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1期|阿微木依蘿:獨居日記(節選)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人。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民族文學》《鐘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六部,散文集三部。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文學類)中短篇小說獎等獎項。
日期:一月十一日,天氣:陰
今天是我的生日。第三十五個生日。明天我就三十六歲了。
我真后悔跑來跟她們一起唱歌,號喪似的。
現在我十分討厭跟女性朋友們待在一起。當然我也討厭跟男性朋友們待在一起。我喜歡一個人待著。
我單身,住在小鎮偏僻的角落,開著一家精致的女裝店。我從不談情說愛。我自己是不談的。可是別人要找我談。這十幾年來,有意無意的,男人們會來試探我的心意。后來他們懷疑我是同性戀。女人們也懷疑我是同性戀。于是我認識的這些人的其中幾個,組了團似的疏遠我。
那么,無所謂呀,失去幾個朋友也很正常,我不會埋怨誰,如果大家都不喜歡跟我交朋友,那都可以離開,也許我就在這種誤解中獲得了自由獨處的機會。
今天是我的生日,早上我從縣城拿了新貨,將已經脫銷的新品女裝再一次掛在了櫥窗里。這可是我費了很多腦筋才重新從設計師那里“搶”來的貨。他設計的這款女裝很受顧客喜愛。是呀,我討厭和男人女人們待在一起,尤其將他們從陌生人變成朋友,但又必須和他們在一起,必須假裝和他們情誼深厚,我每天笑臉迎送,打開店鋪,站在門口像個迎賓小姐,賺取錢財,以此活命。
我只能站到門口來,像別的店主那樣表現熱情。在這樣的小鎮上,人們還喜歡那種古老的招攬方式,哪怕我的衣服都是上品,我也必須走到門前迎客。人們覺得只有謙卑地站在門店外面的老板那張笑臉才配得上他們花銷出去的真金白銀。我當然愿意這樣做了。這只不過是一種交易游戲。誰還會覺得這是一種極大的屈辱嗎?不會。店主們很樂意站在門口。我也愿意。尤其在每天傍晚時分,總結一天的流水賬目的時候,我就恨不得給女顧客們戴上一朵鮮艷的大紅花。顧客就是上帝,我的“上帝”們高高地揚起了腦袋,迷迷糊糊地把錢給花出來了。就是這樣,我需要他們。大部分時間我需要他們的支持。尤其是女人們的支持。我的店也有男人光顧,他們主要是來購買衣服給自己的愛人。所以我并非只接觸到女性朋友。我仍然在自己的生意場上,擺脫不了與這兩個性別的人類來往。
人類離不開自己的伙伴,人類喜歡獨處,但也離不開伙伴。(這是一句廢話)
上天應該把我造成一只喜歡孤飛的野鳥,孔雀也行,那就太好了。人一旦被現實擠壓,就幻想沖到天空當一只野鳥。
可是當鳥就好了嗎?沒準兒,飛行是痛的。也許當一顆蛋不錯,一不小心從“媽媽”屁股里滾出來就打碎了,也不錯。蛋是最具有冒險性的生命體,要么碎了,要么破殼而出成為一個新生命。
當人真麻煩。當人我就沒辦法拒絕這樣的聚會。我真不該跟她們跑出來唱歌,把我的店鋪完全交給剛剛上任沒幾天的肖揚打理。肖揚,一個有著男生名字的女生,她只有十九歲半。這么小的年歲,使我想起自己的十九歲。我十九歲的時候正在外面闖蕩江湖呢,到三十歲才回到這個小鎮經營服裝店。那時我滿腔熱血,并且懷揣抱負:這輩子不再回到出生地——這個小鎮上。
她們開始唱歌: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我始終發呆,即便這場“盛宴”或者可以稱為“歌舞晚會”的聚會是為我舉辦的。她們打著為我慶生的旗號,一個個喝酒跳舞唱歌,東倒西歪像一只只野鴨子,好不恣意。
而我始終發呆。
如果一個人想要一下子老十歲,那我推薦她去參加聚會。像這樣的聚會。你根本無法真正加入其中,身體和靈魂都飄在聚會之外。
我要找機會離開。
這里是小鎮最繁華的一條街道。這個鎮區有十七條街道。說起來,有十七條街道的小鎮在偏僻的山區,不算小了。
也許我應該加入她們,去唱歌,扭扭屁股。
她們的屁股肉厚,有彈性,因為有彈性加上她們不管不顧的夸張表演,就更彈了。她們都生養過了,有丈夫或男友,有一大堆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她們借著給我慶生的理由,在那里耗散她們生活中的悶氣。
她們唱到這一首了(都是老掉牙的情歌):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腳步……
日期:一月十二日,天氣:晴轉多云
像要落雨的那種云彩飄在天上。
肖揚把貨架上的襪子重新整理了一遍,這一點是我最瞧得起她的,有些強迫癥似的潔癖。她必須把東西放整齊了才安心,否則一整天都會像是丟了魂。
昨天聚會很晚才散場,今天我很瞌睡。
肖揚以為我有男朋友了吧,一早上她都像有什么話要說,一副神秘的笑容。她其實年歲真的有點兒小了,還不知道跟她的老板之間保持距離,最好不要有這么明顯的窺探隱私的好奇心。如果我是稍微計較的人、嚴肅死板的人,那么這會兒她已經被我給解雇了。當然我很喜歡她這種純真。
現在,我得睡一覺。睡一覺我就會忘記聚會上有個后面才加入進來的陌生男子對我說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他說我是他的初戀。怎么可能。我從不談戀愛。在我的記憶里,不曾有過這么一個人這么一段情。要說我談過戀愛,還不如說我見過鬼。但他非常肯定地表示,我就是他的初戀女人。
他說“初戀女人”,用這樣一個詞:女人。這話特別像形容一種商品(我也不知道為何拿商品來作比喻),而且是已經拆開了包裝的那種。就好像說,這是某某的女人,是已經發生了肢體交流的那種不一般的關系。
他應該禮貌一點兒,讓我慢慢去回想,而不是一下子沒頭沒腦地告訴我。假設真有那么一回事,那可就太差勁了,我倒不是說他的長相和舉止差勁,我是說我自己的眼光可能有什么毛病。
那個時候他坐在角落里,我知道他的眼睛時不時就會照到我身上。鬼鬼祟祟的樣子,有些猥瑣但又不完全是我形容的那樣,總之,他那些舉止總體表現出:我和他過去真的相識,且有著不同尋常的聯系。
我的記憶空蕩,實在也想不起有這么一號人。
其實我也沒有特別仔細去觀察他的容貌,到底他是真的很丑還是他的行為或者他所說的話,讓我發生警惕而覺得這個男人對我有壞心眼兒,由此他一定是丑的。我其實沒有仔細看。他在幽暗的角落。整個聚會中,沒有移開過。在那個地方他可以隨意地將目光偷偷照到任何一處。
他讓我渾身不自在。我不喜歡別人這樣偷窺我。
奇怪,我為何要這么細致地去回憶昨天那場聚會、昨天那個男人?
