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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2023年第6期|穆薩:骷髏
    來源:《野草》2023年第6期 | 穆薩  2023年12月04日08:23

    晨霧尚未散盡,如殘留的睡意在大腦中繚繞不去。公路蜿蜒,海拔越來越高,透過霧氣,時或能夠看到遠處的城市,那些建筑密集地坐落在曠野中央,靜謐得令人驚訝。一只狐貍迅疾地穿過路面,他忙踩了一腳剎車。車上其他人沒看清是什么,短暫地望向遍布石塊與雜草的狐貍消失之處。他沒有告訴他們那是一只赤狐,任他們好奇與猜測。坐在副駕上的禿頭男人是他的上司,正是此人在這個難得的假日喊他來這種荒郊野嶺開車。“小程,公司有十幾口人想去,還差一個司機,你還是一起去吧。”他只好答應了。后排是三位女同事。他一路聽著他們喋喋不休,把車開得飛快。

    公路盡頭是一塊平整的土地,他們下車后,另外兩輛車很快也到了。這些男男女女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間,置身野外,似有無窮精力,興奮地嬉鬧著。接下來的山路只能依靠步行,程譽提出他想留在這里看守車輛。上司知道他只是不愿隨眾人爬山,于是同意了。同事劉巖想要陪他,他以自己犯困,想在車上睡覺為由,拒絕了她的好意。

    來時的路上他的確有些犯困,但此刻山里的空氣讓他清醒無比。同事們沿小徑而上,很快連聲音也消失了。周圍剩下他和三輛尚自散發余溫的汽車。風吹得青岡樹葉簌簌作響,看不見的鳥雀在其中爭相鳴叫。路的一側是停車的平地,另一側是梯田式的山坡。他從山坡上逐級跳下去,到一個較為陡峭的地方停住。眼前視野開闊,空氣涼爽,他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感到十分愜意,假日被占用的怨氣似乎也漸漸平息。

    百無聊賴之中,他撿起腳下的一塊碎石拋了出去,石頭在空中旋轉下落,伴著一聲輕響掉在肉眼可見的緩坡上。他想超越這段距離,于是撿起另一塊,用更大的力氣扔出去。很快他就迷上了這個游戲,以致后來發明出更多的花樣,比如先以較高的角度扔出一塊石頭,再以另一塊擊打它,有時竟能打中。平臺上的碎石被他撿完了,打算前往下一個平臺之前,他在腳下疏松的土地中又挖出幾塊拋了出去。埋藏在土壤中的石頭較大,但他可以像擲鉛球一樣,用肩背的力量把它們扔出,別有一番趣味。他繼續在腳下挖掘,其中一塊格外渾圓,觸感不像石頭,等到全部挖出,他發現那是一塊完整的人的頭骨。

    程譽像被那東西咬了一口似的,猝然丟下它,倒退兩步。頭骨在地上翻滾幾圈,停住時面部朝上,那雙塞滿沙土的眼睛無神地望著天空。他站在原地四下張望,周圍凝然無聲,連鳥雀都不再叫了。他繼續盯著地上的頭骨。它顏色發黃,表情既猙獰又有些無辜,兩排牙齒還完整地留存著,光禿的頭頂則讓他想起他的上司。起初他和它對峙般站著,等到他確認那不過是個骷髏,既沒有危險性,也不會讓他產生生理上的不適,他漸漸地不再害怕,蹲下身子湊過去,近距離觀察它。他感到這個游戲比扔石塊新鮮刺激,也比他身后那群人哼哧哼哧地上山又下山好玩多了。

    后來,他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頭骨捧起來。頭骨比表面看上去要重一些,里面裹挾著土壤和許多植物根須。他和它對視,像個考古學家拿著它翻來覆去地觀察。最后他把它帶回汽車旁,從樹上折下一根細枝,順著面部那些窟窿開始清理。隨著沙土從眼睛、鼻子、嘴巴里掉落,孔竅疏通,一顆干凈清晰的骷髏頭漸漸呈現。

