即就派人收拾,快得很,明天就可以迎接大象到來。
整個上午我都無精打采,昨天的那片灰云仿佛飄到了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又爬到龍骨上,帳篷因為沒有完全被支撐,像多余的皮膚一樣皺掛下來。我把臉貼上去,透過從前的那個小孔看向天空,當(dāng)我仰起臉時,淚水就從眼角慢慢溢出。陽光白茫茫的,如無數(shù)的針尖刺痛著眼睛。我低下頭,又想起從前那些鬧哄哄的日子,那些擠擠挨挨的日子,那些五彩斑斕的日子……現(xiàn)在,只剩下水仙和煙花宛如石像一樣靜默著。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從龍骨頂端往下滑,從前這是我最喜歡的瞬間,從頂端到桿下不過兩秒鐘,可這兩秒被我分成了若干份——滑到第一個龍骨連接處時,富貴已經(jīng)將象鼻舉起來了,我定會咧開嘴笑;滑到第二個龍骨連接處時,象鼻已緊緊貼在龍骨上,我嘴里發(fā)出歡呼聲;當(dāng)我滑過第三個連接處,我的身體騰空,被一根柔軟卻有力的象鼻穩(wěn)穩(wěn)接住。
我的大腿被龍骨劃拉了一下,這是龍骨生銹的緣故,不再演出后,龍骨也開始銹跡斑斑,仿佛它們也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不如銹掉。
離地面兩人高的龍骨有個凹痕,是一次我從龍骨上掉下來,富貴想接住我,卻不小心撞在上面而形成的。那場表演結(jié)束后,富貴一直站在龍骨旁邊,它認(rèn)為自己犯了錯。每當(dāng)富貴犯錯,它從不逃避,而是一直站在被損壞東西的旁邊等待懲罰。
帳篷里很安靜,平時聒噪的煙花愈發(fā)沉默,這只鸚鵡最近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水仙臥著一動不動,像入定了一般,早晨抱給它的草一絲未少,它很老了,老得連咀嚼都沒有力氣。父親從未想過將它送走,或放歸田野。這是父親唯一的私心,或許父親知道水仙來日不多了吧。
我從水仙身邊經(jīng)過,煙花突然朝我飛來,在我前方的一根龍骨上立住。長命百歲,煙花沖我說了一句,我撇了撇嘴,沒笑出來,伸手在它藍綠的羽毛上撫摸了一下,并回應(yīng)道,長命百歲。
13
水仙死了。
父親從動物園回來后發(fā)現(xiàn)水仙斷了氣,這個頭發(fā)雪白的男人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他伏在水仙脊背上,兩只胳膊向前撐開,好像要把這龐然大物攬入懷中。因為父親的悲傷,我沒有多問關(guān)于富貴的情況——動物園的象舍修整好了嗎?富貴能習(xí)慣嗎?離別時富貴傷心嗎?它的鼻子是向上卷著還是向下垂著……我有若干的問題,卻不知道怎么問,看著眼前的水仙一動不動地臥著,心里突然很悲痛。于是我也趴在牛背上像父親那樣痛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誰流淚,為在動物園的富貴,為死去的水仙,還是為僅剩的煙花——
父親到附近的村里借來兩把鐵鍬,在水仙的身下不停地刨啊刨,整整一個下午,我們刨出一個很深的坑,水仙像是自己躺進去的,一點點隨著我們的鍬往下沉。回土,壓實,帳篷里多了個土包,父親在土包前磕了幾個頭,呆愣著,好一會兒,才眼淚婆娑地站起來。
父親的腰又往下折去幾分,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他摁向了地面。