我去睡一覺。必須去睡一覺。
我的店鋪最里面有個小隔間,剛好只夠擺放一張單人床,作為睡午覺的地方。肖揚沒有午睡的習慣。年輕人充沛的精力讓人羨慕。
我打開小房間,沒有睡覺,在日記本上亂寫。我給日記本命名為“老處女日記”。這是別人私下里或者偶爾暴露給我的綽號。我不生氣。挺喜歡這種生活,因為喜歡這樣的生活,別人給的這個不太好聽的綽號我也高興地收下了。
他為何喊得出我的另一個名字?我的小名——青青。這個名字除了我的父母以及最親密的兒時玩伴(我的鄉鄰),其他人根本不會知道。我長大后所結交的朋友,也只知道我的學名。
這么說,他可能真的認識我。而且他可能還是我那個出生地上的人,我小時候的某個小伙伴。這是我老家的小鎮,但我真正的出生地,還在這個小鎮上面的那座高山上。我每個月回家看一次母親,我的父親去年已經跟這個世界告別了。我本來想把母親接到小鎮上生活,她不愿意,農村人過不慣城里的生活。在她眼里,小鎮上的人就算是城里人了。小鎮上的人其實還是農民。但小鎮上的人也的確總是覺得自己是城里人了。可是城里人從不把小鎮上的人當作城里人。
這兒真正的處境是:城鄉接合部。
如果我母親愿意到小鎮生活,我保證可以在鎮區附近找到一塊沒有人耕種的大約四米長四米寬的正方形土地給她種些什么菜。鎮區的河邊就有那樣的正方形菜地。小鎮上許多人在那兒種菜。他們已經把河岸劃分好了,但是總也不持續,種一段時間,也許是害怕別人說他們不像城里人,或者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城里人,可以不依靠土地,出于自尊心的保護,播種一段時間后又拋棄了那些“正方形”。那兒就總有一些被遺棄的土地,如果我愿意播種,明天就可以擁有一塊。
我應該回老家看看。去打探一下,在我出生的那個村莊里,有沒有昨天那個人,他是不是我那個村里的人。我想知道他是誰。
難道我曾經失憶過?
日期:一月二十三日,天氣:小雨
在我們村里沒有那樣一個人。
我不認識他。
至于我的小名如何被知道,那也不奇怪了,如果有人起心要知道什么,就一定能搞清楚。
沒準兒我現在寫的日記,已經被暗處某雙眼睛看得干干凈凈。
人活在未知中。
日期:一月二十四日,天氣:小雪
昨天一陣小雨,到深夜成了大雨夾雪,今天早晨,雨水完全被飄雪代替,雪粒子滾珠似的在我眼前的地面堆積。
買厚衣服的女人多。早晨一會兒時間,我們已經賣掉了十七件毛衣和七件外套以及數頂高端帽子。假設我的衣服能再便宜一點兒,沒準兒銷售還能再上去,但也有可能銷售量會被沖擊得更慘,這個小鎮上,人流量不大,再好的生意幾乎都是有極限的。我今天的銷售額已經在這個鎮區排名靠前了。無論在哪兒,有一部分人喜歡便宜貨,就有一部分人喜歡講究格調喜歡高檔貨,哪兒都有窮人,也哪兒都有不窮的人。我不能隨大流,這是我當初開店的初衷和對自己的要求,如果我要將服裝店開成一家普普通通的服裝店,那么,擺地攤也是一樣的。我要保持自己的風格和服裝的品質。我的衣服在這個小鎮上都是獨一無二的品相,進貨的渠道正規,每件衣服都是我自己的審美,我盡量把自身作為無數個旁觀者,也聽取顧客的喜好,盡量做到小眾但不寡淡,優雅、大大方方。
我知道這兒的很多店主的進貨渠道。我做不出那樣的事兒。
顧客們很難去發現衣服的采購模式。這一行有它陰暗隱蔽的門道,如果要捅出來,這將是個大簍子,誰也承擔不起后果。我也一樣,承擔不起。我不能說破這些秘密,不然明天我這兒就一個客人也不會來了,就會直接倒閉關門。雖說人們最終還是要依靠服裝店——人們必須穿衣服,這是現實——但她們這些年購買的衣服穿個十年八年不會有問題,而十年八年,我們這些服裝店誰也耗不起。只要人們愿意放棄追求時尚,就一定可以做到節儉,一定可以讓我們一家一家服裝店倒閉,就像很多年前那樣,服裝店很少,裁縫店很多,女人們會自己購買布料請裁縫做衣服。
所以我的衣服自然有它貴的道理。我最起碼可以保證,她們穿上這些衣服是舒服的,而我自身,也不會感到愧疚。
我不能捅破那些事兒。別人的進貨渠道正不正規,衣服冒不冒牌,取材如何之類,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也不能告訴肖揚,她畢竟還是太年輕了,這樣的年紀,基本上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什么話都敢往外說。我可不能讓她連累到服裝店,如果想要相安無事,首先管好自己的嘴巴。
肖揚勤快,今早她很早就來了。她在前臺銷售,我便有機會寫日記。
“老處女日記”作為日記本的命名好嗎?如果我把它出版了,作為書名會暢銷嗎?難道我想當一個作家?呵呵。我必須將它藏起來,可不要被肖揚翻到了。
這個小隔間的溫度還挺好,夏天熱,冬天卻很舒服,起碼不至于凍得牙齒打架。
日期:一月二十五日,天氣:雪
一個陌生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它響了幾聲自己又掛斷了。
我覺得今天莫名地有點兒心慌,就像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尤其在看到那個電話號碼的時候。大清早打進來,沒有顯示地區,那時候我剛睡醒,窗外一片雪白。
