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3年第10期|丁力:迭代
丁力,安徽無為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曾于《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清明》《芙蓉》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八十余篇。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轉載。出版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五十余部。出版《中國專業作家作品典藏文庫·丁力卷》財經小說系列。
1
保姆張姨的工資一漲再漲,到每月八千元之后不久,她暗示老丁還要再漲一漲。老丁不得不將其辭退,因他老婆安小娃的月薪還不到一萬元,如果張姨的工資漲到每月八千元以上,那還不如讓安小娃辭職在家做全職太太。
話雖這么說,安小娃未必愿意。她上班絕對不是為了這每月萬把塊的工資,她大學畢業,不想年紀輕輕就脫離社會,但她支持丈夫的決定,也認為做人須有原則,凡事必須有度,張姨的工資不能再繼續上漲。早在張姨的工資漲到每月七千元的時候,夫妻二人就商量過此事并達成共識,假如張姨提出每月八千元以上的工資要求,他們就堅決辭退她。當初的“假如”如今變成了現實,無話可說,只能按當初的“假如”辦。
張姨出門的時候,老丁回避,他不想面對此種場景。在公司如此,在家亦是如此。張姨的一只腳跨出大門的那一刻,她似乎后悔了。她先是回頭往樓梯口看,似要和老丁打個招呼,那樣也許老丁會心軟挽留她。未果之后,張姨不得不主動對安小娃說:“其實我也可以不走的。”安小娃鄙視這種出爾反爾,但仍然客氣地說:“謝謝!你先到那邊做著,如果感覺不好的話再聯系我。還有微信嘛,你不要把我拉黑就行。”“不會的,不會的。再說我怎么敢拉黑太太您呢!”張姨這樣說著,就不得不邁出老丁家的大門。
安小娃沒有立刻關門,她目送張姨走向平臺,再從平臺走下臺階,身影消失在拐角后才輕輕把門關上。安小娃經過小院子,換上拖鞋,進屋,轉身,關門,長長舒出一口氣,還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回頭卻發現丈夫已經立在樓梯口。
2
突然有一天,張姨給安小娃發來照片,圖上顯示張姨手臂有淤青。安小娃沒回復,因為張姨如今手上的傷痕與她無關。況且安小娃也不是那種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張姨把同樣的照片發給老丁看,老丁也沒有回復。老丁看到手臂淤青的照片時都不曉得對方是誰,不知道為什么給他發這樣的照片,因為對方的微信名不是保姆也不是張姨,而是“放飛自我”。微信的頭像更不是張姨本人,而是一個看上去十分撩人、身材凹凸有致的性感女郎。
老丁警惕了一下,還好照片裸露的是胳膊而不是大腿。他心中無鬼,卻有些好奇,于是拿著手機去問安小娃。
“她也給你發了?”安小娃問。“誰?”老丁反問。安小娃說:“張姨。”“張姨叫‘放飛自我’?”老丁又問。安小娃沒再回答,直接在她的手機上找出“放飛自我”點開給老丁看。老丁看見安小娃的手機上顯示的微信名是“放飛自我張姨”,就曉得安小娃對張姨的微信名做了備注。他也想這么做,但想了想覺得沒必要,因他實在想不出今后還能有什么事情需要與張姨聯系。盡管如此,夫妻二人還是議論了一番,主要是好奇張姨突然發來這張照片是什么意思。
“難道她想訛我們?”老丁問,“說是在我們家把胳膊弄傷的?”“不可能。”安小娃說,“她離開我們家都兩個月了,就算是在我們家弄傷的,也早該好了。何況假如是在我們家弄傷的,她走的時候為什么不說,等到現在才說呢?”
老丁很想說那不一定,但他想會不會是張姨離開他們家之后在別的雇主那里干得不開心,還想再回來。哪怕是想回來也可以好好說嘛,搞這一出干什么?這么一搞,我們就更不敢讓你回來了。老丁沒有把自己這番想法對安小娃說,而是問她:“張姨把這張照片發給我們干什么?”“難道是發錯了?”安小娃用疑問代替回答。“不可能先后兩次給兩個人都發錯了吧?”老丁說。“難道是群發?”安小娃依然猜測。
二人趕緊核對張姨發給他們照片的時間,先后相差兩個小時,說明不是群發,而是張姨先發給安小娃,兩個小時后等不到安小娃的回復,再抱著碰碰運氣的心理又發給老丁了。或者不是碰運氣而是她知道老丁心腸軟,想利用老丁的心軟?
“不管她。”老丁最后說,“我們不要自尋煩惱。不用回復。如果她真有事,一定會再聯系我們,到時候再說。如果她不再聯系,我們就當沒這么回事,該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安小娃說:“好的。”
3
張姨離開后,他們當即請了鐘點工。鐘點工每日來做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并負責把樓上樓下統統打掃一遍,把天臺上晾曬的衣服收回疊好,把昨日換下的臟衣服洗好。當然這些事情都是可以串起來做的,但鐘點工不負責接送孩子上學放學,不操心孩子的早起。盡管如此,他們的生活已經不再是從前的生活了,或者說他們的生活回不到從前了。
老丁不想讓安小娃優雅的生活徹底被改變,遂主動提出由他負責每天接送孩子上學放學,晚上輔導孩子功課,安小娃負責孩子每天的早起和晚飯后的洗洗刷刷,這樣安小娃還可以繼續工作而不至于重新做回全職太太。全職太太其實就是家庭婦女,安小娃哪里是甘當家庭婦女的人?
安小娃如今的工作也不是他們生孩子前的工作。當初她是某基金公司的高級經理,和老丁結婚后又繼續工作了一段時間,直到生了兩個孩子才不得不辭職當全職太太。等孩子稍微大一點,女兒上小學兒子上幼兒園,安小娃清閑下來后,再想回去做高級經理已無可能。一是因為安小娃生了兩個孩子,身材不再緊致高挑,二是如今的本科學歷已經無法滿足基金公司高級經理的崗位要求。但她又渴望回歸社會,于是做起了義工。剛開始是為了響應女兒班主任在家長會上的號召,當女兒學校的義工,就是每天放學的時候穿紅馬甲舉小紅旗護送學生過馬路的那種,她感覺蠻好,就當是護送自己的女兒吧,還能順便討好女兒的老師,一舉兩得。安小娃干得很開心,她畢竟是高級經理出身,氣質好,于是被社區的義工組織看中,義工組織熱情邀請她參加社區的義工活動。反正孩子也大了,家里有張姨,在哪當義工都是接觸社會,那就參加社區的義工活動吧。誰知她在社區義工隊伍里仍然很出眾,最后工作站的同志竟主動聘用她來工作站上班。雖然屬于臨聘人員,但畢竟有工資,既然有工資,就等于重新工作了。現在老丁主動承擔每天接送孩子上學放學、晚上輔導孩子功課的任務,就是讓安小娃能繼續工作。一開始感覺還行,這項任務并沒有耽誤老丁多少時間,相反自己每天接送孩子上學放學正好可以出來透透氣,晚上輔導孩子功課又能和兒女親近,不是蠻好的嘛!
