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柳鳴九的麥田遺穗
柳鳴九的大名早已貫耳。他是法國文學專家、翻譯家,是研究法國包括歐洲文化思想的學者,他的視野寬闊,名聞遐邇。我對他的學術成就只有一知半解,但不乏相當高的敬意。記得在一個場合與他同處,一些學友紛紛被介紹了教授、博導的光環,而對他的介紹,則是他的多少位學生擔當了教授與博導。
最后一次拜望柳鳴九兄,是2018年9月2日,地點在他家附近的金橋國際公寓。他常年蝸居的社科院家屬樓正在整樓更換老化的水管和電梯,只能暫時移租到公寓。腦梗、帕金森等疾病導致他行動不便、表達不暢,但我知道,他的內心是一片自由生長、生機蓬勃的菜園子。
這之前的七月、八月間,鳴九與我多次電郵往來:他發我新著《種自我的園子》的清樣,囑我寫一篇序言。他自謙又自信地寫道——
伏爾泰有言:“種好自己的園子要緊。”如果按照魯迅的直譯說,應譯為:“必須種自己的園地。”
我按照自己所面對的情況,譯得略有變通。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園地。
伏爾泰是法國啟蒙主義大思想家,他要種的園子很大,涵括了民族、社稷、國家、民眾、民生等等大字眼。我這本書里沒有這些大字眼,沒有這些大思想感情,僅有與我的家族、我的師長、前輩、親人、學業、專科、職務、工作經歷等等有關的內容。因此,我這個人的園子是再小不過了,但我畢竟從事的是文化工作,其核心是人文主義精神、人道主義精神,這一片精神空間又是廣闊無邊的。所以,我的園子也算得上是一個大園子。
于是,我看到了他種植的一行行“鮮活的蔬菜”,并欣然作序《柳鳴九的菜園子風光》。
如今又看到了柳鳴九的麥田遺穗。在夕陽之下的無邊麥田,遺穗俯身即拾,粒粒飽滿,是糧食也是種子。
他予我的幾封電郵,也被收集為遺穗。在同一片名為“晚年鴻雁集”的麥畦里,還能拾到他的很多遺穗:給錢理群的信、給李澤厚的信、給劉心武的信、給邵燕祥的信……讀者可窺他與老友之間頗有生趣的學人對話。
最大的一片麥畦要數“殘穗拾遺”,晚年的鳴九在這里評點都德的《最后一課》等短篇和雨果的《笑面人》等長篇,回望自己在中西文化交流之橋上忙碌的一生,為前輩學人李健吾的譯文集作序,為同輩學人許淵沖的獲獎賀詩,為晚輩學人黑馬、于志斌的新作擊節……鳴九記人記事,把自己也擺進去,看得深但不冷峻,拎得清但不刻薄,與筆下人物有共鳴,對他們的心境有探求,對他們的評價有理解有體恤。在鳴九識人論事的文字風景中,我們也看到了他自己的內心風景——豐富而又善良,體貼而又關懷,好奇而又多思,尤其難得的是他的篤誠與樸實。
“從‘信達雅’到‘化境’”是他新墾的一片麥畦。翻譯理論的叢林中,有嚴復的“信達雅”、魯迅的“硬譯”、傅雷的“神似”,錢鍾書的“化境”……鳴九一生致力于翻譯實踐,晚年又研究起翻譯理論,推崇“化境”,并在2017年底組織“譯道化境論壇”,邀英法德等十余個語種的老中青三代翻譯家探討不同的翻譯標準與思路。他本人連寫三則譯莫泊桑小說的感言,分別為《“化境說”與“添油加醋”》《“化境說”與粉飾》《“化境說”與一字用得其所的力量》。2018年底,他被授予中國翻譯界最高獎——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眾望所歸。
鳴九是一個辛勞的耕耘者。就像他在給我的電郵里說的:“視為投身于某種社會事業,致力于個人所寵愛的創造性技藝。具體于我則是為文化大廈添磚加瓦,則是打造一個人文書架,充實一個人文書架,完善一個人文書架。”
安息吧,鳴九兄,你的信念,升華云天,腳踏實地,潔美無瑕。
(作者:王蒙,系著名作家,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