    “是不是舒服多了?”他對它說。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程譽一直坐在樹蔭下端詳著這個死人頭骨。他猜想它的性別、生活年代、身份、死因、死去時的年齡……一切信息都無從知道,更顯得它神秘詭譎。臨近中午,氣溫逐漸升高,他從車上拿出礦泉水喝了幾口,用剩下的水將骷髏表面清洗一番,又拿到陽光下曬干。此時它看起來更像一件工藝品,雖然品相不佳,顏色泛黃,頭頂甚至有苔蘚似的青痕,但這樣一來倒更顯得粗獷自然。

    同事們下山時,頭骨已被他裹上塑料袋塞入背包,放在汽車后備廂里。車是公司的,但平日任由他開。后備廂還有其他同事的物品,為避免被他們察覺異樣,他把自己鼓囊的背包放在最內側。爬山耗盡了他們的精力。原定于下午的其他活動已有半數人表示不愿去了,上司只好決定取消。他們沿山路回到城市,由于出汗,連聚餐也免了。程譽只需開車把上司和后排的三位女同事逐一送回住處,就能夠獨自享受剩余的假期。

    回程路上大家默不作聲,當車內只剩下他和劉巖時,他們反倒有意無意地說起話來。劉巖問他整個上午獨自一人是不是很無聊。他敷衍地說他只是睡了一覺。于是她講起他們登山的過程,講山上的地形、植物、動物。作為回應,他偶爾抬頭從后視鏡里看看她。她坐在中間座位,頭發扎在腦后,鏡子里映出她的額頭和眨動的雙眼,使他聯想到那層皮肉之下的頭骨。

    “那你呢,除了睡覺,什么也沒干嗎?”她問。他說還扔了石頭。“扔石頭?”那個額頭詫異地前傾了一下。他向她解釋自己如何讓每一塊石頭飛得更遠,又如何用一塊石頭撞擊空中的另一塊。她聽后捂著嘴大笑起來。他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他想,假如他告訴她,他還撿到一個死人頭骨,就放在她身后的后備廂里,她還笑得出來嗎?

    快到她的住所時,她邀請他一同吃飯。“不好意思,我想自己吃。”他拒絕道。“沒關系,也沒指望你會答應。”她說。這話讓他微微一愣。的確,他獨來獨往慣了,對于公司里任何與工作無關的邀約,總是盡可能拒絕。上司為了大局,有時會勉強他參與一些活動,比如這次登山。其他同事碰壁一兩次也就識趣。唯獨他身后這位女士似乎樂此不疲,從來不會因為被拒絕而不再相邀。他知道,她說“沒指望你會答應”還不夠準確,應該說她料定了他不會答應。他不知道一個人為什么明知對方會拒絕還仍然提出邀請。但讓他發愣的并不是這個。即使他常常以拒絕的姿態出現在人前,也從未有人對他說過“沒指望你會答應”這類話。而今天聽到劉巖如是說,他的心底生起一股小小的叛逆。似乎較之于和對方吃飯,他更不能忍受對方明知他的答案卻仍要他親口說出。對他而言,這近乎一種戲弄。于是在靠邊停車之際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同意和她一起吃飯,但他還是忍住了。“下次吧。”他說。

    他的公寓距離劉巖的住所只有五分鐘車程。公寓是他一年前買的,如今還在按月支付房貸。進屋后,他首先打開背包,拿出里面的頭骨。塑料袋不夠密封,一些渣土掉進背包底部,他不去管它,徑直將頭骨拿進衛生間,放在洗漱臺上。接下來,他點了一份外賣,換上寬松的睡衣,像男孩把玩新買的玩具一樣用一支牙刷認真清理頭骨的每一寸部位。

    這項工作比他想象的更為耗時。骨頭表面頑固的污垢要經過反復刷洗才肯掉落。一些骯臟的印記和顏色已經與白骨同化,怎么洗也是徒勞。最費力的是牙縫。不知道此君生前就不講衛生還是死后才形成的大量斑痕,他像雕刻師一樣幾乎將兩排牙齒逐一打磨,它們看起來才稍微像樣。外賣送到后,他快速地吃了,隨后又清洗頭骨內部。兩小時后,他總算把它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塵垢了,盡管那些洗不掉的東西讓它看起來仍然臟兮兮的。