起先是蠻好,因為老丁發現自己的思維已經不如十年前活躍了,表現為冒出一個好點子的時候再沒有十年前那種持續的興奮感。相反的是,把點子開發成產品的過程中還常常感到力不從心。這種力不從心又往往讓老丁滋生一種厭煩甚至懼怕的情緒。
工業發明中的點子相當于文學創作中的靈感,靈感可以解決寫什么的問題,但如何把靈感轉換成一部文學作品屬于怎么寫的問題,所以有了靈感未必能產生一篇成功的文學作品。同樣有了好點子也未必能創造出一種有市場價值的工業產品。而點子不能轉換成產品,相當于作家的靈感并沒有轉換出文學作品,除了造成精神浪費還會產生挫敗感。好在老丁對自己還算有清醒的認識,承認自己的執行力一年不如一年。他主動調整,壓縮工作時間,以保證自己每天工作的時候保持思想活力和想象力。老丁從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壓縮到每天工作幾個小時。最后他每天只工作兩個小時,而且是每天清晨起床后的兩個小時,因為這個時間段他頭腦最清醒,且最無干擾。
張姨在的時候,老丁特意與她打了招呼,叫張姨在早上八點之前千萬不要打擾他。張姨離開后,同樣的話老丁也對安小娃說了。可是安小娃畢竟不是張姨,安小娃不可能像張姨那樣對老丁唯命是從。或許安小娃已經很注意了,但弄出的響聲仍然遠遠大于張姨,特別是她忙完早餐叫兒女起床的時候,必定粗聲粗氣。一方面聲音小了不起作用;另一方面時間緊迫,安小娃要趕著到社區上班,也沒耐心對孩子輕聲細語。張姨離開后,對老丁生活的最大影響不是他每天必須接送兒女上學放學、晚上輔導孩子功課,而是他每天清晨兩個小時的工作狀態也不能保證了。但他是靠工業發明吃飯的,即使搞不出有商業價值的發明,也不能停止發明工作,否則還能叫發明家嗎?那不等于失去了生命?至少是失去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嘛。
他也嘗試改變作息時間,比如由每天清晨在安小娃和孩子起床前工作兩個小時,改成每晚他們入睡后他再去地下室工作兩個小時。但是一個人多年養成的習慣哪能說改就改?腦力勞動比體力勞動條件更苛刻,做體力活兒,早上做或晚上做都可以,但腦力勞動,特別是工業發明這樣需要思想高度集中、邏輯思維縝密、頭腦保持清醒的腦力勞動,相當于科學實驗的環境條件,哪怕有一點輕微的改變結果也可能完全走樣,更不要說時間由清晨改為半夜了。
“是不是思想集中不起來?”安小娃問。“是。”老丁說,“但好像也不全是。”“試試。”安小娃建議。“怎么試試?”老丁問,“試試什么?”“喝咖啡。”安小娃說,“喝現磨的濃咖啡試試。”
當晚孩子入睡后,安小娃親自動手幫老丁研磨好上等的濃咖啡,端下去送到老丁手上,然后她才上樓睡覺。試驗成功。當晚老丁果然找到了久違的工作狀態,就是那種大腦保持興奮、邏輯思維保持縝密清晰的狀態,并且在工作兩個小時上樓睡覺后,這種狀態依舊保持。他興奮地幫安小娃褪去睡衣睡褲,好好溫存一番,搞得安小娃如久旱逢甘露,狠狠夸了老丁一頓。但夸獎之后,安小娃都已經睡熟了,老丁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老丁怕影響安小娃第二天上班,自己悄悄上到別墅樓頂。樓頂的天臺一半露天,另一半被加蓋成小屋,外間是洗衣房,里間是保姆間,現在張姨走了,但生活用品一應俱全。老丁下半夜悄悄離開二樓的主臥,輕手輕腳上到樓頂后,先站在露天天臺上透氣并遙望星空,然后進入小屋在之前張姨睡的床上躺下。夜深人靜,星空萬里,他想象自己在宇宙飛船上遨游太空,卻依然沒能睡著,等到天都快亮了,才似乎迷糊過去,可很快就被安小娃叫兒女起床的聲音吵醒。老丁趕緊起來回主臥洗漱,然后陪兒女吃早餐再送他們去學校。回來后在二樓臥室的門上貼張紙條,告訴鐘點工午餐不要叫醒他。
當晚依舊,安小娃再次研磨好咖啡端下來,老丁則跟她“請假”,說待會兒自己忙完工作就不進臥室打擾她了,直接上頂樓睡覺。安小娃可能誤解老丁的意思了,撇嘴說“誰稀罕”。
比頭日稍微好一點,但依然沒睡好。于是老丁就發現,自己頭晚沒睡好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忙完工作后與安小娃的溫存,而是喝了濃咖啡頭腦特別興奮,但不喝咖啡又無法進入工作狀態,這怎么辦?長此以往肯定不行,這不就等于他跟安小娃分居了嗎?一天兩天沒問題,時間長了怎么辦?如此黑白顛倒,終是隱患,假如搞成內分泌失調或習慣性晚上睡不著就麻煩了。而且他每天大白天關門睡覺,搞得鐘點工大氣都不敢出,工作日還好,周末兒子女兒和安小娃全部在家,全家都因為他不敢大聲說話,這家還是家嗎?老丁不得不承認,張姨在的時候,雖然他們知道住家保姆的重要,但沒想到重要到離了她過不了日子,等張姨真的走了,才感嘆多花八千塊錢買回以往的生活是值得的。所以這時候收到張姨從微信上發來的照片,老丁雖然跟安小娃商量好不管她,但其實內心已開始松動。
4
與老丁和安小娃想的不一樣,這幾天張姨并沒有聯系他們。這讓老丁有點意外,因為按照他自己的做派,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都主動給對方發照片了,如果沒有收到對方的回復,一定會再發微信,對照片進行說明,或解釋發這張照片的目的與原因,而不會這樣有頭無尾地行事。
這件事對他們倆來說,不僅僅是意外,還讓他們有些失落。經過兩天的沉淀,老丁已經想通了許多,如果真如自己判斷的那樣,張姨在新雇主那邊遭受虐待想回來,那就再讓她回來,沒想到張姨卻在發送照片之后再沒有下文了,難道讓自己上趕著求她回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這樣做。比如老丁假裝自己很忙,當時沒注意,今天才看到發來的照片,發一條短信回去,說:“抱歉,剛剛才看到,張姨,你怎么了?”或者繼續裝糊涂,發一條短信問對方是誰。對了,這樣更好,不用說抱歉,就假裝根本不知道“放飛自我”是誰,就能不用自己上趕著也能達到把張姨請回來的目的了。