父親將鐵鍬還到村里,我也要跟著去。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像一塊剛出爐的焦糖餅干掛在天邊。村子里許多粗壯的樹,兩三個人才抱得過來。我問父親這樹大概多少歲了,父親想了一下說,幾百歲定是有的。說完父親愣在那兒,抬頭看著濃密的樹冠,我問父親在想什么,半晌父親才說道,人是活不過一棵樹的。
我們經(jīng)過一戶大門洞開的人家,我感到很口渴,父親便帶我進去討點水喝。這家的大人還沒回來,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正在玩手機,堂屋里的電視機也開著,唧唧哇哇地播著新聞。男孩讓我們自己倒水,他指著水瓶。
我們喝完水,道了謝,剛要離開,突然聽見電視里正在說猴子,我和父親不約而同轉(zhuǎn)過身。新聞里播放著紅石動物園——正是父親送大圣去的動物園,接受采訪的飼養(yǎng)員說前不久發(fā)現(xiàn)一只猴子不對勁,它孤僻,不合群。父親的嘴角動了一下,他往前走幾步,離電視更近了。飼養(yǎng)員曾拍下這只猴子的狀態(tài),那段影像資料也被播放出來——我們一眼便認(rèn)出了大圣,它坐在一截木頭上,蒼老了不少。別的猴子在四周上躥下跳,或者撿游客扔在地上的東西吃,大圣卻一動不動,仿佛冷眼看著這一切。飼養(yǎng)員說這一定是多出來的那只猴子,不知道這只猴子怎么多出來的,是它自己跑來的嗎,還是被人送過來的,不過,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因為這只猴子不見了,這里的監(jiān)控一個月前壞了,沒能捕捉到有用的畫面,飼養(yǎng)員說他懷疑這只猴子是從上面的網(wǎng)洞離開的,這張網(wǎng)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洞眼兒雖大了點,但從沒有猴子從這逃走。他說這猴子一定是從不遠處的猴山跑來的,玩心重嘛,來了發(fā)現(xiàn)并不好玩,又跑回猴山去了。猴山里有不少猴子,也是獼猴,膽兒大,這幾年常常跑到馬路上跟路人索要食物呢。
新聞并沒有什么結(jié)果,很快被廣告代替,我和父親也走出屋子,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或許,父親和我一樣也在想象著大圣在猴山的樣子呢。
離開村莊,天已經(jīng)黑了,月亮早已爬上來,鐮刀一樣地別在樹梢上。我們的帳篷在黑暗中又縮小幾許。的確,我們不需要那么大地方了。
煙花也有了歸宿,父親將它送給一個愛鳥人士,那個人也是父親在動物園認(rèn)識的,他特別喜歡養(yǎng)鳥,養(yǎng)了八哥,畫眉、燕雀、鷯哥、黃雀、金翅、烏鶇、松鴉,等等,還有父親沒聽說過的蠟嘴、紅嘴藍雀、紅點頦、藍點頦、藍歌鴝、繡眼。他告訴父親這些雖都是鳥,區(qū)別可大了去了,有的鳥姿態(tài)優(yōu)美,有的鳥鳴聲動聽;有的只吃谷類硬食,有的以昆蟲為主。比如,紅點頦愛學(xué)天上飛的鳥禽聲,藍點頦呢,愛學(xué)地上的昆蟲鳴聲……父親聽入迷了,同時也為煙花將有這么多同類相伴而感到放心。
14
這一夜,寂靜無聲,一閉上眼就是馬戲團熱鬧非凡的場景,可這一切又都是無聲的,只有光影在動——大圣在敲鑼;扁擔(dān)慢悠悠游上舞臺;水仙氣定神閑地拉著木犁;煙花對著觀眾說著新詞;還有,富貴那又粗又壯的鼻子將我抬離了地面,我看到富貴的眼睛,閃爍著什么,藍白帳篷正倒映在它的眼睛里。我看見所有人都張開了嘴,卻聽不見笑聲,我們像完成一場無聲無息的默劇。可是,當(dāng)我一睜開眼,四面卻空空蕩蕩。