    他的房間幾乎沒有朋友造訪,但父母偶爾會來看他。因此他不能像擺放工藝品一樣光明正大地把頭骨放在桌面或是置物架上。思來想去,他把它藏在臥室衣柜的頂層。當天夜里,他夢見頭骨在衣柜里生出了皮肉,五官漸漸清晰,頭發與柜子里的黑暗融為一體,但仍然分辨不出它的性別。他問它叫什么,它表情嚴肅,閉口不言。那副樣子讓他感到有些害怕。第二天早晨,模糊的夢境使他想到小說和影視劇中許多荒誕不經的鬼怪故事。他第一次對他的工藝品產生懷疑,這東西是否是一件不祥之物,他把原本屬于荒野的它帶回住所,是否有失妥當,托夢,還魂,重生,這些詞語在他腦中不住閃現,是否此人生前的遭遇將與他的生活相交,從而給他招來厄運。好在白天的陽光旋即使這些想法淡去。打開柜門面對著散發清淡土壤氣息的頭骨時,他一樣愛不釋手。

    剩余的兩天假日意味著他可以不跟任何人見面。父母有時會喊他出去吃飯,但幾乎每次都談到對他戀愛結婚之事的擔憂。他們甚至自作主張給他安排過相親飯局,在他明顯表示厭煩后,他們也就聽之任之,不再插手。有時他自然也會感受到獨處的孤寂,可但凡與人交往,那些別扭與不適之感總讓他立刻想要退縮。他通常無法參與他們那些話題,無法領會他們的玩笑,對他們所喜愛的事物也提不起興趣。學生時代他曾因此感到自卑,但如今已接受他與他們之間的差異,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以這樣的方式存在。他并不厭惡人本身,假使能夠找到同類,比方說,假使有人和他一樣喜歡這件意外撿來的頭骨,他并不排斥和那人共度假日,一起把玩、欣賞、研究、揣測這件荒野之物。但想想就知道,倘若他所熟識的這些人看到一個骷髏頭,他們臉上的表情會變成什么樣。

    假期第三天,他醒來時沒有再被夢境困擾。但另一個想法在他腦中誕生。他的工藝品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此人不僅有腦袋,還有身體的其他部位。它們是否也埋藏在那片梯田式山坡上。想到他帶回頭骨的做法可能使一具完整的骨骼身首異處,他感到這也許才是這件事的不祥之處。于是,他帶上一只編織袋和兩樣小型掘土工具上路,駕車來到南山公路的盡頭。天氣依然晴好。平臺上土壤被翻動過的痕跡猶在。他開動鐵鍬,順著埋頭骨的地方挖掘,沒幾下就又出現一截白骨。可見它們原本是一體的,他想。他興奮地揮動雙臂,把多余的土壤順著山坡拋灑出去,干燥的土壤顆粒像降雨一樣落下,發出均勻細微的響聲。

    一具無頭的人體骨骼很快就出現在他掘出的坑穴里。脊柱、髖骨、肋骨、四肢,清晰分明。為避免打亂順序后不易拼接,他先用手機拍攝一張照片,再把它們一一拾進編織袋。確認沒有遺漏,他把口袋放在一旁,擴大挖掘范圍,試圖發現棺槨的痕跡或是死者的遺物,最終一無所獲。正當他掘土之際,身后傳來人聲。來不及將編織袋放入車內,兩人已經從小徑來到公路。“太好了,有車。”他聽到他們中的男聲說。他們朝他走來,他趕忙拉上編織袋的拉鏈。

    一對小情侶,學生模樣,長得清純可愛。他們趁假期來爬山,打車到此地步行上山,下山后正好遇到他,想搭順風車回城市。“我們可以給你和打車來這里一樣的價錢。”男生說。他們在路邊蹲下身子,一邊詢問他是否方便,一邊看著編織袋、坑穴和他手里的鐵鍬。這景象,儼然一副野外埋尸現場被人撞見。他有些心虛。“這是在挖什么?”未等他回應搭順風車的請求,女生已經好奇地問。他只好先回答女生。“礦石。”他說,隨后撿起坑穴里的一塊普通石頭,裝模作樣看了看,丟下山坡。兩人倒是來了興致,“什么礦石,值錢嗎?”女生接著問。“不值錢,做研究用的。”他說。“您是地質專業的?”男生對他頓生敬意。他回答說是。接著,他們指著口袋,說想看看他挖到的礦石。“有什么好看的。”他冷淡地說,一邊收拾工具,準備離開。“您挖完了?”“那您同意帶我們回去嗎?”兩人跟在他身后問。“走吧。”他把編織袋放入后備廂,請兩人上車。他不想拒絕,一是自己心虛,怕拒絕引起他們懷疑;二是他不想讓他們在挖掘之地停留,以免發現什么端倪。