老丁認為像張姨這樣的人,如果她發照片的目的是想回來繼續做,那么這時候老丁無論以什么方式回復她的微信,張姨一定會給點陽光就燦爛,自己上趕著回來。想是想好了,但老丁并沒有立刻這么做,因為他想請張姨回來的事還未跟安小娃商量,還不知道安小娃的意思。這個原則老丁有,就是在與安小娃商量并達成一致之前,他不會貿然聯系張姨。
第三天,老丁送完兒子女兒去學校后,開車回到別墅,停好車走出車庫,右拐上一樓平臺,驀然看見張姨在臺階上坐著。
“張姨。”老丁叫道,“怎么是你?”“是我,老板。”張姨說著,擺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老丁這才注意到張姨這樣面朝下坐在高高的臺階上非常不雅。張姨穿的是裙子,裙擺覆蓋到膝蓋之下那種,穿這樣的裙子站著或坐在椅子上一點問題沒有,但面朝下坐在高高的臺階上就非常不雅了。因為從下往上看,盡管時間短暫,老丁還是一眼就看見張姨的紅色內褲,并且張姨的內褲勒得很緊。真的不雅,搞得老丁臉都紅了。老丁想,幸好是我,這要是被隔壁的老王看到就更加不好了。對方不僅會輕視張姨,或許還會輕視老丁他們一家。
老丁和張姨打了招呼就走上了臺階,再走兩步,打開右側的小門,進入一個極小的庭院,穿過這個小院子,才是別墅的正門。老丁換了拖鞋推門進去,張姨也脫了鞋光著腳跟了進去。老丁見張姨光著腳,就考慮是不是建議她先穿鐘點工阿姨的拖鞋對付一下,但他不確定鐘點工會不會在張姨離開之前就來,所以他有些猶豫。張姨很會察言觀色,見老丁看著那雙拖鞋猶豫,馬上說:“我光腳沒事。光腳更涼快。”見老丁默許,張姨立刻光腳隨老丁進門,并回身關上紗門,隨老丁來到他的工作室。
老丁的工作室就是這棟別墅的地下室。老丁在工作臺前坐下,并示意張姨坐在沙發上。“要喝什么你自己拿。”老丁說。“不喝不喝。”張姨說,“我說幾句話就走。”老丁點頭:“你說吧。”“我前兩天發給您的照片,老板您看到了吧?”張姨問。老丁假裝恍然大悟一樣地說:“啊,那照片是你發的呀!”“是我,老板。”張姨說。“你叫‘放飛自我’?”老丁問。張姨再次點頭說:“是的。”“你怎么了?”老丁問,“發那張照片給我是什么意思?”
張姨起身,走兩步,來到老丁工作臺前,伸出胳膊給老丁看。老丁看見張姨的胳膊上果然有淤青,但好像并不是很嚴重,似乎比前兩天的照片顏色淡一些。
“沒傷著骨頭吧?”老丁問。張姨說:“那倒沒有。”“怎么弄的?”老丁又問,“被人打的嗎?”“抓的。”張姨說,“那個老家伙對我動手動腳,我反抗,他就抓住我的兩只手。我使勁反抗,他就使勁兒抓,就弄傷了。”
后果不嚴重,但性質很惡劣。老丁想象著當時的情景,可能是那個老家伙想非禮張姨,她不從,她反抗,并且反抗的力度比較大,大有反攻之勢,甚至伸手抓老家伙的臉。老家伙為了保護自己的臉不被張姨抓傷,就抓住張姨的手臂不放,張姨想掙脫,老家伙就抓得更緊,于是張姨手臂上就有淤青了。但這種事情是要講證據的,執法部門不能僅憑張姨手臂的淤青或照片就抓人。
“當時他家里還有其他人嗎?”老丁問。“沒有。”張姨說,“他家就老家伙一個人。”“孤寡老人嗎?”老丁又問。“算是吧。”張姨不是很肯定地說,“聽說他和前妻有一個兒子,但兒子恨他,一直沒來往。”“前妻?”老丁問,“他后來沒結婚嗎?”“結了。”張姨說,“但他第二個老婆去年死了。”“他沒有再找一個?”老丁繼續問。“沒有。”張姨說,“也許找了,但沒有找到合適的吧。”“那老家伙多大年紀了?”老丁問。“七十九歲。”張姨說。“他有錢嗎?”老丁問。“不清楚。”張姨說,“應該算有錢吧。除了現在住的這一套房子,他好像在福田那邊還有一套房子出租。另外……另外……另外他開給我的工資比較高。”“多少?”老丁問。張姨說:“每月一萬元。”
老丁心里“哦”了一聲,似乎終于明白張姨為什么再次提出加薪了。理解,有參照系和退路嘛。老丁問:“你怎么認識老頭的?”“是我老鄉介紹的。”張姨說。“你老鄉?”老丁沒明白,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張姨一天到晚在他們家,沒跟外面有聯系或交往啊。張姨說:“是的,我們有個老鄉群,都是在深圳做家政服務的同鄉,經常在微信上聯系。”
老丁再次“哦”了一下,心想,難怪!老丁又想,張姨現在和老家伙鬧矛盾,是不是也把他這里當成她的退路了呢?如果是也能理解。這么想老丁就非常誠懇地對張姨說:“張姨,謝謝你信任我來找我。你現在有三個選擇。第一是報警。但據你自己所說老家伙只是想對你動手動腳,其實并沒有得逞。是吧?”張姨點頭說:“是的。”“所以呢……”老丁說,“你即使報警警察也不會對他怎么樣。考慮到他已經這么大年紀了,我估計警察也就是批評教育最多口頭警告一下,而不會把他抓起來。再說把他抓起來對你也沒有什么好處。”“對對對。”張姨說,“我老鄉也是這么說的。”“第二,”老丁繼續說,“你回來,回到我們家來。但我每月只能給你開八千元,因為安小娃的工資還不到一萬元,我如果每月給你開一萬元的工資,那還不如讓安小娃辭職在家當全職太太算了。”“是是是。”張姨說,“是的,是的。”“另外,”老丁接著說,“如果你真想回來,我一個人說了不算,至少我得跟安小娃商量商量,你說對不對?”“對對對。”張姨說,“第三呢?”“第三?”老丁問,“什么第三?”“剛才您說的我有三個選擇,您已經說了兩個,還有第三呢?”張姨說。“哦,是,還有第三。第三……第三……第三就是我記得你好像也離婚了是吧?”“是。如果沒離婚,我也不會跑到深圳當保姆啊。”張姨這么說著,臉忽然莫名其妙地紅了。老丁頓了頓,忽然改變主意,說:“沒有第三了。就這樣。張姨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如果打算回來,盡快告訴我,我跟安小娃商量一下,好嗎?”
