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立不住,出圈出不久
“文學破圈”意味著文學打破了單純文本生產的閉環機制,走出狹窄的讀者范疇,接受廣闊的社會考驗,贏得普遍的社會共鳴。“破圈”意味著認同,意味著讓文學活起來。認同可以是美學的認同,也可以是情感的認同。如果讀者讀完一部作品后,覺得它不知所云、味同嚼蠟,不能真實反映真實生活,那么,這種作品是無法破圈的。中國的經典文學一直存在于人民的記憶之中。中國的古代詩歌在功能上是美學、哲學、心理學的綜合體。唐詩宋詞中,那些傳誦千古的名篇佳作,無不以生動的詞句,展現現實的經驗和情感,引發不同時代讀者的持續共鳴。蘇軾名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千百年來給了多少受挫折的人以鼓舞?陸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給多少人以堅守的力量?五四以來,新文學的發展有著不同的路徑和風格,但都力圖呈現時代性的故事和情感,讓文學的普遍性規律發揮效用。
美國文藝理論家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中提到了文學的四要素:世界、作品、作者、讀者。這四要素建立了文學批評的坐標,也為探索文學破圈提供了路徑。“文學破圈”中的“破圈”,核心在于文學作品的破圈。有一種觀點認為,只要人紅了,作品就紅了。殊不知,文學破圈的本質,是文學作品的傳播。圍繞作品的出圈,才有了文學寫作者、文學批評的出圈。作品立不住,出圈出不久。還有一些人將文學破圈等同于經濟成功,認為文學破圈目的在于獲得豐厚經濟回報。但值得注意的是,文學不是注意力經濟,文學是無功利目的的智力創造,市場一把尺子無法量到底。從古至今,文學有很多流派,這些流派都是以美學上的差異、創新作為區別的標識,沒有哪部文學作品單純是因為銷量大了就能流芳百世。文學作品的核心價值在于其美學價值,經濟價值只是文學作品的附屬產物。
文學如何破圈?回答這個問題,還要回到討論的起點,回到艾布拉姆斯的文學四要素。首先,作品是第一位的,作品能不能有效反映時代,能否超越個人性而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這是文學能否破圈的決定性因素。在新文學發展史上,那些關切時代命題、關注社會情緒的文學作品,如果同時具有美學上的創新性,就往往能夠經受時間的淘洗,成為經典之作。而那些沉醉于個人欲望和情感的書寫,可能會一時獲得讀者的喜愛,但終究會被時代所淹沒。那些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不僅能書寫出一個時代的情緒,而且讓這種書寫超越時間的限制,征服不同時代的讀者群,持續地影響人心。文學破圈的最終目的,是在社會上形成廣泛的美學共識。何為經典?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典》中認為,經典作品是“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經典常讀常新,因為它反映了特定地域和文化的美學共識,不會因為時間而耗盡一切。
新的文學經典,要靠作家來創造。作家不能閉門造車,要跟社會、人民、大眾建立實際聯系,作品才會生動真實。作家柳青為了寫《創業史》,在皇甫村安家落戶,與當地農民打成一片,積累了大量的小說素材,小說才顯現出厚重的面貌。在寫作上,只有根扎得深,才能枝繁葉茂,長出大樹,瞭望世界時才能有更高的視野。作家要有匠人精神,潛心創作才能成就經典。歌德用60年寫就《浮士德》,曹雪芹寫《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大師們為成就經典,無不在表達上千錘百煉。文學作品中無數膾炙人口的句子,都是以語言之美打動了讀者。對作家而言,手中的筆和筆下的話,在某一時刻讓讀者產生了精神共鳴。這是對寫作最好的精神褒賞。
文學破圈的核心問題是,怎樣真正擴大文學的影響力。作家依靠文字材料進行藝術創作。但文字不是死的,它可以通過多種傳播方式“活”起來。中國古代的樂府詩和宋詞曾經以音樂為媒介,成功走出了“文學圈”,擴大了文學的影響力。葉夢得對宋代詞人柳永有這樣的評價:“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意思是有人煙、有水井的地方,都能聽到根據柳永詞譜成的流行音樂。由此可見,文學的傳播,需要依靠其他媒介。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中將媒介視為“轉換器”,他認為兩種媒介交匯可以獲得新的能量,媒介交匯的時刻是一個啟示性的時刻。
在媒介爆炸時代,文學依然有其獨特的優勢。一方面,文學閱讀追求“深度注意力”,讀者讀幾個小時的書,第二天可以在精神上接續。一千個讀者可以通過文學作品想象出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一千個觀眾卻只能在影院看一個哈姆雷特。寫作是語言的修辭,也是生命的修行。這種獨特的審美體驗,是文學永續發展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文學作為母本,可以持續不斷地為其他藝術門類提供營養。文學破圈意味著文學的跨媒介轉化,讓文學活起來。媒介轉化不光是要考慮內容,還要考慮媒介賴以運轉的文化母體。“文化母體”只能從中國語境和文化傳統中進行考量。文學的跨媒介傳播固然存在媒介壁壘,但是壁壘并非鐵板一塊。電影理論家愛森斯坦曾經在電影理論著作《蒙太奇論》中,舉了很多關于詩歌和電影的例子。他認為,電影藝術的本質是最接近詩歌的,電影用蒙太奇組織影片,鏡頭的跳躍性、意象的凝練,都與詩歌非常相似。愛森斯坦舉的例子,是日本的俳句、葉賽寧的詩歌。俳句和絕句視覺性強,類似于電影的畫面。比如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首詩形象色彩強,時空跳動性大,電影的鏡頭感很強。各種藝術之間有相通之處。很多電影都在向文學學習。在這個過程中,文學作品也通過影視轉化,進一步擴大了自己的社會影響力。
在當下,媒介發達、多元、不斷迭代,這對于推動文學破圈有著重要影響。文學創作者,尤其是年輕一代的作家,要順應時代潮流,創作出更多具有時代性的文學作品。而文學組織者、傳播者要積極觀察媒介的新變,融入現代傳播格局,不斷擴大文學的輻射面。積極利用新興媒介,以文學為基礎,更好地傳播優秀文化,承擔起文學轉化、文學破圈的責任。在這個過程中,文學的邊界會不斷擴大,各種藝術形式、藝術手法之間不斷打通,也許還會涌現出許多新的文學形態。在新時代,我們應該熱情地擁抱變化,真正迎來文學內容與形式的“蝶變”。
(作者系北京電影學院青年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