半夜,那個收留煙花的人給父親打來電話,他向父親講述關(guān)于鸚鵡的事,說是剛回來的第一天,煙花時刻把脖子挺得筆直,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它的羽毛因為恐懼而貼在身上,緊張得渾身顫抖,但仍然驕傲地挺直身板,高聲尖叫,向陌生領(lǐng)域發(fā)起挑戰(zhàn)。突然,它身后的門被風(fēng)關(guān)上了,“砰”的一聲。它再也不淡定了,張開翅膀,像箭一般直直沖向屋頂?shù)牡鯚簟5鯚舻牟A扑榱藥灼W鵡因此犧牲了一根漂亮的羽毛。當(dāng)然,那個愛鳥人要講述的重點并非這些,而是告訴父親,就在剛剛,他打電話之前發(fā)生的事。他躺在椅子上睡著了,那只鸚鵡把他的衣服扣子全部啄光,又咬住他妻子的毛線球的線頭,飛到窗外去了。他看著地上滾動的線團越來越小,直至化為烏有。他立即跑到窗口,外面黑黢黢的,像一口深井。他聽見黑暗里鸚鵡的聲音——閉嘴——是鸚鵡的聲音,如一聲斷喝。他突然感到,這只鸚鵡再也不會回來了。
父親沒有說話,他從帳篷里走出來,朝著黑暗的天空仰望著,黑暗濃稠得一時半會兒化不開,他仿佛看見那濃稠的黑暗里正閃過一簇?zé)熁ā?/p>
早晨醒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正在翻找東西,他對我說,扁擔(dān)回來了,一定是扁擔(dān)回來了。父親一邊將篷布卷到一旁,一邊喃喃地說,他說他夢見扁擔(dān)離開那個女人家,一路游到這兒,夢像真的一樣,扁擔(dān)還在他床前待了一會兒,然后悄悄從他肩膀上經(jīng)過,他伸過手去,手指觸碰到它的皮,那冰涼的感覺現(xiàn)在還在指頭上留著呢。
我半晌沒說話,沒有告訴父親我也夢見扁擔(dān)回來了。可是,那畢竟是一個夢,一條蛇怎么會認(rèn)識回家的路呢,再說,我們已搬了幾次地方。
我的眼睛有些酸澀,像被什么蒙住了而看不清父親。夢里,扁擔(dān)從父親身邊經(jīng)過,又游過我的腳面,我想喊住它,卻發(fā)不出聲音,扁擔(dān)和道別時一樣,半睜著眼睛別過頭去。它在藍白帳篷上停留會兒,才極不情愿地游走。
我不知道為什么在夢里扁擔(dān)回來,是我們想念它,還是它貪戀感情?從前菜籽經(jīng)常說扁擔(dān)喜歡感情用事,別看它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其實內(nèi)心仍有掛礙,這就是貪戀。
扁擔(dān)回到了原野,夢里我和父親一同跟了出來,扁擔(dān)轉(zhuǎn)過頭朝我們看了一眼,便向遠處而去,我仿佛第一次聽見蛇腹與草地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那聲音是清晰的,是明快的,漸行漸遠。
父親生火做飯,這將是我們離開前的最后一頓了。篷布如潮水翻涌著,一切都是耷拉的,唯有細瘦的鐵皮煙囪力不從心地矗立著,迎風(fēng)冒出著火星,送出團團輕煙低低地打旋。
吃了點稀飯,我們將東西收拾好,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了,我們除了曾經(jīng)擁有過五個動物外一無所有。父親把篷布與龍骨捆綁好,這些都將送給附近的村民,他不打算留下任何一件。
我們正要出發(fā)時,父親的手機響了——我們差點忘記那玩意兒——鈴聲顯得很遙遠,若有若無似的。聲音是從篷布的深處傳來的,大概父親在捆扎篷布時不小心裹到里面去了。我們解開捆繩,翻找很久,才將手機掏出來。似乎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父親皺了皺眉,果真,是動物園打來的,詢問大象有沒有回來?