5
當晚,女兒上床后,老丁沒有馬上到地下室去工作,而是和安小娃說了白天的事。
“張姨上午來我們家了。”老丁說。“她來干什么?”安小娃問。“她的意思可能是想回來。”老丁說。“你怎么說?”安小娃問。“我說了兩點。”老丁說,“一是這事我做不了主,要請示老婆安小娃,看你怎么說。二是即使你同意她回來,每個月工資最多八千元,多一分都不可以。”“這么說你希望她回來?” 安小娃問。“我也不是希望她回來。”老丁說,“這不是趕上了嗎?畢竟她在我們家干了這么多年,除了不斷要求漲工資沒別的毛病。雇主和保姆之間即使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最起碼也是老熟人嘛。當著我的面,她可憐兮兮的,你讓我怎么說?一口回絕?”“一口回絕又怎么了?”安小娃說,“不一口回絕,讓她抱有希望,最后再回答不行,惡人讓我做?”“哪里有什么惡人不惡人的?”老丁辯解,“只是給雙方一個臺階下罷了。”“給她什么臺階下?” 安小娃問,“我們又需要什么臺階下?”“你知道那邊給她的工資是多少嗎?”老丁問。“多少?”安小娃問。“每月一萬元。”老丁說。“那她還想回我們家來?” 安小娃不解。“所以我才說我們家最多八千元啊。”老丁說,“來不來她自己考慮,這不就有臺階了嘛?”
安小娃愣在那里,大約是沒想到現在住家保姆的工資已經這么高,快趕上當年請的月嫂了。安小娃僅僅愣了一下,馬上問:“既然人家給一萬元,她為什么還想回我們家?難道打算要我們家出一萬二千元?”“不是。”老丁說。“那是為什么?”安小娃問。“張姨說那邊的是一位孤寡老人。”老丁說。“多大年紀?”安小娃問,“癱瘓在床了嗎?”“那倒沒有。”老丁說,“七十九歲,沒癱瘓。聽張姨的口氣身體還蠻好。”“那不是很好嗎?”安小娃說,“照顧一個人總比照顧一家人簡單。忙兩個人的一日三餐總比忙五個人的省事,在我們家打掃五層樓,光樓梯全部拖一遍我都腰酸背痛。她發瘋了想回來?”“那老頭是單身。”老丁說,“對她有想法,動手動腳。張姨不從,所以就把手臂弄傷了。”
“哦。”安小娃仿佛明白了,但又沒有完全明白,甚至更加糊涂。她弄不明白,一個不缺錢的單身老頭想女人,干嗎不正經找一個伴而要對保姆動手動腳呢?更想不明白的是,張姨既然那么想要錢,干嗎不直接對老頭開價而要拼命反抗把自己的手臂弄傷呢?畢竟她離婚了也不需要為誰守節。
類似的疑問也在老丁心頭盤繞,以至于他當晚沒有進入最佳的工作狀態,草草收工。到樓頂躺下后,忽然感覺床上冒出張姨的氣味來,或許不是張姨的氣味,張姨到底是什么氣味老丁也不知道,但張姨的床上肯定不是老丁和安小娃床上的氣味。奇怪,老丁想,在張姨的房間睡了那么多天,怎么到今天才突然發現氣味與自己臥室的氣味不一樣呢?肯定是白天張姨突然到來的緣故。張姨的到訪讓老丁有點尷尬,一是面朝下坐在高高的臺階上露出了她的內褲,而且內褲被勒成一根夾在粗壯大腿之間的細布條,以至于老丁看了一眼,臉就紅了。二是張姨對老丁說那個老家伙想非禮她,她不從,使勁反抗手臂才被弄得淤青的。難道是這兩件事情產生聯系,發生相互作用而讓老丁突然感覺到這床上有張姨的氣味?這么想著,老丁哪里還能睡得著?
6
說張姨是姨,其實年齡比老丁還小,大約跟安小娃差不多吧。雖然年齡相仿,但張姨和安小娃看上去像兩代人。不是張姨顯得老,而是兩個女人對自己的定位和要求不同。安小娃以前是基金公司的高級經理,現在是社區工作站的工作人員。盡管二者的收入不能同日而語,但畢竟安小娃是職場女性,所以她穿著、打扮、舉止、談吐甚至臉上的表情都盡力保持白領麗人的氣質。而張姨之前是貧困山區的農村婦女,如今是城市富裕家庭的住家保姆,她給自己的定位就是農村婦女和住家保姆,只有這樣才符合她的身份。如果她也像安小娃一樣,頭顱抬得高高的,身體繃得緊緊的,保持高冷而不是謙卑和低眉順眼表情,那她還是保姆嗎?雇主還能容忍她嗎?
老丁想,如果張姨和安小娃都不化妝,也不穿任何衣服,素面光溜地站在一起,同在公共澡堂洗浴,還能看出她們像兩代人嗎?不會。肯定不會。最多只是看上去張姨胖一些而安小娃瘦一些。這么想著,老丁就做了延伸想象,想象著那老家伙之所以想對張姨動手動腳,是不是也因為看見了張姨那粗壯的大腿而產生想法呢?
可能性不大。老丁想,老家伙家可能沒有高高的臺階,張姨不會像今天那樣面朝下坐在高高的臺階上正好被老家伙窺見私密領域。但也不一定,老家伙是單身老男人,家里就他和張姨兩個人,男雇主如果存心窺視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女保姆,總有辦法達到目的。既然老丁能在安小娃每天稱體重的秤上做手腳,老家伙為什么不能在自家洗澡間做手腳呢?比如在墻壁上打個暗孔或直接安裝雙面玻璃鏡甚至使用針孔攝像頭等,都能看得更加仔細與全面。
老丁做了換位思考,假如自己到了晚年,兩個孩子全部在外地甚至在國外發展,安小娃走了或者出國幫兒子女兒帶孫子外孫去了,他成了單身老男人,花錢請了一個像張姨這般年紀的身體壯碩的女人照顧他生活,他會不會也有類似的想法呢?大概率會有,或許一開始沒有,但是孤男寡女一起生活時間久了難免日久生欲,因為那時候老丁已經成了老家伙。但即便有,他也不會貿然動手動腳,更不會企圖強迫,而是循循善誘,先暗示后與她商量,最終與她談條件,利誘而不威逼。這是完全可能的。白天自己給張姨的三個選擇或者是三條建議,其中沒說出口的“第三”不就是建議她和老家伙談條件嘛!之所以沒說出口,不是老丁突然改變了主意,而是他意識到孤男寡女面對面談論這個話題彼此都尷尬,甚至可能產生比尷尬更難堪的后果。比如在老丁說出“第三”之后,張姨憤然回敬:“不行,那老家伙太老了,換成老板您我還可以考慮。”如果這樣,老丁該怎么說呢?又該怎么做呢?這么想著,老丁就發現自己其實也很齷齪,但他畢竟是發明家,是知識分子,有文化,于是很快為自己的齷齪思想開脫,想著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更有責任心,并且男人的責任心不只針對自己老婆,而是針對全人類。
白天老丁當著張姨的面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但現在夜深人靜他一個人在頂層張姨曾經睡過的臥室里這樣想象的時候,居然再次想到張姨那粗壯肥碩的大腿,忽然產生了某種反應。他還沒想好怎么應對,就發覺安小娃溜了上來,把他嚇了一跳。
天意,真是天意。老丁剛有反應,安小娃就主動送上樓來,那還有什么可說的?由于思維的慣性,老丁在和安小娃做的時候,心里依然想著張姨那片肥沃的土壤,如此體現在行為上居然讓安小娃更加滿意。她激動地說:“難怪抖音上說夫妻生活應該經常換個新鮮的環境呢,看來真是這樣啊。”
老丁心想,這關抖音屁的事。但他肯定不能說破,只能把話岔開,說:“我們老是這樣分居,不是個辦法啊。”“你的意思還是讓張姨回來?”安小娃問。“我主要是為你考慮。”老丁說。“為我考慮?”安小娃不解,“為我考慮什么?”“你看呀。”老丁說,“你現在不僅一大早起來為全家人做早飯,還要張羅兩個小祖宗起床,晚飯之后更是又洗又刷。等伺候兩個小祖宗睡覺了,你還要為我磨咖啡,真夠辛苦的!”