我的房間在我服裝店的三樓,這個位置能看見臨街的建筑和一些樹木,房子背后的陽臺則面對河流,那個區域是我經常坐著喝茶的好地方。
這是我花了一大筆積蓄買下的房子,服裝店是租的。再過一年,我就可以買下這家店鋪,那我就不必每年給房東交租金了。
我在越過越好,至少表面上看來,我在越過越好,事實也如此。我心里沒有那么多雜事兒,很單純,我的人生是一條直線,圍繞在自己腳下的直線。我不像別的已經結婚的姐妹那樣,她們的人生是好幾條線路,圍繞在腳下的路彎彎繞繞,一會兒鉆進廚房給丈夫做飯,一會兒為公婆洗衣,一會兒打掃衛生,一會兒到臥室給孩子喂奶或者孩子長大之后隨便什么雜事拉扯。就算在一個小小的房子里,她們的腳步都是亂糟糟的,馬不停蹄卻極少有時間為自己沖上一杯清茶或咖啡,除了那些繁雜的為了他人奔忙付出的精力,她們就再也沒有精力照管自己了。跑步健身?不,沒有那個力氣,有這個時間,她們只想躺下來休息。
購物,也許她們只剩下這個愛好了,為了彌補自己所受的苦也罷,為了想從家庭的繁忙中抽脫也罷,報復性消費也罷,總之,她們還剩下這樣一個愛好。在所有事情忙完之后,或者還是大清早,趕著上早班似的,她們就闖入了我的服裝店。她們當然是所有顧客中,并非為了追求品質享受而來的一群人,她們只追求貴,以此滿足或撫平某些心理上的創傷和委屈。肖揚最喜歡與她們打交道了,因為她們買衣服幾乎不講價,甚至有的人還會特意讓肖揚把店里所有貴的衣服報一遍價格,挑選其中最能使得她們滿意的(其實是在支付能力范圍內)。就好像那不是衣服,那是傷口的包扎布。她們還尤其喜歡紅顏色或者粉色系列,再不濟也是白色和淺綠色,就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很鮮艷明顯的顏色,讓她們整個人能在人群中一下子被關注到。這也說明她們長期被家庭事務拖累的黯然。我會進很多這樣顏色的衣服以滿足這些需求,也會比其他商戶開門早,第一時間迎接她們進屋。
她們很多衣服買回去是不怎么穿戴的。很多場合穿的衣服她們都買走了,職場的、旅行的、適合大型嚴肅活動的、歌舞晚會上穿的、參加婚禮的、參加葬禮的、參加長輩生日宴的、參加孩子滿月酒的、參加考生升學宴的、參加朋友失戀聚會的、參加同學會的、參加同事聚餐的、參加情人節約會的、參加春節聚會的,都買了。但始終,做家務的衣服才是她們經常掛在身上的“道具”。那些買回去的好衣服,我都可以想象到它們的待遇,被擁擠地堆放在衣柜里,有的恐怕還沒有去除標簽。她們不停地以這種購買好衣裳的方式填補某種心理空缺,又無法消受,甚至很快就遺忘自己都買了些什么,我親眼看見一個女人前后買了相同款式和顏色的三件衣服,就在幾個月之內,她這么干了。她都忘記而且都翻不出之前購買的那兩件衣服塞在了哪里。我沒有辦法阻止她堅持還要買相同款式的衣服回家。她有自己的理由。我作為生意人,而她作為失意人,我們都是各取所需,互不同情,互相合作才是愉快的吧。有些話我是不能說的,她會不失輕蔑但禮貌地數落我這個沒有經歷婚姻家庭的人說的任何話,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她暗示我不要多管閑事,于是,我就讓她三次買了一樣的衣服回去了。現在她幾乎成了我店里的常客。她一年一年在衰老,我親眼見證她一天一天配不上自己選購回家的那些衣服。衣服仍然還是漂亮的,而她在衰老,當然衣服的漂亮也許也在衰老,當一個女人將它帶走,就像鮮花被掐落,卻不被身體所用,它擠在任何角落都只不過是一片悲傷的褶皺。
我慶幸自己沒有這些煩惱。但我為何今日想起這些顧客的煩惱時,也會跟著有些難過呢?
今天的確心神不寧。
難道真跟那個陌生電話號碼有關?
不應該啊。我從來不會被別人的干擾影響情緒。
電話又響了。這次還是沒有響兩聲,它自己又掛斷了。還是早晨那個陌生號碼。
也許只是某個孩子的誤撥。只要你湊夠了一串數字,撥出去,就總有可能被什么人接住。
肖揚很無聊的時候就會干這種事,胡亂撥電話,聽那邊是空號,還是有人接聽,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人還是年輕人,是說普通話還是說方言,是粗嗓門還是細嗓門,是溫柔還是粗暴。
肖揚可能也很孤獨吧。如果她內心跟我相似,就總會在這樣的生活中,哪怕沒有情感困擾的獨自生活中,多少也會感覺到孤獨。當然問題不是她怎么樣,而是她能否享受孤獨。
我十九歲的時候,還沒有手機這種好東西,那時候我的孤獨是無處安放、只能隱蔽于心的。那時候我開始享受它,我得承認,確實挺難受,因為享受它是需要能力的,需要身體和靈魂在那種巨大的“空蕩”中能像云朵似的飄浮起來。在飄浮之中最終自洽,孤獨的情緒也會雨霧那般揮散。
這樣隱蔽于心的孤獨現在成了習慣,成了我比較享受甚至去維護的一種境界和生活狀態。現在如果我要跟肖揚說點兒什么經驗,那我會勸她:一個人千萬不要去習慣孤獨,與之融為一體,不然,你就什么人也不想靠近,什么人的愛情也不想要了。
孤獨的好處當然也有啊,好處我就不說了(我之前說的那些人的境遇,就是孤獨的反面)。
如果肖揚是我的親妹妹,我就會愿意看到她從孤獨的生活中跳脫出來。所以我沒有阻止她撥電話。以這種“騷擾電話”的方式,她也許真的能獲取快樂。從某種意義上說,她還不算是個孤獨者,她只是在店里空閑的時間,感到有些無聊。