富貴不見了。
他們在動物園找了很久并沒發(fā)現(xiàn)富貴的蹤跡,說來也是奇怪,這么大的一個動物怎么就從人眼皮底下消失了呢,電話那頭的人說動物園象舍上空的監(jiān)控壞了,一直沒有修好,之前是廢墟,心想修不修也無所謂。他們說象舍是有門的,門上端插了個U形閂,因為門閂很高,就沒上鎖,心想誰沒事爬那么高去開門閂呢,再說,大象自己也不會開嘛。
父親急匆匆往動物園去,我也跟著過去,覺得早晨還空落落的心里突然多了些東西,可那東西又是沉的,重的,墜得低低的。
15
象舍是半新的,如他們所說,剛剛修繕好。這是一間面積很小的平房,幾根矩形管焊成的框架,三分之一加了屋面,也是用矩形管焊成,上面鋪著藍色彩鋼瓦。墻面一側(cè)開了一扇門,說是門,不過是多加了幾道矩形管,門上有門閂,他們斷定富貴就是從這扇門逃走的。
令工作人員納悶兒的是,究竟是誰拉開了門閂?
莫非是大象。
我們兵分幾路尋找富貴,動物園的確很大,有兩叢茂密的樹林,有濕地,還有大片長著莎草的野地,我們先根據(jù)大象腳印走了一段,在一個池塘邊腳印便不見了。然而池塘四周并沒有新的足跡,池塘里也已經(jīng)派人打撈過,一無所獲。
兩隊人馬去了樹林,一隊人馬去了濕地,一隊人馬返回象舍,而我撇開隊伍,一個人向動物園中的建筑群走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如此篤定,或許因為這是向著我們帳篷的方向。
從一個坡地跳下來,我在一座由鋼結(jié)構(gòu)建成的二層框架與院墻的夾縫處發(fā)現(xiàn)了富貴。它的腳上套著鐵鏈,鐵鏈較長,頂端焊著一根大腿粗的鋼管,富貴正是拖著這些笨重的鐵玩意兒走了這么遠。然而,院墻與鋼結(jié)構(gòu)框架的夾縫呈梯形,越來越窄,鋼管卡住了,富貴本想換一個方向試試,它來回倒騰,卻將自己捆得更緊了。鐵鏈像是故意作對,在鋼管與框架上錯綜復(fù)雜地繞了很多道。因為鐵鏈變短,富貴不能站立,也有可能,這么久不能動彈,富貴只能半倒在坡地上。
我向富貴走去,它突然發(fā)出嗚嗚的低吟,兩只前蹄試圖站起來,可還沒碰到地,又倒在土坡上。我看出富貴的激動以及驚恐,它好像對我也并不放心,鼻子用力地左右搖晃——它是怕我再將它送走,關(guān)進鐵籠子嗎?!
富貴,富貴,我小聲地叫著,慢慢靠近它,它用鼻子輕擦著地面,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當(dāng)我觸碰到那只系著鐵鏈的蹄子時,它驚叫起來。
別怕,別怕,我輕輕撫摸它的腿,一點點向它挨近。
別怕,富貴,我小聲地說,富貴似乎聽懂了,低鳴漸漸變成喘息,但它并沒有看我,而是將臉轉(zhuǎn)向院墻。
我遞給它一把樹葉,放在它鼻子前,它躊躇了一會兒,又把鼻子甩到一邊去。它不愿接受我的好意。
我蹲下來,又從地上撿起一片闊大的馬褂葉,為它驅(qū)趕著四周的蚊蟲。它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求助,它將鼻子向內(nèi)卷成一個小C。我明白,這是表示委屈的意思。
很快就有人跟過來了,他們顯得很激動,說居然在這里找到了。富貴突然挪動身體,像要掙脫什么。別怕,別怕,我小聲安撫它。