    回去的路上,他們仍想與他談論地質和礦石。他在地質學上和他們一樣是外行,為了不露馬腳,只好主動把話題引到他們身上。他問他們是哪里人,在哪所學校讀書,學什么專業,得知他們不在同一所學校,甚至又問他們是怎么認識的。總之,陌生人相遇時聊什么,他就同他們聊什么。往常他討厭這樣,他不知道說這些話、互相了解對方的信息有什么意思。如今他為了避免談論自己為隱藏骷髏而撒的地質學的謊,不得不勉為其難聊起這些。他故作感興趣地問他們,他們倒是句句都真誠相告。

    “我們認識的時候……你說還是我說?”男生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女生。女生讓他說。于是他繼續講他因何原因偶然去她的學校,如何在食堂吃飯時因沒有飯卡而請她代刷,又如何在刷卡后索要她的聯系方式,兩人如何頻繁地開始聊天,頻繁地前往對方學校……他冗長地描述著他們相識的經過,不住地看向身旁的女友,與其說是講給陌生司機聽,不如說是講給她聽的。聽他講述這些過程時,程譽無須插話,也不用思考什么新的話題,因而他感到舒適。看著后視鏡中兩人對自身經歷甘之如飴的樣子,他想原來這就是人們不厭其煩地互相交流的結果。他又想,假如他告訴他們,后備廂編織袋里其實并非礦石,而是一具無頭的骸骨,他們還能甘之如飴嗎?

    到了市區,兩人在一處公交站下車。他們要付給他搭車的費用,他堅決不要。骸骨的緣故,他不愿和他們留下任何聯系過的痕跡。他繼續開車回去,拎著編織袋上樓,將里面大大小小的骨骼放入浴缸。浴缸潔白的內壁反襯出骨骼表面的臟污,它知道清洗它們又要花去他大量的時間了。黃昏時分,他盤坐在客廳地板上,對照自己拍攝的照片和一幅人體骨骼結構圖,像拼積木一樣把那些清洗干凈的骨頭連同柜子里的頭骨拼接在一起。人體骨骼有206塊,許多部分本就連接在一起,因此拼起來倒也不難。而一些細小的骨骼脫落后不易區分,比如28根手指骨形狀大小相似,挖出時又不曾標記,他只好隨意拼湊。

    這堆松散的骨頭平躺在地面,看身高大概是個成年人。他在房間四處走動,不知道應該把它們安置在哪里。唯一隱秘且足夠寬敞的空間是床箱。掀開床板,里面放著一些冬季被褥。盡管這樣會顯得自己和骷髏共寢,但他的房子別無合適的空間,他只好決定把它藏進去。他又下樓買了一根熱熔膠槍,把那些骨骼的脫落部位粘好。這樣一來,骨架稍微有了立體感,一具完整的骷髏標本在燈下呈現。他繞著它走來走去,從不同角度欣賞他的杰作,心中很是滿意。死亡的模樣,他想。每個活人不過是給這東西填上血肉。他注視著它,仿佛注視著所有人的內部。他想到和自己朝夕相處的那些人,父母,上司,同事,想到劉巖,還想到今天搭順風車的那對情侶。幾十年后,他們都將變成地上這副模樣。隨后,他把床箱里的空間騰出來,小心翼翼地將骷髏放入。

    假期結束,每天照常上班,他感到他又回到了活人的世界。他不再有時間整日和骷髏待在一起,只能在每天起床時和晚上下班后掀開床板看看它。久而久之,一副靜態的骨架也沒什么好看的,但它的存在給他的生活造成了一些變化。他買了一些介紹人體骨骼的書,開始了解不同部位骨骼的名稱和作用。他搜集查看近幾十年來本地發生的命案和失蹤人口案,試圖知道這具骷髏是否和某樁尚未偵破的案件有關。不僅如此,對人體骨骼的熟悉使他有時將身邊的人也想象為一具具骷髏。那些白骨在大街上奔波,有的乘車,有的走路。除了那個大高個,同事們彼此幾乎不再認得出誰是誰。他們用髖骨坐在椅子上,用指骨在鍵盤上敲來敲去,齜著兩排牙齒,像往常一樣忙得不可開交。由于久坐,大部分同事的脊柱彎曲得嚴重,還不如他床箱里那個人的脊柱健康。他自己也是如此。照鏡子時,他可以看到自己皮肉下的頭骨輪廓,額骨,顴骨,鼻骨,上下頜骨。這層皮肉似是虛幻之物,他所看到的那些堅硬的白色骨組織方為實相。