也許明天她就交到男朋友了。
她剛來這兒的那幾天,還處于分手期,就是在那個時期,她莫名地發明了樂趣,湊夠十一個數字,在手機上撥打。很多都是空號。她非常肯定那些空號之前都是有主人的,主人要么死了,要么裝死換號了。她有時候撥電話過去,接聽者偶爾還真的會跟她聊幾句呢。有一次她撥過去,對方正在辦葬禮,那是個剛剛死了妻子的老男人,那個人喊她“年輕小姑娘”,跟她狠狠地聊了十分鐘。
有時候她會碰上剛分手的人,那邊就會氣急敗壞地讓她滾。她也會撥打到正在舉辦婚禮的新郎或新娘手機上,對方為了討吉利,跟她說:沒有打錯,今天一切都是對的,人生一切的意外,都是驚喜。
她現在幾乎愛上這樣的交流方式了,與外界的交流,以這樣無厘頭的方式進行。她抽獎似的,偶爾確實會有令她快樂的事兒發生。她會聽到年輕男孩子的聲音,他們溫柔,當然,因為知道她是個年輕姑娘,那么細嫩的聲線,就會帶著某些挑逗的語氣,年輕的聲音之間總會產生點兒什么,好的不好的,都有摻雜。
也許明天她就交到男朋友了,一個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只待時機和緣分降臨。
但她從不存儲那些哪怕聊得很快樂的人的號碼。這使得我對她獲取愛情的期待一次次落空。她始終還在不停地湊出陌生數字,就像探尋世間奧秘、宇宙奧秘那樣,在這條道路上一直往前去。用過的數字就不再用了,好像陳舊了,可以放下和丟棄了。她只路過。用數字路過人群,路過某個人。
此時她正在撥電話,我敢肯定。今天下雪,顧客不會很多。
河面飄蕩著雪花,很多很密,像撕碎的云。
日期:一月二十六日,天氣:雪
我那位表哥的老婆跟別人跑了。
他是個好人。好得有點兒冒傻氣。
命運回敬給這位好人的就是:他的老婆第一個爬起來溜了。
我倒有點兒敬佩他老婆的勇氣。
跟一個笨蛋能把生活過有趣嗎?當然不能。所以如果換作是我或者別的女人,也未必不跑。
他老婆也不是必須通過守著這么一個公認的老實人才能證明自己的賢良淑德。守不守都是她的自由。誰也不會因為她嫁給一個好人而給她頒發什么“十佳好老婆”證書,也不會因為她拋棄好人而將她追罰,把名字寫了掛上城門去羞辱。只說她走了之后,我的那位表哥,如今終于好像什么都沒有了。
就剩下兩個兒子是他的。
剩下兩個兒子,他會為此感到高興嗎?如果他聽信了那些流言蜚語,恐怕就高興不起來。
也許兩個兒子也不是他的。運氣好點兒的話,其中一個可能是。那些流言就是這么傳的。我當然不會在意這些東西,說到底,那是我表哥自己要不要在意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只是偶爾確實會受到流言的干擾,再怎么是親戚,我也終究是個旁觀者,所以在我見到表哥的兩個兒子時,會忍不住去觀察他們兩個的長相到底與我表哥有沒有關系。好像有關系,好像也沒有關系,小孩子的長相有時候會根據環境而變化,假設一個人長期生活在叢林中,其身上一定有些植物的味道。也許我表哥這樣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他可能都搞不清那些人在說什么,那些有意無意的帶著傷害性和侮辱性的玩笑,他似乎一個字都聽不明白。他挺樂意擁有兩個兒子,帶在身邊,養在家中,便都是他的。他就是小說里那位仁慈憨厚的“傻瓜吉姆佩爾”的一個翻版。因為兩個兒子沒有被老婆帶走,他便還不能算是一無所有,因此我也就不知道要不要出于親戚的關心,登門去問候他一下。聽說他要來鎮上再尋找一遍他的妻子。都好幾天了,我是今天才知道他老婆跑路了,也是今天才有人說,他要來街上尋找老婆。難道她會乖乖在鎮上等他來找嗎?誰要逃走,還不遠遠地走,跑到鎮上能往哪里藏。
他一定撲個空。就像他的人生那樣,總要撲個空。
我的人生就簡單多了,本身就是個空,撲不撲都是。
按照親戚的本分,我得請他一下,吃一頓好的,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聽不聽得下去的好話。
我怕的就是這些煩瑣的禮節。
我想象我將面對那張苦臉,一個男人的苦瓜臉。或者他根本不苦,而是一張憨兮兮的笑臉,就是那種憨到不帶任何回旋余地的慘樣,讓你覺得他老婆跑了是應該的那種慘樣。
那我到底是在同情我的表哥,還是同情那個跑掉的女人,還是要準備祝福她脫離苦海?我從前還稱呼她“表嫂”呢。
我好像誰也不同情,也好像誰都同情。我說不出我到底是個有感情的人,還是個沒感情的人。
傍晚叫肖揚別回去了,今天晚上就在我的另一個房間休息吧,讓她和我一起接待我的表哥,陪我們一起吃晚飯。今天晚上我表哥一定會來的,我相信他托人帶信讓我今天晚上把他的晚飯也煮上,不是一句玩笑話。他主動要我管他的晚飯呢。我可不愿意一個人跟表哥吃飯。他一定會很痛苦的。老實人的痛苦看著最令人痛苦了。
大雪那么厚,我祈禱他別來了。
日期:一月二十七日,天氣:小雪轉陰
昨天晚上將表哥帶去燒烤店吃了一頓燒烤,喝了一些啤酒。
很意外他竟然不是一張哭喪臉。
是不是我太久沒有見到他了?就連過去那種憨憨的感覺都仿佛不在了,雖然還是老實人模樣,而那神色之中,好像伏藏著一些生活磨煉出來的通透和智慧。他說話的用詞都比過去講究了許多,幽默,風趣,簡直與從前判若兩人。