本來很開心的安小娃聽老丁這樣說居然立刻哭了起來。老丁想女人真是比男人脆弱,聽這樣兩句半真半假的話就哭了。他把手伸進安小娃的頭發里,摩挲著安慰她。安小娃抬起頭,臉上掛著眼淚露出笑容,對老丁說:“我能承受,大部分女人不都是這樣嗎?”老丁一本正經地說:“大部分女人可以,但我們家娃娃不可以。”安小娃徹底笑起來,把手伸過來在老丁的身上摩挲,嗔怪道:“為什么別人都可以我不可以啊?”老丁說:“因為你是娃娃啊,是發明家的老婆啊!” 安小娃忽然不笑了,臉色又凝重起來。“你是擔心我已經十年沒搞出新的發明來了吧?”老丁問。安小娃沒說話,輕輕地搖頭,同時伸手摸老丁的臉,似乎怕老丁也流出眼淚。老丁沒有這么脆弱,他解釋說:“也不是沒搞出新發明,而是沒找到合適的買家。”“要不要換一個推廣人?”安小娃問,“我感覺老鄭落伍了,他那一套過時了。”老丁笑笑,解釋說:“我跟老鄭的合作并不是由他負責推廣,其實推廣人還是我自己。十年前那個發明也是我自己推銷出去的,而不是老鄭。”“那你為什么分給他一大半而你自己只拿一小半?”安小娃問。“推廣是需要費用的。”老丁說,“做樣機和路演更需要費用。我當時根本就拿不出幾十萬元,不找個財主合作怎么辦?老鄭出錢,我出技術,技術入股只能占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是當時的規定,所以他分得的當然比我的多。”“但現在我們能拿出幾十萬元了呀。” 安小娃興奮地說,“現在我們可以自己做啊,或者換一個更有經驗的推廣人。”老丁苦笑著解釋:“人都是有弱點的,我的弱點就是膽小不敢投資。去年高交會我們不是請了一個很有推廣經驗的年輕人嗎?你見過,就是那個約翰孫,美國哈佛商學院畢業的,他不也是沒推銷出去嗎?錢還是老鄭出的。老鄭這些年為我的發明推廣花了幾百萬元,我哪好意思把他甩了?再說根本問題不在老鄭,換個合作伙伴說不定還不如他,畢竟老鄭還算守規矩,而且我們知根知底,相互信任。”“那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安小娃問。“兩個原因。”老丁說,“一是運氣。能不能搞出發明至少一半靠運氣,搞出來能不能賣出去更靠運氣,能否賣個好價錢還是靠運氣。但好運氣不會總光顧我一個人,十年前已經光顧我一次了,下一次誰知道是什么時候?”“會再次光顧的。”安小娃說,“肯定會的!你都等待十年了,總會再光顧一次!”老丁說:“希望如此。”安小娃說:“肯定如此。”“另外,”老丁接著說,“我一直不愿意承認,但現在不得不承認,時代不同了,一個人單打獨斗埋頭搞發明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必須大兵團作戰,上下游一起合作才有可能突破。”“那怎么辦?”安小娃焦急地問。“我可能要改變發明方向了。”老丁說,“發明不一定要出現實的物質產品,有時候產品可能只是一套軟件、一套流程、一個解決方案,這樣就不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不需要跟老鄭合作,而直接找對口的大公司合作,比如中興、華為、比亞迪、大疆、騰訊,等等,好在這些公司總部都在深圳,而且我跟他們的研發部門都有聯系。”“對呀!”安小娃興奮地叫起來,“早該如此!”老丁也笑起來,說:“可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啊。”“怎么難?”安小娃問,“有什么難的?我記得上次騰訊不是提出高薪聘請你嗎?”“問題就在這里。”老丁說,“我也不差錢,干嗎要給別人打工?跟老鄭合作,我是主導者,跟騰訊、華為、比亞迪、大疆合作,他們能讓我主導嗎?”
安小娃沒點頭也沒搖頭,因為她不知道這些大公司會不會讓老丁主導。
“另外,”老丁似乎很艱難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知識是不是老化了,反正思維的敏銳度大不如之前了,最明顯的變化是維持大腦高度興奮的時間越來越短。所以我們現在必須做好我可能再也搞不出任何具有商業價值的發明的思想準備。”“不會的,不會的。”安小娃說著像是又要哭出來了。
這次老丁沒有安慰安小娃,因為他不能總是慣著她,必須讓安小娃學會面對現實,都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不能真把自己當娃娃。他問:“我們家現在還有多少錢?”“七八百萬元吧。”安小娃說,“卡上保留一百多萬元,銀行定存三百萬元,分長、中、短三種期限。保險公司萬能賬戶上存三百萬元,這個錢利息高且穩定,但五年之內取不出來。”“夠了。”老丁說,“維持到兩個小祖宗小學畢業沒問題。”“什么意思?”安小娃問,“他們小學畢業就可以掙錢養我們了嗎?”“癡心妄想!”老丁說,“你千萬不要指望孩子養我們。一輩子都不要做這個夢。你沒看出來嗎?時代真的不同了,過去是養兒防老現在是養兒啃老了,他們將來不啃我們就謝天謝地了。”安小娃愣了一下,不服地說:“那也不能小學畢業就不管他們呀。”“誰說小學畢業就不管他們了?”老丁說。“你呀,”安小娃說,“你剛才不是說我們那幾百萬元維持到他們小學畢業沒問題嗎?”“是啊,”老丁說,“等他們都小學畢業了我們還留著那套小學的學區房干什么?可以賣掉啊。大概能賣一千萬元吧。”
安小娃愣在那里,似恍然大悟,又似不放心,愣了一會兒才說:“照你的意思,等他們都中學畢業就可以把中學附近的學區房再賣掉,供他們上大學或出國留學?”“對呀,”老丁說,“若有必要,確實可以這么考慮。”
安小娃繼續發愣,想了一會兒,她問:“如果兩套房子全部賣了,將來他們成家的時候住哪?就算雯靜出嫁了可以不管,尚武是迎娶,我們作為婆家總不能連個婚房都不準備吧?”“哈哈哈哈……”老丁大笑起來,“安小娃啊安小娃,你自己還是娃娃呢,什么時候也學會操婆婆的心了?兩個小祖宗都在讀小學呢,你就考慮他們未來成家立業買婚房的事情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安小娃嚴肅地說。“錯!”老丁也嚴肅地回答,“這觀念也過時了。如今時代變化太快,不像古代那樣幾輩子甚至幾十輩子不變,你操心再遠也趕不上如今時代的一年三變,操那么遠的心沒用,等于庸人自擾。他們以后大概率要出國留學,難道你打算把中國的學區房搬到國外給他們做婚房嗎?還有現在的年輕人有相當一部分選擇不結婚,等十幾二十年后,這部分人比例更大,萬一我們家也有一個,哪里現在就需要準備兩套婚房?再就是撫養子女也不能無底線,既然我們把他們培養到大學畢業甚至送到國外留學了,就算盡到了父母的責任和義務,就該放手了,他們成家也好立業也罷,不應該完全指望我們。你說是不是?”“不是。” 安小娃說,“你說的是大概率,但如果是小概率呢?假如他們并沒有考上好的大學,更沒有出國留學,他們只是普通人,就在深圳當地從事普通工作,比如尚武開出租車,雯靜在商場當售貨員,難道我們連個窩都不給他們嗎?”“好啊!”老丁居然高興地說,“我希望他們成為普通人,只有普通他們才可能留在我們身邊。到時候我把二樓和三樓拿出來給他們抽簽,娶妻也行招女婿也罷,一人一層樓還不夠嗎?我們老兩口無論是住底層還是頂層,不是頂天就是立地,也不錯啊,大家庭其樂融融,不是蠻好的嗎?”
