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干《酷熱的夏天》:為孩子們寫就一部生命之書
一個作家創作生命的長短問題,一直以來都是眾說紛紜、各執一詞而又有著長久生命力的話題。很多人認為,外國作家的創作壽命普遍比中國作家長。即使不去和他人類比,作為一個獨立的創作個體,作家李有干的創作生命之長也是令人感佩和羨慕的。李有干今年已年逾九旬,但是依然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與文學創作力,保持著巨大的文學產能,僅此一點,就足以讓他勝出儕輩。
李有干不但在鮐背之年筆耕不輟,而且始終在思考文學,思考自己寫作的創新之處,思考如何突破題材的固有界限,突破自己已有的創作成績,這就更讓人欽佩了。創作幾十年間,他取得了豐碩的創作成果,前幾年出版的煌煌近十卷《李有干文集》就是最好的證明。我們知道,如此積累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固然是財富與驕傲,同時也是負擔與限制。從理論上說,一個作家的創作體量越大,推陳出新的可能性就越小,自我突破就越艱難。因此,衡量一個作家的創造力是否旺盛,固然要看其量,更要看其質。當一個作家的創作達到一定的量時,這些作品是否具有個性,是否體現出了豐富性就顯得很重要了。優秀作家的創作歷程是用作品鋪就的,這些作品又得是不重復的,清晰地顯示著作家創作的階段性,體現出作家不斷的自我超越與自我反省。倘若以這樣的觀點或標準去衡量李有干的創作,更能證明他的不同尋常。
不是說一個作家的每次創作都是偶然的,作品之間不具有連續性,或是不必經營自己的創作風格。全面而辯證的觀點應該是,一個優秀作家總是在建構自己的創作天地,尋找、發現和完善自己的創作特色與審美風格,形成自己與其他作家的總體性的區別特征。同時,優秀作家也總是不斷地發現自己的可能性,在文學世界里跑馬圈地,開疆拓土,從而形成創作的多樣性。即使是處理相似的主題和題材,也會盡可能地區別于他人,區別于自己已有的創作,這就是一個作家的多樣與統一。
以李有干為例,他以鹽城西鄉作為創作的根據地,建構了屬于自己的文學領地,并以自己的大量作品構筑了具有標志性的文學高地,使他和他的創作成為鹽城、里下河乃至江蘇兒童文學的品牌。這一品牌的內容是豐富的,僅從創作上說,李有干的作品具有時間上的跨度、空間上城鄉的區別和審美風格上的異質性。這是對一個有著相當長的創作歷程且有著大體量作品的作家進行認知與評判時應該注意到的。唯有這樣,我們才能全面地認識作家的整體價值,才能更好地闡釋單部作品的意義。
生動刻畫鹽城西鄉的人與動物
李有干的長篇兒童小說《酷熱的夏天》在題材、主題、人物形象、文化意味與審美風格方面帶有此前創作的鮮明印記,比如對鹽城西鄉民俗風情的描寫就是作家的長處,同時,處理具體內容時的寫作方式又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小說從主人公之一秋燕到盧家做童養媳開始。童養媳對于現在的小讀者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舊時代的婚姻形式。有不少成人文學都寫到了童養媳,大都將童養媳刻畫成受害者形象,將婆婆塑造成虐待者。由于兒童文學作品的主題與情節需要,李有干塑造了不一樣的童養媳、公公婆婆和小丈夫形象。公公盧泰和是個開明商人,他在鄉下有土地,在城里開著大藥鋪。他樂善好施,扶危濟困,理解新事物與西式文明。他既不讓秋燕裏腳,又給兒子陽子剪了辮子,即使是在鄉下,也給孩子辦新式學堂。婆婆福嬸受丈夫影響,從不把秋燕當童養媳,而是當作親生女兒一般,說“先不談婚事,過了18歲成人以后,如果覺得合適就結為夫妻,若不愿意也不強求,就做她的女兒,現在則以姐弟相稱”。這讓從小受苦又遭到后娘虐待的秋燕倍感溫暖,也讓她以姐姐的心態對頑皮的陽子呵護有加。秋燕不但在生活上照顧陽子,還與陽子一起上學,接受新思想的教育,這樣開明溫暖的家庭不但為姐弟倆走上革命道路做了鋪墊,也是對鹽城西鄉鄉村政治、文化與倫理生態的生動描寫。
小說中狗的形象也值得一說。類似的動物形象在李有干此前的作品中也曾出現過,像小狗“黑子”一樣,擔負了這么多的情節功能與形象意義的并不多。小說中的幾個重要情節都與“黑子”有關。“黑子”壓死了自己的小崽子,就將剛生下來沒幾天的秋燕銜進自己草堆里的狗窩,當作親生孩子般用乳汁哺育。后來,陽子因為妒忌“黑子”與姐姐更親近,便惡作劇地將鞭炮綁在它的尾巴上,受了驚嚇的“黑子”竄進鄰居的草堆里引發了大火,隨后姐弟一塊兒割草賠償,也加深了陽子對姐姐的感情。在故事的最后,為給魯藝老師畢藍保胎,姐弟倆冒險回家取藥,返回時遇到鬼子追擊,秋燕犧牲,黑子也與鬼子同歸于盡。在一部以人物作為小說主人公的作品中,給一條狗這么大的篇幅,讓它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一定是作家有意為之的藝術構思。作品不僅寫出了人與動物之間的深厚情感,寫出了鹽城農村人畜相伴的生活習俗,更通過“黑子”這一形象寫出了溫暖,寫出了情意,甚至寫出了正義。在作品中,“黑子”是一條狗,更是一個被童話化地處理了的、具有人性意蘊的動物形象。