難道他過去只是跟人裝傻?跟他老婆裝傻。主要肯定就是跟他老婆裝傻。只有她才會與他朝夕相對。
反正昨天我那表哥一點兒也不像我所熟識的那位表哥。
他甚至把肖揚都迷惑住了。一個小姑娘,日子正有些閑淡,遇到一個侃侃而談的中年男人,多少會有些受迷惑。今天早上肖揚還問我,怎么會有這么一個有趣的表哥。
對,他變得有趣了。變得討人喜歡。小姑娘們會忽略他是個已婚并且有著兩個兒子的“大包袱”。
反正與過去是不一樣了。
那就是說,他以前的確在裝傻。也許真的會有人在接受了不喜歡的生活和人的時候,干脆裝傻充愣,糊弄自己的神經,就好像自己本身是個愚笨的人,只配得上亂七八糟的生活。現在他沒有老婆了,老婆離開他這個“笨蛋”了,他不需要再偽裝,豁然開朗,好比天空不再落雪起霧,世界一下子明媚。這種反差當然會讓我確信,他跟她的生活就是一場裝糊涂的游戲。沒準兒她早就看出來了。難怪有一次閑聊,她跟我說:哼,你表哥精著呢,你們這些人,可別被他騙了。她或許正是因為突然看透了真相,憤恨而去。一個人如果他不是真的天生冒著傻氣,就一定會在什么場合難掩他的本性。她要是注重細節,肯定就會察覺我表哥裝糊涂之下的精明。要是那樣的話,她或許還有些受辱的感受,帶著被欺騙的一肚子怒火,跑得遠遠的,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當然她一定還會回來一次,就像這兒以前跑路的別人家的老婆,她們在外面飄蕩幾年,仇恨淡去,把對丈夫最后的一點感情消弭完了之后,再回來談離婚的事情。她總得回來取得合法的單身身份。
現在我明白了,我表哥不是真的要來這兒找他的妻子,他是來這里消遣的,看他那身洋氣的打扮,可不像是一個普通農民來鎮區尋找他負氣出走的妻子。那如釋重負的言談舉止,那精心挑選的衣服(看樣子還是新的,沒買幾天),在昨晚那場燒烤宴上,他出盡了風頭。席間我都有些恍惚,以為這是個陌生男人,而不是我自小相識的表哥。
到此刻,我倒是對這個表哥有點兒好奇了。一個人把過去那種偽裝卸下之后,露出本來的樣子,還的確有點兒吸引人。
這么說來,人如果都過上自己舒服的生活,就一定會周身散發出美好的情緒魅力,感染到旁人。
肖揚今天沒有去撥打電話了,都大半天了,我在店里坐了好一會兒,沒看見她像之前那樣開始忙活那些“業務”。這使我有點兒擔心,她畢竟還那么年輕,可不能被什么人輕易迷惑了。
啊,我是在懷疑我的表哥嗎?替肖揚防備他嗎?
肖揚畢竟是我雇來的店員,她還年輕,許多事兒,尤其是愛情,特別容易掉入漩渦。必須對她的基本安全負責,我可不愿意她以后遭受什么傷心難過。
既然表哥可以變得和過去那個老實人不一樣,像個假表哥那樣,防備他一點兒,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媽說過,不是親戚不害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關系是完全值得信賴的,包括父母、子女(當然這些是個例),包括夫妻,包括手足,很多人之所以被親戚和朋友坑害,就是太過于相信親戚這層關系了,無條件信任別人是不恰當的。
我不是說,我表哥變成了一個壞蛋,或者他本性是個壞蛋,是個花花公子,故意要傷害誰。我是說他最近這段時間的遭遇可能會影響他的心情,從而造成他自暴自棄,以放任自流、花里胡哨的方式自暴自棄。而這種他無意間釋放的不負責任的感情,沒準兒就特別符合某些小姑娘的胃口。
我不能堅信我表哥現在這種表現就是他真實的樣子。他也許只是拼命想讓自己變得和過去不同,好面子,或者內心傷心悲憤,外在表現稀松平常,像個高深的智者。說不定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另一種“裝糊涂”。人千萬不能習慣表演和偽裝,一旦這樣,人生就全部是在架空生活,在虛無和謊話連篇中無法解脫。
我的分析還有別的證據:男人失戀的一段時間內,他們會轉移注意力,去喝酒,閑逛,說大話,招女孩子就像招小魚兒游進他們內心的池塘;他們要一些東西去填補某種空缺,或者說,是去麻痹他們本來應該涌動的傷心;要一些力量和某些物質去治愈自己。他到鎮區散心,出發點或許是要自己暫時離開熟悉的環境,在他住的村子里,可不會有人關心他的心里怎么落寞。
不管他愛不愛那個人,生活出了狀況,多少都會影響他的心情。他悲傷不悲傷,能悲傷多久,他都會感到一些難過。起碼是為了他自己的生活和白白浪費的青春,他也會難過那么幾天。
他昨天那些表現,可能只是為了取悅他自己。
他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來擔負起“裝糊涂”的后果。
要是他早一點兒明白那種生活的不必要……
呵呵,早一點兒明白?那又能怎么樣呢,哪一種生活又是必要的呢?
人生怎么選擇都會有遺憾。
有人能擔負起任何選擇的后果,有人不能。
他現在是能還是不能呢?
也許他能。
他擔負的方式還挺新鮮,換了個人似的,讓人覺得他重生了。
管他呢,我干嗎要操心別人的事兒,把這些人的私事兒記下來是危險的,他們會覺得我有偷窺癖。
寫日記這個習慣不好。
實在不行我明天不寫了?