是蠻好的。安小娃很想跟著老公一起笑,可她實在笑不出來,因為她在社區工作站上班,最清楚本社區的情況,住別墅的家庭,誰家的孩子不是出國留學?怎么到了我們家孩子就只能成為普通人呢?老丁看出安小娃的不甘心,趕快安慰道:“開玩笑的。別當真,更別害怕。我們讓孩子上最好的小學和中學,他們將來大概率會上最好的大學,包括國外的一流大學。不是還有兩套學區房嘛,錢不是問題,不要庸人自擾。”
他們聊到天快亮,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即使老丁再也搞不出具有商業價值的新發明,憑兩套學區房,也能保證把兩個孩子送到世界一流大學,所以他們不用太節省,寧可每月多花八千甚至一萬元,也要讓張姨回來,讓他們恢復原來的生活,保證安小娃的優雅和老丁的發明得以繼續。
7
等了三天,張姨并沒有主動聯系老丁。當然她更沒有聯系安小娃。老丁決定主動出擊。他打算上趕著問張姨怎么樣了,考慮好了沒有。他還打算告訴她他已經和安小娃商量好了,如果她在老家伙那做得不開心或不適應可以回來,一切照舊。
老丁的上趕著行動并沒有和安小娃商量,他覺得大方針確定之后,具體執行方面自己應該有一定的自主權,要是每一步都跟安小娃商量,不僅效率低,還可能節外生枝。因為他已經看出,在請張姨回來的問題上,安小娃不如他積極。所以老丁就打算不跟安小娃商量細節,先把張姨請回來再說。
只要張姨回來,他就可以每天晚上安心在二樓主臥里和老婆同床共枕,第二天凌晨醒來悄悄地下樓工作,不用負責兩個孩子上學放學了,連晚上輔導孩子功課的任務都可以重新交給安小娃,而安小娃除了晚上輔導孩子功課之外不用再操心任何家務事,保持一定程度的悠閑。不能悠閑,哪來優雅?相對于老丁的事業和安小娃的優雅來說,每月萬兒八千算什么?
想好了,老丁當機立斷,給張姨寫留言:“張姨好!你考慮好了嗎?我已經和安小娃商量好了,如果你在那邊做得不開心或不適應就可以回來。”
再看一遍,感覺有點居高臨下,想了想,把最后一句“如果你在那邊做得不開心或不適應就可以回來”改成“我和安小娃都歡迎你再回來”。他覺得這樣更簡單直接又熱誠一些,遂即點擊發出去。可是沒有發送成功。再發送一次,依然失敗。微信上標注紅圓圈內嵌白色感嘆號,說明沒有發送成功。
“怎么回事?難道張姨把我拉黑了嗎?不可能吧。沒理由呀!”老丁一天心不在焉。到了晚上,不得不向安小娃如實匯報。安小娃認為是老公操作不當,張姨不可能把老丁拉黑,起碼不會把她拉黑,因為張姨臨走的時候還特意說:“我怎么敢拉黑太太您呢?”“你給她發一條微信試試不就清楚了嘛。”老丁說。
安小娃不愿意上趕著求張姨,但經不住老丁的一再慫恿和激將,只好發個表情包過去,想著只發表情包不說話算不上求。沒想到就是這個表情包她也沒發送成功,被標上紅圓圈內嵌白色感嘆號,說明發送失敗了!“難道她還真把我們拉黑了?”安小娃問老丁,更像是問蒼天,口氣中充滿著不解與憤怒。
老丁已經確信張姨真的把他們夫妻二人全部拉黑了!但他仍然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呢?三天前張姨還主動上趕著來我們家,向我訴苦,變相求我讓她回來。我給了一個臺階,讓她回去再想想,想好了打算回來就告訴我,我這邊再跟安小娃商量一下。現在我好不容易說服安小娃同意她回來了,她怎么突然就把我們全部拉黑了呢?老丁郁悶,但他提醒自己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這棟別墅里的主心骨,一定要沉住氣,不能讓內心的波瀾表現在臉上。
當晚一切依舊,老丁輔導孩子功課,給兒子講小笑話,給女兒講富有人生啟迪意義的名人典故,然后在安小娃張羅兩個孩子洗澡的時候,他在二樓主臥的洗澡間洗澡,之后穿著睡衣到地下室工作。他原本想自己研磨咖啡的,但為了保持原樣并沒有這么做,刻意等著安小娃研磨好咖啡端下來。在安小娃把咖啡送到老丁工作臺的時候,他刻意保持往日的做派,爭取一點也不走樣,包括安小娃輕輕嘆出的一口氣老丁也假裝沒在意。只是在安小娃準備離開工作室上樓的時候,老丁才說自己今天有點忙,繼續“請假”。安小娃沒有給他丟白眼,也沒有回答“誰稀罕”,而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上樓了。
安小娃一走,老丁立刻投入緊張的工作。但他今晚的工作不是搞技術發明,而是努力知道張姨微信的相關內容。他有張姨幾個老鄉的微信。他小心翼翼地試探,最后付出一些費用,終于獲取了張姨跟她老鄉聊天的一些內容。
一看聊天記錄,老丁大吃一驚——一是張姨已經和老家伙好上了,并且正在爭取和老家伙正式結婚,目前正在同鄉的參謀下做這種努力。二是他沒想到張姨對他們夫婦意見這么大,可以用仇恨來形容了。
老丁沒有憤怒,只是認真反思,反思自己有沒有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沒有。真的沒有。老丁沒必要自己欺騙自己。反思自己有沒有無意中傷害過張姨,包括傷害張姨的自尊心。這可能有,因為上級對下級、長輩對晚輩、雇主對雇員,是很容易傷害自尊心的。因為處于低位的人比處于高位的更敏感,可能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感受到極大的委屈,而感到委屈就是受到傷害,可作為施害者的一方卻完全意識不到。
想想自己,老丁想,當初不就是因辦公室主任瞬間變臉的態度顯出他的虛偽,自己才憤然下海跑到深圳并最終成為獨立發明人嗎?說起來是獨立,其實就是沒有單位沒有保障沒人關心的人,否則哪里會考慮賣掉學區房啊?但是最讓老丁沒有想到的是,他從張姨和老鄉的聊天記錄上看到,張姨居然那么憎恨安小娃,“真想給她下毒”。最讓老丁沒有想到的是,張姨居然知道那天老丁看到她的大腿了,還對她老鄉說,他當時臉都紅了。她老鄉則問她為什么不趁機搞掂。還有更多老丁不忍目睹和無法復述的對話,令他震驚不已,深切感到有學歷并不代表有知識,有知識也未必代表有文化,文化更不代表心眼。在心眼這方面,他一個發明家甚至比不上住家保姆張姨,更比不上張姨老鄉。