    一次,某同事過生日,宴請全部門職員,自愿參與。劉巖知道他不會去,因此特意來做勸說工作。“又不是你過生日,你干嗎來勸我?”他說。不過,大概是上次她邀他吃飯時他心中微小的叛逆起了作用,他竟同意了。不僅劉巖,公司其他人也感到意外。晚上他們在一間包廂喝酒唱歌,許多人上前蹦迪。他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們,劉巖在旁邊和他碰杯。酒過三巡,眾生皆為白骨的幻想又出現在腦中。他看到那些男男女女化為體型相似的骷髏,努力扭動著身軀,并且互相取悅。他們的肱骨帶動橈骨和尺骨上下擺動,他們的足骨踩著節奏,脛骨和腓骨在擁擠的場地尋找縫隙,他們的髖骨無節制地晃動,不健康的脊柱像一條條笨拙的蛇,顱骨們更是自以為是地甩來甩去。音樂吵鬧,不同顏色的燈光照著他們,這景象猶如中世紀的死亡之舞。

    “你笑什么?”劉巖在旁邊發問,他才覺察到自己被幻覺中的骷髏們逗笑了。他很想告訴她他在笑什么。但她大概從未見過真人骷髏,更沒有像他一樣和骷髏長久地相處過,即使告訴她,她也無法將眼前這群同事在想象中白骨化。但是他看到她同樣也在笑。“你又笑什么?”于是他問。“我笑你笑的樣子挺好笑的。”她說。多么可笑的一句話。他不理解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可這話實實在在地又一次惹他笑了起來。他的笑更加助長了她的笑。于是,兩人莫名其妙地笑得停不下來。和一個同事笑成這樣,于他而言是從未有過的。

    這次聚會后,他和劉巖的關系表面看來沒什么不同,但他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些許變化。她常常找他聊工作上的事,有時聊著聊著話題就轉入日常。一次他們不著痕跡地講起彼此的童年經歷,聊了許久他才驚訝地意識到他居然連這種事也開始對她訴說。他本能地戒備起來,而她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他的防線,及時止住話題。她對他小心翼翼的遷就,使他略微感到心情復雜。為了償還這份遷就,他開始試著主動找她說話,這在以往是絕無可能的事,而她并不露出驚訝的神色,只是自然而然地接納著,仿佛他們的關系向來如此。

    距離骷髏被完整地掘出已有兩星期,他偶然地從一本書上看到通過骨骼可以判斷死者的性別。于是原本已經習以為常的對骷髏的興致又重新激起。晚上,他對照書上介紹的方法細細察看床箱里的骨頭。由于缺乏不同性別骨骼實物的對比,一些方法模棱兩可,并無作用。但他隔著皮肉摸索自己相應部位的骨頭作為參照,發現這具骷髏額骨陡直,顴骨低,乳突較小,骨盆入口為橢圓形,可初步判定其為女性。他放下那本《法醫人類學》,退后一步,隔了一段距離端詳躺在床箱里的骨架。一個女人,他想。知道性別后,他似乎不再能夠安然地將它看成一件工藝品。這是一個女性的遺骨,而不是一個擺件。但這一想法沒有在他腦中過久地停留。時間不早,他蓋上床板,準備上床休息。