嗯。明天不寫了。以后都不寫了。
算了,以后還寫。以后少寫便是。
日期:二月一日,天氣:陰
改不了,哎。才隔一天沒寫,我就有點兒心慌。
寫吧。就寫今天。明天就不寫了。
我不必為肖揚擔心了。看樣子,她對我那位中年表哥的興趣并不大,因為從昨天到今天,以及前幾天,我都發現她在頻繁地跟同一個男生電話聊天。
隨意編出一串電話號碼,然后現在,他們被這串號碼糾纏在了一起。她肯定心動了。瞧她那充滿欲望的眼睛,目光偶爾晶亮,偶爾柔軟羞澀,她放下電話就沉湎在對話的回憶中,忍不住跟我分享她的心情。
我說你是不是喜歡那個人,她說不知道。
還“不知道”呢,我看她的臉色可不像是不知道。她知道得很。
現在我要為自己的服裝店考慮再聘請一個人。
也許我應該聘請一個男人,長得好看的、有家庭的男人,或者有女朋友的男人,這樣他們可以干得時間長一些,不會因為戀愛而某一天突然辭工。其實,女人們也好色,女裝店有男導購應該很受歡迎的。我自己曾經也喜歡去男人服務的女裝店購買衣服。我主要感興趣他們如何將三角褲和胸衣推薦給我們。你會低估了他們,真的,你不得不承認在男人的世界,總有那么些人讓你驚艷,畢竟是一種可以發明高跟鞋、絲襪、衛生巾的雄性動物,他們談吐不俗,思想開放,紳士迷人,有一瞬間你會感嘆異性之美,感嘆自己怎么不談一談戀愛,那么多好看的男人,都荒廢在你眼前,你突然間有點罪惡感,那股花心就開始怦怦跳,要不是你還在乎愛情,在乎所謂的靈魂相惜,在乎品質和責任,你就會干脆眼睛一閉就隨便跟這些漂亮的人其中一個走了。我敢肯定,稍有迷失,你就會不顧一切跟他們走,你根本不會意識到他那些表現也許只是工作所需,以及他長期接受相關專業培訓的正常發揮,他在生活中,也許是個極其乏味的人。
不管怎么樣,女人也好色,會因為我這兒有個帥氣的男營業員而經常光顧,使得我的生意更好起來。
這真是個“商機”。要感謝肖揚這幾天的“不務正業”,要不是她給我這種隨時有可能辭工的表現,我也不會突然想起招一個男人。
我得寫一則招聘廣告。就這么辦了。招一個漂亮的男店員。像個好色之徒那樣,篩選前來應聘的其中最好看的一個。這樣我也許連門口的廣告牌都不用放了,他的外形就是服裝店最好的廣告。
等著瞧,女人們一定會喜歡……她們嘴上會說,哎呀,這多不好意思,讓我們如何購買內衣內褲……你放心,她們只有小部分人真的不好意思購買,其中一部分人沒準兒還要男店員幫她推薦一下合適的罩杯呢。
天氣有點兒冷。雪已經化了,地上全是冷冰冰的水。小鎮上有人天天吃燒烤,在道路對面的草地上,在他們自己住房或店鋪的背后或側邊,在那兒荒誕地仿佛在野外露營似的搭起幾個帳篷。燒烤架就擺在帳篷外面。像祭祀那樣,每天都有各種肉香味的煙霧飄升到天空。他們偶爾還在晚間搞起規模不小的聚會。我從沒有參與。我在這兒居住,我是個本地人,但像客居在此的外鄉人那樣沉默地生活。
人不能太鬧了,否則,人會感到耳朵被所有回音堵塞到什么都聽不見。人必須靜下來生活,才會聽到那些仿佛是人聲的尖葉上的水珠,滴入和打濕了我們人間的荒漠上其中一粒沙的全身,那便是你的靈魂的其中一個顯影。你不靜下來,你就看不見自己是誰,看不見自己在哪兒。
色,我當然也愛啊。我恨不得去擁抱長得最清爽干凈的男人,跟他之間有愛情發生,那么幸運地,我們彼此發誓相愛終老。
可是色,我也不能全然去愛。它多縹緲,它是無情的反面,如果大風吹動,它或許就翻了一個面。
只能以世俗的愛,去世俗里以為尋得了最清貴的愛,只能相信人間沒有風吹草動的愛情,它永遠不翻到無情的那一面。
我必須相信,我會招到這個鎮上最漂亮的男人,他幾乎受所有人喜歡,不是悲哀的片面的喜歡,是天然的、草葉和露珠之情,無所謂永恒不永恒,就是短暫的驚心和干干凈凈的喜歡。我希望他純潔,深情,像一個失散的摯友。
天啊,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動了心,要給自己找一個男朋友呢。
我怎么會動心。
我只是在表達緣分和某些重要的感情。
當然我還是挺羨慕和佩服肖揚,愛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完全陌生的人,需要極大的勇氣。
寫招聘啟事。寫吧。馬上寫。
算了,隨緣吧,沒必要找個特別好看的男營業員。好看的皮囊也臭。
日期:二月十二日,天氣:陰轉晴
總覺得這新來的男店員有點兒眼熟。可我在哪兒見過他呢?沒有印象又似曾相識,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只要長得好看,怎么看都像我家“親戚”?
他說話的聲音誘人,招他進來,主要還是被這種聲線給迷住了,好不好看已不重要。美有多種體現。擁有這么好聽的聲音,會想象在他的經歷中,被多少夜晚的星子照耀,被多少秋天的果實照耀,在寒冬之后春天的早晨醒來的清白男人。
除了店里的正常工作,需要與客人大量說話之外,他其實很安靜。這種反差是我在“暗處”捕捉到的。
我是在刻意觀察他嗎?
如果我是在刻意觀察,那可就得注意了。我從不對異性上心。當然我也許只是出于老板對員工的“考察”。
女人單身久了就是這樣,又好色又膽怯,想不顧一切去愛,又害怕被傷害或傷害到別人。在情感上,人總是難以做到不顧一切,能不顧一切去愛的人后來都證明了那種行為的草率和痛苦結果,有多投入,受傷就有多徹底。我可不要那樣的遭際。但我什么感受都沒有過,這是對的嗎?我不知道痛是如何痛的,愛是如何愛的,失去是如何失去,得到是如何得到,這對嗎?