第二天一大早安小娃叫兩個孩子起床,趴在工作臺上剛剛瞇瞪一會兒的老丁立刻驚醒,趕緊用冷水洗臉清醒一下,然后回二樓主臥的洗漱間洗漱一番,換衣服,陪孩子用早餐,送孩子到學校,再回來倒頭就睡。
安小娃到了單位,仍然想著張姨的事,越想越不解,越想越憤怒,最后決定放下架子硬著頭皮把電話打過去。可是對方是忙音,再打依然如此,整整一上午都是如此。安小娃不服,下午瞅著空隙用單位的座機撥打,通了。安小娃一陣驚喜,可是對方的手機足足響了一分鐘愣是沒人接。再打。接了。對方一聲“喂”字,安小娃立刻聽出是張姨的聲音,可惜她剛說一句“張姨啊”,對方就立刻像觸電一樣把電話掛了。再打,直接是忙音。顯然張姨把這部座機號碼也拉進了黑名單。安小娃想再找一部座機打過去,或借同事的電話試一下,但明明知道結果,還做無謂的嘗試有意義嗎?難道真打算把自己的身份和人格降得和張姨一樣嗎?而且她也不希望單位知道這件事,所以她不能借同事的手機打張姨的電話,只想著趕快下班,回去向老丁匯報情況。或者不是匯報,而是向老丁咨詢。
老丁一覺睡到下午才起來,鐘點工已經走了,但飯菜擺放在桌子上,用一個專門的飲食罩子蓋著。老丁掀開就能吃,吃完就去接孩子。等他回來,鐘點工已經又回來開始忙晚餐了。
老丁忽然想,如果他要求鐘點工去學校接孩子其實也不耽誤晚上做飯。但又一想,似乎沒必要,自己現在這樣每天接孩子送孩子也蠻好的呀,并不耽誤自己的工作,還能增添生活的樂趣,比如今天,路上聽兩個孩子嘰嘰喳喳一吵,反而沒有煩惱了。張姨反抗老家伙也好迎合老家伙也罷,即使她處心積慮嫁給老家伙又怎樣呢?是一種罪過嗎?應該屬于各取所需吧。
老丁反思,自己叫安小娃不要庸人自擾,其實自己是不是也在自擾呢?張姨為了讓自己未來的生活更好一點,對老家伙玩點小心眼有什么不可以理解和不能容忍的呢?既然老家伙的兒子不認他,他的遺產留給晚年對他好的、給他養老送終的住家保姆,不比留給親兒子更合理嗎?老丁回想自己當初在老家的科研所的時候,不是也經常跟主任玩點小心眼,甚至想過取而代之嗎?只是沒成功才不得不下海罷了,為什么他可以玩心眼而張姨就不可以呢?但他不理解張姨為什么那么憎恨他和安小娃。“真想把她毒死”也許只是一時的氣話,但如果她老鄉不是極力勸阻而是煽動慫恿,張姨會不會真的給安小娃下毒呢?她是想取代安小娃嗎?可能嗎?再聯想她老鄉在對張姨說的“搞掂”,難道她們真以為我們男人心里只有性嗎?這么想著,老丁居然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考慮要不要報警。當然最后沒有選擇報警,又慶幸張姨把他們拉黑了,倘若沒有拉黑,張姨被請回來,是不是等于在家里重新安裝了一顆定時炸彈呢?即使沒把安小娃毒死,也可能把老丁“搞掂”。這么想,老丁就更加害怕。
8
安小娃一回家,鐘點工立刻就走。鐘點工一走,他們就該吃飯。今天安小娃一進門就和鐘點工打了招呼,見鐘點工提著廚房垃圾袋出去,就一邊往二樓走一邊喊老丁從三樓下來。
老丁比安小娃晚一步走進二樓的主臥,大約是他在下樓之前必須對兩個孩子分別有所交代。老丁推門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安小娃脫了工裝換便裝。說實話安小娃的身材比張姨好多了,但是奇怪,老丁在目睹安小娃近乎光著身體換便裝的時候,居然一點也沒激動,當然更沒臉紅。他問:“這么急叫我來有什么事?”“我今天打電話給張姨了。” 安小娃邊扣扣子邊對老丁說。“打通了嗎?”老丁問。“上午用我自己的手機沒打通。”安小娃說,“她肯定把我的手機號碼拉黑了。下午我改用辦公室的座機打通了。”“她怎么說?”老丁問。“哪里怎么說?”安小娃說,“她只說一個字‘喂’,我一聽是她,剛說‘張姨啊’,她就立刻把電話掐了。”“你沒再打嗎?”老丁問。“打了。”安小娃說,“但只聽到忙音。她肯定把我辦公室的座機號碼也拉黑了。”“理解。”老丁說。“還理解?”安小娃問,“你理解什么了?”“張姨肯定是不打算回來了唄。”老丁說。“這個我知道啊。”安小娃說,“但我打電話給她的目的不是求她回來,而是想搞清楚她拉黑我們的原因。即便不打算回來,也沒必要把我們全部拉黑呀。搞得好像有多大仇恨似的。”
老丁心里想:還真被你說著了,她真的對你有很大仇恨。但老丁不敢把自己探知張姨微信聊天記錄的事情告訴安小娃,一旦告訴她,安小娃肯定要求給她看看,她一看會更憤怒,聊天記錄上不僅有張姨“真想把她毒死”,而且還有老丁瞥見張姨內褲、差點被她“搞掂”的描述。要是讓安小娃看見這些,他們家的日子還能往下過嗎?老丁只好謹慎且又含糊地說:“我估計張姨已經和那個老家伙同居了,她不但不會再回我們家,而且還不打算再和我們聯系了。”“為什么?”安小娃的不理解中包含不服氣甚至憤怒。“什么為什么?”老丁用提問拖延回答,避免因匆忙而出錯,“你是問她為什么和老家伙同居還是問她為什么不打算再跟我們聯系?”“都問。”安小娃說,“你一個一個回答。既然她討厭老家伙,為什么又突然跟他同居了呢?”“因為錢啊。”老丁說,“肯定是老家伙給錢了呀。不僅每月工資一萬元,另外還有小費。張姨一開始肯定抗拒,才把胳膊弄淤青了,才發照片給我們,既表達憤怒也暗示她想回來,以便脫離老家伙的魔掌。如果那天她來我們家,我不設置臺階,不說這事要跟你商量,不說每月工資最多八千元,而是直接當面說歡迎她回來,每月工資漲到一萬二千元,她肯定就不走了,也就不會跟老家伙同居,也不會把我們都拉黑了。”“她想得美!” 安小娃怒不可遏地說。“不是想得美。”老丁說,“而是夢想成真。我們給不了一萬二千元,有人給得了。