動物園的人指著富貴腳下的鋼管說,沒想到這么粗的玩意兒都沒拴住。他們想理順繞在鋼結(jié)構(gòu)上的鐵鏈,幾番折騰后未能解開。有人提議找個會火焰切割的師傅來,于是有人站在坡地上開始打電話,因為太晚了,切割師傅們都不愿接這活兒,說是明天一早可以趕來。掛了電話,他們商議誰來看守,我自告奮勇說我可以。大家沒有異議,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一邊走一邊說著象舍要加固的事,四面及屋頂都得用鋼板封起來,大象看不到外面就不會往外面跑了嘛……
聲音逐漸遠去,暮色也降下來了。我躺在富貴身邊,臉正好貼在它的右耳上,我能感覺到它急促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緩。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常常將滿是灰塵的手伸到象鼻下,讓富貴將它們吹干凈。吹完灰塵,我用手捂住鼻口,看看這家伙怎么呼吸,富貴似乎看穿我的惡作劇,輕輕掙脫兩下便佯裝倒在地上。見我嚇壞了,它便趕緊將象鼻環(huán)住我。現(xiàn)在,它又像從前那樣,將長長的象鼻耷在我的手臂上。有一次,我也這樣躺在富貴耳邊,一個跑到后臺的觀眾看見了,用手機拍下這畫面。那名觀眾將手機里的照片放大給我看,說,你看,你看,這只大象會笑呢。我看見照片里的富貴閉著眼睛,嘴角正向上翹起哩。
現(xiàn)在,富貴的嘴角也是向上嗎?它也和我一樣正貪婪地回憶過去嗎?我用手輕輕撫摸著象鼻,多么想念我們的藍白帳篷,想念那個幕布圍繞的圓形空間。那時候我總是爬上棚頂,在那個與天空連接的地方,俯瞰著一切。那時候我們只有快樂,親密和信任。
可是,從前所有鮮活的日子都變?yōu)檫^去,大圣去了猴山,扁擔(dān)走進原野,煙花飛向天空,水仙去往另一世界……
夜沉沉落下,如同厚實的棉被覆蓋在我和富貴身上,耳邊是風(fēng)聲瑟瑟和不遠處動物們的低吼。燈光黯淡下去了,蟲鳥止住了鳴叫,自然萬物終于獲得盼望已久的靜謐。
那個氣焰切割的師傅會在明天早晨趕來,將鐵鏈和鋼管分離,我一定央求他將富貴腳上的鐵鏈一并割除,我要看著富貴慢慢地站立,像一堵堅固厚實的墻。富貴逃跑的路徑或許是最正確和簡便的,它身下的土坡幾乎與院墻平齊,翻過土坡就是動物園之外了,據(jù)說動物園借森林一角而建,再向前幾十里草坡就是一片大森林。
沒有鐵鏈的束縛,腳步應(yīng)該會輕松多了,只要富貴稍一抬腳,就能跨過院墻。院墻這邊的人定會驚叫吧,或者,會追趕過去,可是,他們怎么跑得過一只大象呢。富貴定會停下來,轉(zhuǎn)身看向我。快走啊快走,我會對它喊,然而富貴一動不動。我伸直胳膊,向它豎起左手,掌心朝外,這是命令它倒退的意思。富貴愣住了,一副痛苦表情,它并不愿意離開我,但要服從指令,不得不向后退去。突然,富貴向我伸出它的長鼻,我還沒來得及多想,便慣性地躍上去,這個動作不知道重復(fù)過多少遍。象鼻向上抬起,一直將我送到它寬厚的脊背上。我感受著它奔跑的速度——你們見過一只奔跑的大象嗎——風(fēng)在我耳邊呼呼作響,樹葉在腿上輕快地滑過,我聽見遠處森林的召喚,仿佛聽見大自然如同赤子般純凈心靈的搏動。
我的眼皮越來越重,也如夜幕一樣沉沉落下,離天亮還早,四周正涌起黏稠的黑暗。我把頭枕在富貴身上,蜷著身子,像一片沾滿露水的樹葉,幸福,松快,又小心翼翼地睡去。
(原載《作家》2023年第11期,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