    《法醫人類學》還介紹了通過骨骼判斷死者年齡的方法。較之性別,年齡推斷起來更為復雜,即使專業人員也未必能夠準確地鑒定出來,同樣由于缺乏實物對比,對他而言更為困難。因此他花了大量時間研究這部分內容,最終還是只能粗淺地推測死者是一名成年人,年齡大約在二十至四十五歲之間。還很年輕,他想,不知道為什么猝然身亡。埋骨南山,又無棺槨墳墓,大概死得很不正常。也許是兇殺,見色起意,謀財害命,殺人掩埋后逃之夭夭。死者生活的年代無從推知,那需要更加專業的儀器和技術。但查看近些年本地的案件,沒有發現未找到尸體的兇殺案,失蹤人口信息也多為老人和兒童。多半是個古人。這樣想,他更容易接受了。既然不是同時代人,就不涉及未偵破的案件,撿回骷髏的行為大概也算不上盜墓,他可以安心收藏這件標本。除此之外,人骨標本想來也和其他藏品一樣,年代愈久遠愈值得收藏。倒不是說它可以高價售賣,而是時間使人對同類的骨骼沒有了心理障礙。一具新鮮的尸體令人不適;而一堆白骨則僅僅使人產生初見時的恐懼,久之,人們可以端詳甚至觸摸它;假如骨骼深埋于地下上萬年,挖出時已成化石,那么它不僅不會引起恐懼和不適,還可以放在展柜里供人參觀了。

    他的這件藏品,自然還沒有久遠到可供參觀的程度。但表面那些即使是由于缺乏保護、直接與土壤接觸而加速造成的斑痕和污垢,也足夠顯示它和死亡已相隔一段漫長的距離。這是一個慘遭意外的古代年輕女子。不論真相如何,他憑著一己之意這樣定義他的藏品。他也為它只能夠由他獨享而感到遺憾。許多時候他腦子里一閃而過地冒出邀人一起觀賞的念頭,盡管他不善與人交往,但一想到有個人和他共同研究這件死亡與時間的藝術品,興許還能為推知骷髏的身世提供新的思路,他還是有些蠢蠢欲動。

    一天下班后,劉巖搭他的車回家,他在她所住的樓下停車,兩人一起去附近一家餐館。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單獨吃飯了。這段時間他們聯手逐一擊破他構筑已久的防線,他們的關系正平穩地向深處推進。飯間,她問他一個人生活有些什么愛好,他不假思索地說他喜歡收藏。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除了那具骷髏,他此前對收藏毫無興趣。“看不出來啊。”果然她繼續道,“收藏什么呢?”他原想騙她說收藏礦石,可劉巖不像那對搭車的陌生情侶可以敷衍,若是追問起來,他對礦石一無所知,沒法繼續編下去。何況他本能地并不想騙她。于是他說:“標本。”

    劉巖露出驚喜的表情,立馬對他的這一愛好來了興趣。“肯定很美吧,你收藏的標本。”她側著腦袋想象著,仿佛已經看到了她以為的他的藏品。她繼續問:“都有些什么?”他動用起自己為數不多的關于標本的知識,勉力回答她。“還不是常見的昆蟲,蝴蝶、螳螂、蟋蟀,還有一些別的什么。”隨后他問她,“怎么,難道你也喜歡標本?”“當然了。誰會不喜歡標本呢?”她看上去很興奮。“可是,”他說,“都是死了的東西,都是尸體,不會覺得害怕嗎?”“不會,以前去植物園見過他們制作標本,只覺得很漂亮。昆蟲都很短命,它們用被制成標本的方式對抗時間,多好。”他表示認同。最后,她笑嘻嘻地說:“我想看你收藏的。”他想了想,答道:“改天吧。”

    這天回到住所,他開始網購標本。他首先買了一些他向她提到的蝴蝶、螳螂、蟋蟀。隨著它們送到,拆開包裝,看到那只翅膀上磷光閃爍的黑色燕尾蝶靜靜地伏在透明容器里,一種既鮮明又詭秘的美似乎于瞬間將他懾住。于是,出于對標本本身的興趣,而不是為劉巖來他的房間參觀做準備,他開始大量地選購其他的動物和植物。除了成品,他同時也買了一些標本工具,打算親手制作。很快,他的房間就名副其實地成了一個標本收藏愛好者的房間。

    收藏標本期間,他不僅沒有冷落他的骷髏,反而對它愛惜有加。他感到那些買來的標本雖然異彩紛呈,但在赤裸地呈現死亡的美與震撼上,它們遠遠比不上他床箱里的人骨。他給它涂上制作標本使用的防腐劑,人體骨骼面積大,防腐劑用量多,以致每晚睡覺時他都能聞到濃烈的藥劑氣味。這氣味讓他聯想到木乃伊。相比骨骼,血肉之軀才更難于存放。但這并不是他所要考慮的事了。