我估計張姨既然跟人家同居了,那老家伙怎么也得給漲點工資吧?本來就是每月一萬元,漲一點不就一萬二千元了?說不定還是一萬五千元呢。”“行了行了!”安小娃說,“不管她漲多少,都與我們無關。你回答第二個問題,為什么她把我們拉黑?”“這個更好理解。”老丁說,“張姨是有理想的人,她的理想不僅是工資一萬二千元或一萬五千元,而是想和你一樣成為雇主,最好雇傭一個同鄉做她的保姆。”“她想得美!” 安小娃重復剛才的憤怒。“不一定是想得美。”老丁說,“假如她對老家伙真心一點、好一點,二人的關系從同居發展到結婚也不是沒有可能。”“真心?”安小娃說,“為了錢還真心?”“那可不一定。”老丁說,“這世界上有哪些事與錢完全無關呢?我二舅你見過吧,大學畢業當老師,就因那時老師的工資低,才找那么多關系走后門從學校調到企業搞宣傳,現在退休了,腸子都悔青了。”“他那是沒有理想、缺乏遠見。”安小娃說。“當老師就算有理想?”老丁問,“在企業負責宣傳就是沒理想?錯,他當初的離開和現在的后悔都是因為錢。如果現在企業職工退休工資比老師的高,我二舅就算有遠見了?”安小娃似乎被老丁的話噎住了,但仍然不服:“我做義工和到社區工作站上班就不是為了錢。”
老丁真想說:那是因為我有錢,倘若我是工薪階層,看你還能這么站著說話不腰疼!但他卻說:“當然,當然,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不能要求張姨和你同一個境界。好了好了,下樓吃飯,湯都快涼了。”
9
晚上依舊。至少是老丁刻意營造一切依舊的假象,但安小娃卻并沒有完全放下。或許她想放下,但實在做不到。她感覺被前保姆拉黑是一種奇恥大辱,特別是張姨臨走之前還特意說了“我怎么敢拉黑太太您呢”,怎么能這么說話不算數呢?所以安小娃想不通也放不下,晚上安頓好兩個孩子睡覺后,安小娃端著自己研磨好的咖啡送來,并沒有立刻走,而是在目睹老丁喝下一口后,問:“我實在想不通,她即便有理想,想成為貴婦人,也沒必要把我們拉黑啊。”
老丁很想好好批評一下安小娃,讓她不要這么小心眼,更不要庸人自擾,但他想了想,還是放下咖啡,順著安小娃的話說:“你說得很好,張姨就是想成為貴婦人。但既然是貴婦人,當然就不想讓人知道她之前是在我們家當保姆的,希望外界把她當成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這個好理解了吧?”
安小娃愣在那里,沒走,也沒說話,似乎在消化老丁所說的話。這樣消化了一會兒,甚至想象了一下張姨成為貴婦人活躍在社交圈的樣子,她差點笑出來,然后才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奇怪啊,這張姨這么老實,每天二十四小時在我們家,幾乎一分鐘都沒離開我們的視線,怎么就突然聯系上一家比我們出價更高的雇主呢?”
“微信。”老丁說,“張姨加了一個微信群,里面全是她老鄉,都是在深圳做家政服務的。在互聯網的時代,張姨只要有微信群,即使每天二十四小時在我們眼皮底下,比如就在這個時刻,張姨如果沒有走,還在我們家當保姆,我們倆在這里,她在樓頂自己的房間里,我們以為她睡覺了,其實她正在用微信和朋友聊天,聊到有一個七十九歲的單身老頭,老頭的老婆走了,再結婚很麻煩,涉及到遺產等一系列與司法有關的問題,不如先找一個住家保姆照顧起居安撫空虛,給的價錢比我們家高、家務活兒比我們家的少……”
“明白了。”安小娃說,“互聯互通,萬物相連,有了互聯網,任何人只要擁有一個網絡終端,對天下大事的掌握其實有一樣的可能性甚至是同步的,只要張姨有心關注,她掌握的資訊和我們掌握的其實是一樣的。科技改變生活,至少在掌握資訊方面,變得人人平等了!”安小娃顯然是越說越激動了,但老丁卻沒有給她潑冷水,而是高高豎起大拇指,然后話鋒一轉,說:“既然如此,其實你就是不去工作站上班也不會脫離社會。”“什么意思?”安小娃問。“沒什么意思。”老丁說,“就是我發覺你其實比我聰明。”“切!”安小娃蹦出一個字。“真的。”老丁說,“只不過你是學文科的我是學理科的,我們的聰明表現不一樣罷了。我只能看到科學提升生產力,你卻能看到科學改變人文,實現真正的人人平等。你能說提升生產力比實現人人平等更重要嗎?說不定互聯網對人文的改變比對生產力的提高更有意義。”
老丁開始高談闊論了,安小娃也學著老丁的樣子,當面豎起大拇指給他一個大大的贊。老丁繼續說:“真該感謝張姨!”“感謝她?”安小娃問。“是啊,”老丁說,“如果不是張姨的突然離去和把我們拉黑,我們哪里能有這番對話?你知道嗎?我從你剛才這番慷慨陳詞中忽然找到新的發明靈感了。”“你找到新靈感了?”安小娃問。“是。”老丁肯定地說,“下一個方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從最時髦最前沿最尖端的新技術入手,找出一種方法,把ChatGPT(一款聊天機器人程序)、巴德、文心一言融合在一起,讓它們有自主意識,自覺互聯、相互交流并共享知識,然后自我提升并自由發揮。如果成功,那將能發出多大的能量啊!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世界啊!”“一定能成功!”安小娃非常肯定地說,“我明天就去辭職,不上班了。不,就在家里上班,和你一樣。”
老丁要的就是這句話,但這句話他自己不能說,要等安小娃說。現在安小娃終于說了。老丁激動地從座椅上彈起來,繞過工作臺,走到安小娃跟前,打算進行一陣狂吻。突然他緊急叫停,因為他分明看見樓梯口有一顆小腦袋,是女兒丁雯靜。
“對不起!”丁雯靜說,“我以為你們在吵架呢。”
“哈哈……哈哈……”夫妻倆忍不住開懷大笑。
笑聲把女兒丁雯靜都搞蒙了,把在樓上睡覺的兒子丁尚武也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