以生育為線索,追述華中魯藝的革命歷程
《酷熱的夏天》反映的是新四軍在鹽城重建軍部后創辦的“魯迅藝術學院華中分院”,也就是后來簡稱的“華中魯藝”。當年許多熱血青年和學生從四面八方來到鹽城這所革命藝術學校,以筆為槍,用通俗易懂的藝術形式宣傳抗日思想,不但在鼓舞新四軍抗戰斗志、發動民眾建立抗日根據地的過程中發揮了積極作用,而且從這所學校走出了許多文化人才與藝術家,創作了許多傳播甚廣的革命經典,在抗戰文藝和中國革命文藝史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這是一個重大的紅色題材,一旦想到以這一題材進行創作,我們顯然會有許多的閱讀期待與作品想象,比如如何培養革命文藝人才?來自各地的青年學生如何克服艱苦的生活?魯藝的青年們如何與戰士和人民打成一片,又如何與敵人周旋?魯藝的日常生活又是怎樣的?如此等等。但《酷熱的夏天》避開了這些通常的構思,如果一開始不知道這部小說的題材背景,可能很多讀者完全想不到作品會給我們講述華中魯藝的故事。隨著情節的展開,我們逐漸知道了先前來盧莊教書的許先生原來是個革命者,正是他的一封信讓秋燕姐弟投奔魯藝,走上了革命道路。然而,當秋燕姐弟真正到了魯藝后,情節依然在不斷挑戰我們的想象空間。故事中有魯藝生活的描寫,我們也知道秋燕是因為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進了音樂系,陽子因為機靈進了戲劇系,但小說的中心情節卻是圍繞戲劇系教授畢藍展開的。更準確地說,是圍繞畢藍腹中的孩子展開的。
畢藍和她的丈夫老袁原來在上海做地下工作,因為身份暴露和工作需要,先后被黨組織安排到華中魯藝工作。老袁為掩護一批青年到蘇北,在過江時犧牲了,臨終前托付魯藝負責人魯平,要畢藍把孩子生下來。這不僅是老袁的遺愿,也是給為革命犧牲了許多生命的袁家人留下后代,更重要的是,對華中魯藝人來說,這個還未出生的孩子就是“革命的火種”“魯藝的希望”。所以,這才有了其后的一系列情節:讓畢藍輾轉躲避鬼子的追擊,陽子為嚴重妊娠反應的畢藍尋找地瓜,鄉紳姚伯仁一家照顧畢藍,秋燕姐弟為畢藍保胎冒險回家取藥,乃至秋燕、姚老太、魯平、許先生等人因此犧牲。
這樣的構思出乎讀者意料之外,對題材的處理也不同尋常,而對以少年兒童為主要閱讀對象的兒童文學來說,以生育作為推動情節發展、引發矛盾沖突的關鍵線索是不太常見的寫法。當隱約感到畢藍的身體不適可能是因為妊娠反應時,我開始擔心作家如何在兒童長篇中處理這個內容,而當情節發展越來越將畢藍的懷孕生育置于中心時,我的思緒從擔心轉變成了探究。我想知道作家如何處理這個難題,如何利用這個別出心裁的故事創作出一部兒童文學,想知道作者要告訴孩子們什么,教育他們學會什么。
以富有人文精神的筆觸書寫生命
因此,不能以一般的紅色題材的作品來定義《酷熱的夏天》,它包含了極其豐富的內容,情節設計實現了多重主題的表達。首先,這是一部展現紅色革命傳統的兒童小說。它不僅是對魯藝的紀念,對魯藝人的致敬,更以生動、感性而又感人的故事告訴我們,魯藝是不朽的,魯藝是有傳人的。那片廣闊田野上的人們,呵護著畢藍腹中的孩子,甚至獻出了生命,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革命的薪火相傳。同時,這又是一部文化小說。故事告訴我們,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具體的時空中由許多革命者的具體活動來共同完成的。我們看到了那塊土地上的不同階層與不同性格的人們,看到了那塊土地上的民俗風情與傳統文化。第三,這是一部成長小說。對于秋燕姐弟來說,這種成長是根本性的轉變。一個是為生活所迫的童養媳,一個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卻共同因為新思想、新生活的感召,早早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們年紀雖小,卻完成了人生的脫胎換骨。
在我看來,這部小說在題材、主題與藝術上的最大亮點是,這是一部書寫生命的小說。它與當下許多以自然、環境、傷殘、疾病等題材的小說不一樣,它以母親的孕育、生命的誕生,特別是嚴酷環境中不同人們為新生命所做出的奉獻與犧牲,深刻地詮釋了生命的意義。對小讀者們來說,這是一次難忘的生命教育。我認為,這在兒童文學領域中是一次突破。我們需要這樣直面生命、富于人文精神的對生命的文學書寫。這樣的書寫是有難度的,但李有干以他富于前瞻性的人文情懷、長期的文學積累和創新精神、周密的藝術構思和巧妙的藝術表現,為孩子們寫就了一部生命之書。
(作者系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