    劉巖幾乎每天搭乘他的車上下班,這在部門已經盡人皆知。他們一起吃飯不再刻意邀約,飯后去附近公園散步也是常有的事。對于他們關系的升溫,同事們收斂對待這種事的向來的態度,既沒有打趣起哄,也沒有投來異樣的目光。大概他們深知他性格孤僻,戀愛不易,于是都小心謹慎,不敢表現過度的關注。劉巖同樣把握著分寸,仍像朋友一樣與他相處。自從她上次提出想看他的藏品,他回說改天,她就沒有再提過此事。他猜想,也許她將他的“改天”理解成了他不愿意。畢竟他們雖然都是獨居,對彼此的關系也已心照不宣,卻從未去過對方的住處。或許她認為在他看來這仍是一道尚未開放的界限。想來想去,在一個周末他主動邀請了她。

    他們約好下午相見,她穿了一條下擺參差不齊的黑裙子,像那只燕尾蝶。他領她進屋,替她放包,給她泡一杯果茶。直到此時,他還并不確定他是否要向她展示那具骷髏。她親切地打量著他的房間,神情仿佛打量著一個她不久之后就將搬來的地方。較之觀看標本的目的,他請她來他的住處這一行為對她而言顯然更為重要。但她還是首先被茶幾表面的幾樣標本吸引了。那是幾只體型中等的帝王蝶,在他的藏品中實屬最為普通的,因此擺在客廳茶幾上。她拿起相框仔細觀賞。對于她的稱贊,他表示這種蝴蝶沒什么特別的。他起身去置物架給她拿另一只蝴蝶,她跟了過來,站在架子前面觀看。置物架上多為昆蟲,不同科目的蜻蜓、螳螂、蜘蛛、蟬,她挨個欣賞,最后才看到他拿下來的那只。

    “蝴蝶里面,這一只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我花價錢最貴的。”那是一只陰陽蝶,長得奇怪,左翅為黑褐色,右翅為藍色,像是某種畸形或病變所致。“這種蝴蝶是稀有品種,”他說,“據說雌雄同體,左翅是雌性,右翅是雄性。”“雌雄同體,那它們怎么交配呢?”她說。“大概既可以和同類交尾,也可以自娛自樂。”他猜測道。于是她笑了。她的笑里有一種絕對的信任,這讓他既感到放心,又隱隱地有些擔憂。

    看完昆蟲,他帶她來到陽臺,那里有個更寬的置物架,上面擺著他收藏的體型稍大的動物。這一次,劉巖沒有像剛才那樣湊近它們直接拿起來觀看,而是隔著一段距離,表情嚴肅地盯著它們。上排的架子上有幾只蝎子,幾條個頭較小的蛇,兩只拳頭大小的伸展著腦袋和四肢的烏龜。中間部分主要為不同種類、不同顏色的蜥蜴。架子下排則陳放著一些海洋中的魚類。“害怕嗎?”他問。她搖了搖頭:“多看幾眼就沒事了。”隨后上前拿起一件,細細察看里面蜥蜴皮膚上的褶皺和花紋。等她看得差不多了,他告訴她:“我還有一件體型更大的標本,想看嗎?”她點點頭:“當然。”

    他們來到他的書房。書房是由一間次臥改裝的,并不寬敞,兩面形成九十度夾角的書架之間放著一個木質圓柱,圓柱上固定著一只藍孔雀。這件藏品讓她驚訝。圓柱齊胸高,孔雀站在上面,豐碩的扇形尾羽垂懸而下,煞是美麗。就在她繞著孔雀欣賞和撫摸的時候,他感到心跳加快。“這還不算什么,我還有一件藏品。”隔著孔雀,他看著她說。“還有比這個更大的?”她問。“更大,當然。但體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物種。實話跟你說,是一具骷髏。”“人的骷髏?”“沒錯。”“你在開玩笑吧?”“沒有。”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疑懼,對眼前的孔雀瞬間失了興致。她還是決定要看個究竟。