管它對不對,總之我不會對誰上心。我只是關心,普普通通的關心,老板對員工的工作考察而已。
他穿戴整齊,每天騎著一輛摩托車,挺酷帥的。有幾次我試探他,到底是不是本地人,在我生活的這個地方,好像沒有見過這種面容,他給人的感覺是來自很遠的地方。而他給我看的證件卻又的確是生在這個鎮區之外的另一個縣鎮上。也是極其普通的農村家庭的孩子。獨生子。
如果我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只能說,他是農村家庭里培養出來的氣質不凡的人。他的證件上寫著二十九歲。真年輕。
他和肖揚一同管理著我的服裝店,他的身份就是導購,或者是店長。他需要擔負的職責挺多。他好像并不抱怨我給的工作太多太繁雜了。沒有幾天他就把店里的衣服種類和儲備量等信息摸透。
肖揚有更多的時間和她的男朋友聊天了,現在那位只聽過聲音,只在手機視頻里見過的陌生男孩子成了她的男朋友。我奇怪他怎么還不提醒肖揚跟他正式見面,只一個勁兒在那里聊。按照戀愛的正常規律,都這么些日子了,難道沒有想著見一見真人嗎?當然也許肖揚只喜歡談這種不見面的愛情。某些獨身主義者確實只談精神戀愛,虛空的,仿佛不存在的,而他們相互間說的情話,又會讓人誤以為他們已經生了一堆孩子了。就是這么矛盾,又這么簡單。
肖揚可能只把愛情當作消遣、枯燥工作之余的娛樂。年輕人的思想早就不是我們那一代人的思想了,他們看待感情的觀點更直接。
該死的,有些東西說起來,怎么說都對,又怎么說都錯。生活這個東西,好像就沒有人把它整明白過。
我該慶幸我一直這么保持單身,起碼過濾掉了生活中關于情感這個部分的大麻煩。當然我喜歡旁觀,去研究它們,這畢竟是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它有多麻煩就有多迷人。我自己不愿意涉及,那只能說我膽子小,或者我的這方面需求淡薄。我母親說我是個可憐蟲,她這是在激我呢。
如果誰激我,我就反彈,就盲目從眾,那我還不如去當一只皮球,誰拍我都跳躍。那我還是自己嗎。
人要成為他自己,就必須先當一只可憐蟲。
人們感受幸福的點是不同的,有人在圓圈中間,有人在圓圈外邊。我倒是愿意觀看男人女人們在我周圍相愛。這樣他們會更多地來我店里購買漂亮衣服。
肖揚估計在暗地里感謝我新招了人,給她的工作減輕壓力。以前她一直喊我吳月老板,昨天她喊了我一聲吳月姐姐。
新來的店員叫巫青森,念起來不太順口但蠻有味道的名字。
日期:四月一日,天氣:晴
今天是某明星跳樓的忌日。肖揚特別喜歡這位已逝男明星。往年這個日子她都會帶著一束鮮艷的黃菊或黃玫瑰去到河邊,將花瓣摘下來撒入河流,以此祭奠她心中的偶像。今天也一樣,早早地就看見她去河邊了。
今天她抱去的是紅玫瑰。
后來她回到店中,臉上也還鋪滿微笑。可見她的愛情真令她感動和幸福。
可他們怎么就不見面呢?
噢我忘了,這是現代愛情模式。不是我們過去所期待的那種朝朝暮暮長相廝守的感情。他們可能把我們那個時代的愛情看作了實驗品,當我們走入婚姻,愛情幾乎“全軍覆沒”,男男女女們大多數在現實生活中過成了怨偶,所以現代青年的愛情從我們那一代的“廢墟”中誕生了新型的兩性關系,他們只停留在談戀愛的“談”字上面,至于奔赴現實,雙方都不太熱情。
肖揚只享受在我看來是空殼子愛情的“空”。
現在是傍晚,再過一個小時,巫青森和肖揚就下班了。
我有好些時日沒有記錄生活,突然間不知道怎么將那些記憶歸攏起來。
日期:五月二日,天氣:多云
真熱呀,鎮區的天氣都快趕上熱帶地區了。河風都是熱的,地面站遠了照著陽光一看,仿佛飄著火焰。
半個月前我和肖揚去了她家(這也是我這段時間沒有寫日記的原因)。我都有點兒吃驚,她怎么突然邀請我去家里做客。去了我才知道那并非是做客,而是她需要我幫忙:借點兒錢給她急用。她是害怕我拒絕借錢,帶我去看真實情況。我這才搞清楚為何肖揚從不提出要跟那位“電話男友”見面。她走不開,也不舍得花銷,眼下她的情況,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也不為過。
難道那個男朋友也不舍得為了他們的見面花銷一次嗎?就像談生意,經濟利益必須持平,誰也不能吃虧,是這樣的嗎?
肖揚的父親已經癱瘓一年多了,這就是她要帶我去看的事實。
那位父親年歲并不老邁,但經過長年累月的農事摧磨,過早地衰老了倒是真的。尤其生病以后。
他走路突然從地坎上摔一跤,滾到坎下,然后腦袋就出問題了,站不起來,說話也不利索,手腳關節逐漸失去感覺,從偏癱到完全癱,前后只用了一個月。后來的日子就這么荒廢在床上,像一截被人摘了丟在這兒的狗腸子。肖揚說,這是她父親還能說話的時候,對他自己現狀的形容:狗腸子……有點兒不被人理會的異類的東西。
“你看到了,月老板(她這個時候不連名帶姓地喊我吳月了),事情就是這樣的。”她攤開兩手,聳聳肩,“我沒辦法跟別人借錢,別人也不會再借錢給我們,人遇到事情的時候就是這樣,別人擔心我太窮了還不起。我只能跟你借錢,因為最起碼,我想,我這個人還在,相當于‘抵押’在你那兒,以后每個月你只需給我一點兒零花錢,剩余的,就扣下來還債。我需要借一萬塊錢,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當然,我還能說什么呢。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但其實,她為什么不把自己的難處跟那位男朋友說一說。如果一個人只負責跟你談情說愛,而不能實際地分擔一些現實中的磨難和痛苦,這種愛情的力量難道只體現在互相花言巧語的哄騙上?愛情這個東西,雖然是云上的露水,但它總要落入人間的土地,否則悲歡離合人間百味,離得太遠,那愛情終究只能是浮云。
啊,當然,我搞不懂,對于男女情愛,我所了解的也只是書面分析和電影演繹。
病人看上去臉龐都變形了,病魔,是完全可以將一個不算年老的人變得很老的,皮包骨頭,看得清他皮下的骨節,僵硬而虛弱的整個軀干,呼吸好像均勻又好像急促,好像在呼吸又好像沒有呼吸,給人衰敗感,隨時可能從生命的樹上腐爛而落下來:一顆干枯在秋天長枝上的黑色果子。
最讓人難受的還是病人居住的這個房間,里面散發的臭味快趕上從前村里人用的旱廁了。他身下鋪墊的棉絮相當薄,雖說也墊著兩床棉絮,經過各種臟污和液體浸染,早已失去本來的顏色。現在是熱天,本可以將棉絮撤下,或者在棉絮上面鋪一床竹席,但這也得在條件和人力允許的情況下才有可能。肖揚的媽媽是個行動不太靈活的人,有先天殘疾,一只手常年扭轉背在后背,個頭也矮小,性格內向但臉龐上掛著笑容。這樣一個人,她一生中只生下肖揚一個孩子,也是相當了不起了。讓她伺候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的病人本身就是一項重活兒,給病人翻身都需要付出極大的力氣。想象她給肖揚的父親擦身,一只手連毛巾都無法擰干,所以她如何保持清潔呢?不能的。兩只手的人永遠無法想象和體會一只手的人做事的艱難。就像眼睛好的人告訴盲人這個世界的顏色。她還要將他扶起來偶爾半躺著曬一曬從窗口射進來的太陽光,這些都相當費勁。一開始她還能給病人屁股底下墊一塊尿墊,后來,時間一天一天在積累,病情一日一日不見好轉,她累得只差沒有嘔吐出來(她腸胃不好)。她只能漸漸習慣這個房間的味道,逐漸失去對整潔的需求,并且跟病人同住一屋,睡在這個房間的另一張床上。
現在我能理解肖揚為何有些潔癖了。這是不矛盾的,她家里的臟亂是她無法處理的,但她非常想要保持整潔,這種愿望在別的地方體現出來。
我和肖揚一起給病人翻身,第一次,我仿佛將人類最沒有用的骨架掀起來,臭味撲鼻,蒼蠅亂飛。我擔心他那骨頭上面的皮肉會突然松散滑落,會被我們兩個誰的手用力一抓就碎掉,然后化成白色泡沫流浸在本身就不干凈的棉絮上,這一切場面和想象中的景象,只讓人想逃走。但我必須給病人和病人的家屬,以及我自己,留下體面和尊嚴,要在臭氣熏天和病懨懨的人前擺出我們的善良。這可恥但又無法不這樣可恥地堅持到底,我也分不清因為這個時候的包容和善良是出于道德還是道德綁架,我們根本上是嫌棄和懼怕的,不想在這個房間多待一分鐘。
在已經失去尊嚴的人面前,只能假裝這一切是人類最終的結局,起碼是所有結局中常見的一種,于是我和肖揚都假裝屋里空氣正常,假裝病人還是干干凈凈的,他沒有被病魔折騰成一個臟兮兮的東西。他臭了,但我們不能認為他臭了,我們要自我催眠,去回憶他曾經是個干凈的農人,淳樸,善良,憨厚,仗義,幽默和勇敢,一生中沒有干過一件違背良心的壞事。我們爬到病人的床上,將那軟塌塌的蚊帳挑起來打個疙瘩,暫時丟到頂上去,我第一次覺得脫了鞋站在床上是一件極困難的苦差事,我的腳好像把棉絮里的液體都踩擠出來,帶著黏糊糊的、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卻非常令人窒息……我們一邊站一個,肖揚站在最里邊,我從外邊將病人翻起來。因為要去翻他,就必須低頭靠近他,于是那種氣味就更加濃了,我不得不屏住呼吸,一鼓作氣地,發揮我往日搬運衣服的能力,往肖揚的方向使勁推,她伸手將病人扒拉過去,再一用力,終于將病人翻到另一邊側躺著。然后我就看到他那后背上的臟東西了,褶皺……噢,不是褶皺,是腐壞的……脫皮變色的肉。
人的尊嚴就這么碎了。任你是富貴還是貧賤。
我們下了床,重新將蚊帳放下來罩住,免得蒼蠅在他身上亂飛。我穿上鞋子,那時,我再一次感覺到腳指頭縫隙里已經灌滿了濁液和一個人悲哀的一生,那些雜亂的臟污,好像都被我踩著了,都沾染在我的腳板底。我的五個腳指頭在鞋子里相互摩擦,掙扎,委屈和不甘心,想立即脫下鞋子跑到水井邊。簡直可恥。我對病人的同情和關懷,都是不真誠的。我那么虛偽。
可是那么久的病床前,誰的真情都難以長續呀。
現在我理解肖揚總是在服裝店里那么開心了,自尋開心,她很少表現出愁悶,四處撥打電話,挑選那些命運般的數字號碼,然后撥出去,去傾聽世界上各種各樣的聲音。我還以為她只是圖好玩呢。
肖揚自己的房間很整潔。也許是看了她父親房間的緣故,后面看再普通的房間,都覺得干凈整齊。
我借了她一萬塊錢。這是我第一次借錢給親戚之外的人。
肖揚準備用這些錢給父親置辦一點兒東西。她可能感覺到,父親的日子屈指可數了。我也親眼看見了。我在那兒的時間中,沒有聽到從病人口中吐出半個字。他明顯時日不多了。
他們的房子還是早期那種泥土房,屋里僅有的家具是一張顏色難辨的雙人沙發。肖揚的母親從路邊扛回去的,用一只手,不知道怎么折騰才把它弄回家的。
我看過很多不幸,也見過很多殘缺的身體,但近距離去接觸后,我發現我的力量不值一提,我平時自信吹噓的良善和寬容,不值一提。
肖揚給父親擦洗了后背,然后,經過我們的努力,終于重新更換了棉絮,鋪上了一床竹席。
“其實也經常換棉絮的,但最多三個月又變色了。”飯后,肖揚跟我說,像是在解釋什么。
(我當然知道啊。我什么都明白。)
她的錢都耗在病人身上了。我現在明白為何她那么愛美卻全身上下只掏得出一支口紅和一支眉筆。
要不是因為她是服裝店銷售員,也許口紅和眉筆也省了。
她好像沒事人一樣,還照常來上班,面帶微笑,苦難不曾發生在她家里似的。癱瘓人的壽命也是未知的,我當時以為,最多我回來兩三天,她父親可能就走了,但直到今天他都還活著,還保持著氣若游絲的呼吸。也許他還能堅持一年,或者好幾年。有人說癱瘓者也可以活很多很多年呢。
噢,天啊,我難道要盼著他趕緊斷氣嗎?罪過。
我應該給肖揚漲點兒工資。會不會太明顯了?如果我要同情一個人,必須讓她覺得我不是在同情。這個時候如果我跟她說,我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看待,會不會太假了。
我不能這么明顯地給她在這個時候漲錢。我可以在她父親去世以后隔上一段時間,再給她漲點兒錢。
那巫青森那兒怎么說?我總不能給他也漲工資吧。他干活兒倒是挺賣力和認真,好像把我的服裝店當成他自己的店在經營。我其實已經按照這個小鎮的最高工資標準給他們開工錢了。
我真為難,我也需要賺錢養母親。說起來,我都好久沒有回去看她了。她可別生病,生病了也別癱瘓,癱瘓了可怎么辦。我母親是個愛干凈的人。我不能變成一個不孝順的人。我不能嫌棄自己的生母。
上天保佑。
人真可恥,怕事就喊“上天保佑”。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