    臥室門一打開,彌散的藥劑氣味就使她皺起眉頭。他沒有再說多余的話,徑直帶她走到床邊,連同鋪蓋掀起一側床板,那具骷髏赫然躺在里面,如同躺在自己的棺木中。那雙空洞的眼睛像是在看著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看。劉巖失聲叫了出來,面部不受控制地緊繃。她本能地抓住身旁的他,但又立馬撒手,轉而后退幾步。裙子下擺晃動,一只受驚的燕尾蝶。

    回到客廳,她的情緒平復了一些,但臉色仍然難看。她在這房間不再覺得舒適,走路時也似乎有意回避房間的主人和那些標本,仿佛她恍悟自己誤入了一個遍布生物尸體的詭異之地。她決定要走了。“不好意思。”她連聲道歉。他試圖向她解釋,那具骷髏是他撿來的,就在那次爬南山的時候。他還告訴她,那是個古代女子,距今已有很多年了。他又說,之所以放在床箱里,是因為暫時沒有合適的空間。但這些都沒什么用。“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有點變態。”她說。她找到自己的包,跟他道別,隨后轉身離開。那杯果茶已經變涼,他坐在沙發上,一口氣把它喝了。

    晚上,他被防腐劑的氣味裹挾著躺在床上,幾次忍住了想要聯系她的沖動。這些天與她相處時的場景不停地涌上腦際。他去想床箱里的骷髏,他有些后悔把它展示給她。原本是個很好的下午,她喜歡那些動物標本,也喜歡他的房間。他們會一起吃晚餐,他會送她回家,也許還會跟她上樓,去她的住處看看。雖然緩慢,但他們的關系會持續發展下去。如今骷髏把一切攪黃了。但即使今天不給她看,她也遲早會知道這件事。沒關系,他想,他們不過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他可以照樣獨來獨往,照樣對任何人愛答不理,他床箱里的藝術品還在,他照樣可以把空閑時間全花在它上面。

    第二天,他很晚才睡醒,打開手機沒有任何她的消息,這讓他重又感到心神不寧。他不知道事情有沒有回轉的余地,不知道經過一夜,她心里如何想。下午,他總算忍不住約她外出吃晚飯,她回說:“不了。”他盯著這兩個字看了許久,大段輸入他想要對她說的話,最終又統統刪去。晚上他再次掀開床板,用手指摩挲著骷髏的肱骨,觸感滯澀,微涼。他想象著他的手撫摸她的皮膚,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盡管他從未觸摸過。

    許多同事看出他們關系的變化。他看到他們關切地去問她,而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對他們講的。這種感覺讓他更加不安。若是以往,他自然可以無動于衷,對他們的想法和看法漠不關心,但這次他只能佯裝不在乎,實際上卻不住地瞥向她的工位。她背對著他認真工作,一次也不回頭看他。回到房間,在公司的那些感覺短暫地消失了。他原以為能在骷髏這里尋求慰藉,但看到那堆白骨,他發覺自己對它有了輕微的責怪。這本應該深埋地下的不祥之物,他想,卻被他帶回來攪擾人間的生活。

    防腐劑的氣味日益消散。他似乎也逐漸開始適應與她的冷淡關系。只是再次看到她的背影,總感到比那個沉睡在床箱里的女人更叫他心生憐愛。這并不是由于她們之間生與死的區別。一星期后,他帶著那具骷髏來到派出所,向他們講述了挖掘和收藏它的詳細經過,又乘警車去往南山,將挖掘現場指給他們看。由于涉及人命,他們把他留在所里,同時將骨骼送去檢測。后來他們告訴他,死者是一名民國時期的年輕女子,由于年代久遠,僅憑骨骼無法推斷死因。他沒有問他們將如何處理這具骷髏。那不再是他所能關心的事了。

    從派出所出來,已是黃昏時分。他走進對面一家他來時就注意到了的花店。玻璃容器里插滿各式各樣的花枝,下面標著好聽又別致的名字。他問店主:“這些花還能開多久?”“一兩個星期。”老太太微笑著說。真是易逝的東西,他想。他選了一束顏色奪目的黃玫瑰,隨后開車前往她家樓下。

    【作者簡介:穆薩,1994年生于甘肅隴南,古代文學碩士,現居武漢。作品散見于《江南》《青年文學》《西湖》《黃河文學》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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